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说的话,你可曾放在心上啊,夫人……”凑近了她,他咬牙笑道。
呃……话?什么话?
“寡人不喜欢被女人救,更不喜欢被自己的女人救。”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若再有下次,寡人一定会让你后悔救了我。”
那一日密林之中他所说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香定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随即暗骂自己没骨气,可是……可是她面对的人是夫差耶……没有骨气也很正常吧。
“想起来了?”夫差磨牙轻笑。
“你在说什么呀……”香宝的声音立刻变得虚弱无比,双手轻轻在他面前晃了晃,随即便无力地向后倒去。
没有如预料中那般倒进床榻之上,倒是倒进了一个同样有些湿漉漉的怀里。香宝没有吭声,继续扮演虚弱。唉,其实也用不着扮了,她早就想晕过去了,头晕目眩啊。
“你居然真敢晕过去……”有个声音朦朦胧胧地在她耳边咬牙切齿,最后化为一丝叹息。
听着那一声叹息,香宝放心地晕了过去。
很安心,很安心。
一觉到天明,香宝醒来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伤口也包扎得很好,除了脑袋还有点昏昏沉沉之外,没别的毛病。
“睡醒了?”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把香宝吓了一跳。
香宝惶惶然抬头,看入一双幽黑的眼中,“大……大王?!”
“我该怎么罚你呢?”在榻边坐下,他抬手在她肩上执起一缕青丝放在鼻下轻嗅。
香宝白了脸。
未施脂粉的脸被如云的青丝映衬着,楚楚可怜,夫差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的下巴还是圆圆的,如今一脸儿都不足他巴掌大。
“嗯?”他扬眉。
“我……我可不可以先吃东西再受罚?”感觉腹内空空如也,香宝嗫嚅着商量。
幽黑的眼里渗进一丝笑意,夫差抬了抬手,一直在门外候命的梓若忙端了粥进来。
张口,就着他的手喝粥,香宝一点也没觉得夫差喂她喝粥有什么不对,因为她的脑袋一刻也没敢闲着,她一直在想……该怎么才能逃过这一劫呢?
“饱了?”唇边一软,夫差的气息迎面而来。
感觉他在轻舔她的唇角,香宝眼睛骨碌碌一转,抬手抱住他的脖颈,在夫差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她软软的唇已经贴上他的唇。
夫差微怔,难得美人主动,他只得任她软软甜甜的唇在他的唇上笨拙地摩挲。
“好吃吗?”香宝轻声问他。
“嗯……”他轻应,竟有半分失神。
梓若微微咬牙,转身退出门去。
“我说粥……”香宝放开他,眨了眨眼睛,笑得万分无辜。
夫差回过神,低笑着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咬着她的耳朵道,“难怪伍相国说你是个祸水。”
香宝嘿嘿地笑,笑得一团傻气。夫差捏了捏她的脸颊,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眼里藏了多少的宠溺。
“大王,伍相国有事求见。”有人来禀,打破一室旖旎。
夫差低头,见香宝正偷笑着,一脸“逃过此劫”的得意,不由得失笑,便顺了她的意,起身离去。
四、危机四伏(下)
半倚在窗前的小榻上,香宝抬头望着窗外那一株不知名的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懒懒地躺到中午才下榻,屋外阳光正好。司香正好来串门,拉了她去废园。
因为废园是妹姒夫人生前居住之处,所以司香视那里为自己的地盘,也不许人打扫修缮,久而久之,便真成了废园,只是自从思茶的尸体在废园的池子里被打捞起来,秋绘又在废园被云姬处死之后,香宝便很久没有去过了。
夏天的废园十分清凉,倒是个避暑的好去处。寻了一棵大树,在树下坐着,香宝笑眯眯地看着司香脱了鞋子坐到池边戏水。
“啊!”突然,司香惊叫起来,面色煞白,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
香宝微微一愣,忙起身冲到他身边,“怎么了?怎么了?”
司香只是尖叫,眼睛死死地盯着池子,香宝顺着他的视线侧头一看,也呆住了。池子上面飘着一个女人,已经被水泡得浮肿了,依稀是侍女打扮,一时辨不清容貌。
“娘……娘啊……”司香尖声大叫。
“不是,不是你娘。”香宝忙捂住他的眼睛,“那不是你娘,不是。”
司香剧烈地挣扎起来,“娘,娘……”
“娘在这里,在这里,那不是你娘……”香宝忙将他抱在怀里,轻声安抚。
香宝感觉怀中湿了一块,司香在哭。一手轻抚着他的背,香宝皱眉看向池子里的浮尸,觉得有些眼熟,视线落在她的领口处,香宝蓦然呆住……是她!
是那一晚在揽月阁替他们开门,然后被史连敲昏的侍女!可是……怎么会在这里?!史连不是说只是昏倒吗?怎么会死?!
香宝的脸一点一点苍白起来。
怀中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哭累,趴在她怀里睡着了,只是睡得极不安稳,眼角还挂着泪珠。心底有某一处的温柔被触动,香宝抬手轻轻抚去他眼角的泪珠,抱着他离开废园。一路司香睡得极沉,香宝不忍心扰醒他,将他抱回了醉月阁。
小心翼翼地将司香放在自己的榻上,香宝起身,看到梓若正站在她身后。
“好好照顾太子,如果他醒了,告诉我很快就回来。”香宝吩咐。
看着她苍白而凌厉神情,梓若忙点头称是,她似乎越来越习惯了听从她的吩咐,也许……大王会喜欢她,也不是没有理由。她实在是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女人。
没有犹豫,香宝转身去了揽月阁。经过走廊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白衣蒙面的女子,她身后跟着两名宫妇,那白衣蒙面的女子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香宝却下意识停下脚步。
“她是谁?”等香宝察觉的时候,她已经问出口了。
那白衣女子身旁的宫妇满面惶恐地跪在地上,“冲撞了夫人,请夫人恕罪。”
“她是谁?”香宝皱眉,她的眼神实在是像极了……
“她只是一个卑贱的奴隶,是伍相国送给大王的礼物,请西施夫人恕罪。”那两名宫妇以为香定要刁难她们,吓得忙磕头道。
“西施……夫人?”那白衣女子忽然开口,眼中有着淡淡的讥诮。
香宝猛地惊住,是她!她怎么会在这里?范蠡不是已经送她回苎萝村了吗?她又怎么会成了伍子胥送给夫差的礼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香宝恍惚起来,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已经站在了揽月阁的门口,给她开门的,已然不是那晚的侍女。
“这就是我的下场?!”刚进园子,香宝便到一个尖锐的声音。是郑旦的声音?她们在说什么?在吵架吗?为什么吵架?
