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遗忘前尘(上)
两天了,香宝一直高烧不退。
送走了第七个医师,卫琴阴沉着脸回到船上,在香宝身边坐下。他抬袖轻轻抚去她额前的汗珠,又用手指沾了水抹在她干躁脱皮的唇上。
刚刚那个医师说,如果明天热度还退不下去,香宝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卫琴握紧拳头,狠狠一拳砸在船板上,船身略略摇晃了一下。不甘心,明明差一点,他就可以带着她远走高飞的。
半晌,他站起身,看向对面河岸上的白衣男子,他一动不动在那里坐了两天,仿佛化成了石像一般。
“香宝,你不是恨他吗?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你有没有觉得舒服一点?”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卫琴轻轻开口。
榻上的女子没有动。
卫琴咬唇。
“范大夫,君上已经催过好几回了,让你随他一同入宫见吴王。”史连走到岸边,冷声道。
范蠡还是没有动,只是认真地看着河面,仿佛那里藏着他魂牵梦萦的女子。
原来失去心爱的人,有那么痛。
那么当初,他从战场失忆回来,香宝她……又该有多痛。
卫琴一直冷眼看着那个白衣男子,看着他静坐岸边,他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香宝就在他对岸的船上。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天渐渐黑了,卫琴却是开始坐立难安,医师的话一直在耳边响,如果明天……如果明天热度还是无法退下来,那么她……
天快亮的时候,卫琴终于冲出船舱,去找越女。
如果是越女的话……一定可以救她吧。
虽然很想将香宝藏在身边一辈子,不让任何人知道,不让任何人看见,可是……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死去。
吴宫内,夫差正坐在亭中,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着书简,闭着眼睛假寐。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大王,越女出府了。”来人禀道。
闻言,夫差缓缓睁开狭长眼睛,唇边勾起一抹笑,“跟着。”
“是。”
那道黑影刚刚悄失,便有宫人匆匆走进亭中。
“大王,勾践等人已在殿中等候多时了。”
“唔,让他继续候着吧”,夫差放下手中的书简,站起身来,“寡人另有要事。”
“是。”
在勾践他们在宫中枯等的时候,这位“另有要事”的大王已经出现在苏州河畔了。
跳下马车,便有人迎了上来。
“在哪?”夫差四下看了看,道。
“就在前面一艘船上。”那人弓着腰领路。
船舱内,越女刚刚诊过脉。
“她怎么样?能不能治好?”卫琴急问,面色竟然比躺在榻上的香宝还要难看几分。
“很险,如果再晚一点,就没得救了。”越女看了一眼卫琴,面上带着几分不满。
卫琴自知理亏,不语。
“那就是有得救了?”一个轻飘飘的声音。
越女和卫琴都是一怔,忙双双转身下跪,口称“大王。”
“越女。”夫差安安稳稳地坐下,全当自己家了。
“在。”
“她什么时候能醒?”
“好好调理的话,快则三五日,慢则……”
“嗯?”
“三五年。”
夫差略一皱眉,“既然如此,就接回宫中好好调理吧。”
卫琴闻言,几乎就要起身反对,却被越女拉了下来。夫差全当没看到,招呼招呼就把美人儿带进宫了。
香宝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一直在苏州河里飘着,苏州河的水很凉,冷得她直哆嗦。
有一双温暖的手在她的脸上游走,痒痒的。
皱了皱眉,香宝有些困难地睁开眼睛,太过明亮的光线让她一下子无法适应。
“啊呀,我的美人终于醒了!”一个欢天喜地的声音,然后香宝感觉自己被紧紧抱住。
抱得……很紧,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放……”香宝困难地张口,声音暗哑。
“你会讲话了?!”夫差松开她,惊讶。
好不容易被松开,香宝一手抵住他的胸膛,狠狠喘了两口气,才抬起头来瞪他。
随即她微微愣了一下,眼前的男子,一身张扬的明黄|色长袍,黑色的长发未束成一束,都随意散在肩上,还有那张脸……
他是……
“美人儿,看什么呢?”夫差好心情的道。
“你……”她呆了呆,才继续道,“很漂亮。”
夫差闻言,怔了一怔,随即大笑,“谢美人夸奖。”
“这是哪儿?”
“你的寝宫。”夫差笑眯眯地看着她道。
“寝宫?”香宝姑娘一脸茫然。
“嗯。”
“那……你是谁?”
夫差闻言,顿了顿,眯起眼睛凑近她,“美人你不记得寡人是谁了?”
“我……”她忽然抬手抱住脑袋,一脸痛苦状,“我是谁……”
“嗯?”夫差一脸怀疑地盯着她瞅了半晌。
香宝缩成一团,拼命发抖。
“来人!传越女。”夫差皱眉大喊。
越女的诊断结果:香宝外伤已愈,身子已无大碍,至于声音为什么会突然恢复,又为什么会失忆……那只有天知道了。
一、遗忘前尘(中)
“失忆?”左手食指轻轻敲击着桌沿,夫差挑眉,声音微扬。
“是。”越女低头道,“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导致的,但从表面来看,的确是失忆了。”
“从……表面看?”夫差侧头,狐疑地看向坐在榻上一脸茫然的女子,漆黑的双瞳,苍白的面颊,仿佛玉石雕成,却无一丝生气。
感觉到夫差的目光,香宝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唔,寡人明白了,你且退下吧。”扬了扬袖子,夫差淡淡地道。
越女低头退下,走出门去。
“你们,也都下去吧。”挥袖赶走随行的侍女,夫差调整目光,侧头看向缩在榻上的家伙。
没错,是缩在榻上。
刚刚还端坐着的香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整个人都缩到榻上,双手抱膝,蜷成一团,看起来可怜极了。
眼见着夫差站起身走向她,香宝吓得惊喘一声,手脚并用,以极快的速度爬到最里边。
“过来。”夫差站定,招了招手。
漆黑的双瞳里满满都是恐惧,香宝瑟瑟发抖,仿佛受了惊的兔子。
“乖,过来。”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夫差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可亲一点。
香宝姑娘一脸戒备地瞪着他,不动。
“不过来么?”
香宝迟疑了一下,摇头。
“真的?”
香宝咬唇。
咕噜……咕噜噜……
苍白的脸浮上一抹嫣红,香宝忙捂住肚子。
狭长的双眸染了一丝笑意,夫差优雅地整了整衣冠,好整以暇地坐回原位,一手端起桌上的糕点,晃了晃,“想吃吗?”
