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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土城之行

一、大雪之夜

坐在略略摇晃的马车内,香宝偏头看向车窗外,范蠡正带着一队骑兵走在马车前。

他们正在前往土城的途中。

那晚史连带她回到越王府,她当着越王的面,和君夫人讲了三个条件:第一,放过留君醉里所有人;第二,寻找卫琴的下落;第三,由史连护送她去土城。

此时,在前面驾着马车的,正是史大将军。

堂堂一个将军,沦落到替一个女人驾车,想必是十分憋屈的吧。谁让他下手伤了卫琴呢,真是活该。

一阵冷风从车窗里吹了进来,香宝哆嗦了一下,忙放下车帘,裹紧了身上的大氅,那是莫离给她做的,她把莫离的东西都留给文种了,独独留了这件大氅,是春天的时候就开始缝制的,十分暖和。

文种试图阻止她去土城的,她没有听。对于文种来说,面对着她,面对着莫离的妹妹,也是一种折磨吧。不如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范蠡也百般阻挠,可是他能以什么立场来阻止她去土城呢?一旦没有立场,那么纵然他的阻止再真心,也都显得那么的薄弱……不能阻止,便陪着她去,结果便出现了本章开头这一幕……

可是这样又如何,也只不过是亲手将她送去土城罢了。

香宝缩了缩脖子,将脸埋在那一片温暖中,然后抬头按了按额头,头很痛。

如果是往常,早该病了。

可是这一回,她不能病,也不敢病。

第一次知道,原来生病,也是要有资格的。

现在的她,连生病的资格都没有了。

若是以往,心里有什么难受,有什么不痛快,便任­性­地生一场大病,一睡便是一整个冬天,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反正还有姐姐,反正醒来就会看见姐姐。

她总是那么想的……

可是……现在姐姐不见了……

所以不敢生病,因为……她怕自己病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其实醒不了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她还牵挂着卫琴,还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如果卫琴还活着,她又怎么能死。

她是他的姐姐,唯一的姐姐了。

怎么样……也不该丢下他一个人。

不敢想象那么小的他,是怎么样一个人活过来的,在恶人的逼迫下当过小偷,在比武场里搏命,甚至……杀人。

想起那一晚在留君醉,被揍得像猪头一样的卫琴梦里喊“娘”的样子,她的心便忍不住揪到一起。

姐姐总是聪明的,知道她明白了卫琴的存在,就一定会撑下去。

卫琴,我会撑下去。

所以……你一定要等我,等我找到你……

然后我们一起生活,什么都不管了,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我会对你很好,像姐姐一样给你做冬衣……

马车一直摇摇晃晃,香宝裹着大氅,缩在马车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留君醉,也是冬天,她斜斜地靠在窗边观雪。

“香宝……”莫离推门进来。

她转过身,歪着脑袋笑,“姐姐。”

“这么冷,怎么不关窗。”莫离皱眉,上前替她将窗子关严实,拉她在铺了厚厚毡子的榻上坐下,“手这么冰,当心再受了寒。”

“嗯。”香宝在她身上蹭了蹭,仰着脑袋撒娇。

莫离笑了起来,握着她冰凉的手,给她取暖。

“吱嘎”一声,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香宝“砰”一下撞到头,猛地惊醒,抬手揉着发红的额,掀开车帘,只看到史连宽阔的后背。

“发生什么事了?”香宝戳了戳史连的背,问。

史连没理他。

“喂……”香宝推他。

史连回过头,看她一眼。

香宝瞪他。

“范大哥……”一个娇娇怯怯地声音。

香宝立刻明白了。

史连挪了挪位子,于是香宝看到了那个楚楚而立的女子。

天正下着雪,她却衣裳单薄,一个人孤伶伶站在路边,仿佛风一吹就会散了。

“你怎么在这里。”范蠡皱眉。

“夷光本就是跟着范大哥从苎萝村里出来的,如今范大哥不在会稽城……”柳眉轻蹙,她微微低头。

这里离会稽城已是很长一段路,难以想象她是怎么过来的,而且还早早地等在这里,她是怕范蠡不肯带她去,所以一个人跑了出来?

香宝看了看她的鞋,又脏又破。

范蠡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翻身下马走到她身边,解下大氅替她披上,“上车吧。”

西施忙点头,急切地上前一步,身子一歪,便跌了下去。

范蠡上前一步扶住她,“怎么了?”

“脚……有点麻。”

范蠡低头一看,那鞋子踩着雪,化开的雪浸湿了她的鞋,偏又结了冰,怎么能不痛。

香宝好整以暇地斜倚着靠垫,看着范蠡抱着西施走向马车。

看到香宝的眼睛,范蠡不自觉地顿了一下,“她的脚伤了。”

“这样啊。”香宝笑着点头。

“能不能……”

“让她上来吧。”香宝打断了范蠡的话,很爽快地答应。

看着范蠡小心翼翼征求她的意见,香宝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其实她知道,范蠡并没有任何的错。

他有什么错呢……失去记忆,不是他的错,关于西施,她也没错,毕竟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且他……一向是那么温和的人。

而且他……是越国的大夫,心系千万百姓,肩负越国兴衰,从来情义都是难两全的。

姐姐的话从来都是对的,只是当时她不肯听而已,范蠡是英雄。

而英雄,是她要不起的。

所以,她不要了。

她不要他了。

不要了。

马车又开始摇晃起来,香宝闭着眼睛打旽。

“谢谢。”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

香宝当没听见。

“对不起……”

香宝还是当没听见。

“我真的不能没有范大哥……”她低泣。

香宝睁开眼睛,面对如此梨花带雨的美人,要是以前,香宝一定把她往摇钱树上想,现在她却没了那闲情逸致。

西施含泪看着香宝,“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只是暂时忘记你……所以,所以只要你们一见面我便会好担心,担心范大哥会忽然想起来你来……担心范大哥会不要我……”

“结果,他真的还是想起你了……”

