可笑的是,她竟然被推上英雄的位置。
爹爹是英雄,所以爹爹死了,身首异处,家破人亡。
现在……她也成了英雄呢。
纵然心不甘情不愿,终究躲不开这宿命吗?
既然如此,香宝便也认命了。
门再度被推开,香宝勾了勾唇角,“君上还有什么事?”
“香宝。”一个压低了的声音。
香宝愕然回头,竟然是阿福。
“你怎么进来的?”
“留君醉被封的时候,我逃了出来……”阿福压低了声音说着,便来拉她,“没时间了,你快跟我走。”
话音未落,史连已经出现在门口。
阿福将香宝护在身后,这是憨厚的少年第一回如此充满敌意和杀气。
香宝却是轻轻推开他,极冷静地道,“我不会跟你走的,你凭什么带我离开这里?无非是白白送死而已。”
阿福面色一白。
香宝缓缓走到史连面前,“史将军,我是不会逃跑的,所以……可否请你放他离开?”
史连看着她,没有开口。
“他只是忠心护主而已,办不成什么大事的。”香宝又道。
“好。”半晌,史连终于开了尊口。
香宝轻轻吁了一口气。
“香宝……”阿福喃喃。
“走吧,记得以后不要如此不自量力了。”香宝转身,冷冰冰地看着阿福道。
如果不下重药,他是断然不会丢下她一个人离开的。
阿福狠狠咬了咬苍白的唇,跑了出去。
史连只是淡淡地看着香宝。
香宝也不理他,自顾自地回到窗前坐下,轻叹,“天越来越冷了呀。”
赶走了阿福,香宝心里一阵空落。
这下,真的再没有人来救她了。
时间一日一日的过,香宝安静地等待三月之期,三个月之后,她就要入吴了呢。
“西施姑娘,该起了。”侍女在耳朵轻言软语。
香宝睁开眼睛,懒懒地翻了身,又闭上眼,“起来也是呆坐着,不如躺着舒服。”
“君上下令,要姑娘即刻前往土城。”那侍女轻声道。
土城?
香宝睁开眼睛,坐起身,“去那里干什么?”
“君夫人另挑了八名美人,正在土城学艺。”
不多久,便有侍女送来衣衫发饰,随即又进来几个侍女拉着她开始沐浴更衣,梳妆打扮。
随她们摆弄一番,香宝看着铜镜中盛装的自己,呆愣片刻。
门被推开,众女侍看清来者后纷纷行礼退去。
香宝没有回头,只是从铜镜里看向来人,是勾践。
“什么是祸水?”香宝冷不丁地开口。
“嗯?”勾践没有料到香宝会这样问,一时微微愣住。
“什么是祸水啊?”那一日,她也是这样问范蠡的。
“红颜祸水?”勾践扬眉。
“什么是红颜?”
“漂亮的女人。”
香宝垂下眼帘,所以……这张脸,便是祸水之源。
“果然夫人没有说错,若要美人计,只有你能担此重任……”看着铜镜里绝美的容颜,勾践略略有些失神。
香宝不语。
“恨寡人么?”勾践忽然轻轻开口。
香宝抬眼看他,没有出声。
“你不恨寡人,你只恨范蠡,因为你眼中没有寡人。”勾践自问自答道,随即又轻叹,“或者寡人是希望你能够恨我……”
香宝仍然没有开口。
“复国之时,便是寡人以国士之仪迎你返越之日。”勾践伸手轻抚她的如云的发丝,“委屈你了,西施。”
西施……
从铜镜里看着他转身离去,香宝仍是没有回头。
“西施小姐,要出府了。”有侍女进来,有礼地禀道。
香宝对着镜子无声地笑。
半晌,缓缓起身。
一左一右两个侍女扶着盛装的香宝,缓缓走出房间。
走过长长的走廊,一路走出越王府。
门外,有华丽的马车在等她。
“香宝!香宝!”忽然有人高声唤她。
香宝侧头,看向那个焦急的少年,是阿福。
“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不要不自量力吗?你救不了我的,你自己回去吧。”香宝面无表情地开口,看来此生她是注定要当红颜祸水了,阿福的存在,至少告诉她,她还不是孤身一人。
所以,她更不能让他去送死。
“西施小姐,请上马车。”一旁有人催她。
再不看阿福变得苍白的脸,香宝转身绝然登上马车。
“总有一天,我会变强!总有一天,我能救你!”
身后,突然传来阿福的吼声。
声嘶力竭。
香宝一怔,冰凉的心底缓缓渗进一丝暖意,随即微笑,傻瓜。
如果香宝能够预见自己今天这番话会阿福造成怎样的影响,她恐怕是怎么样也不会这样激他离开了。
只可惜……谁也不能预见未来。
就如……香宝不知道有朝一日范蠡会忘记她的存在一般。
车轴缓缓滚动起来,香宝缓缓闭上眼睛,莫离姐姐……可以安全了吧。
文种会好好待她。
他们会有一个幸福的家。
“香宝!”马车外,忽然传来一声大吼。
马车猛地停了下来,香宝撞上了车窗,抬手抚了抚有些疼的额头,香宝发怔,是谁?是谁还敢喊出香宝的名字?是谁还敢承认她是香宝?
缓缓掀开车帘,香宝看到那个骑在马上的红衣少年,一身耀眼的红衣在风中猎猎作响,那样的张狂,那是……
“卫琴……”看着眼前红衣飞扬的少年,香宝微微有些怔住。
竟然是消失了许久的卫琴,自那一日她对他发过火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只是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
卫琴看着她扬鞭策马,冲到马车前。
仰头怔怔地看着那熟悉的眉眼,一如以前一般漂亮,只是他似乎清瘦了许多。
“跟我走。”卫琴看着她,单刀直入三个字。
护送的军队一时哑然,似乎被这个不要命的张狂少年唬住,要不就是没有人想到这个时候竟然还会有人傻到拼了性命去救一个女人……更何况这是王要的女人?
又来做这样危险的事……香宝腹诽了一下,可是心里仍是忍不住微热,至少,还有人在这里喊出她的名字,至少,还有人承认她是香宝,不是西施,不是别人,只是香宝而已……
“别不自量力了,你救不了我,谁也救不了我。”香宝摇头。如对阿福一样,她不想任何人因为她而失去性命,何况……这个人卫琴。
卫琴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有想到香宝竟然会讲出这样没有良心的话来。
“来者何人?!”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大声喝斥。
“跟我走。”对于那人的话置若罔闻,卫琴微微皱起漂亮的眉,固执地再度开口。
“你凭什么带我离开这里?我不想跟你去送死。”如对阿福一样的话,香宝连改一个字都嫌懒,原文照搬。
都已经这样说了,他应该会知情识趣地离开吧,也不会无谓的因她而送命。
四周吴越护送的军队多达数百人,想要从这铁桶般包围中带她离开,实在有点难。
而且……莫离还在越王府。
卫琴的眉皱得更紧了,唇也紧抿着。
香宝以为他就要放弃了,她以为他就要转身离开了,虽然因为他的安然而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可是……她终究还是孤单么?一想到这个,香宝心里忍不住有些空洞了起来。
只是突然,一只手伸来,在香宝还在发愣的时候,他已经俯下身一把将她从马车里拉了出来,掳在身侧。
呃?香宝脑中一片空白,只能本能地抱着他的手臂,以防自己摔得难看。
“放肆!给我拿下!”忽然有人大喊。
“抱紧我。”卫琴说着,勒紧了马缰。
“放我下去!”香宝大声叫道,“我不要你管!”
