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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绯芸(五)

那日下午,季芸即被囚禁于青天宗思过堂。

德乾真人对外宣称的原因仅一句话,季芸背叛青天宗而投靠祈灵山妖族,按照门规,当受五雷轰顶之刑。

虽然大多数弟子都不相信季芸会叛出她生活了十八年的青天宗,可是事实胜于雄辩,季芸在祈灵山上呆了那么久,回返时毫发无损,再加上德乾真人字字铿锵,就算立时不信,渐渐的,也便信了。

一时间关于季芸的唾骂声不绝于耳,似乎人人都恨不得将其诛于剑下,唯有她的同辈师兄弟们,在景岚的领导下依旧立场坚定的给予她支持,就算外边风声再大也不曾动摇。

有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在这风口浪尖的当儿,青天宗上下又传开来一个消息,季芸她,是妖孽之后!

这一下无疑平地之中起惊雷,关于绯玉狐与季奉天之间的事情被瞬间翻了出来,人人传看,且版本千变万化,不过万变不离其宗的就是,绯玉狐祸害苍生天诛地灭,季奉天受妖迷惑是非不分,季芸,更是个遗祸千年的孽种。

小道士们正年轻,热血凛然,天天受师门耳濡目染,对天下妖孽有一种近乎变态的厌恶,于是乎,这场最初的口舌战渐渐变为了聚众起义,拔剑斗殴,季芸的几个师兄弟虽为德乾真人亲传弟子,但好汉架不住人多,堂堂数百人挥舞着善良宝剑要去思过堂猪妖,他们几个人哪里拦得住。

两波人在思过堂前对峙了数个时辰,外边叫骂声不绝于耳,吼声震天,景岚带着几个师弟结成|人墙拦在门前,心里也是发虚,若不是德乾真人严令闲杂人等不得进入思过堂,他简直可以相信眼前的人海完全能从他们身上踏过去。

思过堂内的暗室里,季芸正一身白衣地坐着,外边的声音她不是听不见,相反,就是因为听得太清楚了,她才没什么动静。

其实她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都要杀我呢。

诛杀妖孽,是因为妖孽丧尽天良,他们残害生灵,天理不容,身为替天行道的执法者,自然要将其诛杀于剑下,但自己,自己生在青天宗,长在青天宗,从小到大并未做过什么恶事,就因为是妖孽之子,就要如此赶尽杀绝?

这,究竟是替什么天,行什么道?

她坐在角落里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忽然觉得人生总是有些可笑,自己的母亲到底是不是那个绯玉狐,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原来这便是所谓的大道,眼里容不得沙子,便要剔除掉。

回想起祈灵山上的一朝一暮,妖怪们也并非十恶不赦,天道循环,世间万物更有其存在的道理,想通了这一层,便觉得过去十八年心心念念的执着所谓己任不过只是一场闹剧。

至于自己的娘亲……

她抬起头来,暮­色­渐深,外边的喧嚣也淡去了,月光透过天窗照在脸上,竟然有些灼人。

绯玉狐,季奉天,听了数次,心里也曾经疑惑过,没有想到,爹娘竟然真是他们。

灵琦曾说过自己与娘亲有着张一模一样的脸孔,能让同是身为道士的季奉天喜欢,那娘亲身上,肯定有让人挪不开眼的光芒。

不觉得厌烦,她抓了抓胸口的衣襟,想到自己的亲人是妖­精­,却没有任何的不适应。

或许德乾真人说得不错,她季芸,在祈灵山上的那段日子,或多或少是被同化了。

暗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季芸只道是前来送饭的,也不曾抬头搭理,不料脚步声却节节逼近,直到熟悉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她才回过神来。

“呆在这里,就真的比祈灵山上住得舒服?”

季芸仿佛雷击一般,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盯着灵琦的脸看了半晌,才惊呼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

“我不过是想来看看你有没有认清楚这些到毛老道士的丑恶嘴脸。”灵琦声音里带着笑意,“你爹娘的事情,如今你不会再认为我是诓你了吧。”

季芸侧过脸,不搭话。

灵琦只道他还未认清事实,不禁有些心凉,暗道绯玉狐果然生了个好女儿,六亲不认不说,还如此不识抬举,他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为的还不就是把这个妖族遗孤解救出道士们的魔爪,回去安心过日子?

妖尊真是不好当,灵琦幽幽叹了口气,正思量着说些什么来安慰小姑娘脆弱的心灵,忽然心中一动,察觉到有人接近,而且似乎还是个高手。

他捏了个印诀,身子晃了晃便隐了身形去。

灵琦忽然消失,季芸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见着门边一阵亮光,德乾真人已经拎着盏小油灯走了进来。

“师父……”她讷讷地唤了声。

“你还肯认我当师父,这两个字,我受不起呢。”老道士­阴­阳怪气地说着,油灯的光芒衬着他皱纹横生的脸,有些寒颤人。

季芸抿抿嘴,忽然没了声音,德乾真人冷笑一声:“果然,养了你十八年,到头来还是个死不回头的孽种。”

季芸身子狠狠颤了一下,急声道:“不是的,师父的养育之恩,弟子无以为报,弟子自始至终,真的都没有产生过任何要背叛青天宗的想法!”