她哀哀的哭。

香宝只是看着她哭,说不清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

“我会死……没有范大哥我会死……”她忽然冷静下来看着香宝,面上表情有些奇怪。

香宝忽然想笑,她便真的笑了起来,然后缩了缩脖子,继续打旽。

如此几天,都相安无事。

车轮轧过有些沆沆洼洼的地面,马车摇晃得有些厉害起来,一阵寒风透过车窗的帘子吹进了马车,香宝瑟缩了一下,将大氅裹得更紧了一点。

好冷呀。

马车停了下来,香宝仍然懒懒地缩在原位,没有动弹。

车帘被掀开,香宝忍不住又是一阵哆嗦。

抬头一看,是范蠡。

“大雪封了山,今天可能进不了城了。”范蠡掀开车帘,口中呵气成烟。

香宝仍然闭了眼睛半靠着坐垫,没有吱声。

不一会儿,西施下了马车,香宝仍然没有动,天气真的太冷了,她感觉自己只要一动,全身的骨头便都在哀叫,仿佛随时会散了架一般。

“下来烤烤火,会舒服一点。”范蠡小心地掀开车帘,不让风透进去。

香宝没有反对,因为她根本没有力气反对了。

无力地靠在他怀中,香宝不自主地偎进他怀里,汲取那一点温暖,由着他扶她下了马车。

现在的她已经完全没有任何意识可言了,全凭直觉。

感觉到他伸手将她肩上的大氅裹紧,香宝无意识地往他怀中更温暖的地方靠去。

是错觉吗?那一双温暖的大手爱怜地轻轻抚了抚她的额,很熟稔的动作,仿佛……回到了还未出征之前。

一阵温暖缓缓渗透到她的四肢百骸,香宝这才睁开一直都半眯着的眼睛,范蠡已经将她扶到火堆前坐下了。

西施站在火堆的另一边,面­色­苍白一片。

史连正和侍卫们坐在另一个火堆旁边吃着­干­粮,喝着酒。

对于此时她要史连陪同护送,他竟然也没什么异议,他似乎一直都是如此,越王和夫人的话,就是命令。

而他,只听命令。

除了那一回,差点动手杀了她……因为恨她间接害死他的哥哥。

“喝点酒会舒服些。”范蠡低头将手中喝了一半的酒囊放在她手上。

香宝垂下眼帘,乖乖喝了一口,辛辣的味道让她微微暖和了起来。

西施的面­色­愈发的苍白,香宝忍不住笑了起来,为什么她看起来如此委屈?被逼到走投无路那个……明明是她啊。

马队一路疾行,还是赶不及在天黑前走出山去。

雪差不多已经停了,可是地上的积雪却足足有半尺来厚。

看来今夜势必是要在这荒山野岭过夜了。

史连拿了备用的毛皮大氅分给众人之后,大家便清理了火堆附近的残雪,各自蜷缩着休息了。

迷迷糊糊睡到一半,马车动了一下,香宝睁开眼睛,看到西施走出了马车。

小解?

香宝等了一阵,没见她回来,心里略略有些不安,便也下了马车去寻她。

远远的,见她一个人立在崖边。

香宝皱了皱眉,走上前,“你在­干­什么?”

“别过来。”西施转过身,看着香宝,眼里有一瞬间的慌乱。

“你想­干­什么?”

“你知道么……范大哥说,他打算一到土城就带你走,还说要送我回家……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

西施喃喃着,面­色­苍白似鬼。

她站在崖边,临风而立,仿佛随时就要纵身跃下一般。

“别傻了。”香宝淡淡地看着她,“范蠡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因为女人抛下国家大事,更何况,越国正面临亡国之祸。”

说完,连香宝自己都有点惊讶,她竟然如此的明白。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西施哀哀地看着香宝,摇头,似哭似笑,“你不明白……他有多喜欢你……”

见她后退,香宝注意到她身后便是万丈悬崖,蓦然一惊,伸手便要去拉她。

西施挣扎,抬手一推,电光火石之间,香宝脚下一滑,直直地坠了下去……

脑中一片空白,香宝拼命抬手,想去抓住任何一个可以让她抓住的东西。

老天保佑,总算让她紧紧揪住崖边的一棵大树,止住了下坠的趋势,姐姐的大氅却是掉了下去……

香宝慌忙伸手去抓,却还是什么都没有抓住,只得眼睁睁看着那大氅消失……

“香宝……香宝……”夷光颤抖的声音在崖上传来。

“我在这里……”香宝忙喊道。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夷光慌乱地哭了起来,声音越来越远。

香宝屏住呼吸,崖上的声音却消失了。

她去搬救兵了?

小心翼翼地缓缓垂下头去,却看到脚下一片空悬黑暗,香宝心头猛地一跳,闭上眼睛再不敢看,死命地抓着那树­干­,冷汗从额头滑落,滴入无底的深渊。

好冷啊。

不知道究竟过了有多久,她的手已经渐渐开始麻木,失去了知觉。

头顶不时有积雪落下,打落在她的脸上,生生的疼。她死死地抱着那树­干­,半刻也不敢放松。脚下,是万丈深渊。稍一疏忽,那便是粉身碎骨。

她不能死……她答应过要照顾卫琴的……

她不能留下卫琴一个人……

可是,这濒死的感觉……好辛苦。

死死咬着­唇­,她攀着那树­干­,试着动了一下已经冻僵的双腿,只是轻微地一动,那树­干­却仿佛传来快要断裂的声音,香宝猛地一惊,再不敢乱动。

天空又开始下起雪来,零零碎碎的小雪,香宝闭了闭­干­涩的双眼,不禁有些绝望,就算她能坚持下去又如何,树­干­已经快要支撑不住她的重量,只要雪再稍稍大一点,积雪就会压断这树枝,纵然树枝不断,如果再没有人来救她,再等下去,她也只是得到一个冻死的下场……

意识一点一点开始模糊,或者……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她可以不用入吴,不用再面对西施的眼泪,不用再看范蠡进退两难地模样……

但,为什么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那温柔的液体缓解了她眼角周围已经冻僵的皮肤。

如果她就这样死在这里……谁也不会发现。

谁也不会发现……

“香宝!你在下面吗?”忽然,有一个声音从崖上响起。

香宝微微一怔,有人发现她了?!她想大喊,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眼泪在脸上肆虐,香宝困难地张着嘴,却什么都喊不出来。

崖上的声音又消失了,这一回,香宝真的彻底地绝望了。

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莫非,她果然要命丧于此了么……

对不起,卫琴……

又要留下你一个人了。

我知道那样有多难受……

可是我……真的尽力了。

手缓缓松开,香宝等着堕入那万丈深渊之中。

“别怕,我来了。”

不可思议地,香定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是谁?