漆黑的双瞳紧紧盯着那糕点,满满都是渴望。糕点晃到左边,她的眼珠子就转到左边,糕点晃到右边,她的眼珠子就转到右边。
晃了半天,见她不上钩,夫差径自拿了一块丢进嘴巴里。
“唔,真好吃呀。”
香宝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可还是没动。
夫差也不急,只是不仅不慢地吃着糕点,偶尔就一口茶水,实在惬意极了,全然不顾榻上的美人早已饿得两眼冒绿光,前胸贴后背。
最后一块糕点,夫差还没送入口中,便感觉自己的袖子被扯住了,侧头一看,可不就是香宝姑娘么。
“我饿……”眨巴着眼睛,香宝可怜兮兮地哼哼。
“真的?”夫差弯唇。
“嗯嗯!”眼睛死死盯着他手里的糕点,香宝点头,垂涎三尺。
夫差笑了起来,顺手将最后一块糕点也丢进嘴巴里。
香宝瞪着他,都快哭了。
“大王。”门外,有人轻唤。
“进来吧。”
门开了,一个侍女低头走了进来,手中捧着热腾腾的汤。
随手遣退了那侍女,夫差低头舀了一勺热汤,放在唇边吹了吹,侧头一看,忍不住笑了起来。刚刚还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香宝姑娘此时正乖乖的偎在他身旁,眼巴巴地望着热气腾腾的汤,仿佛怕他一人独吞似的。
将汤勺送到她唇边,她忙张口,却不妨被烫了一下,又缩了缩。
“慢点。”
香宝点点头,一口汤下肚,舔舔唇,继续眼巴巴的望着他。
“记不记得我是谁?”舀一勺汤吹凉,夫差笑问。
“王。”香宝想了想,轻声道。
一个字,由她念起来,温温软软,说不出的好听。
“你记得?”
“刚刚,她也这么叫的。”香宝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汤勺,道。
“这样啊。”又一勺汤送入她口中,夫差循循善诱,“你谁都可以不记得,怎么能不记得我呢?”
“为什么?”香宝喝了汤,乖乖点头,温驯无比。
“因为……”抬手轻抚她的唇,夫差微笑,“你是我的夫人呀。”
“夫人?”香宝牌小白兔眨巴着眼睛,重复。
“嗯,我的夫人。”将她面颊上的一缕发丝拨到耳后,夫差牌大灰狼笑眯眯地应道。
于是,我们的香宝姑娘十分没骨气地被一碗汤给收买了,真是掉价啊。
三月的吴宫,端的是草长莺飞,春风拂面。
香宝坐在园子里,单手托腮,发呆。
“夫人,该喝药了。”有宫人在耳边催促。
“唔,放着吧。”
“大王吩咐了,要看着夫人把药喝了。”
远远的,忽然传来一阵嬉笑声,香宝侧目一看,五六名衣着华丽的女子正往这边园子走。
香宝忙怯怯地收回视线,正襟危坐,作目不斜视乖宝宝状,唯恐惹事上身。
“这是何人?”冷不丁有一美人指着香宝,笑问。
“听说是从越国送来的俘虏呢……”
“嗯,是为讨大王喜欢吧。”
说着,几个美人窃窃地笑,笑得香宝心里直发毛。
“早听说这次进献的女子中藏着一个绝色佳人,如今一见,果然不假。”当中一个女子淡淡开口。
单论容貌,她并不出众,只是却有一种别样的气质,让她有别于身旁的庸脂俗粉,她正是伍子胥的侄女云姬。
香宝也忍不住瞥了那声音的主人一眼,然后只听得“啪”地一声,香宝还未回过神来,脸上已经印上了一个红红的五指印。
“你这低贱的俘虏,竟敢直视云姐姐!”
香宝被打得后退一步,脚下一软,一ρi股坐在地上。
“算了,梓若,何苦为难她。”云姬缓缓开口。
她这一声劝来得可真是及时,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她才来劝。
香宝坐在地上,含着两泡眼泪,可怜巴巴。
“呀,这是怎么了?”一个闲闲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刚刚还嚣张跋扈的美人们立刻变了脸,一个个都千娇百媚起来。
“王……”香宝忙想爬起来,可是脚下一软,又坐回原地,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夫差笑眯眯地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抬袖擦了擦她沾了灰尘的脸,“好可怜喏,谁欺负你了?告诉给寡人听听。”
“王,低贱的俘虏……是什么意思?”脏兮兮的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袖,香宝仰着脸儿,好奇地问。
眼见着帝王的袍子上被印了两个黑糊糊的爪子印,夫差也不在意,只笑道,“为何这么问?”
“她们说我是低贱的俘虏。”
“休要胡言!”梓若闻言,脸色一白,皱眉道。
“哦?谁说的?”夫差一脸感兴趣地道。
香宝十分诚实地抬手指向梓若。
“臣妾没有……”梓若慌忙辩解。
“嗯,她那么坏,我们就罚她以身为奴,给你当奴隶好不好?”夫差对梓若的辩解置若罔闻,只一径笑着对香宝道。
“以身为奴?”香宝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状。
“嗯,以后给美人端茶送水,听你使唤差遣,好不好?”夫差笑眯眯地道。
“好呀好呀!”香宝拍手点头。
“大王……”站在一旁的梓若早已面如土色,虽然明白眼前这帝王是何等的喜怒无常,但她却没有料到,他竟然将她赐给一个俘虏当奴隶。
“如何?不愿意么?”夫差仿佛才想起她的意愿,漫不经心地道,“寡人不会勉强你的。”
梓若一下子白了脸,忙跪下应道,“梓若愿意。”
“大王!”云姬皱眉低唤,这太荒唐了。
“怎么?”夫差一脸认真地看向云姬,“爱姬还有何事?”
“云儿告退。”硬生生地克制住要冲口而出的话,云姬咬唇,行了一礼,转身拂袖而去。
这么一闹,整个吴宫都知道醉月阁里住了一位惹不得的主儿。
一、遗忘前尘(下)
吃过晚膳,在梓若怨毒的目光里,香宝十分淡定地回房,躺下,睡觉。
黑暗中,有无数张空白的脸,那些没有五官的脸,如白纸一般,在她的梦里盘旋……
那些脸一点一点清晰,长出五官,是那么熟悉,那么熟悉……
夫差遣退随从推门进来时,便看到香宝正侧身躺在床上,蜷成一团,双目紧闭,面色煞白,拼命的发抖。
脱了外袍,他在她身边躺下,将她圈进怀中。
身子猛地僵住,香宝惊醒,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做噩梦了?”
