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朵当然也知道寻求雪澜的帮助,但是,雪澜一有干事的意思,孙春梅就会更加不满,就会“嚯嚯”叫着,冲到儿子身边,抢他手中的扫帚拖把,大声道:“放着放着!妈来妈来。”
自从公婆来到滨江,不知从几时起,朵朵家里,就有了只要雪澜没有回来,全家就不开饭的不明文规定。有时雪澜忙到晚上八九点,朵朵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可在孙春梅的“管理”下,全家人还是一定要等着雪澜回来再一起吃的。
孙春梅并不知道,儿媳其实是儿子共同负担着这个家的开支的。所以,她每个月从朵朵手里要2500元的生活费,而后,又从生活费中拿出1000元给雪澜。只是雪澜对于这1000元的来历并不清楚,就以为是自己爸妈贴给自己的钱。雪澜就对朵朵说:“你看,爸妈每个月还帮咱们交一部贷款呢。这下知道了吧,妈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看看实际行动,就知道妈对咱们有多好了吧。”
朵朵明知其中文章,但看到丈夫满脸得意,知道这事不能说,一说就是错。一旦说破,雪澜必定会不高兴的,不如让他得意,对他的健康也有好处。所以朵朵笑而不语。
再一个转眼,又到了这一年的夏天,公婆却没有半点要回老家的意思。
朵朵也管不了公婆在不在滨江了,就悄悄对雪澜说,这个夏天,咱们怎么样也得出去玩一次吧?雪澜就说好。这次两人的计划更好,一起去西藏看大家共同喜欢的仓央嘉措的故乡。
朵朵听说,当年仓央嘉措与情人约会的地方已经被改建为一个小小酒吧,更是心都长了翅膀地要往西北飞。雪澜当然也想去。可是,两人刚刚在网上下好资料行程,正打算买火车票,老家里一个电话打来,说是雪澜手外甥们又放了假。
孙春梅本来掌了家里的行政大权,但一到了这种时候,就将朵朵往前一推,说:“你是这个家的主妇,有客人要来,你自然是不能走的。”
雪澜的姐姐们自然也想看到,自己爸妈在弟弟家里过的是享清福的日子,他的大姐先声夺人,悄悄从单位里打了长途电话过来:“朵朵呀,大家都很挺想你的,一定要在家里等我们呀。”
因为是第二次来舅舅舅妈家,小外甥们不再被大人约束,开始在朵朵雪白的墙上乱涂乱画。当着朵朵的面,雪澜的姐姐姐夫嘴上是管理孩子的,可没过几天,家的墙就花花绿绿的,与幼儿园的围墙再无区别。
朵朵护肤品当然也成了公用品。既然来了公众,公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要她们是雪澜的嫡亲姐姐呢。只是一日早上朵朵醒来,居然发现一瓶雅诗兰黛特润精华霜少了大半。那精华霜是何丽去年去香港旅行时,咬了牙给买了回来,送给朵朵的生日礼物,自己一向舍不得用,因这次想着要去西藏,要去西藏,怕风化了这张脸,方才开了封,恰好大姑子们来了,就一起用吧,只没有想到她们并不是想用。
她们是想要。
朵朵从洗手间里出来,看着乱成一锅粥的家,和家里那些,自己所谓的亲戚们,心里闷得极慌,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姐姐所为,只觉我明敌暗,自己仿若一头羔羊入了狼窟虎茓似的。问题在还于,既使知道自己是羔羊还不能问。不能问,不能问,只能明明白白的,当一头沉默的羔羊。
这样的日子,好像陷入了周而复始的恶性循环。
简直就是一个醒不了的噩梦。
朵朵十分报屈,便悄悄与雪澜报怨,让丈夫私下跟公婆说说,也让夫家人尊重一下自己的生活习惯。雪澜却认为,自己父母为自己操劳了一辈子,姐姐们本来聪明,都有进高等学府的机会,却让给了作为家中独子自己,他们对自己都是有恩的。他们的各种习惯比朵朵养成的早,早就定了性,自己怎么能够让他们按妻子的要求而过得别别扭扭?