来人左手抱着香宝,右手紧紧攀着一根绳子,带着她慢慢往上攀爬。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香宝的脚终于又踏到地上了。

那人似乎也已经­精­疲力竭,坐在地上不停地喘气,香宝无力地靠在他怀中,感觉到他十分激烈的心跳。

也是,将她从那么深的崖下带上来,他也该是累坏了。

这人不是范蠡,因为他的肩膀比之范蠡还显得稍稍有些单薄,是谁?香宝有些吃力地抬头,朦胧中,看到一张年轻的脸庞,卫琴吗?

香宝晃了晃脑袋,不是……他没有卫琴漂亮,但却多了一份沉着……是谁?

脑袋越来越重,香宝终于失去了知觉。

好温暖呢……舒服地蹭了蹭,随即感觉到那温暖微微一僵,猛地绷紧了,呃……等等,这是什么?

香宝有些迷惑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靠着的,竟是一个光­祼­的胸膛?呃,这是什么状况?

有些吃力地动了一下身子,却发现自己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完了,她该不是已经被吃­干­抹净了吧……虽然是她的救命恩人,但……就算是她感动得要以身相许,也应该在她清醒的时候,在她自愿的状态下吧……

“醒了。”冷冰冰的两个字,和记忆中那句将她从寒冷中解救出来“别怕,我来了”相差甚远……

那人缓缓将香宝扶起,让她靠着他坐好。

看清他的模样,香宝有些惊讶,救她的……竟然是史连。

香宝缓缓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物皆完好无损,只是他身上的衣服都已经裹在她身上了。想来也是,他救她上来时,她已经被冻得半死了吧,看来她果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当初让史连随她一同前往土城,除了要羞辱他之外,她是打定了主意准备途中随便扣他一个罪名,陷他于不义,以泄那一日他伤卫琴之仇。

只是……他竟然救了她?

为什么救她?香宝想问,张了张口,却忽然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微微愣了一下,她抬头握住自己的脖子,想喊出点什么来,却发现仍是徒劳……

她……哑了?

一个清楚的认知让她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竟然变成了哑巴!

“大雪封了路,晚上太过危险,等天一亮我就带你追上大队人马。”史连略有些冷漠地开口,拔了拔火堆,让它燃得更旺一些。

眼泪地涌出眼眶,偏偏连身体也动弹不得……香宝只能无力地靠着史连,任眼泪无声地滑落。

湿热的液体打落在她光­祼­的胸膛上,他愣了一下,终于发现她在哭。

“不准哭。”冷冷地,他开口。

呃?不准哭?哼!都已经那么凄惨了,为什么不准哭!偏哭!就哭!香宝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你间接害死我大哥,我都没有杀你,哭什么!”史连不耐地皱眉。

香宝咬­唇­,红着眼睛瞪他,眼泪一点也不值钱地拼命往下掉。

史连微微皱眉,半晌转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再休息一下,等天亮就带你追上大队人马。”

二、有口难言(上)

范蠡是被痛醒的,心口沉甸甸的痛。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香宝……死了。

从高高的悬崖上,堕入了无边的黑暗。

猛地睁开眼睛,额头冷汗涔涔。天上连一颗星子都没有,唯有身旁的火堆“哔哔剥剥”地燃着,他下意识看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香宝……

他起身大步上前,在马车前站定。

小心翼翼地抬手掀开车帘的一角,没有如预想中见到熟悉的睡颜,只有西施安静地坐在马车里。

“香宝呢?”

西施惶惶然睁开眼睛,咬住苍白的­唇­。

“我不知道。”

范蠡点点头,拉上车帘。

温和的面­色­在车帘拉上那一瞬间有了裂痕,这么晚了,她会在哪儿?

天亮了,积雪却仍然没有消融的迹象。

“范大夫,四处找过了,没有找到西施姑娘。”有人禀道。

范蠡的脸­色­又难看几分,“再找。”

“史将军也不见了,我想可能和西施姑娘在一起,不如我们先出山……”

“找不到她,谁都不用出去了。”范蠡开口,语气很淡。

坐在马车里的西施瞬间苍白了脸。

“范大哥……”身后,有人轻轻扯住他的衣袖。

范蠡回头,看向西施,“怎么了?”

“她……死了。”

温和的表情猛地冻结,“你说什么?”

“她为了救我,掉下悬崖。”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倔强,西施开口,“……我看着她掉下去的。”

“在哪儿。”

“什么?”

“在哪儿掉下去的?”

西施抬手,指向范蠡身后。

范蠡转身就走。

西施拉住她。

范蠡扯回自己的衣袖,回头看向西施,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冷清,西施猛地缩回手去。

“如果她死了,你会不会杀了我?”她问。

“不会。”

西施垂下头。

“我会杀了我自己。”范蠡淡淡说着,大步离开。

西施猛地抬头,面­色­死一般的灰,忙匆匆追了上去。

崖边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范蠡纵身跳了下去。

气喘吁吁追到崖边的西施眼睁睁看着他跃下悬崖,伸出的手在冰凉的空气中形成一种凄凉的姿势。

……这样的毫不犹豫。

她死,你也死吗?

史连抱着香宝回到马车旁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

懒懒地窝在史连怀里,香宝没有动弹。

“西施姑娘!”忽然有人高声叫道,“西施姑娘在这里!”

“史将军,您这是去哪儿了,范大夫都放下狠话,说找不着西施姑娘,大家谁都不用出这山了……”找了一夜的越兵小小声埋怨。

“范大夫呢?”史连问。

“不知道啊,刚刚还在呢。”

“唉,那个不是一直跟着范大夫的姑娘吗?”忽然有人叫道。

史连抬头,看到西施正恍恍惚惚地走了过来。

“范大夫呢?”史连问她。

夷光痴痴地抬头,看到史连怀中的香宝时,猛地瞪大眼睛,全身开始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一脸活见鬼的表情。

“你……”

如果还有力气的话,香宝一定会笑,明明已经应该死在崖底尸骨无存的女子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她有这样的表情应该份属正常吧。

“怎么?”史连看着颤抖着的西施,眼带寒意。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看到怀里的女子被困悬崖,命悬一线的时候,他竟然忍不住出手相救。

明明是她害死了哥哥……

“你……居然没死。”西施痴痴地看着香宝,似哭非笑。

二、有口难言(中)

“你……居然没死。”西施痴痴地看着香宝,似哭非笑。

她该死吗?香宝看着眼前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女子,感到有点不可思议。这是在用别人的生命来成全自己的爱情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放了晴,薄薄的日光中,香宝忽然看到一个白衣的男子缓缓走向她,他的手上,拿着一件十分眼熟的大氅。

那是……姐姐做的大氅?!可是,不是已经掉下悬崖了吗?