香宝愣愣地点头。
“什么梦,那么可怕?”抬手抚了抚她脸,抚到一手的泪,夫差低声问。
低头将脸埋进他怀中,香宝摇头,“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
感觉到他的唇扫过她的颈边,香宝猛地瞪大眼睛,苍白的脸变成了绯红。夫差微微扬唇,圈着她的手缓缓下滑,钻进她的衣服里,一点一点在她身上游走。
“你……你在干什么……”香宝开始结巴。
“嗯……你说呢?”
“我……我……我说?”
“嗯……”
感觉到他越来越不规矩的手,香宝按住那只藏在她衣服里面的手,倒吸一口凉气,“不要……”
“不要?”夫差低笑,“可是,你是我的夫人呀。”
咬了咬唇,香宝抬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眼泪不争气地滑出眼眶,“我很怕。”
感觉到肩上的濡湿,夫差停了下来,拍了拍她的背,“好了,睡吧。”
闻言,香宝如蒙大赦,忙双眼一闭,装睡。
她果然……很怕呢。
这是她醒过来到现在唯一一句真话吧,夫差看着她不停轻颤的睫毛,狭长的眼睛幽黑如深潭。
刚动了一下,夫差发现自己的手臂被她紧紧抱在怀中动弹不得。
她这个举动,是在……防患于未然么?
怔了一怔,他忍不住低低的笑了起来。
香宝以为这一夜会很难熬,结果她居然真的睡着了,而且,再没有做噩梦。醒来的时候,温暖的阳光正斜斜地照在木格子窗上,夫差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
呆呆地躺了一会儿,香宝才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在梓若怨毒的眼光中漱洗,早膳。
香宝发现梓若的眼神比昨天更凶狠,香宝抿了抿唇,歪着脑袋想了想,大概是夫差昨天在这里过夜的缘故吧。
用过早膳,香宝斜倚着雕花木栏,懒懒地趴着,看着栏外花园中的彩蝶翩然飞舞,一点也不在意身后梓若那怨毒的的目光。
“喝药了。”将手中的药碗重重地放在香宝面前,梓若道。
香宝仿佛被吓了一跳,抬头呆呆地看她,梓若甩开头不理会。
“凉了。”香宝看了她半天,忽然蹦出两个字。
“什么?”梓若嫌恶地皱眉。
“药凉了,你去重煮呀。”香宝一脸天真,说得理所当然。
“什么?!”梓若瞪大眼睛,不敢置信这个低贱的俘虏竟敢真把她当奴隶使唤。
“嗯?”香宝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你!”梓若咬咬牙,跺脚甩袖而去。
香宝盯着那道忿忿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若无其事地回头,看向那碗黑糊糊的药汁,眼见着四下无人,便随手一泼,将那药孝敬了园中的花花草草。
站起身,她缓缓走下台阶,走出了园子。
“西施?!”一个满是惊喜的声音。
华眉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吴宫里见到她,忙匆匆走进园子,也不管旁边还有其他人,拉起她的手,“你没事,你真的没事,太好了!我们还以为……”
香宝低头,看着她拉着她的手。
“西施,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一天掉进河里之后你去了哪儿?范大夫他还一直在找你呢,他怎么也不相信你会死……现在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香宝还是低着头,呆呆地看着她的手。
“西施?西施,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呃……对不起……我差点忘了你不会讲话……”华眉愣了愣,忙道歉,“我看到你实在太开心了,才会忘记,对不起啊……”
“你是谁?”香宝忽然抬头,看着华眉,道。
华眉一下子愣住了。
“西施……又是谁?”香宝问,一脸的疑惑。
“你不是西施吗?”华眉怔怔地问。
“啊呀,我忘了问他我叫什么名字了。”香宝抬手抚了抚脑袋,笑得憨憨的。
“他?”
“大王呀。”香宝眯着眼睛笑道,“我病了一场,醒过来就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你就是……住在醉月阁里的那个……”站在华眉身旁的玲珑忽然惊呼出声。
“嗯,是呀。”香宝点头。
“走吧,人家正得宠,哪里会认得我们。”一直未出声的郑旦忽然开口,声音清清冷冷的。
“走吧走吧,大王还在等着呢。”有人催促。
香宝看着华眉被玲珑她们拉走,放下脸上的笑,坐在一旁的走廊上发呆。
感觉到身后有一阵响动,香宝忙回头,却看到一个红衣男子。
卫琴?!
香宝惊喜莫名,忙站起身。
还未等她开口,卫琴已经抬手紧紧抱住她,紧得香宝都快窒息了。
“卫……”
“我喜欢你。”卫琴忽然低低地道。
香宝僵住,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你……在说什么?”
“我喜欢你。”
他以为他一辈子都无法将这句话说出口,可是……她竟然失忆了。她失忆了,那么……是不是也会忘记他是她的弟弟?这样想,他竟然感觉到……开心。
香宝无声的张了张嘴巴,仰头望向走廊外的天空,蔚蓝色的天空,连一点云彩都没有……
姐姐,我好像……又做错了……
姐姐,我为什么,总是做错……
要是你还在,多好。
二、司香
月凉如水。
香宝坐在地上,怀里捧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酒壶。
谁能知道,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身在吴宫,她有多害怕。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还有一个喜怒无常的帝王。
原来无论她怎么折腾,她还是逃不开入吴的命运。
因为太害怕,太无助,她下意识选择假装失去记忆。毕竟,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人,比一个背负了太多的人,要幸福许多。
她从来都不是英雄,她只是一个胆小鬼,她下意识给自己选择了最好走的一条路。
所以,她假装忘记一切……
不是香宝,不是西施,她谁也不是,不曾背负什么使命,也不曾为什么人伤心……
可是……她忘记了自己不是一个人,她是卫琴的姐姐……她怎么能那么自私的假装忘记……
喝一口酒,呛出了眼泪,香宝低头咳了半天,又喝一口,继续咳,仿佛连心都要咳出来似的。
卫琴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香宝仰着脑袋,傻傻地望着头顶的月亮。
“好大一块银子啊……”歪着脑袋,香宝望着头顶一弯银白的月亮,打了个酒嗝,喃喃。
“丢了钱么?”一个带笑的声音。
香宝抬手揉了揉眼睛,小嘴儿扁了扁,泪眼婆娑,“姐……”
“丢了多少?”眼含笑,那人问。
香宝晃了晃脑袋,扶着栏杆站起身,不料脚下一滑,便直直地扑向地面。一双大手及时地搂住她,赢得软玉温香满怀。
香宝一头扑进“姐姐”怀里,哭得委屈极了。
“怎么了?”温柔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诱哄。
“呜……姐……姐姐……我好难受呀……”香宝蹭了蹭,在那明黄的长袍上蹭了一堆的鼻涕眼泪。
“别怕,寡人在呢。”耳边,有人轻语。
“寡人?”香宝无意识地喃喃。
他扶她坐下,柔柔地捧起她的脸,对上她的眼。
唔,醉眼朦胧。
很好。
“告诉寡人,怎么了?”夫差伸手轻点她的唇。
“呜……姐姐……”香宝吸了吸鼻子,扁了扁嘴,委屈无限。
“嗯?”