“莫离死了。”卫琴忽然道。
卫琴的声音并不高,在香宝听来,却如晴天霹雳。
五、哀莫大于心死
“喂,你现在是在开玩笑吗?!”香宝咬牙狠狠瞪着卫琴,仿佛要将他瞪出一个洞来。
卫琴一手将她拉到身前固定好,“她服毒自尽的。”
“服毒?”香宝摇头,“怎么可能,哪里来的毒,谁会给她毒,君夫人还要靠姐姐来压制我,怎么可能……”
“坐好!”卫琴忽然低喝一声,左手持缰,右手挥剑,狠狠将眼前一人砍下马去。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香宝径自喃喃。
“我亲眼见到她气绝身亡的!”卫琴大吼着,又一剑挥下,一颗脑袋滚落在地,咕噜噜地滚了几圈。
香宝瞪圆眼睛,面色铁青。
卫琴挥剑砍杀,一路鲜血四溅,一时之间竟然无人敢拦。他带着香宝策马冲出重围,火红的长袍在风里飞扬,如烈焰般令人目眩。
香宝却仿佛失了三魂七魄的人偶娃娃一般,任凭摆布,全无半点声息。
因为香宝的画像被贴得满城都是,卫琴只得带着她往偏僻的地方走,一路策马狂奔,直到看到一处破败的农舍,这才停下来。
天已经渐渐接近黄昏。
松下一直紧勒着的缰绳,卫琴放缓速度,任由马儿边吃草边慢慢踱步前行。
“喂……”卫琴低低地开口。
香宝没有吱声。
“喂!”卫琴扬高了声音又道。
香宝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那个家伙又没死,你为什么还是不理我?”卫琴有点气闷地道。
香宝仍然没有动弹。
“我知道你怨他失忆嘛!可是如果是我……”卫琴急切地张口,却又哽住,半晌才涨红了脸道,“如果是我,就算忘记了所有的东西,哪怕忘了自己是谁,也决不会忘记你的存在,决不会忘记对你许过的诺言!”
香宝身子微微一僵,仍然没有动弹。
见香宝始终不理他,卫琴有些恼怒地跳下马来,瞪着香宝,“你……”
身后的支点忽然消失,香宝身子一歪,便如破败的娃娃的一般摔下马来,卫琴这才发现她的不对劲,忙一脸惊慌的接住她。
“怎么了?刚才伤到哪里吗?”卫琴急问。
香宝仍然不动,不语。
抱着香宝进了农舍,卫琴腾出一声干净的地方放下香宝,推了推她,“你怎么了?”
香宝不理他,低低地垂着头,将脑袋埋在膝上。
“你别这样,我错了还不行吗?”卫琴喃喃道歉,以为香宝还在气他刺杀范蠡的事。
见香宝不理他,他在袖子里摸了半晌,犹犹豫豫地摸出一枚竹简递到香宝面前,“你别这样,别这样……我把这东西还你还不成吗……”
香宝缓缓抬头,看着那枚竹简,竹简上的字刺痛了她的眼睛,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两个字,“香宝范蠡”,那两个名字并排而立,靠得那样紧密。
这是范蠡写的。
原来是被卫琴拿走了……
这枚竹简,她曾经,找了很久。
是什么时候拿的呢?是了,那一日送了范蠡出征后,回来见到卫琴在范府她的房中藏起了什么东西,是那一回拿走的吧。
“喂……我都道歉了,东西也还你……你不要不理我了,好不好?”卫琴小心翼翼地看着香宝,道。
香宝低垂着脑袋,扶着墙缓缓站起身。
卫琴忙上前扶她。
香宝却是冷不丁伸手抽出卫琴的佩剑,一剑挥下,狠狠将那竹简砍为两段。
“香宝”和“范蠡”那两个一直紧密相连的名字被一剑挥断,凄凉落地……
从头至尾,她都铁青着脸,死死咬着苍白如雪的唇,半滴眼泪都没有流。直到手中的剑颤巍巍地落地,香宝才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一直呆愣着的卫琴这才回过神来,慌忙上前抱住她。
与此同时,正在练剑的范蠡手微微一抖,竟然在自己的手背上划下一道细细的口子,殷红的血珠一点一点渗了出来,范蠡看着那伤口,微微有些失神。
刚刚……是怎么了?他竟然想到了香宝……
“范大哥!”夷光惊呼着跑上前,“怎么这样不小心。”
“我没事,只是刚刚心口有点不舒服。”范蠡微笑着安慰,心里的疼痛却丝毫未减,“夷光,你病还未好,不宜吹风,先回屋里歇着。”
劝走了夷光,范蠡也无心练剑了,满头满脑都是香宝哀凄的眼神。收剑回鞘,远远看到几个侍女在晾晒卷轴,便走了过去。
在一堆书简中,范蠡发现其中有一卷竹简上系着一根红绳,很特别的样子。
不由自主地伸手拿起那卷竹简,缓缓打开,只有短短一句话。
“香宝向范蠡借取白银一千,如未能按期归还,则以身相抵。”
范蠡呆愣在原地。
脑海中那一片迷雾豁然开朗……
他诓她签下的卖身契……他一步一步将香宝拐进自己的怀里……
借得了银子,喜笑颜开的她,还送了一件袍子给他……说是袍子,其实根本就是一团破布……
“这是……什么?”那一天,看着她喜滋滋地抖开手中的破布,他十分费解。
“袍子!”她精神振奋,回答得很大声。
“呃……”他一时无语。
“我做的哦!”她还很得意地甩了甩。
“看得出来……”他记得当时他笑了。
“那个没眼光的阿福说这是春喜的抹布,它明明是件袍子嘛!”她还嘟着嘴,跟他抱怨。
“是啊,他真没眼光。”他假假地点头表示同意。
“你要试试吗?这是要送你的哦!”然后她看着他,一脸期待的样子。
“诶?呃!”他开始纠结……
“试试吧试试吧,这是我第一次做的袍子耶!”她拿着袍子踮着脚便往他身上比划,上下其手。
“不不不……”那时,他一头冷汗。
“怎么了?你嫌弃?”她停了手,却是可怜兮兮地道。
“怎么会!这么珍贵的袍子我得拿回家好好收藏起来。”
“真的?”她狐疑。
“真的。”他点头。
其实……他真的有好好收藏起来吧……
范蠡转身,径直走向卧房,开始翻箱倒柜。
“大人,你要找什么?”难得见到一向温和的范蠡如此失态,丫头们惊慌失措。
“一件袍子。”范蠡回头,“我放在这里的,怎么不见了?”