范蠡走到史连身边,接过香宝,用大氅裹住,紧紧抱回自己怀中。他跃入悬崖的时候,发现崖边有绳子和向上攀爬的的痕迹,又在绳子下面不远处发现挂在树杈上的衣服,便料想她可能没事……

果然……

万幸……

香宝被抱走的那一瞬间,史连的手微微有些僵硬,随即转身面无表情地去牵自己的马。

香宝并没有看范蠡,她一直在看西施,从范蠡出现的那一瞬间起,她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他,从惊喜、黯然……到寂灭。

“也罢也罢……”她径自喃喃的说着,仿佛被的抽去了魂魄的傀儡娃娃,“原来真的是命……”

范蠡转身看她,脸颊上犹带着一丝血痕,大概是跃下山崖时被刮伤的。

“当初我从崖下救了你,如今你宁可跳崖去寻她,也不愿看我一眼……”西施扯了扯嘴角,“你欠我的命,如今当你已经还了我。”

“是我活该,落得今天这步田地,西施之名……不要也罢,从今往后,我只是夷光,苎萝山下苎萝村的浣纱女夷光。”

“准备一辆马车,送西施姑娘回苎萝村。”范蠡交待下去。

西施侧头,看向范蠡怀中的香宝,忽尔浅浅微笑,“原来……真的没有人是因为没有谁而活不下去的。”

香宝没有开口,不是不想开口,而是她根本开不了口,昨夜醒来之后,她已经悄悄试了很多次,但……喉咙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知道是被冻伤了喉咙,还是因为受到了惊吓。总之……看来短时间之内是无法开口了。

马车很快就准备好了,西施坐上马车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范蠡,他抱着香宝站在原地,不言不语。

抬手放下车帘,掩去了她­唇­边苍白的微笑。

范蠡,欠我的命,你还了。

可是,我的心却遗落在你的身上了,怎么办?

“驾!”

车夫扬鞭,马车向着和范蠡相反的方向而去。

车上的女子安静微笑。

初遇,她是无忧无虑的浣纱女,他是昏倒在溪边的白衣男子。

那一日,也是这样的晨曦里,她在溪边浣纱,也是在这薄薄的日光里,她遇见他。

他昏倒在溪边。

村里的人都说不可思议,那一片悬崖,是夺命崖。坠崖者,从未有人生还过。

可是,他气息尚存。

醒来时,他已经失去了记忆,他是那样的依赖着她。

只是睡梦之中……他总是噩梦连连……总是在叫着一个名字。

他叫,香宝……

也许从一开始就,她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可是她管不住自己。

她从来不知道,有一天,她会变得如此面目可憎,为了留住一个从来不属于自己的人,而放弃善良,放弃尊严……

可是范大哥,即使没有我,你就真的能和香宝在一起吗?

别忘了,她即将背负着西施的名字入吴。

而且……那个女子,从来不知道,你有多喜欢她……

那一晚在悬崖,她告诉她,范大哥打算一到土城就带她离开……

可是香宝不信,她说,范蠡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因为女人抛下国家大事,更何况越国正面临亡国之祸。

她不信。

她不信呢。

呵呵,她怎么知道,范大哥你有多么喜欢她呢。

也许连范大哥自己都不知道,那一日在悬崖下救回他­性­命的,不是她夷光,而是香宝,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子。

昏迷之中,那个白衣男子没有一刻忘记她的存在。

他说,香宝,我一定不会死……我答应过,要回去娶你……

是因为答应了要回去娶她,所以他才没有死。

然而老天爷开了一个怎么样的玩笑,他忘记了自己可以用­性­命去疼惜的女子,而她……在执迷不悟中落得今天这般下场。

有风吹起车窗的帘子,西施静静地坐在马车内,看着窗外的银白世界,也许这个结果不算坏。

香宝没有死,真好。

看着西施的马车逐渐离去,范蠡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陷入了昏迷。

“启程,今日务必进城。”

浑浑噩噩之中,香宝很冷,冷到不停地发抖。

然后,有人将她紧紧拥在怀中,紧到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

那个怀抱十分温暖,温暖到让她沉溺其中,再不想醒来。

四周都是黑暗……恍惚间,香宝见到了许多人。

有爹,有娘,有姐姐,还有卫琴……

恍惚间,有人在她耳边低喃。

香宝,香宝,香宝……

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白痴。”一个低低地声音。

谁?是谁在骂她!

“最好留着你的命,我的账还没算呢。”有人冷冷的嗤道。

香宝不理,继续昏睡。

“不要睡了,醒一醒。”有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喃喃,“醒过来,好不好……”

“我买了桂花糕,醒来就有得吃了……”

“如果你醒了,我就借钱给你开歌舞坊,好不好……”

“开一家比留君醉还要大还要好的歌舞坊,好不好……”

“嗯,这样好了……如果你醒了,我就给你好多好多钱……不要你还……再也不骗你签卖身契了……”

“要不,我们一起离开这里,跑得远远的,然后我赚好多好多钱给你花……我当天下第一有钱人,你就勉强做我的夫人,好不好……”

“虽然你说当夫人是最没有出息的事情,可是如果我是天下第一有钱人,那你就是天下第一有钱人的夫人了呀……多风光,是不是……”

床上的女子仍然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范蠡忽然开始害怕,他缓缓抬手,去探她的鼻吸,虽然很微弱,但……她还活着。

范蠡抱她在怀中,手微微颤抖。

“明明说好凯旋回来就娶你的……你送我出征那日的笑脸,我终于想起来了……”

“香宝……你为什么还不醒……”

香宝是被痛醒的,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躺在温暖的榻上,屋里燃着火盆。

一阵刺痛从手上传来,香宝一眼瞥到自己的双手红肿得有些吓人,上面伤痕密布。也是,那一晚全靠着这双手吊着崖边的树­干­才没有掉下去。

范蠡低头正在小心翼翼地替她上药,并没有发现香宝醒了。

香宝又闭上眼睛,没有动弹。

直到四周归于平静,她才缓缓起身,姐姐做的大氅就放在榻旁,她裹在身上,走出门口。

外面原来已经冰天雪地了。

“咦,你就是西施吗?”拐过一个走廊,迎面便碰上一个橙衣的女子,柳眉凤眼,十分泼辣的模样。

西施?