“我好难受……”打了个酒嗝,香宝眼泪满面,奈何脸被他托在掌中,动弹不得。
“这样啊……”他缓缓俯身,用鼻尖轻轻磨蹭着她的鼻尖。
香宝瞪大眼睛,有点清醒了,看清了眼前这个“姐姐”,下意识地缩着身子便想逃,奈何他大手一揽,轻而易举地搂住她的腰,将她圈在怀中,让她无处可逃。
“说,寡人是谁?”低语间,呼吸交融,气氛暧昧到了极点。
柔软而微凉的唇游走在她的颈间,引起一酥麻,香宝简直想一拳头砸死自己,昨晚好不容易逃出魔掌,今晚她居然笨到自投罗网……
头痛欲裂……
胸口忽然一凉,香宝瞪大眼睛,这才发觉自己的衣裙竟然已经掉在地上,而眼前那个一身明黄的男子,依然衣冠楚楚。
可恶!
夫差眼中看到的是一片月色朗朗,自己怀中的女子,肤若凝脂。
香宝眼中看到的是月黑风高之夜,这个害得自己极惨的祸水之源一脸狞笑,正对自己上下其手。
修长的手在她身上游走,指尖所到之处,带来一阵颤栗,香宝轻轻发抖。
气极,恶从胆心生,香宝感觉一阵酒气上涌,猛地伸手抱住他。
夫差正讶异于美人儿如此主动,却见她忽然低头“哇”地一下,吐了……他一身。不敢置信地低头,夫差看着自己胸前沾了一大片湿溚溚的秽物。
“呀,脏了……”香宝撇了撇嘴,喃喃着便伸手去剥他的衣裳。
此时此刻,纵然美人如此主动,他也还是……
呆了半晌,夫差长叹一声,脱下外袍拭去她嘴角的秽物,替她穿戴整齐,这才抱起她,送回醉月阁去。
如果夫差此刻低头,便能看到香宝嘴角得意的笑。
小胜一局,哼哼。
梓若正因为香宝入夜未归而烦躁,却不想一回头,便看到了夫差,忙下跪行礼。
“准备热水。”
“是。”梓若抬头,却见夫差只着一袭单衣,十分惊讶,待到看清他怀中抱着的女子时,那惊讶的神情转为怨毒。
夫差低头看向怀中,香宝正睡得香甜。
这一夜,香宝竟然睡得分外香甜,她还做了一个梦,不是噩梦,她梦到自己开了一家比留君醉还要大的歌舞坊,姑娘们都围着她甜甜地叫她香大娘……
这个梦许久未做了。
虽然不是噩梦。
可是梦中的香宝却是泪流满面。
夫差换了衣服出来,便看到榻上的女子在梦中边哭边笑,像个傻瓜。
放轻脚步,他走到她的身边坐下,抬手抚去她颊上的泪痕,动作是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仿佛怕惊忧了她的好梦。
梦再美,终究还是有醒的时候。
手托腮,香宝坐在栏下的台阶上看蚂蚁搬东西,脑袋因为宿醉而隐隐作痛,浑浑沌沌的无法思考。
小小的一只蚂蚁,正在搬运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糕点屑,那糕点屑比它大了几倍,香宝看了半天,忽然伸手围着蚂蚁画了一个圈,小小一个圈,却让蚂蚁乱了阵脚。香宝呆呆地看着那只蚂蚁在圈子里面团团转,仿佛找不到出路,看了半天,忽然有些恼了,伸手拈了那糕点屑便扔得远远的,徒留下小小一只蚂蚁在圈子里挣扎。
小蚂蚁挣扎了半天,终于爬出了圈。香宝咬唇,伸手在那道圈外面又画了更大的一个圈,仍然将蚂蚁困在了圈子里面。
待它好不容易爬出之后,再画一个更大的圈。
再爬,再画。再爬,再画。
香宝看着那只在圈子里面苦苦挣扎的蚂蚁,仿佛在看另一个自己。她是一只蚂蚁,吴宫是一个圈,每当她以为自己已经爬出了那个圈之后,才会惊恐的发现,原来自己仍然在那个圈子里面。
她的人生,握在别人的掌中,由不得自己作主。
忽然凭空伸出一只小手,按住那只还在圈中挣扎的蚂蚁,香宝微惊,忙抬头,对上一双狭长的眼睛。
那是……夫差的眼睛。
可是眼前的孩子,却分明只有八九岁的模样,是个极清秀漂亮的孩子。香宝呆呆看了他一阵,忽然想起还在他掌下生死未知的蚂蚁,忙匆匆拨开他的手,那只可怜的蚂蚁早已经蜷成一个小小的黑点,不会动了。
香宝抬头瞪他,那个孩子却只是看着她,似笑非笑的样子,将夫差的神态学了个十成十。
被那双眼睛盯得久了,香宝竟然有了点怯意,甩头不再理他,扶着栏杆站起身。
“你就是住在醉月阁里的女人?”他冷不丁地开口,是清脆的童音,可是小小一个孩子,出口却是老气横秋。
香宝还在为那只蚂蚁耿耿于怀,不想开口,起身走出醉月阁,急急地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仿佛想逃开什么一般,待香宝停下喘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走到一处根本没有来过的地方。
“云儿!云儿!”隔着一个走廊,香宝听到一个有些压抑的喊声。
略有些好奇地抬头,却见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站在对面的走廊上,表情略显哀伤,而那个匆匆离开的女子竟然是……云姬?!