华眉的房门“咣”地一声打开,郑旦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在看到香宝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面无表情地擦着她的肩走过,把香宝撞得一个趔趄。
“西施?”华眉随后走到,在看到香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变了一变,随即笑道,“你没事吧?”
“那个侍女,死了。”香宝看着华眉,轻轻开口。她试图从她眼里看出点什么,又奢望什么都不要看到。可是她看到了,华眉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起来。
“死的,又岂止那一个。”郑旦冷冷说着,走出了揽月阁。
香宝一怔,回头的时候,只看到郑旦消失在拐角处的背影,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香宝,她必须死,如果她活着,你就得死。”华眉的声音在身后传来,淡淡的,带着些微的茫然。
香宝咬了咬唇,无从反驳。
“夫人!夫人!”梓若的声音远远的传来,华眉停了口。
“太子殿下被梦魇住了,一直醒不过来。”梓若喘着气,显然一路跑过来的。
香宝不敢迟疑,急急地跑了回去。
“娘……娘啊……”刚进醉月阁,香宝便听到卧室里传出一阵轻微的叫声。
卧室的榻上,那条薄薄的被褥已经掉在了地上,司香双目紧闭,口中不停地叫着娘。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娘……”他双目紧闭,眼睫上沾满了泪珠,口中嚷嚷着,越来越大声。
香宝忙上前抱起他,将他摇醒。他猛地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香宝,许久许久,才回过神来,低头埋在她怀中,不肯出声。
“娘……”他低声喃喃。
香宝拥紧了他。
五、谁是西施(上)
七月二十三,大暑。
听闻云姬园里的荷花开了,袅袅婷婷,十分漂亮。云姬的侍婢来请香宝,说是云姬夫人在园中设宴,宴请众夫人赏荷。
香宝有些意外,但还是带着梓若赴宴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香宝踏进园子的时候,还是被园子里空前的盛况给吓着了。真不知是人赏花,还是花赏人了,一片莺莺燕燕间,美人无数,倒显得园中池子里的几朵荷花无精打采起来。
“西施。”华眉早早地就到了,正坐在角落里百无聊赖,见香宝来了,忙高兴地迎了上来。华眉这一声喊得并不高,只是园中都是些有心人,早闻西施受宠,便都忙着来打量对手。一时之间,众美人都侧目睇向香宝,香宝有些消受不起地缩了缩脖子。
嘴角的笑意在看到云姬身边白衣蒙面的女子时猛地僵住,她也在?
云姬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看得香宝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令香宝讶异的是,郑旦竟然也坐在云姬身侧,她什么时候归到郑旦的阵营了?她不是背负着复国的使命而来,还曾经义正辞言地训斥过她的吗?
众美人在看到香宝身后站着的梓若时,不约而同的收回了略带敌意的目光,毕竟谁也不敢真的得罪这个正得宠的女人,谁也不想当梓若第二。
梓若原以为香宝带她出来是为了羞辱她,如今看到众人的神情,明白她竟然是来立威的,小心翼翼地回收过于放肆的目光,她心惊不已。她一直觉得此女城府极深,如今一看,果然不假。
看了一眼坐在云姬身边微笑的郑旦,华眉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挽起香宝的手,“西施,你跟我一起坐吧。”
香宝点点头,跟着华眉往里走,一直走到华眉原先坐着的位置时,才发现那里早已经坐了人,她们径自谈笑着,全当华眉和香宝是透明的。
回头一看,园子里众美人其乐融融,谈笑风声,一片和谐状。唯一不和谐的,只有站着的华眉和香宝。
“呀,西施夫人,怎么不坐下,莫不是嫌我的园子太小了?”云姬的声音适时的响起,带着浅浅的笑,仿佛才发现她们的窘境。
香宝安静看着她,没有开口。
云姬嘴角的笑意微微僵了一下,随即摆了摆手,“来人,再多摆两个位置来。”
有人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便手脚利索地拿了两张软垫来。
云姬笑吟吟地指了指那软垫,“委屈夫人了。”
华眉看了看那软垫,蹙眉。香宝却是若无其事地走到软垫边坐下,梓若也只得跟着站在旁边。
烈日当空,其他人都在荫凉处谈笑赏荷,唯有香宝这边一片阳光灿烂。炽热的阳光烤得人头晕眼花,梓若背心处被汗浸湿了一大块,额前的汗一点一点滴下,已经开始摇摇欲坠,华眉也早已香汗淋漓,被晒得满面通红。
“梓若。”香宝忽然开口。
园子忽然静了下来,香宝仿佛毫无所觉,只是神情自若地看向梓若,“华眉夫人身体不适,你送她回揽月阁,然后去看看我晾在房门口的东西,不用回来了,我晚点自己回去。”
梓若微微一愣,好半晌,低头轻轻应了一下。
华眉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香宝,香宝轻轻扶了她一把,笑着摇了摇头,说来也怪,同样在烈日下晒了那么久,香宝却是一点汗也没有,面色如常,甚至指尖还微微带着些许的凉意。
“越女说,我需要常晒太阳。”香宝笑着低语。
华眉愣了愣,只得起身告辞,由梓若扶着离去。
扶着华眉,梓若回头看了一眼独自一人坐在大太阳底下的香宝,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清凉无汗,面色如常,如一副画。
来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晾什么东西,她那么讲,只是为了让她好脱身?梓若垂下眼帘,扶着华眉走出了园子。她一直尽心尽力向着云姬,如今真心为她的,倒是一直跟她做对的人了。
目送华眉和梓若出了园子,香宝继续枯坐,云姬想要刁难的人是她,她又何苦让华眉跟着一起受罪,只是不知道她打算让她坐到什么时候。因为身子畏寒的原因,香宝是喜欢夏天的,尤其这种大热天,才让她有还活着的感觉。
唔,偶尔在夏天里晒晒太阳,这感觉还不错。
夫差走进园子的时候,便看到他的夫人正一个人顶着大太阳坐在软垫上,闭目小憩,一脸悠然自得,倒是荫凉处的云姬气得直磨牙。
“大王。”一声娇唤。
众美人都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夫差,忙起身行礼。唯有香宝一人稳稳坐着,不动。挑了挑眉,夫差走到她身边,点了点她的脑门。香宝身子一歪,无力地倒向一边,夫差微惊,忙伸手让她倒进怀里。
一阵极细微的呼声让夫差哭笑不得,她……居然睡着了。
香宝其实撑了很久,一直很在意云姬身边那个白衣蒙面的女子,只是云姬一直没什么动静,她等着等着,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就……睡着了。
夫差抬手,拍了拍她晒得有些脱皮的脸颊,香宝咕哝一声,迷迷糊糊地偎向夫差,还在他怀里舒服地蹭了蹭。
“有莲子羹吃。”夫差凑到她耳边,低低地道。
“在哪儿!”香宝立刻清醒过来,眼睛睁得比谁都大,亮亮的像小狗。
夫差忍不住大笑起来。
真是个宝呀。
一旁的云姬早已是咬碎一口银牙,吸了一口气,她微笑道,“大王,姑父托云儿献一件礼物给大王。”
闻言,香宝打了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
“哦?”听闻一向耿直的伍子胥要送礼物,夫差觉得十分有趣,起身看向云姬,“不知道相国大人送了什么?”