在这样的家事上,朵朵是不好说,雪澜是不肯说。
朵朵本来没是个没有城府的,一次两次,见丈夫指望不上,也就不再将话放在心里,开始主动尝试着与孙春梅沟通。哪知道不尝试还好说,一试这下,只觉婆媳两人气场完全不合,对起话来常常风牛马不相及,再进一步讨论下去,一定是火星撞地球了——便开始与孙春梅有了一些零碎的口角。雪澜看在眼里,只悄悄让妻子退一步。朵朵当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不知从哪一天起,自恋爱就没有红过脸的小两口开始有了小小的争执。
可是,既使朵朵与雪澜关起门来闹别扭,并没有躲过公婆如炬的法眼。某一日,朵朵下班回家,居然在自己房间发现了一封奇怪的信。
白色的信封上,只写着“陶朵朵收”四个字,既没有收信人地址,也没有寄信人的地址。字迹很陌生,并不是雪澜的字。信封封了口,但没有贴邮票,也没有邮戳。
原来,这封信又是出自公公的手。
公公原来是雪澜老家一家轴承厂的技术员,从前,在他们那个地方,也算得上也是一个文学青年,如今的文学老年。文学老年一向不擅言辞,却爱用文字来表达内心。公公在信写得很长,主题却很明确,主要就是批评朵朵。
公公说,朵朵太过“大女子主义”,并以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口吻教育朵朵,一个女人这样很不应该。
朵朵将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直到相信,告诫她的真的就是自家公公,不知该哭或者是笑。
这日傍晚,朵朵公司总部的一个女同事在朵朵家附近约了人,因为对方有急事取消了约会,女同事就想起要给朵朵一个惊喜,便买了水果去找朵朵,刚刚走到朵朵家楼下,听到一个六旬的老太太大声道:“谁说的?哪家说的,你说?你到是说呀?!”女同事在路灯下看了一眼,老太太穿着绿花棉绸的背心子,操一口外地话,被质问的人看起来是小区里的一名女物业管理员,想来,那女管理员没法跟绿花老太交流,便摇了头说:“算了,我只跟您儿子媳妇去讲。”
女同事正要按朵朵家单元门上的对讲机,绿花老太已怒气冲冲地打开门走了进去,女同事跟在后面,看到绿花老太一路去的,正是朵朵的家。大门一开,一股热浪从门里迎面扑来,海浪似的差点打了人一个踉跄,外面本是流火天气,不想屋里竟比室外更热,女同事立在门品,很有一些茫然,经确认之后,方才发现朵朵家里竟然是黑漆漆的,既没开灯,也没听到有电扇转动的声音,费了老大的劲,才看到里面隐隐约约的,有两个人影晃荡。
女同事是金庸先生的骨灰级书迷——见此情形,突然就想起了金老笔下的“活死人墓”,正惊疑间,绿花老太已然发现她——方才知道,那个人,竟然是陶朵朵的婆婆。
朵朵与雪澜都不在家,女同事给朵朵打电话,偏朵朵的手机关着,又不好马上走人,便坐在餐桌旁一面喝凉白开一面等。孙春梅摇着蒲扇,给朵朵的同事拿了一把小鸿运扇来。同事道过谢,坐了一会儿,反现电扇只有转动的声音,却没有转出来的风,再看那电扇又老又破,上面分明有红油漆写着“XX县委食堂”的字样。同事正迟疑间,就听到孙春梅在厨房内跟雪澜他爸的对话。“物业说,住在一到五楼的那些人都反映说,我每天洗衣服又不拧干水就晒出去,脏拖把也经常放到影衣架上,水全部都滴到他们家的衣服上面了。我问物业公司那个女的,这些话是具体是哪家说的,她又不讲,只说让我以后不要在衣架上放拖把,把衣服甩甩干再撑出去——吓,用洗衣机甩衣服,洗衣机不要电的?电费由她出?”
朵朵的公公不说话。便听孙春梅继续道:“她还说,你总是站在阳台上对着楼下吐痰——呵,对面五楼的老头不也站在阳台上吐来着?一样是吐痰,他倒没个人管,眼睛都全盯着我们这些外地人身上!”