“谁?!”那男子警觉性极高,立刻察觉到了香宝的存在。
香宝微微蹙眉,看他惊慌的神情,莫不是与那云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可是此时想逃已经来不及了,若他一剑挥来,她肯定一命呜呼。想了想,香宝缓缓走廊柱背后走了出来。
看到香宝,那男子也是微微一愣,随即举剑指向她,“你看到了什么?”
感觉到脖子上冰凉的剑锋,香宝微微一凛,他莫不是要杀人灭口?思绪微转,香宝一边惊慌失措地摆手,一边拼命摇头,眼泪拼命地往下落。
见香宝这样,那男子倒是微微一愣,“你是哑巴?”
闻言,香宝忙拼命点头。
“别哭了。”似是被她汹涌的泪水吓到,他收剑回鞘,抽出腰间的帕子递给香宝,“擦擦吧。”说着,他便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香宝抬袖拭去脸上的泪痕,低头看向手中的帕子,帕子上带着一股幽香,像是女子所用,仔细看,便能看到帕子的右上角隐隐绣着一个小小的字。
可是,她不认得字。
“你是哑巴?”一个清脆的童音。
香宝劫后余生,吓了一跳,手中握着的帕子掉在了地上。
还是那个孩子,他慢悠悠地踱到香宝面前,捡起地上的帕子,看了一眼那帕子上绣着的字,狭长的眼睛里深深的厌恶和讥讽。
香宝忙抢过帕子,塞入袖中。
“你抢什么,我不会要这脏东西的。”那孩子皱了皱眉毛,转身就走。
香宝正迷路呢,只得跟着这个奇怪的孩子。他也不理香宝,自己走自己的,香宝越走越惊讶,最后竟然随他走入了一处有些破败的园子,难以想象吴宫之内,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明明从外面看起来,这园子年久失修,十分破败,可是园子里面,却有一处很漂亮的花园,各色花朵争奇斗艳,园中彩蝶纷飞,美丽异常。
那孩子径自走水池边坐下,脱下鞋子,将光着的小脚丫伸进水里轻轻晃悠,不时还将岸边的小石子掷进水中。
香宝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明明是在一片似锦的繁花之中,却仿佛只有黑白两色。
那般孤寂。
见他一直在丢石子,香宝微微一笑,弯下腰随手捡起地上的石子,扬起左手,斜斜的掷出,那石子在水面上连着打了三个水漂,才缓缓沉入池底。
那个孩子张着嘴,愣愣地看着池面,半晌,才回过头看向香宝。
香宝得意的弯唇。
“教我。”那孩子有些别扭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半晌抬头看着香宝,有些生硬地道,竟是以命令的口吻。
香宝微微一愣,如此霸道。
捡起石子放入他小小的手掌,握着他的手,他有些别扭地挣扎了一下。香宝低头瞪他,他便乖乖坐好不动了,香宝弯唇,握紧他的小手,微扬,轻轻掷出,那石子竟然在池面连着蹦了五下。
“呵呵……”他看着自己的杰作,居然有些傻傻地笑了起来。
香宝忍不住弯唇,到底是个孩子。
见香宝看着他,他忙又收敛了笑意,板起小脸,一本正经地站直了身子。
“司香。”他看了一眼香宝道。
香宝扬了扬眉,表示不解。
“我的名字。”他低低地道,表情似微微有些不自在。
香宝弯唇,点点头,没有打算自报家门。
“算了,反正你是个哑巴。”他自顾自说着,又扭过头,不再理会香宝。
霸道又别扭的小孩。
大概是昨晚宿醉的后遗症,香宝抬手掩口打了个哈欠,实在抑制不了排山倒海的困意,便转身准备离开。
“我娘……在里面。”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
香宝脚步顿了顿,转过头看向那个小小的身影,他正低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池面。
随着他的目光,香宝怔怔地看向池面。
“……今天是娘的祭日。”他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眼睛里面没有眼泪。
香宝呆呆地看着那个孩子,仿佛看到了小小的自己,她不假思索地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抱住他。
他微微一僵,“你……你干什么。”
香宝抱着他,不动,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温暖都渡给他,让他也能温暖起来。以前,都是姐姐这样抱着她的。
鼻子酸酸的,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掉,如果说刚刚在剑锋下是求生的本能,那么现在,却是真真切切的伤心。
香宝抱着那个孩子,无声的掉眼泪。
“你……你哭什么?!”那孩子手足无措起来,僵着身子想要推开那个哭得毫无形象的女人。
香宝只是抱着他哭。
“喂……你,你别哭了……”小小的手儿举了举,终于轻轻落在她的背上,仿佛在安慰一般。
香宝还是哭。
那孩子眨了眨眼睛,忽然红了眼圈,半晌,垂下脑袋,开始掉眼泪。
都怨这个奇怪的女人,连娘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哭,现在,他居然那么丢脸的哭鼻子。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池边抱成一团,安静地哭泣。
直到傍晚,香宝才回醉月阁。
“你去哪儿了?”刚进门,便遇上了满脸不善的梓若,不过自从她进了这个醉月阁,香宝还真没有见过她“善”是什么样子。
“随随便便就到处走,你知道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梓若一副晚娘面孔。
“什么日子?”香宝淡淡撇了她一眼。
“今天是妹姒夫人的祭日!”
香宝“哦”了一声,便进了房,也不理在身后气得跳脚的梓若。
听闻已故的妹姒夫人是北方大国齐国的公主,与夫差育有一子,莫非那个孩子是……
三、再遇故人
点了灯,香宝正坐在房中用膳,听到梓若在外面喝斥,“谁?出来!”
这个时间,还会有谁?香宝想了想,放下碗箸站起身。刚走到门口,便见走廊的阴影处,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司香?他什么时候跟着来的?