“一个绝色的美人。”云姬笑道。
“伍相国送美人?”夫差一脸的惊奇,那个一直嚷嚷着红颜祸水的伍子胥居然送美人给他?真是奇了。
莫不是送一个口歪眼斜的来倒他胃口来了?
唔,极有可能。
“还不见过大王?”云姬看向身旁的白衣女子。
“大王。”那白衣女子盈盈拜倒在地,弱不禁风,我见犹怜。
夫差看着眼前蒙了面的白衣女子,感觉到怀中的香宝身子微僵,不禁暗自思量,这个女人的来历……有什么不寻常么?
“呵呵,还蒙着面干什么,快让大王看看。”云姬笑着推她。
白衣女子顿了顿,抬手缓缓解开蒙面的白巾。白巾委地的那一刹那,园中众人神情各异,但是眼里掩不住的都是惊艳。
的确是个绝色的美人。
香宝面色煞白,明明是七月的天气,她却感觉如坠冰窟。
果然是她。
西施。
“西施?!”郑旦惊呼,她一脸难掩的惊讶,急急走到西施面前,“西施,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言难尽。”西施低低地道。
园子里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她是西施?那她是谁?”有人指向香宝,低低地道。
“是啊是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香宝怔怔地看着西施,她不是已经回苎萝村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吴宫?
“果然是个美人。”夫差笑道,仿佛没有听到那些窃窃私语。
“还和西施夫人同名呢。”云姬笑道,“她本姓施,小名夷光,也是越国人,住在诸暨苎萝村,因为村里有两户施姓人家,她住西村,所以便叫西施。”
“哦?”夫差颇感兴趣的样子,复又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夫人,你是哪里人?”
“诸暨苎萝。”香宝开口,声音淡淡的。
“哦?好巧,那夫人小名叫什么?”状似无意的,夫差又问。
香宝看向西施,唇上带了一丝笑,“夷光。”
众人哗然。
西施愕然,猛地看向香宝,眼中是再明显不过的恨意。
“这么说,总有一个是冒名顶替的了?”云姬忽然开口,眼睛定定地看向香宝。
“不知道伍相国怎么找到这个美人的?”没有理会云姬,夫差好奇地问。
“禀大王,民女本是越国进献大王的礼物,只是途中遭遇劫匪,又被辗转卖到吴国,幸得相国大人相救,才得以入宫。只是想不到……”西施侧头看了一眼香宝,一脸的欲言又止。
好一个欲言又止,香宝立刻成了众矢之的。
“是么?”夫差饶有兴趣地笑道,“这真是一件离奇的事。”
“大王,其实要辨明真假很简单,郑旦夫人正好也是苎萝村的,且与西施有过一面之缘。”云姬道。
香宝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明明是夏天,她却很冷。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是下好套子等着她来钻了,多好的套。
“唔,听闻范大夫与西施颇有渊源,不如请范大夫来看看?”彻底无视了云姬的话,夫差忽然笑着提议。
闻言,西施面色苍白起来。香宝垂下眼帘,望着自己的脚尖,唇边扬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飘飘缈缈,看不真切。
五、谁是西施(下)
“唔,听闻范大夫与西施颇有渊源,不如请范大夫来看看?”彻底无视了云姬的话,夫差忽然笑着提议。
闻言,西施面色苍白起来。香宝垂下眼帘,望着自己的脚尖,唇边扬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飘飘缈缈,看不真切。
一袭白衣的男子走进众人的视线,范蠡弯腰行礼,“范蠡见过大王。”
“范大夫,寡人有一桩为难事,特请范大夫来瞧瞧。”
“愿为大王效劳。”
“这两个美人都说自己是西施,范大夫认为……”夫差顿了顿,又笑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范蠡闻言,抬头看向香宝。
“范大夫但说无妨。”夫差悠然坐下,好整以暇地道。
“大王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西施夫人不是正站在您身边吗?”那一个白衣的男子温言笑道,“西施夫人就是西施夫人,怎么还会有第二个。”
西施狠狠呆住,面上血色褪尽。那一个总是温和的男子,他用那样温和的语调说出那么残忍的话,如此不动声色,甚至于……从头至尾,他都没有看她一眼。
香宝浅浅一笑,“多谢范大夫主持公道,还西施一个清白。”
范蠡出现的时候,香宝便知道自己得救了,他的答案她一早就明白,恩人又如何?面对国家大义,他什么都可以抛下。她既然已经背负着西施的名字入了吴,范蠡又怎么可能当着吴王的面承认西施的真实身份。更何况,西施是伍子胥送入吴的,他们又怎么可能冒这个险。
当初,他可以为了国家大义让她背负着西施的名字入吴;那么现在,他也一样可以为了国家大义亲口否认西施的身份。一个连存在都被剥夺了的人呢,香宝看着西施面色如雪的样子,微微勾起唇角,眼中一片黑暗。
香宝没有注意到范蠡眼中的情愫,西施却看到了,只这一眼,让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了个干净。他还是选择了她,即使会因此至她于险地,他也顾不得了吗?