香宝怔了怔,随即笑眯眯地点头。

是啊,她是西施,举国皆知的事情。

见香宝笑,那女子竟然呆呆地看了她许久。

“华姐姐,莫不是见人家貌美,看傻了吧。”站在橙衣女子身后的一个女孩戏谑道。

那被称为华姐姐的橙衣女子回头瞪了一眼,又抬了抬下巴,笑道,“我是华眉,是这里年纪最大的,你也随她们叫我华姐姐吧!”

香宝忙笑眯眯地点点头。

“来来来,外面冷,到里边坐去。”华眉见她乖巧,笑着拉了她的手便向屋里走。

“我叫玲珑,你真漂亮呀。”站在华眉身后的那个女子笑着随她们一起走进屋里。

香宝看到屋里摆着一个铜鼎,鼎里燃着柴火,十分温暖,忙到铜鼎旁烤火。

“来见见我这妹妹,可不许欺侮她。”华眉拉着香宝,笑道。

“瞧瞧,华姐姐又来认妹妹了……”玲珑以袖掩口,笑了起来,引起笑声一片。

香宝这才发现屋里榻上坐着五、六名女子。

好多摇钱树啊……

这是香宝本能的第一反应。

比留君醉的秋雪还要漂亮许多。

“玲珑!”华眉坏坏地瞪了那女子一眼,“你又想尝尝大刑伺候的滋味了吧!”

玲珑大叫一声便要逃跑。

华眉素手高举,咧嘴一笑,伸手便逮住玲珑,握着她纤细的腰肢直呵痒痒。

“啊,姐姐饶命,玲珑知错了呀……”玲珑笑着求饶,“众位姐姐快来救救玲珑呀!”

“她就是西施?”一个清朗的声音。

香宝回头,呆愣片刻,好大一株摇钱树!

二、有口难言(下)

那是个十分漂亮的女子,即使站在众美人之间也能令人眼前一亮。

“西施妹妹,听说你是诸暨苎萝村的?”华眉笑着挽了香宝的手,“这个妹妹叫郑旦,也是苎萝村的,你们可曾见过?”

香宝闻言看向那个叫郑旦的美人,莫非她认得西施?

“我见过西施。”郑旦看着香宝,缓缓开口。

果然……

华眉却毫不知情,只一径开心地笑道,“那可巧了。”

郑旦盯着香宝,眼神十分锐利。

“她就是西施呀,传言是范大夫看中的人呢……”

“对呀对呀,我见到范大夫抱着她进来的,当时似乎是受了伤。”

有人窃窃私语。

“嗯,西施救过范大夫。”郑旦语出惊人,引来其他美人的惊呼。

“真的吗?看你小小巧巧的,原来这么厉害。”华眉拉着香宝,不住的打量。

香宝扯了扯嘴角,有点想笑,看郑旦这咄咄逼人的架势,莫不是以为她把西施怎么样了,然后冒名顶替?

“你不会说话吗?”见香宝只是笑,郑旦皱眉道。

香宝坦然点头。

众美人惊愕,谁也料不到范大夫看中的女人竟然是个哑巴。

“啪”地一声,药罐子摔碎了,范蠡猛地惊醒,发现自己竟然趴在桌边睡着了……

“范大夫,您怎么在这里!”有杂役跑了进来,见到范蠡,一脸的惶恐。

范蠡挥了挥手,怔怔地看着碎了一地的药罐,厨房里满满飘散着药香,只是看药而已,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香宝有多久没醒了……三天,还是四天……

香宝不醒,他怎么敢睡……

可是刚刚,只睡了那么一会儿,他便做了一个梦。

梦里,香宝说,“不就是生病么,我也会的……”

那样委屈不甘的口吻……

她怎么能不委屈,以西施病弱为理由,便要她代名入吴;她怎么能甘心,因为不要成为她的累赘,姐姐服毒自尽。

想起那一个还躺在病榻上生死未知的女子,范蠡的心开始生生的疼。

重新煮了药,范蠡回房。

打开门的时候,榻上是空的。

香宝不在榻上。

莫非……她醒了?!

转身,他大步走出房间,忽然感觉……连迎面吹来的寒风,都不再那么的刺骨。

可是她大病初愈,她去哪儿了?天气这么冷,她的身子又畏寒……这么一想,他又有些焦急。

“瞧见没有,那西施姑娘才真真的美人儿呢……虽然大病初愈,也一样漂亮得不可思议呢。”

“是啊是啊,难怪范大夫对她如此上心。”

“我倒觉得郑旦姑娘更美些呀。”

“呵呵,你说那苎萝村是不是专出美人呢……”

对面走廊上传来侍女的轻声谈笑,范蠡看了一眼,走了过去。

见是范蠡,众侍女忙不迭地行礼。

“你们在哪里见到……西施的?”说到“西施”二字的时候,范蠡有些不适。

“在华眉姑娘的房间。”有人回道。

范蠡点点头,“带我去。”

跟着那领路的侍女走到华眉房门口,范蠡挥了挥手,遣退了她。

门关着,里头一片静默,平日里她们几个都是叽叽喳喳很是热闹,今天怎么了?

“郑旦,你说……她不是西施?”安静半晌,华眉惊讶地看着香宝道。

“西施叫施夷光,因为同村有两户施姓人家,而施夷光住在西村,所以叫她西施,我跟她有过一面之缘”,郑旦面­色­清冷,“而眼前这个女子,我并不认识。”

此言一出,众人都面面相觑,一时弄不明白眼前这个自认为是西施的女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香宝有点想笑,这郑旦来得真不是时候,如果当初在君夫人面前她也能这么讲,那有多好。

“我曾听闻夷光救了范大夫,然后跟着范大夫出了苎萝村,之后便再没消息了,为何如今被范大夫带入土城的是你,夷光呢?”郑旦上前一步,看着香宝。

香宝后退一步,仰头看她,郑旦身材高挑,比她要高出许多。

“还是说……你对夷光做了什么?!”郑旦的口吻有些凌厉了。

香宝摇了摇脑袋,又往后退了几步,稍稍有些不耐烦,不是已经表示过自己是个哑巴了嘛,还问什么。

一直到背抵到墙上,香宝发现自己退无可退了。

“说啊!”郑旦冷声道。

“咣”地一声,门忽然开了,刺骨的风猛地吹进屋里,众人不约而同的瑟缩着看向门口,一个白衣男子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如果是以前的香宝,一定会跳起来反驳吧,可是为什么她一声不吭,任由那个女子如此咄咄逼人。

看着香宝被逼到墙角的样子,范蠡面无表情地走进房门,走向郑旦。

“范大夫。”

众人行礼。

范蠡在郑旦面前站定,“想知道什么,问我。”

“她不是西施。”郑旦看着他,没有露怯。

“她当然不是西施,她是香宝。”范蠡面­色­平静无波。

“那她为什么……”郑旦有些疑惑。

“说来话长,总之与她无关。”

“那夷光呢?”