“还不出来!”梓若上前一步,叫道。
那小小的身影动了一下,走了出来。看清楚了那孩子的模样后,梓若忽然愣住了,脸色乍青乍白,甚是精彩。
“你在喊什么?”声音微冷,司香缓缓开口,架子摆了个十足。
“太……”梓若愣在原地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你这欺主的恶奴,还不滚?”司香冷眼看着梓若,眉目间尽是与年龄不相称的漠然。
闻言,梓若慌忙退了下去。
看着他冷漠的样子,香宝脑中竟然浮现了另一张邪肆的脸庞,出现在深宫里的孩子,梓若对他又是如此的畏惧,再看他的眉眼,十足一个缩水版的夫差。
他就是妹姒夫人留下的孩子吧,如此说来,这个孩子竟是吴国的太子了。
打发了梓若,司香转头看向香宝。
“没有出息。”他冷斥。
香宝眨了眨眼睛,被骂得有点莫名。
“你是夫差的女人吧。”冷不丁地,他又道。
听他这样说,香宝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他既然那么宠你,你干什么还要傻乎乎地被一个奴才欺到头上去?”司香有些气愤地道,“在这种地方,就算有他的宠爱,如果你不懂怎么保护自己,你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的声音越说越高,小小的脸儿因激动而涨得通红。
“嗯,我知道了。”香宝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笑眯眯地点头。
司香一下子石化。
“你……”他颤抖地伸手,指向香宝。
“嗯?”
“你不是……”
“啊?”
“你不是哑巴吗?!”司香怒吼。
“我有说过我是哑巴吗?”香宝歪着脑袋作思索状,还一脸的无辜。
“可是伍封拿剑指着你的时候,你不是……”
“我装的呀。”香宝一脸坦然,心中却暗自思索,伍封?那个人竟然是伍封?伍子胥的儿子伍封。
“你!”
“不装难道给他灭口吗?”香宝十分的理所当然。
司香语塞,他失误了,大失误……这个女人,分明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啊!
“饿不饿,一起吃?”指了指桌上的膳食,香宝十分善良地询问。
跺了跺脚,司香转身就走,还未等香宝开口,他又回过头来,“你……你不准把下午的事情告诉父王!”
香宝点头微笑,“那作为交换条件……你陪我一起吃晚饭吧。”
司香磨着牙,坐到香宝对面。香宝笑眯眯地给他布菜,烛火摇曳间,司香看着香宝温柔的样子,一时有些闪神。
“娘……”
“嗯?”香宝侧头看向司香,“什么?”
司香一下子红了脸,甩头,“没什么。”
“你明明……”香宝笑眯眯地凑近了他。
司香低头猛吃,无视一脸不怀好意的香宝。自此后,司香见到香宝都会绕路走。
所谓绕路走,就是香宝常常发现自己身后跟着一条小尾巴,但一回头,便会发现跟踪技巧不甚高明的司香小朋友躲起来了……
有时躲在走廊的廊柱后面,有时躲在花丛里,这一次……香宝一回头,司香吓了一跳,慌不择路地寻找隐蔽物,脚下一拐,只得“砰”地一声,司香掉进水池了。
把司香从水池里捞上来时,他脸色煞白,不停的发抖,神色不同以往。
“娘,娘,娘……”他一叠连声地叫着,紧紧抱着香宝不松手。
见他喊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模样,香宝想起那一日他说他娘在池子里面,不由得心下一痛,忙抱起他一路小跑回了醉月阁。
“梓若,快去找大王,就说太子落水了。”香宝急急地说着,便抱着司香冲进房间。
替他脱下湿淋淋的衣服,随手拿被子一裹,香宝起身想去找人打些热水来。
“娘……”司香紧紧抱着香宝,不肯松手,仿佛怕一松手,香宝就会不见似的。
虽然平日里总是老气横秋的样子,可到底是个孩子,香宝不忍心强行推开他,只得哄道,“我只是去打些热水来,顺便看看梓若有没有去找大王,不会走远的。”
司香闭着眼睛根本不听。香宝无奈,只得等梓若的消息,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梓若带夫差来。
“她们一个个都恨不得我死了,又怎么会帮你。”司香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香宝忙低头去看,他已经平静了下来。
“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香宝抱着他,低头试了试他额间的温度,还好没有发烧。
司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香宝,小小的身子僵得直直的,半晌,忽然温顺地靠着香宝,闭上眼睛不语。
“娘……”低低地,似是带着浓浓的鼻音,他在香宝怀中闷闷地开口。
香宝微微松开手,却发现他仍然紧紧抱着他,丝毫没有想要松开的样子。
“娘……我会保护你,没有人可以欺侮你,再也没有人可以欺侮你……”靠在香宝怀中,他低低地说着,带着浓重的鼻音。
怀里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直至消失,一直紧紧揪着她衣角的上手也松了开来,香宝微微低头,这才发现他双眼紧闭,竟然睡得十分香甜,间或还咂咂嘴,小孩子的天性展露无疑。香宝忍不住失笑,再怎么想扮大人,终究,他也只是个孩子啊。
有了这一次,香宝身后的小尾巴立刻理直气壮了起来,明目张胆地跟着香宝,再也不躲躲藏藏了。
有司香前前后后跟着,香宝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多。特别是最近几天,夫差一直没有来招惹她,司香又常常带她溜出去玩,香宝简直做梦都要笑出声来了。
“喂,你在傻笑什么?”司香的声音在树下传来。
香宝坐在树杈上,摘了一个果子丢给树下的司香,一不小心丢歪了,砸到了别人。
“对不起对不起……”眼看着那一袭白衣上染了红色的果浆,香宝忙不迭的道歉。
看清楚了那袭白衣的主人之后,香宝明白了一个真理,乐极总是要生悲的。
那个人……竟然是范蠡。
范蠡拂去衣摆上的红色浆果,一抬头,便呆在原地。
“香宝……”他看着坐在树上的女子,一时之间,恍若隔世。
那一日,在范府后院,她也是这样坐在树杈上,偷听他和莫离的谈话。
那时,他对莫离说,我保证,无论怎样都不会舍弃香宝。
他说,范蠡今生倘若舍弃香宝,必须孑然一生,孤独终老。
那时,连莫离都为他的誓言而动容。
香宝想过很多回,再次遇见范蠡时,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再相逢,会是在如此相似的场景之下。
所以她只能呆呆地坐在树上,一动不动。
那一日,相似的景物,一样的夕阳,有一个白衣少年在树下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如今,他仍在树下,她坐在树上。
可是,他食言了。
“喀嚓”一声细响,树杈断了……
香宝从树上坠了下来,这一回,她没有惊叫,那样安静地坠落。
“香宝!”范蠡跃身接住她。
“多谢。”香宝有礼地道谢,平静地从他怀中退出。
“你……你可以讲话了?”范蠡看着他,一贯温和的眼中是难以言喻的惊喜,“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那一日听华眉说起在吴宫见到你,我还在想该怎么去见你……”
衣袖下的手在微微发抖,香宝竭尽全力想要维持表面的平静。
“娘。”站在一旁的司香忽然上前,拉住了香宝轻颤的手。
看着那只小小的手拉住香宝,范蠡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站在香宝旁边的小男孩。
“娘,该回去了。”司香乖巧地仰头道。
香宝挤出一丝笑,“好。”
“香宝……”范蠡拉住香宝的手臂。
“我想……你认错人了。”香宝的声音恢复了平稳。
范蠡猛地僵住。
“你……不记得我是谁吗?”
