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承诺,原来是如此的廉价。
她早该明白的,却还是心存奢望。
君夫人在旁虎视眈眈,是了,留君醉里那些人的性命还在她手里捏着,还有卫琴的下落……
明明是在笑,香宝面上却是血色全无,眼中唯有灰蒙蒙的一片。
不再看向范蠡,香宝回首看向夫差,缓缓点头。
狭长的双眸微微眸起,夫差不自觉地蹙眉,他没有料到她竟然会承认。当初放她回来之时,他曾经拿了她的画像吩咐探子注意她,这一回勾践邀他来土城以示忠心之时,他安Сhā在越国的探子送回消息,说她随范蠡到了土城,只是没有想到……
香宝竟然就是他们口中的西施?
原以为放她回来,再由范蠡亲手将她送出,便会是对她最大的惩罚,如今这惩罚显然出乎他意料之外,范蠡……竟是另有所爱?
然后……还让她背负着他心爱之人的名字入吴?
见香宝承认自己是西施,郑旦怒及反笑,“西施善舞,不如你在大王面前献上一舞?”
君夫人看了郑旦一眼,面色有些难看。
“怎么,不跳么?”见香宝不动,郑旦步步相逼。
香宝抬眸看向郑旦,原以为是个聪明的女子,却原来还是蠢得可以,她看不到君夫人眼里已经快喷火了吗。
跳舞……是多么遥远的事了。
那时,姐姐还在……甘大娘要她学舞,可是她怎么也学不会呢。
然后范蠡花了一千白银将她买回家。
那时,他对君上说,她是他未过门的妻。
那时,他对姐姐发誓,今生倘若舍弃香宝,必定孑然一生,孤独终老。
姐姐说,万一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呢。姐姐说,你知道的,男人做错事,总会有不得已的苦衷。
那时,他说……没有任何借口,没有任何理由。
范蠡,你自己说过的话,可还记得。
可还记得?
“为何不跳呢?”见香宝只是呆立不动,郑旦又出言相激。
看着香宝独自一人默然立在寒风之中,夫差几乎就要开口让那聒躁的女人闭嘴了。
伶牙俐齿的小野猫连爪子都被磨秃了吗?
蹙了蹙眉,正在夫差要开口的时候,却见香宝垂首走向一旁的缶。
缶里盛着酒,酒是美酒。
香甜甘冽。
抬手,香宝掬了一捧酒饮下,这才觉得被冻僵了的身体有了点知觉。
“你这是干什……”郑旦才刚开口,便被“咚”地一声响吓得住了口。
香宝一手狠狠击在缶上,那声音正是由缶发出。
这一声响不仅吓到了郑旦,还令在场所有人都看向那个击缶的女子。
击缶的动作让她身上披着的大氅掉在地上,露出里头素白的袍子,宽大的衣袖迎风扬起。
“咚!咚!”
低沉的声音带着无限的寂寥,就如同此时正击缶的绝色女子一般,让人心里悬空万丈。
香宝击缶而舞,阵阵梅花瓣随风飘落,飞舞于空中。那一个击缶的女子,仿佛要随风归去一般。
“咚咚咚……”那缶声忽然激烈起来。
是愤怒,是绝决。
香宝死死咬着唇,掌心早已红肿,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再一次,再一次……她被逼到如此境地。
是老天爷惩罚她。
是她活该。
明明怒意涛天,明明满心凄凉,她却是连一个字都无法说出口,只能靠着这缶声宣泄。
一声一声,都是凄然与绝望。
激烈的缶声忽然停歇,香宝垂首,两手撑在缶上,静止。
“好!”夫差凝视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忽然开口,“击缶而舞,果然令寡人大开眼界。”
夫差说好,谁又敢说不好。
于是一片赞扬。
那一个双手撑在缶上的小小身影却是忽然无声无息地委顿在地。
被缶声镇住心神的范蠡慌忙上前,却见夫差早已先一步抱住香宝。
“怎么了?”夫差凑近她,轻问。
香宝只觉得天地都在旋转,如溺水的人紧紧攀住最后一根浮木,她紧紧揪着夫差的衣袖。
我头好痛……
我好冷,好难受……
香宝的嘴巴不停地一张一合,却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终于还是陷入了黑暗之中。
夫差抱着她站起身,“找人来看看。”
勾践忙吩咐了人去请医师。
看着夫差抱着香宝大步离开的样子,君夫人微微勾起唇角,这女子……果然是祸水。
“她怎么样了?”夫差站在窗边,看那医师诊脉。
“她本身体质就畏寒,之前还应该被严重冻伤过,却没有及时治疗……”那老者捋了捋胡须,皱眉苦思,“她一直捱到现在才病倒,也真是不容易了。”
冻伤?夫差略略皱眉,她究竟遇到什么事了。
早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她回来会搞成这样,不如当初就把她关在身边算了。
“……她似乎不能讲话。”想了想,夫差又道。
刚刚昏迷之前,她紧紧拉着他的衣袖,好像在说什么,却是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个在下也无能为力,只能等她醒来再说了。”
范蠡一直安静地站在窗外,垂在身侧的手一点一点握成拳,指节微微泛白。
“她哑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范蠡转身,是史连。
“怎么会……”
“被夷光‘不小心’推进了悬崖,在崖边的树上吊了半个时辰,我见她还没死,便救了她上来。”史连冷冷地道,说到“不小心”的时候刻意加重了语气。
范蠡的眉拧得死紧。
屋内,夫差若有所思地轻轻执起她刚被包扎好的双手,她这该是有多少的伤心,才能感觉不到以手击缶的疼痛。
记得那一回在留君醉,她一个人坐在窗边哭得涕泪满面,形象全无。
可是这一回,明明连他都可以感觉到她的伤心,她却是连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
他曾说,能哭也是一种幸福。
如今,她却也没有眼泪了吗?
抬手,轻轻划过她眼睛的轮廓,夫差低低地道,“开心的时候笑,伤心的时候哭,那样的香宝……去哪儿了?”
看着夫差走出香宝的屋子,范蠡松开紧握的双拳,进屋径直走到榻边,抱起香宝便走。
不管了,不等了,什么都不要了。
“范大夫,能否请你放下寡人的爱妃?”一个淡淡的声音。
范蠡抬头便看到斜倚在门边的夫差。
“她不是。”
“她不是什么?”
“她不是西施。”
“这句话现在才说,范大夫不觉得稍稍晚了一些么?”
“你知道?!”范蠡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脸闲适,却又张扬无比的君王。
他告诉他香宝不是西施,而他居然一点都不惊讶?!是了,香宝曾经被他掳走过,他早该知道的……
瞧他做了多蠢的一件事。
“知道什么?寡人可什么都不知道。”夫差耸了耸肩,微笑。
“你……”
“寡人只知道,她是越王送给寡人的美人,当然,也许曾经是范大夫的心爱之人,至于她该叫什么……寡人自然也心中有数。”
范蠡抿了抿唇,不准备和他多作口舌之争,还是先带香宝离开比较重要。
“你要带我的美人走?”夫差忽然又道。
范蠡默认,只是不太认同那句“我的美人”。
“你不问问我的美人是否愿意跟你走?”