“大人说的……该不是……”有人小小声地滴咕。
“你知道?在哪里!”范蠡一把拎出那个瘦瘦小小的丫头,问。
那个小丫头被吓了一跳,忙道,“夷光姑娘收拾屋子的时候清理出来,送给马房当抹布了。”
范蠡转身便直奔马房,那件本来就不好看的袍子真的成了一块破布,被打扫马房的杨二搭在肩上。
“还给我。”范蠡开口,脸色很不好。
杨二吓了一跳,忙趴到地上,“大人,我没有偷东西。”
“把你肩上的那件袍子,还给我。”
杨二抖抖缩缩地看了看自己,确认自己肩上没有袍子……
范蠡嘴角抽搐了一下,伸手拿了那块破布,转身便走。
马房的拐角处,是一脸苍白,摇摇欲坠的夷光。
无尽的黑暗,冗长的梦境……
香宝感觉自己一点一点变小,恍惚间回到童年时候,爹爹最喜欢抱着她,用硬硬的胡须扎她的脸,痒痒的……
娘温柔地给她梳小辫……还有姐姐,姐姐哄她睡觉……
还有弟弟……总是拖着长长的鼻涕,揪她的小辫……
然后……爹爹不见了,娘温暖的怀抱变得冰冷……弟弟也不见了……
还有姐姐……还好,还有姐姐。
“香宝,香宝……”有人喊她,很急切的声音。
香宝睁开眼睛,看到卫琴焦急的神情。
“你吓死我了。”见香宝醒了,卫琴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眼睛有点发红。
“头好疼……”香宝忽然半眯着眼睛喃喃,声音软软粘粘的,仿佛在撒娇一般。
卫琴这才发现她面色酡红,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好烫。
“阿娘……香宝要吃浮圆子……”香宝伸手扯了扯卫琴的衣袖,撒娇。
阿娘……
卫琴抽搐了一下,“浮圆子?”
“嗯……浮圆子……”香宝乖乖点头,“好甜好甜……”
卫琴一个头两个大,他根本不知道浮圆子是什么东西。
“浮圆子……”香宝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他,眼里一片雾气朦胧。
“好!给你做!”卫琴头脑一热,豪气干云。
“嗯……阿娘最好了,阿娘最疼香宝……”
卫琴大受打击,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开始纠结浮圆子是个什么东西,正纠结着,忽然看到不远处有几点殷红,走近一看,原来是红红的果子,也许……可以冒充一下。
反正那个丫头对着他都能喊娘了,对着这红果子叫浮圆子也不是没可能呀。
这么一想,卫琴卷了袖子便去摘果子,只是这果子树长得有点悬……真的很悬,整个树杈都长到悬崖边上,悬空一片啊。
偏偏那果子离得比较远,卫琴担心香宝的病,便想速战速决,爬上树便去摘果子,只听“咔嚓”一声脆响……
卫琴直直地掉了下去。
掉下去的那一刹那,卫琴的念头是……香宝怎么办。
“嗡嗡嗡……”有恼人的小虫子。
卫琴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被挂在一颗树上,崖下的气候很奇怪,比崖上暖了许多,而且树上有好多……蜂巢?!
一只蜜蜂飞到他的鼻尖上停下,然后便一阵刺痛……竟然敢蛰人!卫琴怒了,伸手一挥,便砸在蜂巢上,这一下可不得了,“嗡”地一下窜出一群蜜蜂,黑压压一片地扑了过来。
卫琴头大如斗,忙拼命爬了上去,大概是崖上气候较冷的缘故,那些恐怖的小蜜蜂并没有追上来。
坐在地上,卫琴忽然注意到刚刚砸到蜂巢的那只手上散发着香甜的味道,狐疑地舔了自舔,好甜……
甜甜的……
卫琴咬了咬牙,拿布蒙了面,翻身又爬了下去……
经历了咳嗽,发烧,说糊话……香宝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的一刹那,有一阵恍惚,很干净的农舍……这是哪儿?
香宝缓缓坐起身,门忽然“吱哑”一声被推开,阳光从门外透了进来,香宝下意识地抬手挡住阳光,随即看到一个红衣的少年……
“你是谁?”愣了愣,香宝疑惑地道。
卫琴吓了一跳,“你不记得我了?”
“好熟悉的声音喏……”眨了眨眼睛,香宝一脸的困惑。
“卫琴,我是卫琴!”卫琴冲到她几边,连声道。
“嗬?!”香宝往里头缩了缩,“你的脸……怎么肿成这样?”
卫琴一头黑线……他这到底是为了谁,他这是何苦呀……
挺漂亮的一张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红包,肿得像猪头一样,香宝好奇地抬手戳了戳他鼻梁上一个肿肿的小红色。
“你干什么?!”卫琴痛呼,用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瞪她。
香宝缩了缩脖子。
“喏,吃了。”卫琴转身,拿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给她。
“这是什么?”香宝好奇的接过。
“你吃吃看。”
“好甜……”
卫琴得意的笑,一笑又牵动了脸上的包,疼得嘴角又抽搐起来。
范蠡将自己关在房中,对着一件破布袍子整整一天,谁也不见。所有关于香宝的一切,他一点一点,仔细回想。
“你想啊,等我凯旋归来,骑着高头大马,把我的香宝从留君醉里堂堂正正地娶回来,多威风啊,是不是?”
“听起来很不错的样子哦。”
“是啊,很不错呢。”
“你好温柔呢,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你每次温柔的时候,都会骗人……”
“呃?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呐!你说的哦,等你凯旋归来,就会骑着高头大马,到留君醉来娶我!如果你敢骗我,我就……我就……我就哭给你看!”
“哈哈,在下不敢。”
“那还差不多。”
“嗯,我的香宝一辈子都会快快乐乐,我怎么舍得让你流眼泪呢……”
范蠡咬牙,狠狠一拳捶在墙上。
“你又骗我!你又骗我!你又骗我……”那一日,香宝在越王府看到他,她那样哭着对他吼。
他……果然又骗了她。
他曾经发过誓不再让她流一滴眼泪,可是她却为他流了最多的泪。
他甚至……默许了香宝代替西施去充当美人计的棋子……
文种神色匆匆地走进范府时,范府的仆役都一脸得救的神情,忙将文种引到范蠡门前。
文种看了一眼站在门口,面色苍白的夷光,抬手敲门。
“滚。”里头,范蠡低低地吼了一个字。
“我是子禽。”
门开了,文种走了进去。
门又关上,夷光的脸色更白了,有丫头忍不住上前扶着,怕她会突然晕倒在地。
看到范蠡的神情时,文种便都明白了,“你……记起来了?”
范蠡沉默了一下,抬头看向文种,“我真的做不到,我不能让香宝去吴国,我要去土城接她。”
“香宝没有去土城,她被劫走了。”
“什么?!”范蠡大惊。
“应该没有危险,我已经派人出去打探消息了,希望能够在君夫人之前找到她。”文种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才又道,“莫离死了。”
范蠡猛地站起身,“怎么会?!”