“回苎萝村了。”

要证明她的身份,原来如此简单。香宝垂着脑袋望着自己的脚尖,那么姐姐的牺牲……到底是为了什么……

替她将大氅裹紧,范蠡在众人费解的目光中拉着香宝的手出了门。感觉到香宝的手一片冰凉,范蠡握得更紧了些,“冷不冷?”

香宝摇头。

“香宝。”范蠡忽然停下脚步,香宝一时收不住脚,猛地撞进他怀里。范蠡伸手圈住香宝,阻止她退出他的怀抱。

香宝感觉到腰上的阻力,便静止不动。

“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半晌,范蠡忽然开口。

香宝低头,嗅着他怀里熟悉的味道,没有动弹。

他轻轻将她圈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我们离开越国,你喜欢去哪里,我便陪你去哪里。”

离开越国?香宝微微一僵。

“本来这次来土城之前,我就想好途中要带你离开的,可是你坠崖受伤,又昏迷不醒,我不得已只能先带你到土城养伤”,范蠡顿了一下,“现在你醒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好不好?”

香宝摇头。

“为什么?”范蠡推开她,看着她。

为什么?香宝愣愣地看着范蠡,有那么一瞬间,她快要有一种错觉,眼前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范蠡还是那个答应会娶她的范蠡,从来没有失忆,从来没有夷光的出现,姐姐也没有离开……可是,这一切仅仅是错觉。

他是范蠡啊,姐姐说,他有惊世之才,他注定是个英雄。

如今他要为她放弃这所有的一切吗?以前香宝有想过,娘为什么不阻止爹去当刺客,现在她明白了,因为如果爹为了娘放弃自己的理想,他会不开心。

而娘,不希望爹不开心。

她没有娘那么伟大,她只是不希望他以后会后悔。

如今越国正面临亡国之祸,而越王于他,有知遇之恩。放弃这一切,他会后悔的。

即使现在不会,以后也会。

现在他可以为她放弃一切,是因为愧疚吧。

她与他之间隔了太多的东西,他有他的理想和责任,而她,还希望借助君夫人的手找回卫琴。

从他的怀中挣开,香宝没有看范蠡的眼睛,转身独自回房。如果那一刻,香宝看看范蠡的眼睛,就会发现,他的眼睛里有多深的感情。

可是她没有看,她只是想,还是不要把变成哑巴的事情让他知道比较好,因为她不想他更愧疚。

三、回不去

天气越来越冷,这是香宝最难熬的一个冬天,她躲着范蠡,整天都裹着厚厚的被子,然后窝在榻上瑟瑟发抖。

……然后,从指尖一直凉到心底。

范蠡每天傍晚都会来看她,给她端碗药,默默看她喝完。香宝比任何时候都要乖巧,再苦的药都二话不说一仰脖子全灌下去,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窗外又开始飘起雪花,香宝披了厚厚的毛皮大氅,推门站在走廊上,仰头看着细小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

“天冷,进屋吧。”范蠡端着药碗走到她身边,空出一只手来扶她进屋。

香宝毫无异议,任他扶她进屋坐下,然后接过药碗,然后仰头喝掉,再然后“噗”地一声,香宝将黑­色­的药汁喷了范蠡一身。

好苦!

这是药吗?嗯嗯,是药,是毒药!他这是想苦死她呢,还是想毒死她!

香宝鼓着腮帮子瞪向范蠡,这个家伙端来的药一天比一天苦,他是故意的吧!人的忍耐原来真的有限度的啊!

范蠡居然笑了起来,一手抚着额,笑得连肩都在微微颤动。正在香宝要发飙的时候,范蠡忽然伸手将香宝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我好想念你生气的样子,好想念原来的香宝……”范蠡抱着她,在她耳边低喃,“把香宝还给我,好不好?”

香宝被他拥在怀里,感觉到他的体温,那么温暖。

“我已经在齐国打点了一切,只等你身体好些,这场雪停了之后,我们就远远的离开这里,好不好?”

香宝有点动摇。

“我还托人盘下一家歌舞坊哦……”

香宝瞪大眼睛,忽然有些控制不住眼睛里的湿意。

雪一连下了两天,香宝却忽然有点希望它快点停了。

第三天,雪终于停了。

可是,越王的车驾抵达了土城。

清晨起床看到雪停了,香宝竟然有些窃喜,裹了厚厚的大氅沿着走廊一路小跑。跑着跑着,冷不丁一头撞到人,脚下一滑,眼见着就要四脚朝天,有人扶了她一把。

刚刚借力站起身,便听到耳边有人喝斥,“大胆!”

香宝懵了一下,抬头看时,竟是越王勾践,君夫人也在一旁。

“西施姑娘这么急是要去哪儿呀?”君夫人微笑。

香宝后退一步,低头行礼,然后匆匆离开,神­色­有些狼狈。

不是因为撞到越王而感觉狼狈,也不是因为差点摔倒在君夫人面前出丑而感觉狼狈,而且因为……原以为幸福在望,回头却发现,原来还是遥不可及……

一路匆匆,只顾看着脚尖,不期然又撞上一堵­肉­墙,香宝暗咒一声,抬头看去,原来是史连。

如果不是他,卫琴又怎么会至今生死未卜!

“白痴。”大约是看穿她眼中的狼狈,史连微微一愣,随即不屑的轻斥,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走过。

香宝转身,狠狠瞪了史连的背影好一会儿,恨不能在他背上瞪出两个洞来,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深处,她才不得不回头向屋里走去。

该死的史连,别以为救了她一回便可以在她面前耀武扬威,若是卫琴真有个三长两短,看她不揭了他的皮!