“她愿意。”
“今时不同往日,范大夫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
“大王,您是一国之主,不说吴越有多少美人,只这土城之内,便有数名绝色,何苦非要为难香宝”,范蠡放下一身傲骨,低声恳求,“而且此时香宝病重未醒,就算范蠡想要亲口问她是否愿意跟我走,她又怎么会应我。”
“美人,你要跟她走吗?”夫差没有理会他,却是笑问他怀中的女子。
范蠡低头看时,香宝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醒了。
“香宝,你醒了。”范蠡欣喜。
香宝没有看他,只是微垂着眼帘。
然后……她缓缓摇头。
范蠡蓦然僵住。
夫差笑了起来,无限欢喜的样子。
四、放下(下)
挣扎着,香宝双脚落地,然后伸手推开范蠡。
怔怔地看着那双素白的小手将自己推离她的身边,范蠡一时竟然什么话都无法说出口。
香宝略略摇晃了一下,扶着墙自己站稳了身子,别过头不看他。
许久,她被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她怔了怔,挣扎着要推开。
“别动,他走了。”头顶,是夫差的声音。
香宝怔了一下,静止不动。
“哭吧。”夫差道。
哭?
她为什么要哭。
香宝推开他,瞪他,喜欢看她哭吗?这是什么奇怪的爱好!
“哭啊。”见她瞪着自己,夫差扬眉。
香宝决定无视这个怪人,转身就要回榻上继续睡觉。
“喂……”夫差拉住她,“你哭一下吧。”
香宝甩头。
“哭不哭?”
香宝坚定的摇头。
“真的不哭吗?”挑起左边的眉毛,夫差幽幽地道。
香宝点头,不哭就是不哭,她难得这么有骨气的。
夫差面无表情看了她半晌,忽然伸手,缓缓抚上她的脸颊,正在香宝感觉毛骨悚然的时候,大拇指和食指忽然捏起香宝的脸,轻轻一拧。
痛!
痛痛痛啊……
香宝感觉鼻子一酸,眼泪冷不丁地就冒了出来,眼前骤然模糊一片……然后眼泪一点一点失控,仿佛……决了堤一般。
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哭的理由,所有的不安和委屈都找了宣泄的出口。
那一夜大雪封山,那一夜悬崖之下,那样濒临绝望深渊的恐惧……背负着西施之名的悲哀,被一再牺牲和背弃的痛楚……再也不能开口的绝望,对卫琴生死不明的担忧……
香宝无声地痛哭,眼泪再也无法止住。
忽然间双肩微紧,香宝跌入一个怀抱,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袍。
“好了,够了,不哭了。”半晌,夫差开口,声音有点低沉,却没有不耐。
感觉到她不再哭得直打颤,夫差才推开她,一低头,却看到一双红得像兔子一样的眼睛正忿忿地瞪着他。
让她哭,她就哭,让她停,她就停吗?!
香宝揉了揉兔子眼睛,继续哭。
“不要哭了哦。”他凑到她耳边,用一种温柔到让香宝直起鸡皮疙瘩的语调轻轻说着。
香宝打了个嗝,吃不准如果不听话他又会干出些什么来,吓得真的不敢再哭了。
轻叹一声,抚去她挂在眼睫上的泪珠,夫差又捏了捏她的脸。
香宝忿忿地瞪他,敢怒不敢言。事实上,她现在即使敢言,也开不了口了。
“寡人明日就要返吴了。”
香宝侧头看他,谢天谢地,终于走了。
“美人看起来好像十分期待寡人离开?”夫差挑眉。
美人……香宝抖了一下。
“寡人……”夫差凑近香宝,贴着她耳朵道,“在吴国等你。”
香宝感觉到耳边一痒,忙躲了躲。
“美人好无情啊……”见揩油不成,夫差又换上了一脸的怜惜,伸手来轻抚她的脸。
脸颊微微有些痒,香宝不自在地动了动脸颊,却忽然见夫差笑得一脸不怀好意,这才发现自己这动作竟然成了脸颊在他修长宽大的掌中磨蹭,颇有些撒娇的意味,暗咒一声,香宝悄悄再往后挪了挪,脱离了他的摩掌。
夫差扬唇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道,“不如……美人明日便随寡人返吴吧。”
闻言,香宝目瞪口呆。
见香宝呆呆的样子,夫差心情大好,转身出门而去。走了几步,只见他扬了扬袖子,忽然又回过头来看她一眼,眸中带笑,薄唇轻扬,说不出的魅惑。
香宝嘴角微微抽搐。
要说祸水,谁能及得上他老人家。
五、卫琴归来
第二日,吴相国伍子胥的车驾到了土城。
夫差刚刚用完早膳,便见伍子胥跪到了自己面前。
“伍相国早啊。”夫差笑眯眯地饮了一杯温酒,道。
伍子胥面色有些难看,“老臣已将车马备妥,请大王即刻返吴。”对于大王擅自到土城逗留数日,伍子胥是十分不满的,听说是迷上了一个名叫西施的女子,这更是不妥,自古红颜祸国的例子比比皆是,这西施看来便属此流。
正说着,勾践一行已经匆匆赶来,勾践先向夫差行了君臣之礼,这才看向伍子胥笑道,“伍相国远道而来,微臣已备下酒菜……”
“不必了,大王要即刻启程返吴。”伍子胥看也未看勾践,只一径冷声道。
勾践一脸诧异,回头看向夫差,“大王,为何如此匆忙?”