“君夫人用莫离威胁香宝,刚烈如莫离,怎么可能让自己成为妹妹的牵绊……”文种低低的说着,声音有一丝暗哑,“我去晚了……是我去晚了……”
范蠡握拳,指关节微微泛着白,他有点不敢想象,如果香宝知道了这个消息,会怎么样。
“出去打探的人明天应该有消息,我必须见香宝一面,告诉她莫离的事……还有一些莫离托付给我的事情,我也得帮她做好。”文种缓了缓气,又道。
“我也去。”
“不行,目标太大,会引起君夫人的注意。”
范蠡坐回原位,没有开口。
下午的时候,香宝正在屋里发呆,忽然听到卫琴在屋外和谁在争辩。
“让我见香宝,我知道她在这里。”是文种的声音。
香宝跳了起来,猛地拉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面容憔悴的男子,满面胡渣,一身衣服皱皱巴巴,哪里还分辨得出是那个曾经意气纷发的少年谋士。
“子禽哥哥……”香宝喃喃。
文种看向香宝,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还好,你没事……”
香宝扯了扯唇角,算是笑过。
卫琴看了看香宝,侧过身让文种进了屋。
“香宝,莫离她……”文种抿了抿唇,有些困难地开口。
香宝垂下眼帘,“我知道了。”
文种怔了片刻,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钱袋,“这是莫离留给你的东西,她说……香宝最喜欢这个。”
香宝接过,打开,是一袋金子。
果然……是她最喜欢的。
香宝垂下脑袋,文种以为她在哭,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香宝却是忽然抬头,眼睛里只有血丝,却无半滴眼泪。
“是谁?”香宝开口,声音冰冷彻骨。
“什么?”文种心里一惊,此时的香宝与平日里娇憨的模样判若两人。
“是谁杀了她!”
“是服毒自杀。”
“毒?哪里来的毒?谁给她的毒?!”
“她接了君夫人的旨意入越王府时,便在耳坠上藏了毒的。”文种的眼里有深切的哀痛,“我找到她时,她已经……已经快不行了。”
香宝咬唇不语。
“莫离说,不希望你为她做任何事……吴王阖闾也好,君夫人也罢……希望所有的仇恨都随她而去,你只需要继续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当你的小香宝就好了……”
“不成为你的拖累……这是她能给你的最后的保护……”
“所以,你尽快离开越国吧,我能找到这里,君夫人的人估计也快到了。”
文种见香宝神色不同寻常,只得软声劝她。
半晌,香宝终于动了,她抬头看向文种,面色苍白如雪。
“拖累?保护?姐姐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如果不是姐姐……我早就死了呀……”香宝失神的喃喃,“或许在吴王阖闾下旨灭门的那一天,我就冻死在阿娘的怀里了……我就已经死了……我是因为姐姐还一直活着的……因为我不忍心抛下姐姐一个人……”
“你说,姐姐怎么可以那么狠心……抛下我一个人?”香宝目光涣散,却是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会流眼泪,是因为还有心,有心才会痛。可是,如果心都死了,又怎么会痛呢?不会痛,自然没有眼泪了。姬公子曾说过,能哭也是一种幸福,他曾问她什么才是最难过的,他告诉她,最难过的是没有眼泪。
现在,她真的……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呢。
她的心死了,枯了,她不会哭了……
没有姐姐疼着宠着,她便什么都不是,连唯一一个和“香宝”血脉相连的人都没有了,香宝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六、血脉相连
阳光从屋外透进来,却仿佛照不到香宝的身上,香宝就那样站在阴影处,无声无息。
文种心里一阵刺痛,莫离……又怎么舍得留下她一个人呢……
莫离,那个倔强的女子,对她来说,再没有什么是比香宝更重要的了,她甚至可以为了不至拖累她而去死……她难道不曾记得,她是答应了要与他相守一生的……
明明说好相守一生的……
他看到她将那枚珠钗佩戴在发间的那一刻,是多么的欣喜若狂……
可是如今……
她……又将他至于何地?
文种惨然一笑,侧头看向站在一旁的红衣少年,这个少年就是莫离说的……可以代替她保护香宝的人吗?
就连最后一刻,她都为香宝做了最好的安排呢。
“你是卫琴吧。”
卫琴微微一愣,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男子,他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你立刻带香宝离开这里,离开越国,越远越好。”
卫琴沉吟了一下,点头。
“姐姐的尸身……在哪儿?”香宝忽然开了口。
文种静默半晌,终是开口……
“在我府上。”
“我要见她。”
“不行,你必须马上离开这里。”文种皱眉,“不要任性。”
香宝咬唇。
连最后一面……都不可以见吗?
“你要好好活着,不要辜负了你姐姐。”文种抿唇,说完,转身走出门去。
香宝摇头,上前一步,揪住文种的衣袖,“子禽哥哥。”
文种停下脚步。
“少伯……恢复记忆了。”
揪着他衣袖的手微微一紧,香宝勾了勾唇角,眼里却是一片死寂。
“子禽哥哥……”
半晌,香宝缓缓开口,声音很轻,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子禽哥哥,你说……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如果……一开始就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现在……我是不是还可以待在留君醉里,当我的傻香宝……”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文种垂下眼帘,低低了说了句“保护好自己”,便大步出了门,跃身上马,狠狠扬鞭策马而去。
香宝站在原地看他离开,一动不动,如泥塑的人儿一般。
卫琴走上前,轻轻抱住她,“我会保护你的。”
香宝没有动。
听了文种的话,卫琴决定立刻收拾东西就离开这里,只是终究还是有些舍不得,原本破败的农舍在他的打扫整理下,好不容易干净整洁,有点像个家的样子了。
四下打量一番,卫琴发现这里什么都带不走,他带着香宝两手空空的来,如今也只能两手空空的走了。
从始至终,香宝都呆呆地站门口没有动过。
看着她木然的样子,卫琴下意识地捂了捂脸,脸上的肿块刚刚消失……
“香宝,你等等,我出去一下!”卫琴对着香宝说了一句,便冲出门去,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喊,“我一会儿就回!”
香宝仍然没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似乎要下雨的样子。
突然,有马蹄声越来越近。
竟然是越兵,足有数百人。
他们……竟然这么快找来了。
鼻尖忽然一凉,怎么了?下雨了?
仰头看时,却是漫天的雪花……
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得真早啊。
看来,又是一个严冬。
会很冷。
香宝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在门前的篱笆处停下,那个篱笆是卫琴弄的。
“只在你一个人吗?”为首一个,是史连。
多达数百人的越兵,如果只是为了带回她,未免太过兴师动众,他们是为了制住卫琴而来的吧。
“我随你回去。”香宝忽然开口,“现在就走。”
香宝意外的好说话,倒是让史连有些惊讶。
“怎么?”香宝淡淡扬眉。
“好。”史连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再一次见到这个少女,他竟然觉得她在一夕之间变成了另一个人。
缓缓走出门槛,再回首望了一眼那个卫琴一点一点亲手建造起来的家,香宝平静无波的脸上有了一丝情绪。
其实,如果能够一直这样……也不错呢……
……如果姐姐没有因她而死的话。
“走吧。”香宝缓缓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丑八怪,你猜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忽然,卫琴的声音远远的传来,他扬着手,手中高举着什么,似乎很开心的模样。
他的脸上又添了几个小疙瘩,红红肿肿的……
似乎是看清了小屋周围的越兵,那愉悦的声音戛然而止,高举的手缓缓垂下,卫琴脸上明朗的笑意瞬间消失不见,眼神突然之间阴郁得有些怕人。
没有再开口,卫琴忽然快步冲到院前,将香宝护在身后,左手紧紧按住剑鞘,右手拔剑。
史连定定地看了卫琴半晌,忽然大斥道,“好个贼人,色胆包天!私自带走王的女人,竟然还敢现身,给我拿下!”