“不知大王要如何处置她?”一旁,有人问道。
“依夫人之见,这个胆敢假冒夫人之名的罪人,该处何处置?”凑近了香宝,夫差笑得一脸宠溺,仿佛香宝真的是她手心里的宝。
“念在是西施同乡的份上,请大王宽恕她吧。”香宝看着西施,淡淡开口。
“就依夫人。”夫差侧头看着跪在地上的西施,“既然夫人都替你求了情,那么就免了你的死罪,唔……既然你是越人,就交由范大夫处理吧。”
西施看着眼前的帝王,依稀仿佛明白了什么,惨然一笑,磕头谢恩。
一场混乱如闹剧一般结了尾。
范蠡带着西施出了吴宫,一路默默。
“我让人送你回越国。”范蠡道,声音温和如往昔,仿佛刚刚那个残忍的男子不是他。
“小心郑旦。”西施终是忍不住开口。
范蠡终于看了她一眼,“果然是她?”
“郑旦向云姬说了我的事情,伍子胥才会去派人去苎萝村找我。”她顿了顿,又道,“我的家人在他们手中。”
范蠡点点头,“我会打点好,不会再让他们来打扰你。”
西施弯了弯唇,终究弯不出一个笑来。“即使我死了,你也不在乎的,是不是?”半晌,她轻声道。
范蠡没有回答她。
“刚才当着吴王的面,你认香宝为西施,却否认我的存在,就算我因此而死,你也不会在意,是不是?”她再度开口,声音有些凄厉。
“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当初你病重,我默许了君夫人让香宝代你入吴,如今已然到了这个局面,一切只能继续下去。”
西施怔怔地看着他,眼前的男子,似乎已经变得十分陌生了。
“所以刚刚你那样说……只是为了越国?”她问得小心翼翼。
白衣的男子侧头看她,坦言,“也是私心。”
如此直白,如此残忍的直白。只是范蠡仍然后悔,这残忍来得晚了一些,如果从一开始,他便如此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意,也不至于到今天这般地步。他一个都舍不得伤,最终,两个都受了伤。
西施竟然笑了起来,“果然,果然……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她已经不是你的了。”西施似哭非笑。
“我会带她离开这里的。”温和的声音,带着不容易置疑的力度。
“到那时,你确定她会愿意跟着你离开?”西施抬头看向范蠡,被泪水洗过的眼睛亮得妖异。
范蠡皱眉。
“吴王很喜欢她,比你想象中要喜欢得多。”西施淡淡开口,“西施只是一个名字,于他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伍子胥千辛万苦将我从越国接来,也不过是枉费心机而已。”
“你在说什么?”
“你以为吴王为何弃郑旦不用,而让你来指出谁是西施?他一早就知道你不会害香宝,只是借你的手救下香宝而已。”西施浅笑,笃定道,“且香宝不会因此对你有任何的感激,因为香宝认定……你是为了越国才这么做的。”
一贯温和的表情有了裂纹,范蠡微微握拳。
六、有喜
从云姬的园子回来之后,香宝便一直怏怏地躺着,连抬个胳膊的力气都没有。
“夫人,该用晚膳了。”一旁,梓若已不知是第几次提醒她了。
懒懒地在榻上躺了大半天,香宝还是一动也不想动。
“夫人,多少吃些吧。”梓若又劝道。
香宝有些惊奇地看了梓若一眼,她什么时候如此关心她了?感觉到她奇怪的眼神,梓若微微红了脸,有些尴尬地低头不语。见梓若如此执着,看来她若不吃些东西也是休想得到安静了,有些无奈地,香宝点头,“好。”
梓若忙转身出去招呼。
坐在矮桌前,看着梓若从一旁的侍女手中接过一盘盘精致的点心和菜肴,明明都是很好吃的样子,但不知道怎么的,香宝却突然感觉一阵反胃,抚了抚胸口,她忍不住低头干呕起来。
大概是没吃什么东西,她皱眉干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
“夫人,你怎么了?”梓若略略有些慌张。
香宝有些无力地拍了拍她的手,“我没事。”
“真的没事?”梓若心有余悸地看着她。
香宝抬起头来,尽量不去看桌上油腻的菜肴和点头,“嗯,没事,大概太阳晒多了,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梓若闻言,眼眶一下子湿了。
“呃,你怎么了?”香宝纳闷。
“梓若以前那样对待夫人,夫人却……”梓若咬唇。
香宝眨了眨眼睛,大概明白了些,摆了摆手,“没什么,你也没真的害到我。”
梓若不再言语,扶着香宝回到榻上。
香宝躺在榻上,反胃的感觉稍稍褪去了一些,香宝合上眼睛,却是怎么也睡不着,脑袋里全是西施凄然的神情。范蠡应该送她回去了吧,或者……她可以如愿以偿地陪在他身边?
如今她身在吴宫,他们之前已经没有任何的障碍了呢。想象着他们在一起的样子,香宝缓缓抬手,抚上心房。她连悲伤都感觉不到了呢。
为什么?她的心已经死了吗?因为心死了,所以不会再愤恨,不会再悲伤?
感觉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香宝也没有转身,能够那样堂而皇之走进她房间的,除了吴王夫差还能有谁?身后一阵“悉悉索索”,香宝闭眼假寐,没有回头。
不一会儿,便有人爬上了她的床榻,在她身边躺下。感觉到他伸手从背后抱住了她,她仍然没有动。他的手倒也安份,只是一直抱着她,没有更进一步,靠在他怀里,香宝渐渐有了困意。
第二天一觉醒来的时候,早已是日上三杆,太阳都照ρi股了。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香宝又在榻上呆呆地躺了一阵,直到梓若进来喊她起身。
“夫人,该洗漱了。”
香宝坐在铜镜前,一脸怪异地看着梓若,梓若竟然亲手帮她梳头,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夫人,这样好吗?”梓若笑了笑,道。
香宝看着镜中的自己,不得不说,梓若手艺不错。眯了眯眼,看着看着,身后的身影却渐渐有些模糊了,仿佛那站在她身后的人……是范蠡,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他出征前。
突然一阵晕眩,香宝一下子回过神,范蠡的影子立刻烟消云散,只剩下身后满面担忧与惊慌的梓若。
“夫人,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胸口……有些闷。”香宝喃喃着,忽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便失去了知觉。
“夫人!夫人!”梓若惊慌失措,“快来人呐!夫人昏倒了!快来人……”
西施夫人昏倒的消息传到书房的时候,夫差留下吹胡子瞪眼睛的伍相国,直奔醉月阁。
“有喜?”夫差侧头,看向躺在榻上,呼吸均匀的香宝。
“是的,恭喜大王。”年老的医师颤巍巍地趴在地上,道。
夫差看着香宝尚且平坦的腹部,眼中淡淡的,看不出喜悦,甚至带着些冷意。他缓缓走到香宝身边坐下,微凉的手隔着薄薄的褥子抚上她的腹部。
香宝下意识的轻颤了一下,黑暗袭来,她又坠了下去。
“夫人身子不好,你去熬些药来。”半晌,他低低地道。
“是。”有人领命而去。
一碗黑呼呼的药汁送到夫差面前,他伸手将香宝扶了起来,半抱在怀中,舀了一勺送到她唇边。
“乖,张口。”他在她耳边低低地诱哄。
昏迷中的女子微微蹙眉,凭着本能拒绝那药汁,黑色的药汁顺着她略显苍白的唇角滴下。
拿帕子拭去她唇边的药汁,他低头饮了一口,然后凑近她,吻上她的唇。苦涩的药汁在唇齿间流转,他诱哄着,一点一点将那些汤药送入她的口中。他一口一口,将药尽数哺入她的口中,直到碗中一滴不剩。
“你们都出去,在外面候着,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离开。”放下药碗,他淡淡地道。
几名医师忙不迭地退到帘子外面。
房间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她极细微的呼吸声。她在他怀中安然睡着。他低头看着她的睡颜。怀中的女子微微一动,他便察觉了,“醒了?”