夫差浑不在意地转了转手中的酒鼎,“既是伍相国亲自来接,那便回去罢。”
勾践连连声应是,伍子胥的面色这才稍稍好看了些。
“西施姑娘来了。”一旁,有人禀道。
闻言,伍子胥的脸又拉长了。
这西施姑娘,自然是便是香宝,一大早便被华眉玲珑从床上拖了起来一番打扮。昨日夫差说要带她一起回吴国不过一句戏言,她们却都当了真,君夫人大概更是求之不得,好将她这祸水早早送出越国,送到吴王身边去。
香宝睡眼惺忪地由着华眉玲珑将她拖进屋,一进门便看到站在夫差身旁的伍子胥,立刻被吓醒了,打了一半的哈欠被定格住,然后合拢嘴巴,缩了缩脖子。她当然害怕,当初在吴营时,她可差点死在他手上。
“美人早呀。”夫差仿佛怕她死得不够快似的,还笑眯眯地打招呼。
香宝垂下眼帘,乖乖站在一旁当陪衬。
伍子胥一眼便认出眼前这个叫西施的女人分明就是那一日在吴营出现过的女子,他忍不住微微皱眉,看大王的样子,对这女子的兴趣怕不是一两日便能够解决的,若是让她跟着回到吴国,那还得了。
“大王……”见夫差坐着不动,伍子胥出声催促。
夫差挑了挑眉,在伍子胥再度开口劝谏之前,起身道,“吩咐下去,准备起程返吴吧。”
“是。”
“大王,西施姑娘她……”君夫人开口道。
闻言,夫差含笑看向香宝,香宝头皮一阵发麻。
“美人身子弱,又受不得寒,寡人怎忍心看着美人一路受车马劳顿之苦呢。”夫差上前一步,凑近香宝,态度亲昵无比,“还是等明年开春,美人养好身子再随越王一同来吴吧,寡人在吴国等你。”
一旁的伍子胥面色阴沉起来,这个女人,果然留不得。
香宝感觉到伍子胥的杀人眼光,下意识地抖了抖。
好不容易送走了夫差,香宝感觉自己累得快脱了一层皮。
看着夫差的车驾渐行渐远,香宝回头看向范蠡,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伍子胥忽然来土城,跟他脱不了关系。
感觉到香宝的视线,范蠡侧头看向香宝。
香宝垂下眼帘,挡住了视线。
夫差离开土城后,越王勾践和君夫人也回会稽城去了,范蠡和史连却留了下来。范蠡留下来是因为放心不下香宝的病,至于史连……香宝一直认为是君夫人担心她会开溜,留下监视她的。
但不得不说,夫差走后,香宝的耳根当真清静了许多,至少不必担心他随时会从哪里蹦出来一脸理所当然地揩油。
他当然可以理所当然,因为此时的她,已经被贴上了“夫差的女人”的标记。
范蠡每天都会带不同的医师来,但是再有名的医师都查不出香宝不能说话的原因。然后他便常常在她房中一坐就是半天,赶也赶不走,却也什么都不说,只是沉默。
范蠡越来越寡言,有时候香宝忍不住怀疑,到底她是哑巴,还是他是哑巴。
或者,是因为她不能讲话,所以……他这样惩罚自己?
可是,这有什么意义呢?
就像现在,都已经是下午了,香宝还是窝在榻上,裹着厚厚的被子懒得动弹。范蠡便坐在她窗前的凳子上,默默地看着她。
香宝转身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西施,前院来了一男一女,说是吴王派来给你治病的!”门忽然被打开,华眉喘着气跑了进来 ,急急地道。
夫差派来给她治病的?那个家伙倒是有心。可是,夫差离开土城不过几天而已,这么快便有人来?香宝睁开眼睛,还有,只是治病而已,华眉跑这急干什么?
“史将军……史将军似乎跟那两人有过节……前院气氛不太对劲!”华眉喘了喘气,又道。
跟史连有过节?香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脑中浮现那张没有表情的死鱼脸。唉,他果然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人物啊。
“说了是什么人吗?”范蠡忽然开口道。
华眉摇头。
范蠡略略皱眉,夫差在土城的消息,是他故意放给伍子胥的。伍子胥是个忠臣,但却十分顽固,又一向视女人如祸水,若是他知道香宝的存在,一定会千方百计阻止香宝入吴。这是他所期望的,可是……也不排除伍子胥会对香宝下杀手。
“让人问问吧。”
“是。”华眉只得又走出门去。
香宝起身坐在榻上,看着范蠡,有些疑惑。
过了一会儿,华眉又一阵风的跑了起来,“不好了不好了,史将军和那穿红衣的人要打起来了!”
穿红衣的?香宝略略一怔,会不会是……
“香宝,我去看看,你先不要出来。”范蠡起身。
香宝也要起身,她要去确认一下,那个人是谁。
见香宝要起来,范蠡忙去扶她。香宝顿了一下,只是哑了而已,又不是全身瘫痪,不至于娇弱到连走个路都需要人扶吧。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满面急切担忧,香宝生生地抑制住了想要推开他的冲动,最终任由他亲手给她裹上大氅,扶着她向前院走去。
“大王都说只是哑了而已,又不是什么绝症,干什么一路那么赶,都累死人了!”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似乎在嗔怪着什么人。
香宝由范蠡扶着拾阶而上。
院子里,史连正和什么人在吹胡子眼睛。
那人正背对着香宝,但是香宝却是愣住了。
那一袭烫目的红衣,果然是他吗?
“小琴!你说话啊!别和这个死人脸大眼瞪小眼了!”说话的少女见被冷落,又嚷嚷道。
死人脸?香宝失笑,好比喻。
“闭嘴,吵死了。”史连回头冷冷瞥了那少女一眼,随即回过头继续与那红衣男子大眼瞪小眼。
“谁是医师?”范蠡皱了皱眉,有些沉不住气地开口。
闻言,那红衣男子回头看了过来。
果然是他……是卫琴!
他……还活着!
香宝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卫琴,眼眶微微发红。
卫琴看到香宝,也是微微一愣,眼中有一抹不知名的情绪一闪而过,快得令人看不清,随即他漂亮的眼睛微微一眯,竟然笑了起来。
“是你?!”范蠡松开香宝,忽然拔出佩剑便冲上前去。
卫琴举剑挡了一下。
香宝急急上前,拉住范蠡的衣袖。
“是他,那一日在崖边,是他刺杀我,令我掉下悬崖的!”面上温和的表情消失不见,范蠡怒气冲天。
他怎能不气,他怎能不气,若不是掉下悬崖,若不是失去记忆,他与香宝……怎么走到今天这步!
都是他!都是他!眼中杀意尽现,范蠡举剑便要刺去。
眼见着两人厮杀,香宝急得直跺脚。
“喂喂!不准你欺负小琴!”那少女嚷嚷着,拔剑向指向香宝,“再不住手,我便杀了她!”
“放下剑!”两个声音齐齐道,竟是范蠡和卫琴。他们双双住了手,瞪向越女。
越女委屈极了,那个白衫的男子瞪她还情有可原,可是卫琴干什么瞪她,难道他看不出来她是在帮着他吗!
香宝却是开始打量这个提剑指着自己的少女,她此时正鼓着腮帮子,一脸生气的模样,年纪不过十四、五岁,容貌俏丽,很可爱的样子。
“她是越女,来给你治病的人。”卫琴指了指她,双唇一弯,对香宝道。
见他如此,香宝微愣,他……真的是卫琴吗?为何……她总感觉哪里不太一样呢。
那样固执桀骜的少年,那总是别扭脸红的少年……如何会笑得一脸的温和?