“对不起,我病过一场,以前的事情大多记不起来了。”
一贯温和的眼睛里满是惊痛,那些痛楚缓缓蔓延开来,一丝一丝,一缕一缕,将那个白衣男子紧紧裹住,那个面对着千军万马也可以谈笑风声指挥若定的男子,此时面色苍白,眼中一片灰暗。
“香宝……”他喃喃开口,双唇毫无血色,“你是在惩罚我吗?”
香宝的心猛地抽到一起。
不是的,不是的。
纵然我现在认了你,又能如何?你可能抛下越国与我远走他乡?即使可以,以后你也定会后悔今日的决定。与其让你面临着两难的局面,不如我来斩断我们之间最后一丝关联。
“娘……”司香摇了摇香宝的手,将香宝解救了出来。
香宝低头施了一礼,匆匆随即司香离开,走得太急,经过拐角处的撞了一个人。
是史连。
史连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擦肩而过。
香宝听到他轻轻抛下一句,“白痴。”
“那个人……是越国的上大夫范蠡。”走着走着,司香忽然开口,“娘,你认得他?”
香宝猛地回过神来,这才想起司香可不是一般的孩子,他是吴国的太子,忙弯腰,捏着他的鼻子道,“刚刚的事情不准告诉大王。”
“为什么?”司香眨了眨眼睛,“哦……你私会情郎,怕父王知道了,降罪于你。”
香宝被他一顿胡搅蛮缠,顿时哭笑不得,只道,“呐,你帮我保密,我也帮你保密,不告诉大王那天下午在园子里的事。”
其实香宝根本不知道司香所谓的“下午的事”究竟指什么事,只是司香那样一本正经的要求她保密,她倒拿来做交换条件了。
司香只得勉强点头,“那你以后都不准再见刚刚那个人了。”
香宝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好。”
脸上在笑,心里划过一滴泪。从此,不见是比见要好。见了,也只是徒惹伤心罢了,说不定还替他惹出什么祸事来。
一踏进醉月阁,便见夫差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榻上单手支着颌,看着香宝走进门。
“司香?”夫差扬了扬眉。
“父王。”司香忙下跪请安。
“我还想着要让你来见见你娘呢,原来呣子连心,早就来见了。”夫差笑道。
嘴微张,香宝一脸呆相,这个家伙的话……是什么意思?
司香也是一脸的问号。
“来。”夫差对着司香招了招手,司香乖乖走近他,“你娘病了一场,很多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我还担心她会连你这个儿子都忘了呢。”夫差抚了抚司香的脑袋,眼睛却看着香宝。
香宝目瞪口呆。
他……他他……他这又唱得是哪出?他该不是想让她以为司香是她的亲生儿子……
司香眼珠子转了转,乖巧地走到香宝身边,甜甜地喊了一声“娘”。
香宝已经快要昏厥了,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夫差不会让她省心的!
“寡人明日要出宫狩猎,不知美人可愿同行?”正在香宝暗自磨牙的时候,夫差又笑吟吟地道。
香宝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咬牙切齿地含笑点头,他如此光明正大的来到醉月阁,如此正大光明地告诉她明日狩猎,他是王,他的旨意她若当众违抗岂非自寻死路?
“那美人好好休息,养足精神。”说着,他站起身,“孤王尚有要事,明日再见。”亲昵地吻了吻香宝的眉角,他又笑吟吟地看向呆在一旁的司香,“你就陪你娘说说话吧。”
“是。”司香忙点头应道。
香宝咬牙低头行礼,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醉月阁门口,这才挫败地挎下肩。唉……明天……
“娘。”身后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
香宝感觉自己的脑袋开始发疼,大祸水走了,还有个小祸水呢。
转身,香宝瞪向司香,司香却是笑得一脸的不怀好意。
“你知道我不是你娘。”香宝闷闷地道。
司香闻言,笑意在脸上僵掉,甩袖转身便走。香宝吓了一跳,忙伸手拉住他,“怎么了?”
“我还不稀罕你当我娘呢!”司香回头吼道。
香宝呆了呆,这孩子脾气也忒大了点吧。
见司香挣扎着要走,香宝干脆蹲下身抱住了他,哄他,“好了好了,不气了。”
“别把我当小孩子哄!”司香瞪她。
香宝哭笑不得,可不就是个孩子嘛。
“来,乖,叫一声给娘听。”捏了捏他粉嘟嘟的脸颊,香宝笑眯眯地道。
司香石化,脸红,一直红到脖子根。
“来嘛来嘛,乖,叫一声给娘听。”
司香甩头不理,半晌,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嗯?什么?我没听清。”
“娘……”
“好不情愿的样子喏。”香宝皱眉,“这样我会有心理负担啦。”
司香怒目瞪她,“你!”
“嗯?”
“娘……”
“啊呀呀,好乖!”香宝嘟着嘴巴香了他一个,眉开眼笑。
司香瞪着眼睛,脸红得都快冒烟了。
这样……也不错。反正开心也是一天,难过也是一天,既然要待在这里了,不如开开心心过,司香需要一个娘,而她……需要一个亲人。
这样,也好。
于是乎,香宝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个儿子。
“娘,你会骑马吗?会吧。”司香看着香宝,满脸希冀。不过一会儿功夫,他的脸皮已经被厚脸皮的香宝传染了,现在皮厚三尺还有余,一口一个娘,完全没问题。
香宝点头,骑马当然会,只是比较累。
“啊,太好了,你会骑马呢!”司香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了下去,“不像她,只会哭……”他低喃。
她?哪个她?妹姒夫人?
香宝弯腰,轻轻捧起他的脸儿,看着他,“怎么了?”