香宝睁开眼睛便看到夫差,有些疑惑,“你……我……”张了张口,她皱起眉,“嘴巴好苦。”
“医师说你身子虚,喂你吃了药。”他随手拿起一旁的水送到她唇边,“漱一下口就好了。”
香宝就着他的手漱了口,才觉得嘴巴里浓重的苦味稍稍散去了一些。
“你……怎么会在这里?”见自己靠在他怀中,香宝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想站起来,却没有如愿。
他拉着她在怀里坐好,抬手将她散在额前的发丝拨到耳后,用鼻尖轻轻蹭着她的鼻尖,“你说呢?”
苍白的脸颊染上了一层绯红,香宝垂下眼帘,挣扎了一下。
“别动。”他轻喃。
香宝咬了咬唇,“那个西施……”
他忽然低头,咬住了她的唇,香宝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光天化日之下,他居然就……
“寡人记得曾经说过……”他轻舔她的唇,“寡人根本不在乎你是谁,你只要乖乖待在寡人身边便可以了。”
双颊似火,香宝心里忽然就踏实了。
七、困惑
“寡人记得曾经说过……”他轻舔她的唇,“寡人根本不在乎你是谁,你只要乖乖待在寡人身边便可以了。”
双颊似火,香宝心里忽然就踏实了。
“唔……”她忽然低吟。
他顿住,扶住她的肩,“怎么了?”
“肚子……好痛……”她皱眉,双后捂着肚子,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尽。
“来人!”夫差抱住她,扬声大喊。
一直在帘外候着的医师忙冲了进来。
“好痛……”香宝按着肚子,感觉有什么在腹中绞动,仿佛要活生生绞下她一团肉去。
好痛……
好痛……
为什么,为什么那么痛……
她死死地咬牙,拼命的忍住那剧烈的疼痛,她挣扎着想要推开夫差,她想把身体尽可能的蜷缩成一团,仿佛那样就可以止住快要难以抑制的疼痛……
夫差紧紧抱着她,脸色十分难看。
在场的几个医师都吓得频频抹汗,那个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大王,居然出现这样的表情。
“你们都是死的吗?”阴沉沉的声音让大暑的天气也凭添了一丝寒意。
医师们面面相觑,欲哭无泪,只得假装忙碌,这种时候,谁又能帮得上她,再大的痛,也只能她自己捱过来。只是这种话,谁敢讲,除非活腻味了。
汗水湿透了身上的薄衫,唇角咬出淡淡的血丝,她的脸色愈发的难看起来。
“滚!都给我滚!把越女叫来!”夫差扬声大叫。
医师们立刻作鸟兽散。
殷红的血染透了白色的单衣,香宝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
仿佛……有什么剥离了她的身体。
好痛……
越女匆匆赶到醉月阁的时候,香宝正半倚在榻上,她双目微阖,面色苍白,仿佛已经疲倦至极。黑色的发丝被汗水沾湿,粘在额上,夫差正伸手替她拨开。
“大王……”替她把了脉,越女微惊,“她这是……小产?”
“小产?”一个极微弱的声音,香宝睁开眼睛,看向越女。
越女讶异,“你不知道自己怀了身孕?”
香宝怔怔地抬手,抚上自己平坦的腹部,“身孕?你是说……”她一脸惊奇地轻抚着自己的腹部,这里……有一个小孩子?
“嗯,你身子本来就弱,到底做了什么才导致小产?”越女皱眉。
“小产?”香宝还没有回过神来,“你是说……孩子没了?”
她低头,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肚子。在她还不知道的时候,那里有过一个孩子。在她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那个孩子。
“妹妹,听说你有喜了?”
“云姬夫人……”梓若一路急呼,云姬却已经闯了进来。
看到夫差在房中,云姬稍稍愣了一下,“大王?”
“夫人倒是消息灵通。”夫差扯了扯唇角。
“臣妾是听宫里的医师说……”云姬忙解释。
“说西施夫人小产,所以云姬夫人你便忙不迭地来看望了?”越女站在一旁,淡淡开口。
“你是什么意思?!”云姬面色一凛,怒道。
“听闻西施夫人曾经在云姬夫人园子里罚坐,这样大暑的天气,也难怪……”
“你血口喷人!”云姬又气又急,又惊又惧。
香宝仍然坐在榻上,低头盯着自己的肚子,一脸的茫然,仿佛所有的争吵都进不了她的耳朵。
夫差看着香宝,随即移开视线,淡淡开口,“这倒是寡人亲眼所见。”
“大王!”云姬忙跪下,“云姬根本不知道西施有孕在身……即便,即便……那也是无心之失呀!”
“哦。”夫差瞥了她一眼,“你承认便好。”
“承认?”云姬怔住。
“承认是无心之失呀。”
“大王……”
“可是,无心之失,也是失。”失差淡淡地开口,再没看她一眼。
云姬被软禁在了自己的园子,听闻她日日哀号哭泣,伍子胥也曾多番进言,夫差都不为所动。
“夫人在想什么?”一个极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热的气息吹得人耳朵痒痒的。
香宝侧头看他,离他很近。眼睛看着他的眼睛,鼻子对着他的鼻子。
“大王,你说,那个孩子会是什么样的?”