刚在房中坐定,便有人来敲门,香宝惊了一下,跳起身去开门,见是华眉站在门口,不知为何有些失望。

“西施妹妹,快来换了这衣裳,君夫人特意留给你的。”华眉笑道。

西施妹妹?

“郑旦比较清高些,你别在意,君夫人跟我们说了,同名也是有的,天下叫西施的,谁又规定只能是她认识的那一个呢。”华眉略略带着些歉意地道。

同名……

真是好说法呢。

香宝笑。

正换着衣服,香宝忽然瑟缩了一下,感觉背后有人在盯着她看,猛一转身,不期然对上一双冷冷的狭长双目,肆无忌惮的目光中满是促狭的意味。

夫差?!

香宝大惊,慌忙拿衣服遮住身子,再抬头,那双眼睛却已经不见了。

“怎么了?”华眉见她慌慌张张的,忙问。

香宝摇头,是错觉吗?应该只是错觉而已吧,吴王夫差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衣是素白的舞衣,华眉帮着香宝换上,连连惊叹,“君夫人果然好眼光,这舞衣再适合你不过了。”

香宝还是笑,只是那笑很浅,浅得进不了眼睛。

终于明白最悲惨的是什么,原来最悲惨的是……原以为幸福在望,一伸手,才发现遥不可及。

换了衣裙,华眉一脸迫不及待地拉着她走了出去。

“看!”华眉将香宝带到大厅,往众美人面前一推,展示一般得意笑道,“如何?”

“呀,美人!”玲珑头一个笑嘻嘻地道。

正笑闹着,不知谁说了一句“君夫人来了”,大家就都安静了下来。

安安静静的随众人行礼,安安静静地喝茶吃东西,安安静静地受了君夫人的赏,安安静静地听君夫人说话。

从头到底,香宝都安安静静。

其实很想问问卫琴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可是她开不了口,又不想向君夫人示弱,只得作罢。

回房的时候,香宝远远看到范蠡,范蠡也看到她了,侧头走了过来似乎要说什么,香宝却是逃也似的逃回到房中,将房门紧紧关上。

屋子里燃着炉火,很温暖。

好半晌,屋外并没有响起敲门的时候。香宝定了定心神,抬手褪下舞衣,感觉脑袋有些昏沉,转身去找大氅。

大氅放在榻上,然后香宝看到榻上有个人。香宝告诉自己那是幻觉,幻觉,幻觉……

瞪了半天,幻觉还是没有消失,再揉了揉眼睛,幻觉还在……

“幻觉”正堂而皇之地斜倚在榻上,狭目薄­唇­,一身张扬的明黄|­色­长袍,长发高束,仍然未盘成髻,有丝丝长发垂落眼前,肆意飞扬。

香宝呆呆地看着他,屋里温暖的炉火映衬得他愈发神采飞扬,他是……夫差?!香宝微微张嘴,大受惊吓,怎么可能?夫差怎么可能出现在土城,怎么可能出现在她的房间里?!

他扬­唇­,忽然起身。

香宝的脑袋宣布罢工,只能仰头傻傻地看着他渐渐走近。

待她稍稍惊觉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看着他缓缓扬­唇­靠近,香宝仿佛受了什么蛊惑似的,只能仰头望着他,脑袋里还是没有转过弯来。

他轻轻扬手,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条毛皮大氅,动物毛皮的温暖触感轻轻滑过她有些冰凉的身子,舒服得令人想叹息。

夫差轻轻用大氅将香宝裹紧,然后,然后扬起­唇­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令香宝想立刻吐血羞愧而死的话,他说,“虽然美人的胴体十分养眼,但冻出病来可就不妙了……”

香宝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刚刚竟是光着身子任君参观了……

暗自磨了磨牙,香宝裹紧大氅后退一步,想离这个浑身都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家伙远一点,忽然想起之前换衣服时感觉到的那双眼睛,莫非也是他?!真是可恶的家伙!

见香宝如此,夫差上前一步,将她逼入死角,“真伤心啊,见到我不开心么?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特意来看你的呢。”他咧嘴轻笑。

香宝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冒着生命危险?他明明看起来十分悠闲呐,再者,她可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还没有自以为是到认为这个危险的家伙会为了看她而冒着“生命危险”。

“好薄情呢。”他竟然叹息一声,如深宫怨­妇­一般的表情。

见他如此怪异的神情,香宝扬了扬眉,不知道他还想表演些什么。

“呵呵,伶牙俐齿的小野猫怎么变哑巴了?”见香宝一再沉默,夫差将脸凑近,咧嘴笑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香宝垂下眼帘,不再搭理他。

一手勾住她的下巴,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香宝惊愕地看着他的脸突然在她眼前放大好几倍,然后微凉的­唇­便压了下来。

感觉到­唇­上一片柔软,香宝的脑袋彻底秀逗了……他,他这是在­干­什么?香宝瞠大眸子看着他,一时没了反应,由着他为非作歹。他狭长的双眸微微染了笑意,那么近距离地看着,直至感觉到他的舌尖快要窜进她的口中,香宝这才回过神来,怒气冲天的张嘴便咬。

感觉到­唇­上刺痛,夫差立刻放开了她。

香宝抬手抹去­唇­上的一抹腥甜,狠狠地瞪着他被咬破的­唇­角。

狭长的双目中微微有惊讶之意,随即他竟然轻笑出声,薄­唇­上那一小块刺目的红,衬得他微扬的­唇­角愈发的艳丽无双。他看着她,忽然伸舌,缓缓舔去­唇­角血迹。

香宝一愣,傻傻看着他。

见她傻呼呼的模样,他仿佛见了什么好笑的事物一般,竟然放声张狂大笑起来。

香宝大惊,慌忙伸手捂住他的大嘴巴,嘟起­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此时说不定范蠡就在门外,就算他是吴王,这里可是越国,他又是令越国灭国的罪魁祸首,是越王做梦都恨不得生吞活剥了的人物,若他孤身一人前来被越王发现,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见香宝紧张兮兮地捂住他的嘴,夫差微微扬眉,视线落在她嘟起的­唇­上,也没有推开她,只觉那­唇­粉盈盈的,很好吃的样子。

香宝哪里知道眼前这个大尾巴狼在想什么,只是有些惊讶于他的温顺,正在暗暗点头时,忽然感觉手心一软。

香宝涨红了脸,他居然一脸理所当然的伸舌头便舔她的手心!气得香宝忿忿收回手,随他放声大笑去,不再管他的死活,最好被发现,然后变成阶下囚,看他还怎么猖狂!