“明天,明天要好好骑马。”他忽然看着香宝道,小小的脸上满是认真。
香宝微微一愣,啊,不骑不行么?只是看着司香一脸的希冀,香宝抬手拂去他额前细碎的发丝,点了点头。
四、人心难测
四周一片迷蒙,香宝茫茫然站在原地,不知身在何处。
“姐姐。”有人喊她。
“卫琴?卫琴,是你吗?”香宝回头,看到一袭红衣的卫琴站在一片迷雾之中,看不真切。
“姐姐……”他远远地站着,轻轻唤她。声音很轻很轻,但香宝却能够听得清清楚楚,清楚得连她的心都被震得微微发疼。
雾气似乎越来越大,扑天盖地地涌来,卫琴的身影渐渐被雾气覆盖,香宝想上前拉他,却发现自己寸步难行。她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卫琴在漫天的迷雾中微笑,那样温和的微笑。可是他明明在微笑,香宝却仿佛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个小小的孩子正在孤独的哭泣。
那个孤独的孩子喜穿红衣,因为红色,是最热闹的颜色。
“我喜欢你。”他看着她,忽然说。
香宝瞪大眼睛,忍不住抬手抱紧双臂,遍体发寒。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我是你的姐姐,我是你的亲姐姐呀!
忽然,有一双温暖的手臂抱住她,将她带入怀抱。是谁?是谁?香宝微微一颤,那样温暖的怀抱,该不会是……
“美人……”忽然,他低头轻舔她的耳垂,阴魂不散的声音彻底打散了香宝的幻想。
修长的手指轻轻挑开她的衣服,香宝只感觉肩上微凉,缓缓回头,便见他放大的脸庞向她压来……
香宝一惊,猛地睁开双眼。
是梦?
“起来!快起来!”一睁开眼睛,便见司香正站在她的榻前,手中捧着被褥,横眉怒目的。
感觉到身上凉凉的,香宝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被褥全被那个小家伙捧在怀里。
刚刚那个……是梦啊!
香宝微微低头,开始自我检讨,居然做那种梦……算是春梦吗?
而且对像居然……居然是……
要是被那个家伙知道……
香宝开始汗颜,开始颤抖,然后自我鄙视。
“还不起来,都什么时候了!云姬她们都已经在宫门口了!”司香受不了香宝如此迟钝的模样,大声嚷嚷道。
香宝抬头见他涨红了一小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不由得失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那明明很可爱却偏偏喜欢装成熟的脸蛋。
“快点起来!”见她这样,司香有些别扭地甩开脑袋,不太自然地咕哝。
香宝嘿嘿笑着,起身披上外袍。
梓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来,手中托着水盆和漱洗用具,垂首站在一旁,战战兢兢的模样,与平时判若两人。
“快点帮着更衣梳头啊!站在那里干什么?!”司香回头不满地大声道,“嗯……要穿窄袖的,方便骑马,发饰也要简单一点,以免碍事……嗯,就这样,快点啊!”可爱地皱眉想了想,他又道。
“是。”梓若忙不迭地答应了,上前帮着香宝梳妆。
见香宝更衣,司香负着双手背过身去,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香宝忍不住窃笑,比起他的不良老爹,司香小朋友可乖多了。
在司香的再三催促下,香宝终于及时赶到了宫门口。
“夫人姗姗来迟啊。”夫差笑道,一身明黄|色的长袍在朝阳的照射下亮眼至极,长发高束,依然未盘成髻,长长的发丝在风中张狂飞扬。
香宝忙低头请安,心里却忍不住嘀咕,这身打扮,他真的是要去打猎吗?还是要去比美?想象夫差大王站在一堆开屏的孔雀中间……香宝便忍不住窃窃地笑。
偷笑着,香宝忍不住抬眼偷觑他,却不料被他含笑的眸子逮了个正着,香宝忙心虚地低下头,脑袋中却忍不住想起梦中的景象,唉,如果那个梦被这家伙知道了,肯定会被他笑到死!
“西施夫人好大的架子,居然让大王等着。”冷不丁地,一个声音突兀的响起,不用抬头,香宝便知道她是云姬。
只是……西施夫人?
香宝缓缓抬头看向云姬,既然她“失忆”了,那么她的身份自然由他们来定,如今他们定给她的身份,仍然是西施吗?
云姬一袭白色的宫装,再看向她身后的几名女子,华眉,郑旦都在。华眉正有些担心地看着她,郑旦的神情依然冷冷的,在入吴的女子中,她们两个姿容最为出色,看来夫差眼光倒是不差。看看大家都是身着宫装,唯独香宝……因为司香的建议,穿的这一身淡蓝色窄袖裙装,倒是显得有些突兀了。
“夫人这般打扮,真是令寡人惊讶。”夫差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喜欢什么马,夫人尽管自己挑选。”他指了指一旁几名牵着马的侍童道。
香宝顺着他的手看去,一样是马,她哪里知道好差。只是当中一匹,四蹄踏雪,真漂亮呀真漂亮,香宝觉得这马有些面熟,忍不住走上前,轻轻抚了抚它的耳朵。只见它微微甩了甩脑袋,耳朵动了动,香宝乐滋滋地从侍马的小童手中拉过缰绳,牵着它走了出来。
“呃……”那侍马小童面色稍稍有些为难的样子。
香宝不解地回头,看到夫差正微微点头,那小童才彻底放开那缰绳,任由香宝牵着。
“夫人真是好眼光呢。”夫差笑道。
看到他笑,香宝忍不住寒毛倒竖,吓得几乎想丢下那缰绳,拔腿便跑,因为每次这个家伙冲她笑,一准没好事。
“此马是大王的战马。”一个声音突然响起,香宝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然是他?!真是冤家路窄了,站在夫差身后左侧的护卫,竟然是那一日在园中被她撞见和云姬纠缠的伍封!
香宝暗叹,她莫不是跟姓伍的人都犯冲,他老爹伍子胥认准了她是祸水,几次三番想至她于死地,如今又惹上他儿子伍封……
此时,伍封正看着香宝,眼中有着深深的警告。
惊讶过后,香宝忍不住弯了弯唇,看他眼底深处略带惊慌的神情,想来他刚刚第一眼见到她时,定是吓了好大一跳吧。会不会后悔当初没有一剑杀了她呢?他应该没有想到她便是那个在宫中被传得沸沸扬扬的西施吧。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