她忽然开口,夫差怔住。
“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她又问。
夫差微微抿唇,伸手拥她入怀,“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
香宝听话地闭上眼睛。
“怎么这么多汗。”他抚了抚她的额头,抚到一手的汗。
“大概是天气太热吧。”
“哦?”夫差扶着她的肩,“不需要让医师来看看?”
“不需要。”
“果真没事才好。”他重新将她拢进怀里,低低地道,“夫人知道史连么?”
史连?他怎么了?香宝心中冷不丁一惊,莫不是行刺的事情被发现了?
“他归降了。”夫差扬唇,幽黑的眼睛深不见底。
史连归降?香宝心头猛地一跳。
“大王,华眉夫人来看望夫人了。”梓若的声音适时地在帘外响起。
“要见吗?”夫差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
香宝点头。
夫差便扶着她坐好,“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站在门口的华眉和玲珑见到夫差从香宝的房里走了出来,忙低头行礼。夫差点点头,侧身大步走过。
“西施,你怎么样了?”夫差刚走,华眉便匆匆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香宝动了一下,梓若忙上前扶她。
“我没事。”扯开有些干裂的唇,香宝笑了笑。
“你……真的怀了大王的孩子?”华眉咬了咬唇,犹豫许久,终是开口道。
闻言,香宝稍稍愣了一下。
“华夫人,我家夫人刚刚小产,身体十分虚弱。”梓若忙道。
轻轻皱眉,香宝没有开口,只是有些恍惚地看着华眉。
“那你好好休息,等你好些我再来看你。”神色缓和了一些,华眉柔声说着,终于领着玲珑离去。
跟在华眉身边,玲珑忽又回过头来看了香宝一眼,那眼中,满是嫉妒与不甘。看着她们的离开,香宝仍然怔怔地坐在榻上。华眉她……是来提醒她,提醒她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要忘了自己的使命。
这个孩子,就算没有小产,他们也绝对容不下他的。
“夫人,你没事吧。”见她面色恍惚,梓若有些担心地道。
香宝摇摇头,忽然感觉很累,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距离香宝小产已经两个多月了,夫差再也没有留宿醉月阁。入了秋,天气一天比一天凉,香宝开始学着给自己缝制一件过冬穿的袍子。
“夫人,你在忙什么?”倒了杯茶放在香宝手边,梓若好奇地凑上前。
“做衣服呀。”香宝扬了扬手中被裁得歪歪扭扭的布料,笑道。
“这个交给丫头们做就好了。”梓若不赞同地摇头。
以前,姐姐还在的时候,总是春天就开始给她做冬天穿的衣服。香宝抬手摸了摸鼻子,仿佛姐姐还捏着她的鼻子说,“我得缝得厚厚的,这样我们的懒香宝到了冬天就不怕冷了。”
“夫人,夫人……”梓若推了推她。
香宝回过神来,抿抿唇,“没关系,反正也是闲着。”说着,又低头开始忙忙碌碌。
梓若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夫人……”一直到用晚膳的时候,梓若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嗯。”喝了一口汤,香宝轻应。
“夫人……”
“怎么了?”叹了一口气,香宝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美味的汤,侧头看向梓若,“怎么事,说吧。“
“你知道大王今晚在哪儿过夜吗?”梓若道。
“在哪儿?”顺着她的意往下问,香宝又低头喝汤。
“赏月阁。”
“哦?又是赏月阁?”香宝淡淡地接话。
赏月阁里住的是郑旦,自从云姬被软禁之后,夫差最常去的地方,便是赏月阁。
“你怎么……”见她温温吞吞不着急的样子,梓若十分不能理解,原以为她颇有城府,原来竟只是她看错了吗?
“我怎么不着急?”香宝舔了舔唇,笑了起来。
梓若没有说话。
“他是大王嘛,如今我失了宠,急又有什么用呢?”香宝笑眯眯地放下手中的汤碗,“只是委屈了你,下回见着大王,我求他让你回去好了。”
“夫人,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梓若咬唇。
香宝站起身走到窗边,有风吹了进来,拂起她鬓边的发丝。
“但愿今年冬天不要太冷。”半晌,她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夜,深了。
香宝躺在榻上,双手交叠在胸口,望着房顶发呆。过了今晚,就七十六天了。他已经七十六天没有留宿在醉月阁了。交叠在胸口的手猛地收紧,绞得指关节微微发白。香宝被自己吓住了,她为什么能够记得这样清楚?七十六天,她竟然记得这样清楚。
梓若总在提醒她,他又留宿在哪位夫人那里了,提得最多的,是赏月阁,总共五十二次。他不来烦着她,她便自由许多。闲着无事,她可以好好琢磨针线活,明明是很好的事情。可是为什么……心却空空落落的?
香宝真的被自己吓住了,她该不是……
狠狠摇头,摇去不该有的念头,香宝扯过被子蒙住脑袋,侧过身,逼着自己睡觉。
提心吊胆的味道,你还想再尝一遍?
生不如死的痛楚,你还想再试一回?
她不要!
黑暗中睁开眼睛,额间冷汗涔涔。噩梦,又是噩梦。从梦中惊醒,她再也不敢入睡,抱着被子坐到天亮。
第二天清晨,梓若一进门便看到香宝抱着被子坐在榻上发呆,一夜未眠的样子。
“夫人,你……”
“我没事。”香宝侧了侧身,总感觉有个鬼鬼祟祟的小小身影一直在窗外徘徊,还不停地往里偷看。
“司香,出来。”眉毛忍无可忍地跳了一下,香宝出声道。
那个小小的身影微微僵了一下,磨磨蹭蹭地走进门来。
“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嗯……那个……你是不是惹父王生气了?”磨蹭了半天,他终于张口道。
香宝哭笑不得,“为什么这么问?”