一声令下,四周的骑兵纷纷上前,将卫琴困在了中央。
“住手!”眼见着卫琴险险躲过一剑,香宝冷声道,“放他走,我随你回去!”
听香宝这样说,史连只是大声吩咐了一句“好生照顾西施姑娘”,连看都不看香宝,便又挥剑直直地斩向卫琴。
“放过他,我随你回去!”见卫琴腹背受敌,香宝有些急了。
“这贼人不死,白白的玷污了姑娘的清誉!”史连攻势不减,“他非死不可!”
香宝瞪大双眼,如果眼神可以杀人,这该死的史连一定被她扒皮拆骨了。
“史将军住手!”
一个声音远远的传来,是文种,大概发现不对,又折回来了。
史连却是置若罔闻,剑剑都直刺要害。
“史将军住手,这少年并非色胆包天,他和香宝是……”文种翻身下马,急急地道。
“闭嘴!”卫琴忽然厉声大吼,一个分神,闷哼一声,左肩被史连的剑狠狠刺穿。
香宝愣愣地瞪大眼睛,看着殷红的血自卫琴的肩上四下溅来,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什么秘密让卫琴宁死也不愿说出口?
“住手!他们是姐弟!”眼见卫琴受伤,文种终于厉声大喝。
香宝微微一愣,姐弟?
“铛”的一声,似乎是剑掉落在地的声音。
香宝回头,看向卫琴。
他低垂着头,连手中的剑掉落都毫无所觉,可是,香宝看不见他的表情。
“文大夫说笑了。”史连冷哼,满脸不信。莫要说他,连香宝都不敢置信。
“莫离告诉我,卫琴的左臂上,有一个标记。”文种淡淡开口。
史连扬眉,忽然飞身上前一把扯下卫琴的衣袖,卫琴竟然毫不反抗,只是木木的站着。
那一刻,香宝觉得如果此时史连一剑刺死他,他也定然不会有什么反应的。
再度看到卫琴左臂上有些眼熟的纹身,有一段几乎闭塞的记忆忽然之间便通畅了。
……那个纹身是要离家的标记,传男不传女。
卫琴,是她的弟弟。
原来……弟弟还活着。
看着眼前的红衣少年,有一股暖流在她已经冰凉的心里缓缓漾开,原来……她还有亲人。
“果然呢。”史连大笑,只是突然之间,他眼中一寒,拔剑便刺向卫琴。
卫琴闷哼一声,口中溢出血来。
香宝张了张口,都是什么都喊不出来。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卫琴在她面前缓缓倒了下去。
一切,仿佛是一个无声而冗长的慢镜头一般……
双腿无意识地冲上前,香宝跪坐在卫琴身旁,两眼干涩地看着卫琴满脸是血的模样。
卫琴有些困难地将手伸入怀中,似是在找什么。
香宝会意,将手轻轻探入他怀中,指尖触到一片粘腻……
香宝收回手,在她掌中的,是一个奇奇怪怪东西,像是揉成一团的枯木,却散发着香甜的味道……
那个味道她记得,很甜……
只是,那上面沾满了他的血……
“好不容易摘来的……弄脏了……”卫琴微微皱眉,他口中溢出血来,却仍是喃喃自语。
他特意去找那个的吗?
香宝将那粘了血的蜂巢掰下一块,送入口中,腥甜的味道在唇齿之间一点一点扩散开来……
身后忽然一寒,香宝回头,看到史连的剑竟然刺向她。
她了然,他这是想为哥哥史焦报仇呢。
再没有去看那闪着寒光的利刃,香宝只是伸手将卫琴抱在怀中,低头看着卫琴。卫琴也看着她,只是粘稠的血模糊了他漂亮的眼睛,香宝抬手温柔地拭去他眼角的血珠。
背后那一剑终于没有砍下……
“西施姑娘,请随在下回去复命。”身后,史连收剑回鞘,冷冰冰地开口。
香宝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卫琴沾满鲜血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明明意识已经渐渐模糊不清,即使这样,他还是不愿放开她吗……
他,是她的亲人,她的弟弟啊。
“弟弟……”香宝喃喃,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卫琴微微一僵,唇微微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是终究无力。
“西施姑娘若再不随在下回去复命,休怪史连彻底了结了他。”史连看着香宝,再度开口。
香宝微微咬牙,小心挣脱开卫琴的手,转身看着骑在马上的史连,“刚刚为什么没有杀我?”
史连微愣,随即道,“西施姑娘说笑,史连如何敢伤害姑娘。”
香宝浅浅的笑,“倘若今日不杀我,以后你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史连看着香宝,面上无甚表情,“多谢姑娘关心。”
“史将军,他日,你定会因我而死。”有风吹乱香宝的长发,她淡笑着微微仰头,望天灰暗的天空飘下那无尽的雪花,半晌,才又缓缓开口,“你信么?”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一个人,但是现在,她真的恨不得将这个骑在马上,不可一世的家伙扒皮拆骨!
史连微怔。
不知何时,雪突然大了起来。
漫天的雪花扬扬洒洒,不一会儿,便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明明才是秋天啊……这雪怎么下得这样早……
及地的裙摆忽然一紧,香宝缓缓回头。
卫琴染血的手指紧紧地握着她的裙摆,他有些吃力地仰头看她,咬牙困难地吐出三个字,“不准走!”
香宝低头看着卫琴,那些凌乱的发丝散落在额前,她的脸颊陷入阴影之中。
“我不会死……我决不会留下你一个人……不可以走……”断断续续,卫琴吃力地道,但是,他却连气息都开始不稳。
决不留下她一个人……
香宝微微笑开,只是这样听听,就已经很温暖了呢……可是,如若她不走,那便正好给了史连一个绝佳的借口来杀卫琴,还有……她自己。
如今只剩下他了,唯一一个对她不离不弃的人呐,她怎么能亲眼看着他因她死去而无动于衷?