只是见他笑得温和若此,不知为何,香宝心里竟然有些不舒服,那如火一般炽烈的红衣少年,曾几何时,竟笑得如水一般沉静了?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咦,你便是那个要我看病的漂亮哑巴?”越女放下手中的剑,好奇道。
漂亮的哑巴……
“快看看她吧。”卫琴也放下剑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琴!三天路你并作两天赶,人家都快累死了啊!”越女苦着脸,一脸的不甘愿。
“对不起……”卫琴笑了笑,似是有些歉疚的样子,“她是我的故人,所以有些心急。”
越女二话不说,立刻捉起香宝的手把脉。
故人?香宝微微一愣,她是他的姐姐啊。
为什么……他不肯认她?
“寒气入体……”越女微微皱眉,“你本就是畏寒的体质,为何还不注意,寒气入体可大可小,若是一个不好,丧了命也是有的。”
“那她现在如何?”范蠡一时也顾不得卫琴,急道。
“寒凉之气虽然使她的体质大不如前,但却并非是不能发声的主因。”握着香宝的手,越女微微闭目凝思半晌,道。
“那她为何至今不能开口讲话?”范蠡皱眉。
“是心病。”
“心病?”卫琴不解。
“可否讲清楚一些。”范蠡也道。
“她不能出声并非是因为她喉部有伤,而是因为她不愿开口。”越女煞有介事地解释,“此病无药可医,可能自医。”
香宝点点头,表示自己理解了,可是理解是一回事,真正能够克服却又是另一回事了。将暴露在空气中的双手缩回衣袖内,香宝微微抽了抽鼻子,将双手在胸前合拢,才微微感觉到一丝暖意。
看了看卫琴,香宝心里总算放下一桩心事,卫琴没事,实在太好了。
香宝想靠近他一些,只是刚刚抬脚,才发现自己的脚竟然已经有些麻木了,想来是刚刚在寒风中站了太久的缘故。果然自悬崖下那一夜后,她的身体大不如前了。正想着,微微一个趔趄,香宝的身子微微一歪,重心不稳,便要往地上栽去。
香宝正暗暗叫糟,却忽然感觉有人一左一右托住了她的双臂。靠着那力道站稳了身子,香宝微微歪头,左边的是卫琴,他仍是眯着漂亮的眼睛,让她无法看清他眼中的神情,右边的……她缓缓回头。
原以为是范蠡,结果竟是史连。
见香宝看他,史连立刻撇开头,顺便习惯性地低低咒了一句,“白痴。”只是手仍然紧紧握着她的右臂,没有半分松开的迹象。
“放手。”卫琴眯了眯眼,似是温和,实则咬牙道。
史连仍是扬头,丝毫不理会卫琴,完全当他不存在。
香宝忍不住失笑,原来卫琴还是卫琴,没有变嘛。
“放手。”卫琴咬牙,再度开口。
“不放。”史连终于开了尊口,只是说出的话难免令卫琴气结。
“史将军好不善忘,那一日在小屋之前,史将军为了领功可是差点欲至她于死地呢。”卫琴笑着开口。
原来卫琴是记着那日的仇了。如果不是史连……那一日也不会……
只是如果不是史连,那又如何?君夫人终究还是会派出其他人马来捉她的。
史连的神情似是微微一僵,半晌才敬道,“败军之将,又有何面目责问于我?”
“败军之将?”卫琴怒极反笑,磨牙着拔出剑来,直直地指向史连。
史连剑眉微凛,不甘示弱,也即刻拔剑出鞘,指向卫琴。
“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卫琴眯眼笑道。
“彼此彼此。”史连丝毫不让。
两人一触即发,旁边还有一个对卫琴恨之入骨的范蠡……
香宝下意识地张口,想叫他们住手,却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见香宝张口,卫琴和史连立刻同时回头望向她,动作出奇的一致,见她只是愣愣地张着口,他们俩便又毫不犹豫地直直地举剑便刺向对方。
一时之间,两人竟然是斗得难解难分。
香宝怔怔地看着卫琴,仿佛看到他在比武场殊死搏斗的模样,只是……感觉怪怪的。
“小琴好棒!”越女竟是笑着鼓起掌来,完全没有一点担心的样子。
卫琴剑头一挑,便在史连手背上划出一道血痕。
史连却是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却是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香宝。
香宝微微一愣,不好好打架,回头看她干什么?
脑中灵光一闪,香宝忽然间茅塞顿开,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转身便走。
“别打了,她走了。”是史连的声音,竟然是丝挫败的感觉。
“呵呵,我就知道……她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会上当呢。”卫琴的声音竟是带着几分骄傲的,“不过……想不到为了让她开口,你竟然愿意陪我演戏,还负伤呢……”
“哼,我就知道你是故意伤我的。”史连冷哼。
“当日我被你刺得差点连命都没有了,你那点小伤算什么。”卫琴不屑地道。
“就知道你是乘人之危,故意的……”
身后你一句我一句,辩得不亦乐乎,香宝径直回房。
卫琴活着回来了……真好。
房内烧着炉火,十分的温暖,香宝坐在铺了厚厚毯子的木榻上,将冻僵的双手放在炉火前。
望着炉内熊熊燃烧的火苗,香宝舒服得忍不住在心底喟叹一声,有什么滴入火苗之中,发出“嘶嘶”的声响。
香宝往后挪了挪,抬手轻抚脸颊,却抚到一手的泪痕。
眼前忽然一暗,香宝忍不住闭了闭眼睛,感觉有什么拭去了面上的泪痕。待她睁开眼睛,看清面前站着的人,是卫琴。
“哭鼻子啊。”卫琴嘻嘻一笑,在她身旁坐下。
香宝干脆转过身,盯着他看。
“怎么了?”见香宝一直盯着他看,卫琴稍稍有些不自然地道。
香宝忽然伸手,一把抱住卫琴,卫琴僵了一下,却没有挣扎,任由她抱着。
“是越女救了我,然后我回了吴国……我是吴王的刺客,一直为他办事的。”
那么当初刺杀范蠡……是夫差的意思吗?
两国交战,当时的情况下,若是范蠡不能出战,那么对于吴国无疑是大大有利的。只是香宝此时不知道卫琴当时的私心,在卫琴心里,香宝是他的,谁若抢她,他便杀谁。
只是……刺客……
卫琴他,又要走爹爹的老路吗?
感觉到香宝的僵硬,卫琴顿了顿,放软了声音,带着些讨饶的意味,“好好,大不了以后我都不再乱跑了……”似是无奈地,他小声咕哝。
香宝这才松开手。
卫琴忽然瞪向门口,香宝顺着他的视线下意识地看去。是范蠡,他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香宝几乎是跳了起来,护住卫琴。
范蠡的眼睛里满是伤痛。
“你好不公平。”半晌,范蠡缓缓开口。
香宝僵了一下。
是,她好不公平。她怨他失去记忆,她怨他忘记她的存在,她怨他忘记他的誓言。可是这一切,都是因为卫琴害他堕崖……
“呵呵。”卫琴忽然轻笑出声,“诸多借口。”
范蠡面无表情地看向卫琴。
“就算你忘记了香宝的存在……那么如果是一个陌生的女子,你便可以因为西施病弱,便要一个无辜的女子背负着西施的名义入吴,还因此害得莫离丧命?”卫琴的笑容有些冷,“那么香宝被困悬崖,又失去声音的账,又该记在谁头上?”