“父王他……”
香宝立刻明白过来了,这小家伙大概认为夫差生了她的气,所以才……
“大概是吧。”笑了笑,香宝道。虽然……她也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哪里惹他生气了,只是现在她倒是感谢他冷落了她。
想了一夜,她总算想明白了。若是他再继续宠着她,她就真的会泥足深陷,难以自拔了。现在抽心,为时不晚,还来得及。
司香有些失望地低下头去,“父王真的生气了吧,怎么办才好……”他一个人咕哝着,忽然又抬起头来,“别怕,司香会帮你的。”极其认真地看着香宝,他道。
香宝拍了拍他的脑袋,又想笑,又感动。
“唉……”看着司香,香宝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别叹气呀,我真的会帮你的。”他急了起来,道。
“你好久,都没有叫我娘了……”憋着笑,香宝一脸哀伤地轻叹。
闻言,司香一下子涨红了脸,鼓了半天劲,才低低地叫了一声“娘”。
香宝呆呆地看着他面红耳赤的样子,心一下子柔软了起来,忍不住伸手将他拥入怀中,“好乖。”
他微微挣扎了一下,只是一听到她的叹息声,便立刻乖乖待在她怀里,再也不敢乱动了。抱着软软香香的司香,香宝有一刹那的怔仲。她在想,若是那个孩子没有小产……他会不会也像司香这么漂亮,这么乖。
然后,喊她……娘?
一起吃过早饭,司香便迫不及待地拉着香宝出了园子。
“这么急,去哪儿?”香宝好奇地问他。
司香笑得一脸神秘兮兮。拧了拧他肉乎乎的脸,香宝也笑。
“嘘!”司香忽然扯了她一把,拉着她一起蹲在走廊边。
“怎么了?”不自觉地随他压低了声音,香宝咕哝。
司香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香宝觉得好笑,刚想笑出声,司香便伸出小手捂住了她的嘴。
“夫人?”冷不丁响起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香宝微微呆住。
是夫差的声音,却不是唤她。
微微抬头,透过走廊的廊柱,香宝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阳光中,那一袭明黄的长袍耀痛了她的眼睛。他的身旁站着一个白衣的女子,是郑旦。
“大王,您的发髻乱了。”郑旦抬袖掩唇,轻笑。
那一笑,仿佛连园中最美的花都在那一瞬间失去了颜色。香宝从来没有见她这样笑过,原来她笑起来,真的很漂亮。
“无妨。”夫差道。
“臣妾帮您梳好啊。”郑旦扬了扬手中的小木梳。
“夫人一路追出来,就是为了替寡人梳头?”夫差扬眉。
“是啊。”郑旦笑盈盈地点头,拉着他的衣袖,指了指一旁的石凳。
夫差笑了起来,依言坐下。
刚刚还拉着香宝的司香气鼓鼓地咬住唇,握紧了小小的拳头,几乎就要冲出去。香宝忙反手拉住他。司香不依,香宝干脆将他搂进怀里。
温暖明媚的阳光下,纤纤玉手执着一柄木梳,尾指轻翘,细细地梳过如缎的长发,美得像一副画。
司香挣扎起来,香宝抬手轻轻转过他的脑袋,按在自己怀中。抱着司香,香宝安静地看着夫差和郑旦,眼中不兴一丝波澜,如一潭死水。
那一日,也是在这般灿烂的阳光下,她看着那一个原本以为是失而复得的白衣男子,那一个男子,他携着另一个女子的手。
好一双壁人。
“谁?”有人轻喝。
锋利的剑,指向她的藏身之处。香宝抱着司香,下意识地站起身。
“西施夫人?”持剑的侍卫惊讶,下意识地望向夫差。
香宝垂着脑袋,仿佛犯了天大的错误一般。
夫差站起身,微微蹙眉。
“躲在这里干什么?”半晌,夫差开口询问。
“哦……我跟司香玩呢”,香宝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捉虫子玩。”
“捉虫子?”夫差扬眉,说谎都不动脑子的吗?
“嗯,捉虫子。”香宝重重地点头,表示肯定。
“捉到了吗?”
“没……它跑得太快了。”
“哦。”夫差淡淡地应。
几名宫女侍卫都噤若寒蝉,唯独郑旦,笑盈盈地看着这一场诡异的对话。从头至尾,香宝都垂着脑袋,仿佛很卑微的样子。
“抬头。”蹙眉,夫差忽然道。
香宝乖乖抬头,只是眼睛仍然盯着地面。
“地上有钱吗?”夫差看着她,缓缓开口。
“没有。”香宝老实地摇头。
“看着我。”没来由的,夫差有些心烦意乱起来,竟然自称“我”,没有说“寡人”。
侍卫们都暗自纳罕,唯独香宝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变化。她下意识地咬着唇,抱着司香的手抖了一下,随即拥紧,仿佛要借用他的力量一般。司香一直乖乖待在香宝的怀里,小小的手搂着香宝的脖子。
她在怕?
她在怕什么?
夫差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费了好大的力气,香宝才定住心神,将盯着地面的视线挪回夫差的脸上。但是,她仍然没有看他的眼睛。
“看着我的眼睛。”他道。
香宝僵了一下,随即依言看着他的眼睛,她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死一般静寂。夫差的心忽然微微痛了一下,竟然感觉到该死的愧疚。
“大王,伍相国催第二回了。”一旁,有侍卫轻声提醒。
夫差回过神来,大步离开。香宝低头,吁了一口气。
“你刚刚在怕什么?”耳边,一个笑盈盈的声音。
香宝僵了一下,再度抬头,是郑旦。
“你爱上他了?”香宝淡淡地看着她。
郑旦愣了一下。
“你对我说过的话,自己先忘记了么?”香宝扯了扯有些僵硬的唇角,扯出一个笑来。
“我没忘。”郑旦微笑,“只是当时的我太过愚蠢。”
香宝皱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以后你就明白了,我……只不过想要活下去而已。”她说完,转身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香宝竟然感觉到她的哀伤与绝决。
为什么?
“对不起……”怀里,司香忽然闷闷地道。
“嗯?”香宝低头看他。
“我不知道她也在这里……”
香宝立刻明白了,他一大早神神秘秘地拉着她出来,只是为了让她来这里偶遇夫差?
结果,居然偶遇了这样的场面。
香宝笑了起来,揉了揉他的脑袋,“就你鬼主意多。”
司香没有像往常一样避开,居然任她蹂躏,香宝有些讶异,再一看,他的眼睛红红的。
“你在哭吗?”香宝哭笑不得。
“才没。”他闷闷地说着,眼泪却掉了下来。
“傻瓜,哭什么?”