半晌,有一颗温热晶莹的液体从她的眼角滑下,打落在卫琴染血的脸上。
感觉到了脸上那一滴温热,卫琴微微一怔。
“我的弟弟……”香宝缓缓蹲下身,拭去他脸上的血污,“你是我的弟弟,唯一的亲人了……我要保护你,就像姐姐保护我一样……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如果连你都离开我,我不知道会怎么样……”
闻言,卫琴微微一怔。
香宝已经站起身,走到文种面前,“子禽哥哥,请你帮我照顾他。”
文种怔了片刻,点头。
“西施姑娘请上马。”史连有些不耐地催道。
“无人相扶吗?”香宝转身,看向史连。
“扶姑娘上马。”史连吩咐一旁的侍卫道。
“他日的吴妃,越国的英雄,莫非不配将军亲自相扶么?”香宝浅笑盈盈。
史连一愣,似是没有料到香宝会如此嚣张,但他很快回过神来。
“姑娘言之有理,恕史某大意了。”他翻身下马,半跪于香宝的马前,“姑娘请。”
狠狠踩着史连的膝盖上马,翻身在马上坐定,香宝回头看向卫琴,他也在看着她,神智似乎已经开始有些模糊,只是……他仍是固执地看着他。
再不去看卫琴那令人心痛得无以复加的眼神,香宝狠狠一鞭抽在马背上。
风雪刮在脸上,生生的疼。
香宝终究忍不住回头……
漫天飞雪,大地一片银妆素裹……香宝的视线胶着在那一栋远远被抛在身后的小屋,以及小屋前那一抹艳丽的红色,漫天的飞雪,天地间仿佛惟剩那一片殷红,红得刺目……那孤独的红衣少年让香宝的心弥漫着彻骨的疼痛。
我的弟弟,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马儿在雪地里飞快地奔跑,那小屋眨眼间已经不见了踪影。
卫琴趴在雪地里,看着香宝渐渐远去,苍白的唇微微蠕动着……
他在说,我不要做你的弟弟,我不要做弟弟……
我喜欢你……
可是,香宝,听不到。
她……听不到。
七、一句一伤
天色暗沉沉一片,雪越积越厚。
史连并没有将香宝直接送去土城,而是打算将她先送回越王府邸。
香宝再度扬手,狠狠一鞭。马儿吃痛,奔得更快了,将史连和一众越兵远远甩在身后。
“西施姑娘!”史连忙策马追上。
香宝没有理会他,史连无奈,只得甩开越兵,紧紧跟着香宝。
“西施姑娘,越王府不是这个方向!”史连见香宝一径策马向前,大声道。
香宝当然知道,她本来就没有打算直接去越王府,她要去见姐姐。
“西施姑娘!”史连皱眉,见香宝完全无视他,只得道了一声“请恕史连无礼”,便松开自己的坐骑,跃身坐在香宝身后,狠狠勒住马缰。
“放开我。”香宝被困在他双臂间动弹不得,只得哑声道。
“西施姑娘,君上有命,要即刻带姑娘回府。”史连冷冷说着,便不再理会香宝,径自调转马头,往越王府的方向去。
香宝张口,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胳臂上。
史连低头看她,隔着厚厚的衣料,居然被咬出了血,可见她的恨意之深。
抵达越王府邸的时候,越王和夫人都在。
“禀君上、君夫人,史连在城外八十里的郊外找回了西施姑娘,文大夫也出力不少。”史连半跪于地,如此禀报。
“西施姑娘。”君夫人温和地开口唤她。
香宝缓缓抬头,看向君夫人雅鱼。
“得知姑娘被掳走,我很担心,如今见你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君夫人笑道。
香宝看着君夫人,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就在君夫人的笑意有些挂不住的时候,香宝倒是微微笑了起来,她侧了侧头,轻声问道,“我姐姐呢?”
君夫人看着她,沉默。
“我姐姐呢?”见她不答,香宝兀自微笑,“君夫人说,只要香宝答应你以西施之名入吴,便放过我姐姐,现在我姐姐呢?”
“莫离姑娘性子太过刚烈……”君夫人轻叹。
“所以呢?”
“她服毒自尽了。”一直没有开口的勾践忽然道。
香宝一点一点收拢了拳头,紧紧握住,好半晌,才轻轻地说了声,“这样啊……”
君夫人看了越王一眼,似是怨他将莫离之死讲得太早,又回头对香宝微笑道,“文大夫说什么也要将莫离的尸身带回府……”
“姐姐死了,那么我是不是可以不用去吴国了?”香宝截断了君夫人的话,忽然道。
君夫人淡淡看了她一眼,“此话何解?”
“君夫人说,只要香宝答应以西施之名入吴,便放过我姐姐,现在姐姐死了,那么我入吴作什么?”
“如今越国上下都知道西施姑娘深明大义,为了越国百姓甘愿出使吴国,得知姑娘被掳走的消息,多少百姓聚集在越王府前,要求君上尽快将姑娘救回,若此时你说不去,越国千千万万即将沦为亡国之奴的百姓会怎么想?”看着香宝,君夫人缓缓开口。
“香宝并不是越人,越国的存亡,越国百姓的生死,与我何干?”香宝浅笑盈盈,声音却是冷冽无比,“还是说……君夫人又要说吴王阖闾害我家破人亡,同样的事,君夫人不也正在做吗?如今间接害死姐姐的,难道不是夫人?”
“那么……留君醉上上下下几十条人命,可换得西施姑娘入吴一趟?”君夫人忽然道,“如果分量不够,还可添上那红衣少年。”
“呵呵……”香宝掩唇,低低地笑。
“你笑什么?”君夫人蹙眉。
“我在笑……”香宝勾了勾唇,看向勾践,“君夫人如此大费周章,是真的认为香宝能够祸害了吴国,还是……担心香宝会迷惑了君上。”
明明脸色已经苍白如雪,明明身子已经摇摇欲坠,可是香宝只轻轻一笑,便是万种风情。
“你!”君夫人略略着恼,半刻才平静下来,挥了挥手,“史连,你陪西施姑娘去见见莫离。”
香宝扭头便走。
史连抱拳,应了一声,便一路跟着香宝出了越府。
看着香宝离开,勾践起身。
“君上!”君夫人跟着起着身,拉住他的衣袖,“连你也这样看待雅鱼吗?”
“夫人多虑了。”勾践拍了拍她的肩,转身离开。
留下君夫人雅鱼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大厅。
香宝刚跨出越王府,便见到文种驾着马车停在府门外。
“卫琴呢?带回来了吗?”香宝忙上前,有些焦急地掀开车帘。
马车内空空如也。
“卫琴呢?”香宝怔怔地缩回手,看向文种。
文种微微皱了皱眉。
“他怎么了?!”香宝心里“突突”地跳,莫非伤重难治?
“卫琴不见了。”
“什么?”香宝微愕,“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的伤不宜颠簸,我便将他扶回屋内,打算找了马车去接他时,但我回去时,他已经不见了。”
香宝皱眉。受了那么重的伤,他能去哪里?
“不用太担心,他既然能够自己离开,应该不会有事。”文种拍了拍香宝的肩,安慰道。
“那……如果是被人带走了呢?”香宝颤声道。
“那更没问题了,既然那人没有当场杀了他,必然会救好他。”
香宝听他说得有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只是他拖着一身的伤……会去哪里?
“先去看看你姐姐吧。”文种忽然道。
香宝微微僵了一下,随即点点头,谁知脚下无力,怎么也爬不上马车。
“你,过来。”香宝咬牙,回头瞪向站在身后的史连。
史连默默上前,半跪于地。
香宝在文种惊讶的注视下踩着他的膝,狠狠踏上马车。
文种驾车,史连在车外与文种并排而坐。马车平稳地向前,香宝坐在马车里,双手抱着膝,蜷缩着一团。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吱”地一声,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香宝,到了。”文种的声音马车外传来。
香宝僵了一下,止不住的轻颤起来。
史连在车外见香宝久久不下车,等得有些不耐烦,抬手掀开车帘,便看到香宝惨白惨白的容颜。
“下车吧。”淡淡的,他伸手道。
香宝咬了咬唇,扶着他的手跳下马车。
“香宝。”文种领着香宝进了府,忽然轻声道。
“嗯?”