香定怔怔地看着卫琴,这样的卫琴,有些陌生。
“不要再找借口了,即使你记得香宝又如何?你想当英雄,便注定了要舍弃她。”卫琴看着范蠡,漂亮的眼睛都是残忍,感觉到香宝的手紧紧扯住自己的衣袖,才住了口。
范蠡看了一眼香宝,转身大步离开。
六、遇刺
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窗外的大树也抽出了新芽。
冬天就这样过去了。
香宝懒懒地趴在窗前,微眯着双眼望着窗外的大树上那星星点点的新绿。初春的阳光透过窗棂柔柔地铺了一地,香宝忍不住张口打了个哈欠,有点犯困。
经过一个冬天,在越女的调理下,香宝的身子好了许多,只是仍然不能开口讲话。
“香宝。”身后有人喊她。
香宝回头,看到一袭青衣,是文种。他什么时候也到土城来了。
“与吴王约定入吴的时间只剩下几日了,君上命我接你们回会稽城。”文种摇了摇手中那把千年不变的碍眼羽扇,道。
香宝看着文种,有些出神,他瘦了许多,也苍老许多,不复当初的风流倜傥,是因为姐姐不在了的缘故吧。
“听君上说……你不能说话了。”
香宝点点头。
“……莫离,该怨我了。”文种摇了摇扇子,眼里一片死寂,“我没有照顾好你。”
香宝摇头,与他无关的,与他无关。认识姐姐,大概是他命中的劫,就如同她和范蠡一样,他们是彼此的劫,一旦动了情,便是纠葛。
总是欢愉少,苦痛多。
“喂……醒了没,有好吃的糕点哦……”卫琴端着新出炉的糕点闯了进来。
“卫琴?”文种微微有些讶异。
卫琴看也没看文种一眼,单手托着一只盘子递到香宝面前。
香宝眯着眼睛看着眼前还冒着袅袅香气的糕点,伸手便拿了一个塞入口中。
“如何?”卫琴睁大双眼,问。
香宝将口中的糕点吞入腹中,猛点头,好吃好吃。
“嗯,这个是新的口味,应该不错的。”卫琴笑了起来,好像比他自己吃还要开心一般。
“小琴,你又偷拿我的点心!”越女闯进屋来,双手叉腰,有些生气地娇斥。
“呀,这不是给她吃的么?”卫琴伸手抚了抚后胸勺,似是有些抱歉地轻笑。
“那……”越女的脸微微热了一下,声音也变小了不少,“……那个是给你吃的呀……”
如此这般的戏码自他们来了之后几乎天天上演,不过越女的糕点真是堪称一绝。香宝埋头专心致志地吞糕点,满心欢喜,卫琴他……也有喜欢自己的人了呢。那样可爱的越女,定是能带给他快乐的吧。那个总是一身红衣的孩子,那个总是一脸固执的孩子,那个总是一身孤寂的孩子,那个总是为她以命相搏的孩子……也有了心爱的女子。
注意到文种惊讶的样子,香宝对他笑了笑。对,她找到弟弟了,她现在不是一个人。
转头看看卫琴,他也正看着她。
见香宝回头看着自己,卫琴眯着眼睛笑。
香宝愣了一下,看着他的笑容,她竟然一时感觉有些看不清他,看不清那样温和的笑容下究竟藏了些什么?他总是突然地出现,又突然地离去。那一回,在那小屋之前,他心中的苦涩疼痛,该有多深?只是为何当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竟然可以绝口不提往事?竟然可以笑得如此温和?
那份笑容,又有几分真诚?
“我去见见少伯,你准备一下,明天起程。”文种拍了拍香宝的肩,转身离开。
见……范蠡吗?
香宝垂下眼帘。
用过晚膳,香宝披了外袍走到院子里。月色正明,香宝仰头微微叹了一口气,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待得久了,竟然多少生出些感情来。
很久以前,她望着月亮,只会联想到银子。如今,她竟然学会对着月亮叹气了。
身后传来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香宝回头,看到文种。
他正盯着脚边碎掉的酒坛子,微微发怔。月光下,他青色的袍子已经被酒浸湿了一片。
“香宝?”文种抬头,看到香宝,然后趔趄了一下,坐在走廊上。
香宝笑了笑,走到他身边坐下。
“香宝,被一个人彻底遗忘的感觉,是怎样?”文种仰头,靠在走廊的柱子上,轻问。
心痛得……快要死掉。
香宝在心里说。
“会很痛吧……”文种喃喃。
香宝点头。
“最近吧……我开始记不起莫离的样子了……”文种喃喃。
“想一次,便痛一回……不敢去想,可是不想就会忘……如果被遗忘,莫离会伤心的吧……”
香宝笑了笑,眼睛里干干的,什么都没有。
她知道,文种醉了。
因为若是醒着,文种总是理智的,理智到仿佛不会伤心。
连姐姐死的时候,他都是淡淡的,淡淡的伤心。即使落泪,也是淡淡的。
所以现在,香宝知道,他醉了。
像文种这般总是清醒的人,只有醉了,才可以肆无忌惮的伤心。
香宝静静地看着他。
她只能静静的看着他,半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呵呵,别这样看我……我没醉,少伯,少伯才醉了……他喝得比我还多……”文种喃喃,“去看看他吧,我还没见过他那样……明天回到会稽城之后,再想见……怕是难了。”
文种推着香宝站起身,香宝想去扶他,却被推开。
“别管我了……我一个人坐会儿。”他低头,喃喃,“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感觉莫离就在旁边。”
香宝垂下眼帘,默默走出院子。
刚跨出院门,香宝便被吓了一跳,门外竟然坐着一个人,定睛一看,竟是范蠡。
他四仰八叉地坐在地上,一身酒气,形象全无,一袭月牙白的衫子皱巴巴的,发髻也散了,十分狼狈。
香宝抚额,果然连他也醉了,这两人什么时候如此没有节制了……记得,在留君醉初见他们的时候,他们还是那般的意气纷发、风流倜傥呢。如今倒好,成了这副模样……
站在一旁等了好一阵子,见他就那样坐着,好像睡着了一般,香宝只得弯腰去拉他,才是早春的天气,夜里还是十分寒凉的,就这样坐在地上实在不妙。
他紧紧皱着眉,似乎睡着了,在做着什么可怕的梦。
范蠡依稀仿佛回到了那一日,被那个红衣少年偷袭,坠下悬崖……他狠狠撞上崖边的巨石,鲜血模糊了双眼……
一片血色中,他仿佛看到了香宝傻笑着撒娇的模样,她说,你要回来呀,我等你回来娶我……
对啊,他不能死,他怎么能死……他若死了,在留君醉等他回去的香宝怎么办……那个傻丫头,一定会哭鼻子。
他还要回去娶她,他怎么能死在这里……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范蠡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庞,“香宝……”
“香宝……香宝……”
他喃喃。
“香宝,我会活着回来……活着回来娶你……”
范蠡失神的喃喃,是啊,他答应过要活着回去的,既然答应过她要活着回去,那他一定不能死……
香宝却是僵住身子,随即无奈的咧了咧嘴。
他……果然是醉了。
“香宝,你为什么不说话?”范蠡抬手抚向她的脸。
香宝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他的手空落落地僵在冰凉的空气中。
“我教你写字,好不好?我再也不骗你了……你在气我骗你签了卖身契吗?我怕你走嘛,莫离又不喜欢我……你为什么不说话?”