过了十几分钟,女同事热得受不了,还没见到朵朵的人影,便打算离开,提着买来的水果,自己往进冰箱里放。进了厨房,见水笼头是半拧着的,有自来水从里面一滴滴落下,笼头下面的一个红色面盆已接了小半盆水——据说这样水表是不动的,一月下来倒可以节省不少水费。
孙春梅可能看出女同事眼里的诧异,便笑着说:“我们这是死也死得着的人了,替儿子媳妇省点钱也是应该的。”
女同事回去后,闲聊间不经意就将这事讲了出来,被有心人听去,只说朵朵平时在人前衣着光鲜,装出大方的模样,实则待公婆可不知道有多小气。这话辗转传到朵朵耳朵里,朵朵当然不免又添了一层气恼。
因为自小和母亲林雨轩亲切,因此近日家中种种,朵朵得空时便跟林雨轩说上一说。起先,林雨轩只劝说让朵朵大度一点,学贤惠一些,及至一日午后,林雨轩特意提了水果去看望亲家,只在朵朵的客厅里坐了一小会儿,便知女儿所言不虚,这孙老太太着实没有将别人的孩子当作一回事。
话说朵朵家有北南各有两个阳台,北阳台比较大,南台小,但只有南阳台能够照到阳光。南阳台容纳不了全家人的衣服一起悬挂,依朵朵的安排,家人的外衣挂在北面,内衣毛巾等因为要接受紫外线的消毒,所以晒在南阳台上。这种安排本来没有任何问题,但孙春梅却是不依。
林雨轩来时,孙春梅正在搞“乾坤大摞移”。先将其他家庭成员的所有衣物从南阳台上搬到北阳台阴暗处,再将儿子的外衣外裤袜子,一样一样的,全部拿到南阳台上去。林雨轩起身,从北阳台暗影的一堆花花绿绿以及破破烂烂里面,挑出一件莫代尔的果绿色的短袖T恤,问孙春梅,雪澜的这样东西怎么又不拿到南面。孙春梅就笑着说:“这是朵朵的吧。”林雨轩淡淡道:“不,这是雪澜的。”孙春梅细细再看,认出那东西果然属儿子,忙不迭地接过去晒到有太阳的阳台上去了。
林雨轩本是个涵养极好的人,此时也难免生了气,心道,还真是这样的——以为是我女儿的东西,所以你这个做婆婆的就不让它晒太阳了,嘴上虽然什么都没有说,难免脸色沉了下来。再小坐一会,林雨轩发现更大的问题——原来孙春梅夫妇在老家开敞习惯了,进进出出的,从不关纱门的。朵朵住的小区不远处就是金水河,临水,小区里的蚊子就多,别人家纱门纱窗一天二十四小时关着,惟这里开着,蚊子苍蝇还有不来的?林雨轩一下子就被盯了好几个包。孙春梅听说,一面拿花露水过来,一面笑道:“哎哟,看来这蚊子是养家了的,跟了我们姓唐!要不,怎么老咬亲家不咬我们。”
林雨轩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直接起身,告辞。孙春梅不知究里,晚上便对雪澜爸说,想不到儿媳妇的妈妈竟也是个喜怒无常的,可怜咱们儿子啊,当了她家女婿,还真是不好应付那一家人。
八月。
那个炎热的下午,朵朵心情沉重地从医院回来,身子还没有全部进到门里,就听见婆婆在房里大声叫骂。孙春梅看到朵朵,忙递了床单给朵朵看,说:“也不晓得是楼上哪家缺德的,晒得好好的床单,故意给我浇上了油。”
床单上真的有一块小的,圆的,脏的油渍。朵朵一下子想起来,刚才在电梯里遇到一楼的老太太。以及,那老太手里拿着的锅铲及看自己时的表情,心里已经明白了个七八分。
一楼的老太太与儿子儿媳妇都住在自己这个门栋,只不过老太太一人住在一楼,其儿子儿媳均住八楼,一楼的老太太人也勤快,总是看到她在外面晒这晾那的。因为自己婆婆长期洗东西不甩干,滴水到一楼老太太的东西上,那老太太与婆婆已交涉多次,现在一定是她到八楼儿子家泼了油下来,给自己婆婆一个厉害。
老太太间的斗争一向是睚眦必报的。
孙春梅催促朵朵,道:“快点,妈歇口气,你帮妈骂骂楼上那些不讲脸的东西。”
朵朵却认为,这事本来就是婆婆理亏在先,但碍于老人家的面子,她也不好明言,就说:“邻里之间是要长期相处的,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妈,要不你平常有时间的时候,也不要是老待在家里,多跟楼上楼下的接触一下。大家熟了,有些事就好说了。”
孙春梅十分不快,冷笑道:“我倒是有时间的很!只是人家聊来聊去的,都是大孙子大外孙,最不济也是个孙女儿,你要我一个外地来的老太婆Сhā得上什么嘴?!”
