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秋天是一夜之间突然降临的。
头一天还是只需穿短袖裙子的盛夏模样,一夜风雨过后,早上起来,就是一派秋的初寒了。
窗儿往身上套厚厚的牛仔裤,早秋的晨风不动声色地舔着她祼露的大腿,窗儿禁不住微微打了一个寒噤。
她突然想起了修河。
这条环绕县城、模样俊俏的河流在秋天里会是什么样子呢?那些水波还是曲线优美地在河床上跳着舞吗?那些鹅卵石呢?还是安安静静地躺在河底,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开始变黄了吧?树底下的大青石板呢?现在坐上去一定冰凉冰凉了。
新学期开学几天过后,窗儿就再也没有到修河边上去过。算一算,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为什么就不去了?现在天黑得还是挺晚的呀。我们还可以背难点的。我觉得这样效果很好啊。”走廊里,涛趁四下无人,悄悄地又一次这样问她。
窗儿摇摇头,说:“有那么多在路上浪费的时间,不如多背两个单词呢。”
涛无话可说。高三了,每一分钟都是金子,尽管走到修河边上去,只需要花费十多分钟的时间。
涛不知道的是,窗儿说谎了,浪费时间不是她不去修河的真实理由。
实际情况是,新学期开始后没几天的一天黄昏,窗儿吃过晚饭,拿了一本英语书,正要像往常一样去到修河边上,电话响起来了。窗儿刚拎起话筒,里面一个陌生的、气急败坏的声音没头没脑地冲窗儿吼:“告诉德子这王八蛋,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手机不开,我会找到你们家里来的!”
德子是窗儿爸爸的小名。
窗儿呆了好一会,想起来要问问清楚时,话筒里已经是一片忙音了。
窗儿脸色煞白地告诉正在厨房里收拾碗筷的外婆,外婆的脸吓得比窗儿还要白:“你爸爸在外面惹祸了!他们要找我们麻烦了呀!”
窗儿抓着外婆的手,很后悔自己的莽撞:“外婆别怕!我们又没干坏事,他们找我们麻烦干什么!”
这天开始,每天一放学,窗儿就快快地回家。吃过饭,也再不出门,就和外婆守在家里。有时爸爸难得早点回来,就哧哧地笑她们:“神经过敏!我不偷不抢的,谁找我麻烦!”
窗儿看一眼爸爸,眼睛里满眼的不信任。爸爸低头往嘴里扒饭,不知是真没看见还是装没看见。
二
“嗨!”一个听上去有点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的时候,窗儿已经一动不动地望着河面好长时间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河水里有被水波揉碎了的晚霞,有灵巧的黝黑身子的小鱼,有躺在浅黄沙床身上的默不做声的鹅卵石。她眼神恍惚地一一掠过这些物件,直到一直在半空中无形地游走的思绪被那一声陌生的“嗨”打断。
窗儿扭头一看,是涛,一个小学与自己同过六年学、初中三年毫无联系、到高中又成了同班同学的男生,一个与她一样在班级里默默无闻的人。
小学里,窗儿个子矮,一直坐在前面,涛个子高,一直坐在后面,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值得记忆的交往。
高中伊始,两人初见面时很有一番惊喜,只是往后的日子,跟这个高大木讷的男生也一直只是点头之交。其实不光是跟这个男生,窗儿跟班上很多很多的男生女生都是点头之交。高中两年,她一直埋在自己一份心情里,不记得舒展自己,也不记得去欣赏已经舒展了的别人。
现在,被这样老朋友一样地招呼着,窗儿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来。
“我好几天都看见你坐在这里看书。这么用功啊。”涛在竭力用随和的口气说话。但他的脸有点红,声音听上去有点紧张。
他也是并不太习惯与人交往、特别是与女孩交往的那种男孩吧。
“也不一定就在看书,只是喜欢这么坐着。”男孩的紧张倒让窗儿镇定下来,第一次感觉到有男生因为自己而紧张,窗儿心里有了一分小小的得意。
“看鱼游泳?”涛卖弄似的说,自己先笑起来,害羞里略带点窘迫的那种。
窗儿的笑就放松多了:“一起看?”身子往一边让了让。
窗儿坐在一块长长的青石板的身上,青石板的后面是一棵有了年纪的槐树,前面就是清清浅浅的河水了。
滔缩手缩脚地坐下。他的这种姿势再一次证明他是不惯与女孩交往的。是不是因为一连几天的偶然瞥见,使他突然对窗儿充满了好奇?
夏天的修河好不热闹。不远处的河心里,挤满了光着上身的大大小小的孩子,五颜六色的游泳圈快乐地盛开在河面上,小孩子的尖叫声和妈妈们的尖叫声掺杂在一起,欢乐了河面上的每一寸空气,感染了河边忙着洗衣服和忙着走路的每一个人。
窗儿非常喜欢坐在这样的一种氛围里,看书,看带给她温暖的人气又与她毫不相关的人,或者什么也不看,只是坐着发呆。这个暑假一开始一直到现在,每天的黄昏,窗儿都是这样,吃完晚饭以后(外婆总喜欢早早地烧好晚饭),拿了一本书,与外婆打一声招呼,就独自跨出家门,匆匆去到河边。
大多时候,外婆只是说:“天黑以前就回家来啊。”有时候,外婆也会说:“到你爸爸单位去,看看你爸爸到底是不是又在加班!叫他早一点回来吃晚饭!”
爸爸的晚饭,总是他一个人独自吃。那时候,窗儿已经准备睡觉,或者干脆已经睡着了。
窗儿到河边去,是要经过爸爸单位的门口的。有时候,她就真的去问一声门卫。门卫笑嘻嘻地看着她,说:“你爸爸?加班?哈!不知在谁家的桌子上加班呢!”
窗儿羞红了脸,一声不响地转身就跑。
窗儿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说变就变。妈妈生病走了以后,爸爸一眨眼就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一个完完全全没有时间概念的、对家人对自己都视而不见的人。
这个暑假过完,就是高三了。窗儿知道时间如梭。但很多时候,她也只是坐在修河边上,想已经在天堂里做仙女的妈妈(窗儿坚信这一点),想自己渺渺茫茫、无可把握的未来。
现在,身边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陌生的男生。这个男生大手大脚,脸上带着点羞涩而真诚的笑容。
令窗儿无端地觉得温暖,并且安心。就好像是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他们就是老朋友一样。
窗儿注意到涛手里拿着一盒歌带。
“谁的歌带?”窗儿问。
“崔健的,你可能没听说过,很老的。”涛一边说,一边将歌带递给窗儿。
“崔健?”窗儿看着歌带上那个陌生的长头发男子,“我还真没听说过。唱什么的?”
“摇滚。听我表哥说,他是中国大陆天王级摇滚歌手,上个世纪80年代红遍了大江南北。我特别喜欢第一首《一无所有》。我在表哥家里听了好多遍,今天表哥干脆送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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