“嗯?香宝……为什么不说话呢?”
“为什么不说话……”
香宝静静地看着他,她只能静静地看着他。
见他醉得不清,香宝压住心里那一片荒芜的疼痛,伸手去扶他。
刚刚弯下腰,香宝便被他扯进怀里,紧紧抱住。
“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他那么努力地想要活着回来见她……可是为什么上天同他开了那么残忍的玩笑……
如果知道活着回来……会忘记她,如果知道活着回来,会伤害到她,那么当初……他便该死在那片悬崖之下……他那么努力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到底……是为了什么……
香宝感觉到肩上有些濡湿,她只能安静地被他抱在怀里,什么也无法说出口。
文种因莫离的死而逐渐苍老,范蠡却因她身陷痛苦的泥沼。她可以原谅卫琴犯的错,却无法原谅他……这样也许真的不公平。
范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己房间的榻上。抬手按了按额,他起身走到铜镜前准备唤人进来漱洗,却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是干净的,连头发都梳过。
他记得……昨晚他和文种喝酒,明明是醉了的。
“范大夫,要准备出发了。”
范蠡应了一声,走出门去。
马车已经在院外等着,文种也站在门外,神清气爽的样子,仿佛宿醉对他没有一点影响。
抬手按了按发疼的额角,范蠡迎面碰上了卫琴,昨天文种才跟他讲,卫琴是香宝的弟弟,难怪会如此护着他了……
卫琴没有看范蠡,径直走到香宝身边,拿披风裹住香宝,“早上凉,怎么不多穿点。”
香宝仰起脑袋笑。
“西施,快来这边。”前面一辆马车里,华眉伸出脑袋来对着香宝笑道。
香宝点点头,走上前。
文种、范蠡、卫琴和史连也都跃身上马,越女和香宝共乘一辆马车,同车的还有华眉和玲珑,剩下的美人分坐四辆马车,再加上一支数百人的护送军队,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启程返回越都。
微风轻拂,撩起布帘子,带来满车清香,香宝半眯着眼睛,随着马车的晃动昏昏欲睡。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香宝吓了一跳,身子歪向一边,一枝箭却是直直地射进马车,钉在香宝身后的车壁上。
香宝瞪大眼睛,吓得面色煞白,若不是她刚好身子歪着,那么这一箭,一定会射进她的脑袋。
“香宝!”卫琴大吼。
范蠡冲到马车边,猛地掀开车帘,面色竟然比香宝还要难看。在看到香宝无事后,他才稳下心神。
卫琴喊出“香宝”的时候,另一辆马车的郑旦若有所思地看了过来。
“拿下刺客!”文种勒住受惊的坐骑,大声道。
数十名刺客只攻不守,而且只攻击香宝所在的马车。
“小琴,我来帮你!”越女提剑跳下马车。
“保护香宝!”卫琴被两名刺客缠住脱不开身,只得回头大吼。
越女只得认命地回到香宝身边。
一时之间,众美人都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尖叫。
“都不要动!坐在自己的马车里不要出来!”文种一眼看出刺客的目标是香宝,忙安抚众人道。
和香宝同乘一车的玲珑吓得瑟瑟发抖,倒是华眉显得镇定些。
手腕一痛,香宝大惊失色,被一名刺客拽下马车,然后鲜血溅了她一头一脸。
“没事吧?”范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香宝回过神,才发现那血不是自己的,而是那被范蠡斩杀的刺客的。
另几名刺客也被卫琴和史连收拾了个干净,只可惜没能捉到活的,不知道幕后指使的那人是谁。
经过一番休整之后,众人再度上路。
香宝一路都在想,到底是谁非要至她于死地不可,一路想得脑袋都疼了,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所幸的是之后再没有遇上刺客,一路平安抵达越王府。
马车抵达越王府邸,已是四天之后的事了。越王勾践和夫人雅鱼亲自站在越王府门口迎接。
也是,连同香宝在内,站在这里的这些女子都是勾践他日复国的棋子,又岂能不重视,岂能不善待?
当夜,越王府设宴。
众美人,连同文种、范蠡、史连等一干重要的文武大臣都在被邀之列。
“明日,便是入吴之期了。”勾践放下酒杯,缓缓开口。
众人静默。
香宝微微一愣,明日?这么快?
“君上入吴,该有人近身随侍。”文种摇了摇羽扇道,“何人愿意自请前往?”
“史连自请。”正在众人沉默的时候,史连忽然开口。
香宝又是一愣,此去吴国分明是去受辱的,清高如史连者,竟然也会自请前往,果然是忠君爱国的典范啊。这么一想,香宝忍不住抬头看向史连,却正好捉到他的视线,见香宝也看向他,史连有些不自然地撇开头不再看她。
“范蠡也愿前往。”冷不丁地,范蠡也缓缓开口。
“好!”文种击掌,“史将军范大夫果然忠心为国,四境之内,富国强民,百姓之事,你们不如我文种,但与君周旋,临机应变,护主周全,文种自问比不得两位,此去吴国,君上的安危,文种便拜托二位了。”语毕,文种起身抱拳而立。
范蠡、史连亦是起身抱拳回礼。
“雅鱼代越国千万百姓敬众位姐妹一杯。”君夫人起身,举杯而饮。
众美人受宠若惊,泪盈于睫,纷纷低头举杯饮尽杯中物。
香宝似笑非笑地看着君夫人,这轻飘飘一句话,便要了她们的一生呢,有生之年,她们怕是回不来了吧。
倘若勾践复国成功,那么,当越国军队踏上吴国国土的时候,她们这些越国女儿,焉有生还的可能?倘若勾践复国失败,那么她们将终其一生,老死在吴宫之内。
“君上,臣妾也要入吴,随侍在侧。”君夫人坐下,看向勾践,开口道。
“夫人?”勾践倒是十分讶异,“此去路途艰辛,夫人你如何能吃得起那般苦楚?”