“这是你第一次到我家吧。”
“嗯。”香宝轻应。
正说着,文种已经在房门口停下脚步,轻轻推开了房门。
香宝的脚步微微一滞,她发现自己竟然不敢进屋子。那么渴望见到人,现在已经近在眼前,她竟然不敢进屋去见她一面。
“进去吧,莫离在里面。”文种的声音很轻,轻到香宝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见香宝迟迟不动,文种先走了进去,掀开榻上的帘子。
榻上躺着一个白衣的女子,双目轻阖,面容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
文种心里又是一痛,痛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第一回见她,是在留君醉。
初闻留君醉的莫离姑娘邀请他和少伯二人,说要献计,不是不惊讶的。留君醉的莫离姑娘,会稽城里谁人不知,好奇之下便拉着少伯登门拜访。
那一日,随着还是丑丫头的香宝走过长长的雕花木廊……远远的,便是一阵悠扬的琴声,他不禁好奇,能够弹出这般琴声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直到走进一处清幽的小院,闻到一阵芬芳……
满院春色,百花争艳。
可是……花再美,也美不过花间那一个弹琴的人。
那一日,她也是这样一袭白裙,顾盼之间皆是风情,却美得不沾半点人间烟火。
于是,他便如呆头鹅一般,连手中的羽扇掉在地上都没有察觉。
可也正是这样的一个柔弱女子,却献出一条毒计,那一战空前惨烈,越军以三万大败十万吴军,至吴王阖闾重伤而亡……
那般决绝的计谋啊。
她说她是要离的女儿,她说她讨厌英雄,她说她要报仇……
那个有着柔弱身躯的女人,却有着最最刚烈的性子。
所以……为了不至于成为香宝的拖累,她宁可服毒自尽。
她说……香宝必须是快乐的。
所以……她就承担所有的不快乐吗?!
那一日,看着那个十指纤纤,面带轻愁的女子,生平第一回,他心里有某一角被触动了。
从此魂不守舍,一发不可收拾。
缓缓伸手,轻轻触上她的脸颊,一片冰凉……他猛地收回手,狠狠握拳。
那般决绝的女子!连死……都是如此决绝!
有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脸颊,文种侧头,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香宝,她正低着头,轻抚着莫离的脸。
“子禽哥哥,我想给姐姐梳洗。”
文种点点头,吩咐了下去。
“点盏灯吧。”香宝又道。
“天还没黑啊。”
“我怕姐姐找不到回来的路。”
文种握了握拳,眼眶猛地红了,转身走出门去。
香宝仿佛浑然未觉,转身坐下,接过侍女递来的梳洗用具,先拿了木梳,极小心极小心地替她梳理长长的头发,不小心手微微一抖,便扯下几根头发来,香宝惊呼,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人回答她。
“姐姐,你疼不疼?”
静默。
“姐姐,你要梳什么样的发髻?”
静默。
“……呵呵,还是姐姐聪明,其实我只会一种啦……我比较笨嘛。”
静默。
“姐姐……我那么笨,你怎么放心丢下我一个人啊。”
静默。
正在给莫离梳头发的手猛地被人握住,香宝抬头,是史连。
“够了。”史连抿了抿唇,冷声道。
香宝轻轻甩开他,摇头,“你不懂,你不懂的,姐姐是最爱漂亮的。”
史连咬牙大步转身,走出门去,背着香宝站在门口,眼不见为净。
文种捧来了灯,放在莫离的身边。香宝已经替她梳好了头,正趴在榻上细细地替她画眉。
一笔一画,极认真。
“香宝,别这样。”文种张了张口,轻声道。
“嗯?”香宝头也未回,一径描画着。
“莫离说,香宝必须是快乐的……”
香宝手微微一顿,缓缓侧过头来看向文种,“快乐?”
文种皱眉。
香宝笑了笑,“我恨她,我恨姐姐,真的好恨呀。”
“她怎么能先放弃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她的,即使是快要死的时候,我也会撑着,再撑着,撑到活过来,因为喜欢看到莫离的脸,喜欢看她见我醒来时惊喜的样子,因为我不忍心丢下她一个人……”
“现在……她怎么敢说,香宝必须快乐?”
“香宝……”文种上前一步。
香宝却不再看他,转过头看向莫离,“姐姐,如果你要我快乐,你就睁开眼睛看看我啊。”
静默。
于是香宝笑了,她咧了咧嘴。
她说,“你瞧,她没有说我必须快乐。”
文种上前一把捉住她的肩,“你哭一下好不好,拜托。”
“哭?”香宝摇头,喃喃,“我哭不出来呀,我哭不出来……”
“莫离从来没有打算丢下你一个人!她知道卫琴的存在,所以她才会放心的离开的!”文种终于憋不住,大声道。
香宝怔怔地抬头看他。
好久,好久,才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放心的离开……呵呵……”
眼泪终于滑下了脸庞。
“怎么这样……怎么这样……她怎么可以这样……”
文种侧头,看向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女子,喃喃,“是啊,她怎么可以这样……”
“香宝!”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范蠡,他听闻香宝回来了,便匆匆赶到越王府,又得知她被文种接回府中,便又匆匆赶了来。
初冬时节,他的额头上竟然覆了薄薄的一层汗。
香宝却是头也未回。
范蠡站在门外,看着门内那个女子的背影,忽然觉得她离他好远,忍不住大步走进房中,“香宝……”
香宝回头看他,又看向门口。
范蠡下意识地回头,看到站在门口的西施。
莫离下葬的那一日,天气晴朗的不可思议。
莫离的葬礼很隆重,连君上和君夫人都亲自来祭奠。
很大的墓室,很多的陪葬品。
香宝站在一个大大的棺木旁边,莫离躺在里面。
棺木是上好的棺木,棺外还套着木椁,棺椁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涂着一层一层的髹漆,还附贴了上好的绢布……
香宝一直很安静,安静地看着莫离下葬,看着泥土将她的棺木掩盖……从此阴阳两隔。
八、我是西施
初冬,十分晴朗的天气。头顶虽然有太阳,但却仍然是冷。
范蠡远远地站着,看着那一袭白衣的少女,她始终那样的安静,安静得不像她。
记忆中的她,是那样的贪吃贪钱又爱撒娇。
……可是他却遗失了那一段最重要的记忆,如今害她伤痕累累。
他看着香宝跪下,她缓缓俯下身,将脸贴着泥土。
那泥土下,埋着她的姐姐。
文种拉她起身,她也不挣扎,乖乖起身。
“子禽哥哥,别难过。”她轻轻开口,竟然是安慰。
文种微微一怔。
“是姐姐欠了你。”
文种动了动唇,抬手捂住眼睛,有泪水从指间滑落。
一直到傍晚时分,葬礼才结束,香宝很平静地转身,随着众人离开,表情木木的,仿佛没有一点哀伤。随越王参加葬礼的官员禁不住窃窃私语,说这女子如何如何铁石心肠,如何如何不知感恩。
香宝只是一径慢慢地走,只是上马车的时候有些费力,试了几回都没有能够爬上去,又没有史连给她当凳子爬。
明明是个美人,偏偏动作笨拙得可笑,在场的官员都忍不住面面相觑。
每一个动作,都仿佛耗尽了她毕生所有的气力……正在香宝晃了晃有些发沉的脑袋,第N次尝试爬上马车时,身后忽然有一只温暖的大手托着她的背,将她送上马车。
香宝回头,对上一双温和的眼睛。
范蠡……
眼前模糊一片,刹那间天旋地转,香宝张了张口,一头从马车上栽了下来。
“香宝!”范蠡伸手接住她,总是温和而从容的眼中慌成一片。
香宝面色苍白的可怕,却仍然抬手推开他,自己站稳。
“我没事。”
见她摇摇欲坠的样子,范蠡忍不住抬手去扶她。
香宝摇头,趔趄着后退一步。
不能再贪恋别人的温度了,她必须自己站稳。没有了姐姐的庇护,她该长大了。
虽然心里想得挺有志气,香宝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一旁的文种注意到她有些不对劲,忙快步上前扶住她,才发觉她的手冰凉的一片。
想起那一回她得知范蠡遇险后生病的样子,文种心里有些不安,“香宝,我送你去医馆看看。”
“放心,我没事的。”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香宝安慰他。
“我来驾车。”正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范蠡已经驾了马车来。
不待香宝反驳,文种便拉了她坐上马车。找到会稽城里最有名的医馆时,天已经黑了。
“请问有人吗?”范蠡扬声道。
“关门了,明日请早。”里头有人不耐烦地回道。
“请开门。”范蠡又道。
“不成不成,明日……”
那人话还未完,医馆的门板“砰”地一声倒了,吓得他忙把话吞了下去。
“看不看?”范蠡一脚踩在门板上,问得彬彬有礼。
“看!”那老头眼珠子一转,忙笑得一脸谄媚,十分殷勤地上前招呼,“这边请。”
香宝知道拗不过他们,便也不争辩,随着他们踩着门板走进医馆。眼见着门板裂成两半,那老头儿抖了抖,更殷勤了。
“哪位是病人……”
文种和范蠡推了香宝上前。
那老头捋了捋胡须,忽然惊讶,“咦,原来是你?!你还没死吗?”