婆婆的几句话,仿佛针似的一下子刺在朵朵心尖。朵朵就没有接话。孙春梅歇了一口气,将挡了道的朵朵向旁边一推,自己从窗口伸了头出去,继续叫骂:“楼上哪个不要脸的,下流的,断子绝孙的货……”
陡然听到“断子绝孙”四个字,朵朵仿佛被雷劈了一下,胸口更是心刀剜箭刺似的,再也忍不住,也不想再忍,“嘭”地一声,关门离去。
从家里出来,朵朵拦了一辆红色出租车,到星巴克泡了一个下午,几次想将医院的检查结果告诉雪澜,每每拨了三个键,又不知在电话里应该怎么说。
偏偏这日雪澜有重要应酬,到次日凌晨两点方回,又喝了酒,胡乱冲洗了一下,倒头就睡。朵朵试探着推了推他,没有应答。朵朵辗转一夜,因为有极重的心事,就起得特别早,先将个人清洁搞妥当,再去整理一下其他地方。客厅里乱得厉害:沙发上全是公婆换下来的脏衣服;茶几与地上各丢着一双又臭又脏的袜子——公婆每晚都在沙发上一面洗脚,一面看他们喜欢的电视节目。
朵朵将衣袜一咕噜放入脏衣篮中,整理好沙发搭巾,开始扫地,突然,身后传来招牌似的“嚯嚯”叫声,孙春梅风般冲过来,劈手就夺下朵朵手中扫帚,大声道:“说了多少遍了?怎么一记不长记性?!四儿还没有出门,你怎么能够扫地?!”
孙春梅说是说过类似的话,却没有谁告诉过朵朵,为什么雪澜不出门,她就不能扫地的理由。朵朵一下子被搞懵了,道:“为什么?”孙春梅余怒未消,开机关枪似的讲:“难道你是要把你男人扫地出门?天下哪有这样做人家媳妇的?成天也没见早点起床做个事,好不好今天做了一件事,还做得这不象个事情!”
朵朵呵了一声,说:“古人有云:‘黎明既起,打扫庭宇’,古代人早上也扫地的,莫非他们扫地的目的,就是为着要把自己老公赶出家门?”孙春梅说:“我是死也死得着的人了,不管什么古人今人,反正我们自打老一辈起,自己的男人还在家,就是不能扫地。”
朵朵知道婆婆没有说完的那半句话是什么,那就是,你既然嫁进了我们老唐家,你就要依照我们家老一辈的规矩来。朵朵正烦着呢,就想,谁知道你们家还有这种破规矩,也不知道文革时期破除四旧,怎么就没把这规矩给一起除掉。话虽然已经到了嘴边上,但一想到如果跟婆婆发生争执,为难的只会是自己老公,想到雪澜对自己的好,终于将一番话咽回肚去。又安慰自己说,不就是扫个地嘛,不扫就不扫,正好乐得个清闲。
朵朵正想着,孙春梅端着一杯灰糊糊水出来,“来,快喝了它。”朵朵吓了一跳,道:“什么东西呀,这是?”孙春梅说:“好东西。妈在你们家也住了一年多了,这不是看你们一直没怀上孩子吗?特意托人从老家山神庙里面,送子娘娘座前求来的符水,每个月从阴历初一到初七连喝七天,不出三个月你们就能怀上一个大胖小子。我们老家的人都知道这种水,灵着呢。妈也不晓得求了几多人,等了这么长时间才弄到——快喝,快喝。”
朵朵心里更不痛快,加上鼻子底下那符水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不仅皱起眉头,说:“多不卫生呀,我不喝。”孙春梅“嚯嚯”地晃了两下手掌,说:“不能瞎说,这是要造口业得罪菩萨的!”从餐桌上拿起一罐蜂蜜,弄了一大勺放进符水里使劲搅了搅,送到朵朵嘴边,道:“大小姐,这下能喝了吧?”
朵朵忍着恶心,起身,说:“妈,我去帮您煮粥。”一下子钻入厨房。
孙春梅唠叨归唠叨,勤快也还勤快,就象大多数乡镇妇女一样,认为女人的命比男人经得起磨,一手包揽家务,不让自己家的男丁动一针一线。特别在吃的方面,孙春梅一向不含糊,无论天晴还是雨雪,每天早上都煮雪澜爱吃的杂粮粥。
杂粮粥的具体做法就是,将大米,小米,玉米面,红枣,莲子等几样食材洗洗干静,然后混煮到一起。有时加红薯丁。有时加南瓜粒。玉米面和莲子都是孙春梅从老家带过来的,朵朵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包装袋,一下子就发现,莲子早已过了保质期,想了一想,才将情况说给孙春梅听。孙春梅根本不看包装,说:“不可能,莲子是我跟你爸来之前刚在我们家那里最大的超市里买的,到现在还没有半年时间。”
朵朵叹气道:“妈,我原来就跟您解释过,食品有它自己的客观的生产日期,并不是说您在什么时侯买这个东西,这个东西就是什么时间生产的。”又说:“家里的主妇掌握的是全家的健康,放进口里的东西是一定要严格把关的。比如过期食品,又或者……”朵朵想提到那个见鬼的符水,话到嘴边了,却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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