君夫人放下手中的酒杯,温言笑道,“君上在何处,臣妾便在何处。”
勾践点头,不再言语。
晚宴散后,众人纷纷回客房休息,等待次日的入吴之行。
香宝睡不着,抱了外袍信步走出房间,虽然已是初春,但这会稽城的夜晚,仍然寒凉。
夜空中繁星点点,香宝仰头望着夜空,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入吴,已成定局了吧。
“西施,还不休息么?”一个陌生的称呼,香宝转身看向来人,是越王勾践。
是啊,西施。入吴之后,她就是西施了。
今夜,他也睡不着吗?也对,一国之君就要沦为他人之臣,是应该睡不着的。
只是当初,他曾夸下海口,江山美人,他要尽收囊中。如今却是江山易主,美人,也只不过沦为他复国的棋子而已。
香宝扬了扬唇,有些挑衅地看着他。
“你在笑我当初狂言尽付流水吗?”冷不丁地,勾践开口。
香宝微微后退一步,沉默。
“虽然你无法开口,但寡人亦知道你心中所想。”勾践再度逼近,看着她道。
香宝微微撇开头,没有看他。
“江山美人,我都要。”抬手轻轻挑起她的下巴,勾践看着她,极认真地,一字一顿地道。
香宝微微一愣,没有错过他眼中满满的野心。
“越国复国之日,便是寡人迎你回来之时。”
松开一直握着她下巴的手,勾践缓缓后退一步,“天色不早,明日还要入吴,早点歇息吧。”他温和地开口,连眼眸也是一派平静,仿佛刚刚那一闪而过的野心,只是她的错觉一般。
看着勾践离开,香宝无心散步,起身回房。
推开房门,便见烛火间,站着一个红衣男子。
是卫琴。
“我查过留君醉,她们在阿福的安排下,都散了。”卫琴看着香宝,道。
留君醉不在君夫人手里,卫琴也安全归来,君夫人手中的筹码没有了。那么她,还有什么理由要入吴呢?
“可是……”卫琴蹙眉,握拳,“你的病,只有越女能冶。”
香宝反而笑了,她上前,抬手抚平了卫琴眉间的皱褶,然后缓缓摇头。
没关系。
七、入吴之路
夜已深,范蠡一个人坐在房中,没有点烛火。
黑暗中,有人推开房门。
“谁?”范蠡低喝。
“范大夫,对于那日行刺之人,是否心中有数?”开口的,是史连。
范蠡沉默了一下,半晌,才缓缓道,“史将军以为呢?”
“与范大夫没有半分关联么?”史连站在门口,没有进来。
“你是什么意思?”范蠡略略皱眉。
“吴相国伍子胥,不是你引到土城的吗。”
范蠡没有反驳。
“可是因此,却至那个白痴于危险之中了呢。”史连的声音如同门外的月色一般,淡淡的,“伍子胥现在视她如眼中钉,此次入吴,必定危险重重。”
“有史将军在,又有何惧。”范蠡的声音是一贯的平缓温和。
史连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范蠡起身,缓缓走到门边,望着月色出神,面色是难得的清冷。
第二日,越王府前,文武官员皆长长跪拜于地。
越王入吴,众官员本应送至江边才是,但勾践却是执意拒绝了。想来也是,聪明如勾践者,又怎么能让吴王看到一丝的破绽呢?如今他是亡国之君,此时他与君夫人雅鱼都衣着朴素。相较之下,站在越王身后的一众佳人反倒衣着光鲜,明艳照人。
“文先生”,勾践看向文种,“寡人此去吴国遥遥无期,越国境内大小事物一概劳烦先生了。”他开口,语气温和,仿佛只是交待一件小事,而非以国相托。
“文种必不负所托。”文种双手抱拳,跪拜于地。
此时的文种,已非当日的文种。当日的文种,总是手摇羽扇,眼带桃花,见人便是三分笑,一身宽袖长衫,怎么看都只像是一个混迹于市井的风流雅痞而已,但谁又知他心中的家国天下,鸿鹄之志呢?如今却是面对了莫离的死,面对了越国的破落。
虽然一切都十分艰难,但所谓乱世出英雄,对于文种来说,这也许正是他大展抱负的机会。
拜别众人,马车直奔江边。
大船扬帆待发,香宝随众人静静地立于大船甲板之上。早春的风拂得人困意连连,更何况她是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的,结果刚刚入睡,便被华眉拖出了被窝去梳装打扮,此时便不由得半眯着眼,倦意朦胧。
耳边忽然传来阵阵哭泣之声,香宝缓缓睁眼,这才看清岸边竟是站满了人。
或老或少,个个都红着眼,流着泪,争先恐后地挥手致别。
见到此情此景,香宝微微清醒了些,只是微微有些怅然,连在她内,共十名女子赴吴,他日能够全身而退的,又有几人?
华眉玲珑她们皆是美眸含泪,泣不成声,连一贯清冷淡漠的郑旦也是泪眼婆娑。岸上该是有他们的父母亲人吧,离别总是令人心酸的。
香宝看着人群,不期然对上一双眼睛。
西施夷光?
没有错,是她。
夷光正站在岸边,定定地看着香宝,眼中含笑。
她在笑什么?笑即使没有她,香宝和范蠡也不能在一起吗?笑即使没有她,香宝依然要背负着西施名字入吴吗?
香宝淡淡看着她,不期然在她眼中看到一丝泪光,她的视线依然紧紧纠缠着范蠡。于是香宝侧过头,不再看她,看什么,也不过是个被命运左右的可怜女人而已。
何苦为难她。
“你看到了吗,夷光在那边。”郑旦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香宝身边,低低地开口。
香宝没有看她,只是低头,不知道看着什么出神。
“我知道你不是西施,可是你既然背负了这个名字,你就不能做出对不起越国的事情,你要记得自己是谁,要记得入吴的目的。”郑旦的声音依然清冷。
香宝侧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带笑。
郑旦刚刚的眼泪还没有擦掉,一时被香宝眼里满是嘲弄的笑意弄得发怔,随即皱眉。
香宝却是再不看她,继续回头盯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出神。
太阳缓缓升高,眼看着即是涨潮之时,此时应是行船的大好时机,这艘满载着越人眼泪的船只即将驶向吴国了吧。
“收缆扬帆,准备起航!”史连冷声下令。
闻得此言,人群哭声更甚,甚至于送行的人群中竟有人跳下水面,紧紧握住了那缆绳,死死不愿松开。
一时之间,人群开始混乱了起来。
香宝冷冷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些人此前该是均认为以国为重,才会送自己的女儿姐妹入吴的吧,既然已经如此,如今事到临头,又为何反而拖泥带水,又如此不舍呢?
范蠡站在缆绳边,单手按剑而立,迟迟没有收缆。
他在干什么?他心软吗?