香宝一头黑线。
范蠡面色阴沉了起来,“你说什么?”
“呃……老夫不是那意思……”那老头惊觉说错了话,忙补救,“去年这个时候,留君醉的莫离姑娘请了好多名医,说是要替妹妹看病,那时老夫就见过这小姑娘,病得不清,根本无药可医……”
香宝垂下眼帘,不语。
范蠡心里一揪,口气又沉了许多,“有话快说!”
“呃……我想说的是,那个时候不止是我,会稽城里其他的名医都说这小姑娘是没得治了……她自幼便患有塞症,一旦动了心脉,便会伤及性命。”
“可是我好好活着。”香宝侧了侧头,笑他庸医。
“我听说……是莫离姑娘自己治好她的。”那老头也恼,道。
“莫离?”
“这小姑娘是心病,当日病倒,据说是因为得知情郎战死沙场的消息,心病当须心药医,大概她舍不得莫离姑娘,折腾了一个冬天,开春便醒了……”那老头又捋了捋胡子。
范蠡怔了一下,侧头看向香宝。
香宝兀自把玩着垂在身上的长发,没有看他。
“如今……看你这气色,似乎不大好。”那老头看了看香宝,“小姑娘你又遭逢了什么变故吗?”
香宝站起身,转身就走。
“香宝……”文种拉她。
“子禽哥哥,我好得很。”香宝转身看他,“一点事儿都没有,真的。”
“可是你……”文种皱眉,潜意识里,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替莫离看好香宝。
“我不会生病的,我保证我会好好活着。”香宝歪了歪脑袋,笑得跟往常一般。
那样的笑容,出现在那样苍白有脸上,令人心疼。
香宝刚走出医馆,便看到越王府的马车等在门口,驾车的是史连。
“史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随后走出的文种微微皱眉。
“君夫人有令,即刻带西施姑娘回府,三日后启程前往土城受训。”史连跳下马车,道。
香宝竟然微笑,“也好,我正愁无家可归呢。”
范蠡却是突然上前一步,将香宝护在身后。
“范大夫,你要违抗君夫人的命令吗?”史连声音微冷。
“我会亲自跟君夫人说明。”
“不必了,我跟你回去。”从范蠡身后走出,香宝走向史连。
“香宝!”范蠡拉住她。
香宝挑了挑眉,转身看他,“你叫我什么?”
她果然……是恨他的。
恨他让她伤心欲绝,恨他默许君夫人指鹿为马,恨他没有出面澄清事实……甚至于连莫离的死,都是他的错。
“香宝……你若气我,要我怎么样都可以,你别这样。”范蠡上前一步,总是温和从容的眼睛里染了痛意。
香宝笑了起来,忽然拉了他的手就走。
史连面色微冷,正要上前阻止,香宝却回头道,“劳烦将军稍待。”
说着,便拉着范蠡满大街横冲直撞。
要甩开香宝的手对范蠡来说何其容易,可是他却无法甩开那只拉着他的手,只得听之任之地由她拉着到处走。
“天气冷,添件衣服。”
香宝置若罔闻。
范蠡只得解了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肩上。
“香宝……”
香宝不应。
“香宝……”
她仍然不应,只是忽然扯住一个路人,指着自己问,“我是谁?”
被扯住的路人先是不耐,待看清香宝的容貌后忽然大惊,“原来是西施姑娘!”
香宝笑了起来,“是啊,我是西施。”
“你们看,是西施姑娘!”那人大叫。
“啊,是西施姑娘!”
“这个莫不是范大夫?”
“是啊。”香宝笑了起来,那笑容十分刺眼。
范蠡抿了抿唇,拉着香宝走出了包围圈。
香宝侧头看他,笑眯眯地道,“范蠡和西施真心相爱,如今西施为了越国存亡、为了越国百姓而甘愿入吴,是不是一个很美的故事?”
“香宝……”
“为什么叫我香宝,你没有听到吗,越国上下都知道我是西施啊。”香宝笑眯眯,摇头晃脑,“西施姑娘深明大义,为了越国的百姓甘愿出使吴国……”
范蠡猛地将香宝拉入怀中,她浑身冰凉。
“香宝,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范蠡抱着他,轻声喃喃,语气满满都是痛。
“我恨你。”
香宝开口,冷冰冰的三个字。
“我恨你不守承诺,我恨你将我遗忘,我恨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对我不闻不问。”
范蠡紧紧抱着她,不肯松手。
“我会去跟君夫人说。”
“说什么?”香宝勾了勾唇角,笑得残忍,“证明我不是西施?然后让真正的西施入吴?”
范蠡的手下意识地一松。
这一松手,冻结了香宝心底仅剩的一丝暖意。
这一松手,让范蠡痛悔半生。
她转身就走。
万分决绝,她是要离的女儿,莫离的妹妹,他们的骨子都是一样决绝,容不下一丝的拖泥带水。
文种站在医馆门口,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史连,希望范蠡能够劝住香宝。
“史将军,天色已晚,我看香宝不会回来了。”文种开口,指望哄走这冷面将军。
“她会回来的。”史连淡淡开口,笃定得很。
“何以见得?”
“因为……”史连终于看了文种一眼,“她已经回来了。”
文种转头一看,果然是香宝。
她大步流星地走到史连身旁,“你可以带我回去覆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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