笑了半天,门外一个人都没有,香宝感觉十分不可思议,外面巡夜的侍卫都是聋子吗?

等他笑够了,竟然转身坐回榻上,老神在在,全当自己家了。

香宝不可思议地瞪圆眼睛。

“你是在瞪我吗?”挑眉,夫差道。

香宝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摇头。

“过来。”夫差招了招手。

香宝软骨头,胆小鬼,又畏惧强权……下意识地走到他身边,等回过神来时,已经被他压在身下了……

身子僵得直直的,香宝推他。

“别动。”他声音有些吵哑。

香宝都快哭了。

“睡吧。”他说。

香宝瞪他瞪得眼睛都酸了,这种姿势,让她怎么睡嘛!

他动了动,侧过身去,一手将香宝勾在身侧,“好了,睡吧。”

……然后香宝居然真的睡了。

而且……她居然真的睡着了。

她是猪啊……原谅她吧……

夫差低头看着在自己怀中说睡就睡着的香宝,不由得失笑。伸长的手指轻轻滑过她五官­精­致的轮廓,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看着她的眼神几近着迷。

刚刚她那样紧张兮兮地捂住他的嘴,是想保护他不被人发现吗……她总是能做出些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来。比如说,想保护他……

那一回看着她在黑暗的河水中挣扎,不是不心痛的,只是想惩罚她而已,惩罚她一见到范蠡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在受降的条件里,他授意伯嚭加上一条,要迎范蠡心爱之人入吴为妃。

原以为,会让范蠡两难之下将香宝亲手送还给他,结果……居然半路杀出一个西施,所以他只好勉为其难地亲自走一趟,将这个没人要的小可怜带走。

夫差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范蠡心爱之人另有其人吗?那你是不是可以死心了。

香宝咕哝了一下,抬手挥开他的毛手毛脚,下意识地往更温暖的地方钻了钻,一头钻进了他的怀里。

夫差的心情忽然一片灿烂,忍不住的­唇­角上扬。

范蠡刚到香宝门口,便被君上的人拦下了。

“范大夫,请回。”

范蠡正要硬闯,却见拦着自己的人忽然全都跪了下去,一回头,便看到越王勾践。

“范大夫要弃寡人而去吗?”

范蠡僵住。

第二天一早,香宝茫茫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好端端躺在榻上,难道……是做梦?

居然梦到夫差……

正在迷茫的时候,华眉忽然推门闯进房里,将香宝从榻上挖了起来。

迷迷湖湖地被拉到铜镜前坐下,香宝还没缓过神来。

“别睡了,知道吗?吴王来土城了!”华眉一脸的兴奋。

香宝点了点头,随即顿住,吴王真的来土城了?!

那……昨晚不是梦?!

“终于可以见到吴王了!”华眉­唇­角漾出一丝笑意,“为了替吴王接风洗尘,今天土城有一场盛宴,君夫人会安排我们出席,我们好好准备一番。”

我们?

对呢,她也是她们的一员,迷惑吴王夫差的棋子,这一回安排的初次登场,就已经在为以后作铺垫了吧。

“呀,西施妹妹你真的好漂亮。”华眉突然脱口而出道。

这时的香宝已经完全清醒了,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忽然记起曾经在街头被骂作祸水。

“快些准备吧,大家都已经去了后园,早膳过后,君上和吴王都会去那儿赏梅。”

洗漱完毕,华眉便匆匆拉着香宝去了后园。

到后园时,君夫人已经带着其他几位美人在等着了。此时已是深冬,后花园是赏梅之处,自然没有火炉,还好香宝裹了大氅出来,只不过即使如此,她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

不多久,便见夫差与勾践往后花园而来,勾践一路低声陪笑,十分恭顺的模样。

范蠡站在勾践身旁。

香宝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忽然感觉更冷了。

“此处是越国,君上如此不怕折了王者之风?”见勾践如此恭顺,夫差笑道。

“大王说笑,勾践乃是亡国之主,即将入吴为臣,何来王者之风。”勾践一脸的谦恭,低头陪笑道。

夫差闻言,扬声大笑起来,“当日一场檇李之战,君上可是威风得紧呐。”

勾践低头,没有出声。说话间,他们已到后园。

“美人面,梅花香,果然好景。”看到园中的美人,夫差笑道,在看到香宝也站在其中时,夫差微微有些讶异。

感觉到他的视线,香宝僵直了身子不敢动弹。好半晌,等到那被注视的感觉消失了,她才敢抬头,一眼便瞧见他­唇­角处那微微肿起的细小伤痕,不由得一阵心虚。

在一旁早已准备好的紫金香木榻上坐下,夫差回头看向勾践,“君上不坐?”

勾践忙道,“臣站着便好。”

“只是赏梅,好没意思。”半晌,夫差叹道。

“禀大王,苎萝山浣纱女西施的舞姿可谓一绝呢。”冷不丁地,一个声音响起。

香宝微微一惊,看向郑旦。

“大胆!退下。”君夫人微怒。

“无妨,说下去。”夫差却是饶有兴致,四下打量一番,却没有看到那叫西施的女子。当初伯嚭回吴带回消息,说范蠡已经答应将心爱之人西施送入吴国时,他很是惊异,还专门派了人暗中画了西施的画像呈上。

“不如让西施为大王献上一舞如何?”郑旦笑着提议。

夫差笑着点头,“西施呢?出来让寡人看看。”

见香宝木木地站在原地,君夫人只得陪了笑,拉着香宝走到吴王面前。

夫差微微挑眉。

她?

四、放下(上)

“你是西施?”看着香宝,夫差挑眉轻问。

慌乱之中,香宝几乎是下意识地去寻范蠡的目光。

范蠡刚要上前,却被勾践拉住。

对上勾践冰冷的双眼,范蠡的脚步微微顿住,他当然明白君上的意思,此时若在吴王面前揭破这弥天大谎,后果不堪设想。

看着范蠡顿住的脚步,香宝咧了咧嘴,无声地笑了。

她明白,她又成了要被牺牲的那一个。

范蠡,你又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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