“你不难过么?”他抬头看她,眼睫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可怜巴巴的样子。
“嗯,我不难过。”抬手替他抹了眼泪,香宝弯唇。
“骗人。”他嘟哝,带着浓重的鼻音。
香宝看着他,不语。
“以前……娘总哭……父王宠幸别的女人,她就哭……”
香宝轻拍他的背,安慰他,“他是大王嘛,不可能只宠幸一个女人啊。”说完,连她自己都怔了一下,是啊,他是大王……
司香揉了揉鼻子,“他那么坏,你不要喜欢他了。”
“呃?”
“上次那个穿白衣服的男人,是你的情郎吗?你跟他走吧。”司香忿忿地道,“父王有那么多女人,要是你真的喜欢他,一定会很难过的。”
香宝哭笑不得。
“胡说八道些什么呢。”香宝捏了捏他红红的鼻子,“这话可不能乱讲。”
司香仍是忿忿的。
陪着司香玩了一天,一直到天黑,好不容易哄得他高兴了,这才回了自己的寝宫。香宝拖着快要散架的身子骨,挪回了醉月阁。
一进门,便见梓若在门口团团转。
“夫人!”见到香宝,梓若忙迎上前,“你可回来了,你去哪儿了?怎么连午膳都没回来吃?”
“陪着司香呢,怎么了?”香宝揉了揉手臂。
“中午的时候,大王来了。”梓若急急地道。
香宝愣了一下,随即吁了一口气,暗自庆幸中午没有回来。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都快饿死了,准备晚膳吧。”笑眯眯地推着梓若,香宝道。
“唉呀,你听我说完嘛!”梓若被她一路推着,急急地道,“大王他……”
“好了好了,别跟我说了,别跟我讲他今天要在哪里过夜,我没兴趣,我快饿死了啦……”说着,香宝忽然停下了脚步。
梓若见香宝终于不推她了,吁了一口气,“诶,你小点声,大王在里面呢,从中午一直等到现在……”
“别说了,我已经看到了……”香宝在心底哀嚎,“梓若。”香宝抬手抚了抚额,尽量忽视门口那双盯着自己的眼睛。
“嗯?”
“以后说话……请直接讲重点。”
“……”
“不是嚷嚷着饿了吗?还杵在门口干什么?”夫差的声音淡淡响起。
香宝磨磨蹭蹭地走到他身边,在看到桌子上摆着的丰盛菜肴时,立刻两眼放光。
“大王,可以用膳了吗?”吞了吞口水,香宝狗腿兮兮地道。
夫差不可置否地点头,走到桌边坐下。香宝立刻一ρi股坐下,不过她坐的位置是离夫差最远的那个。完全没有收到夫差不满的眼神,香宝自顾自地开始大快朵颐。
“寡人在这里等了一下午……”不高不低地,他开口。
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又塞了满嘴,香宝边吃边嘟哝,“您可以差人来传我嘛。”
她说,您可以差人来传我。
她说,您。
在今天之前,她从来没有用过这个字眼。
完全无视夫差的存在,香宝狼吞虎咽,也许她并没有那么饿,只是……不吃点什么,就得面对他。
一直吃,一直吃。终于,在她的胃快要崩溃的时候,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从她油汪汪的手中拿起了那一大块烤肉。
“再吃,你的肚皮就要爆了。”
他执起她的手,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想抽回油腻腻的爪子,未遂。他拿起一旁的帕子,替她擦手。香宝垂着眼帘,在他抬起帕子来擦她的脸时,她略略偏开了脸。
“你在闹别扭?”他扬眉,一手抬起她的下巴,拿着帕子的手轻轻擦着她的唇角。
这一回,她没躲开。
“臣妾不敢。”她的视线定格在他的胸口,就是不看他的眼睛。
她说,臣妾不敢。
她说,臣妾。
夫差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在嫉妒。”他低笑,说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长长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她咬唇。她不嫉妒,她才不嫉妒,嫉妒是因为爱,她又不爱他,为什么要嫉妒。
撤了晚膳,他还不走。
梓若进来掌了灯,他还不走。
香宝一直在嘀咕,他为什么还不走。
“那个……夜色已深,大王何时就寝?”终于,香宝按捺不住,开始催他。
“夫人这是在邀请寡人吗?”单手支着下巴,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诶?!
香宝忙摇头,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大王国事繁忙,臣妾不敢打扰,那个……大王要回了,你们准备一下。”站起身,香宝大声对着门外候着的侍卫道。
没人理她。
香宝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这也忒不给面子了呀。
“夫人这是在赶寡人走么?”身后,一个幽幽的声音。
香宝抖了一下。
修长的手臂从身后将她抱住,轻轻一拉,便圈进怀中,紧紧扣住。
香宝挣扎。
“别动。”他贴着她的耳朵道,声音暗哑,灼热的气息让她的耳根微微发烫。
身后有什么东西硌着她的腰,若是以前,香宝还通未人事,自然不知道,只是如今……她几乎立刻知道了他想干什么。
僵住身子,她再不敢动弹。他抱起她,直接进房。将她放在榻上,他自己也解衣躺下。香宝咬唇,双手握得死紧。她不喜欢他碰她,他不喜欢他用抱过别人的手来碰她。
他伸手将她拉进怀中。香宝僵着身子不动,任他摆布。但他只是将她圈进怀里,便再也没做什么。
她仍然僵着,精神高度紧张。
“睡吧。”他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道。
香宝咬唇。
“不是老做噩梦么?我在呢,睡吧。”耳边,他的低叹一声,柔柔地道。
闻言,香宝愣了一下,他怎么知道?
这一晚,香宝睡得很沉,什么梦也没有。醒来的时候,夫差已经不在身边了,香宝仍然怔怔的,然后抬手,狠狠掐自己的脸。不能贪图他带来的温暖,不能贪图他带来的好眠。因为一旦有了依赖,再被生生地抛开,会更痛。与其要痛,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依赖。没有希望,便不会失望。
这样是最好的。
嗯,这样是最好的。
香宝点头,肯定自己的想法。
“夫人?”梓若一进来,便见香宝一个人痴痴呆呆地坐在榻上,伸手掐自己的脸,吓了一跳,忙跑上前拉下她的手,“夫人,你在干什么?”
白皙的脸上留了两个红红的印子,香宝茫茫然抬头,看向梓若,“梓若……”
“嗯?”梓若低头,看着那两个明显的红印,竟然有些心疼。
香宝伸手抱住她。
梓若听她含糊不清地低喃着什么,仔细辩了一下,依稀仿佛是在喊姐姐。
心里有某一处,忽然柔软了起来,她抬手,轻抚她的背。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