呵呵,是啊,他是如此的重情重义,如此情景,他又如何能够狠得下心?就如他放不下越国,又放不下她,总是夹在两难之间,苦苦喘息。
缓缓地,香宝走到他面前,仰头直直地看着他。
范蠡低头,静静地看着香宝。
香宝垂下眼帘,缓缓伸出双手放在他按剑的手上。
他的手,很温暖。
感觉到香宝手心的温度,范蠡怔了一下。
没有再犹豫,香宝紧紧握住他的手,借着他力道拔出剑来,在如火的霞光之中,剑身泛着微微的寒光,反射着香宝与范蠡身影,就如同曾经在竹简上并列的那两个名字。在那如镜一般光亮的剑身之上,香宝与范蠡的身影是那样的靠近,就仿佛……仿佛那一日在范府门前,那白衣少年与绝色少女相拥而立。当时,那样的画面应当幸福得可以让周围一切的景物都黯然失色吧……
只是如今,景物依旧,人事全非……
再没有犹豫,香宝紧紧握着他的手,咬牙狠狠斩断了那缆绳,就如同斩断了他们之间最后一丝联系……
范蠡,我知道你的两难,与其让你难以决择,与其让你万分痛苦……不如,我来帮你断……
我来帮你断开这一切。
一时之间,风顺水急,船身立刻顺利驶出了几十米远。
缓缓松开范蠡的手,香宝转身背船而立,看着那站在湍急的江水之中,满面泪光的人们,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江水略寒,香宝微微瑟缩了一下,看了看茫茫一片的江面,便撇下众人,独自一人回船舱歇息。昨夜一夜无眠,早晨又被华眉扰醒,她该好好补眠一番呢,否则……她哪有力气逃跑?
该吃的吃,该睡的睡,香宝的心态好得离奇,倒是反观其他越女,都食欲不振,有人晕船,有人思乡,也有人害怕入吴。
范蠡有些受宠若惊,因为自从开船之后,香宝居然不再对他不理不睬了,仿佛回到了在留君醉的时候一般,总是憨憨的样子,给她一块糕点,便能让她高兴半天。
他哪里知道今日的香宝早已不是当初的香宝了。范蠡在等一个时机,香宝也在等一个时机。范蠡在等伍子胥动手,香宝呢,在等卫琴的消息。
范蠡料准伍子胥一定不会让“祸国妖孽”入吴,一定会在途中截杀,只要把握好时机,便可以借着这个契机让香宝假死,然后将她偷出去。
只是因为怕香宝有什么意外,范蠡几乎不敢让香宝离开自己的视线,大船驶入苏州河的时候,范蠡更是恨不得把香宝揣入怀中方便保护。
范蠡等待的时机来得很突然,突然得……令他措手不及……
那是一个中午,阳光微微,和风暖暖,一切平静而美好。
香宝早已按捺不住,自从船进了苏州河,她便开始频频注意外面的动静。这一日中午,香宝远远看到有一艘船向着大船驶来,船上扬着红布,那一块红布,如一团火苗,点然香宝的希望。
是卫琴!
卫琴来接了她了!
香宝开始雀跃。临行前的那一天晚上,香宝指手划脚了半天,卫琴才弄明白她的意思,她让卫琴先她一步入吴,然后她当着众人的面“不小心”掉进河里,尸骨无存……
当然前提是得看到卫琴的信号,她还不想真的尸骨无存呢,还好在土城的时候,她悄悄学会了泅水。想起那一日在吴营旁的河中等待范蠡来营救的痛楚,她便浑身发寒,为了克服恐惧,她可费了不少功夫。
她再也不要依靠任何人,她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只有能够保护自己了,她才能保护卫琴。
而且,她不想入吴。
为了这件事,她失去了太多。失去了姐姐,失去了留君醉,失去了声音。她没有任何理由背负着那个女人的名字,代替那个女人入吴。她不是英雄,何以背负英雄之名。
君夫人手中已经没有可以要挟她的把柄了,而且她也不想卫琴再回吴国,再做刺客,再走爹爹的老路……
她要让“西施”当着众人的面死去,她要变回快快乐乐的香宝。
范蠡端了甜汤给香宝,推开舱门的时候,她不在。
几乎是下意识的,一阵慌乱涌上心头,手中的甜汤泼落在地,他便转身冲出了船舱。
“有刺客!”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然后船舱乱了进来,史连立刻去保护君上和君夫人,不经意回头,却看到一个华衣的女子安静地站在船头。
是香宝!
香宝看着数十个黑衣人从另一艘船上串了上来,还暗暗夸赞卫琴聪明,让黑衣人引起混乱,这样她的“死”,才能更逼真。
范蠡冲出船舱,便看到几名黑衣人将香宝团团围住,手中的大刀寒光闪闪,几乎耀痛了他的眼睛。
“香宝!”范蠡的叫声清晰的传来。
香宝下意识地转身,看着那一个白衣男子满面焦急地冲向自己。
范蠡惊恐地瞪大眼睛,看到一名黑衣人举刀砍向香宝,香宝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快逃!”范蠡嘶吼着飞身上前。
香宝正欲跳下河,忽然背上一痛,便直直地坠入了河中。
意识断开的前一刻,香宝有些疑惑。
为什么……会这样?
香宝坠入河的那一刹那,水面飘起一缕缕鲜艳的红……
然后那红缓缓四下里散开,渐渐变淡……
是她的血。
“香宝!!!”范蠡嘶吼着跟着跃入河中,去抱香宝。
华丽外袍在水中飘浮开来,如一副艳丽的画,范蠡只抱住了那件彩衣,香宝却深深地沉入了河底。
这是香宝的计,那衣服没有系紧,原是打算迷惑范蠡的。
如今,却害了自己。
他们谁也没有料到对方在想什么。
上天再一次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谁也没料到,卫琴会和伍子胥同时出现。
于是,他们的如意算盘,都落了空。
远远的那艘船上,一道火红的身影跃入河中,深深地潜入河中……
卫琴瞪大眼睛,在水下寻找着,直到看那一个只着白色单衣的身影。
“香宝……”他惊喜地唤着快速游了过去,嘴边冒出一串气泡。
白的衣,黑的发。
香宝双目紧闭,在水中沉沉浮浮。
卫琴将她抱住,浮出水面,回到了自己的船中。
“香宝,醒醒。”卫琴一手抱着她,一手轻拍她的脸,发现她的脸苍白的可怕。
抱着她的手感觉到一片濡湿,不是水的感觉,卫琴抖了一下,换了一只手抱她,原先抱着她的那只手上,殷红一片……
“香宝!香宝!香宝!你在哪里!应我一声!应我一声啊!”
范蠡的嘶吼声传来,卫琴抱着香宝,面无表情地站起身,看向那个仍在水中寻找的男子。
“公子,这位姑娘伤得不清!”船公看着那个俊俏的红衣男子怀中的白衣女子,忍不住开口道。
卫琴低头,看着香宝。
她的呼吸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卫琴忍不住低头,轻轻一吻印上她冰凉的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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