“哦,即使知道了你娘是个妖孽,你也能保证不背叛青天宗,不背叛你师父我?”

季芸重重点头。

德乾真人抚了抚长须,忽然道:“那你说吧,在我之前,有何人来过?”

季芸心中一紧。

灵琦……她埋下头,眼角悄悄扫向四周,莫非灵琦在这里,被师父看出来了?

“说!”德乾真人似乎不给她思考的时间。

“不……没有人。”鬼使神差一般,季芸浑噩地闭上眼睛,声音仿佛都不受控制,胆依旧以无比自然地“没有人来看过我。”

沉寂,暗室里气氛压抑,季芸死死抓着袖摆,小巧的指节依然发白。

灵琦站在她身后,其实早已做好了开打的准备,可见她没有供出自己不禁有些惊讶,心里却没来由地滑过一阵浅浅地暖意。

他对自己的隐身术有信心老道士看不破,却没想到季芸会帮他隐瞒。

德乾真人哼了一声,扬手将一样东西抛在她面前。

季芸眼里闪过一道亮光,眼前躺着的,是自已的佩剑。

“拿上剑,随我来。”德乾真人转身出了门。

季芸眼睛有些花,还是忙不迭地抓起宝剑跟了上去,德乾真人走得飞快,她便跌跌撞撞地跟着,二人由后方出了思过堂,又往山间深处走去,一路向下,直到停在一处由锁链挡着的山崖前。

德乾真人率先御剑而起,逆风飞下。

季芸认得这里,门派禁地,困龙谷。

困龙谷下五里,是为禁锢深渊,历来关押门派中犯下大逆不道罪行之弟子,凡被囚禁与此地之人,皆受地气毒沼之煎熬,永不得重见天日,是为人间炼狱。

他们一路行来,路边堆积着的断剑与白骨看得季芸心惊胆战,她不过才十八岁的年纪,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这死气沉沉的深谷就像一只沉睡已久的洪荒巨兽,仿佛在下一刻便会苏醒,之后猛扑上来,将你吞入阿鼻地狱。

她握得死紧的拳头忽然被一阵暖意包裹住了。

愣了愣,季芸侧过脸,身边什么都没有,之后低沉的空气与暗哑的石壁,但他能明显感受到那个人的存在,虽然看不见,她却能感觉到灵琦一双眼睛是注视着自己的。

“还不快来!”老道士低吼一声。

季芸赶紧小跑了两步,手中的温暖不曾离开,周围的一切仅是一瞬间按,便变得毫无恐惧感可言。

德乾真人站着的地方,是一处地沼之气最为浓郁的山道,一边的山壁上,横出一块凸石来,粗大的黑铁锁链在上面盘旋了数道,再垂坠而下。

锁链的下方,绑着个蓬头垢面的身影。

男人披头散发地就这么被吊在那里,衣衫早已破不蔽体,露出来的肌理上布满血痕,有些已经结痂了,有些却还是新的,血水滴答滴答,溅在石上,声音清脆可闻。

而下方的石头早已变成了血红一样的­色­泽,不知浸了多少血,又浸了多少年。

季芸愣愣地抬头望着那个人。

他英俊的面容在乱发下忽隐忽现,眼睛闭着,但是人却没死。

季芸心底有一种强烈的感知,这个人,他没有死。

“季奉天,这些年来,过得可好?”

德乾真人负手而立,望着那个悬挂着的男人,眸子里布满鄙夷与不屑。

季芸怔怔退了两步。

男人缓缓抬起脸来,迷茫地眸子对了半天,才对准了老道士,随即淡笑了一声,用近乎细不可闻的声音道:“无所谓好或不好……我心已死……这天罚地蚀的皮囊……着实是没有­干­系了……”

德乾真人冷眼望着他,“大逆不道这么些年,你可知道自己错了?”

“我……我何错之有……”男人嘴角溢出一抹惨笑,“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当年没有带着绯玉远走高飞……才换来了如今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德乾真人眼皮跳了跳,仿佛被触着逆鳞一般,猛然喝出声来:“你竟然说出这种话!你竟然还……你……”他气得有些语无伦次,索­性­回身冲季芸怒斥道:“季芸,你给我杀了他!”

季芸仿佛没听清,木讷的眼神从男人身上挪到老道士身上。

“季芸?”听见喊声,男人像是忽然来了­精­神,沙哑的嗓音亦带着不可置信,“季芸……?!”

“哈哈!”老道士转过身来,无比得意地大笑,“季奉天,忘了告诉你了,你的宝贝女儿季芸,可是被我耐心教导了十八年呢!”

季奉天的气息突然变得急促又沉重,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季芸,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季芸也是呆呆地望着他,身子发起抖来,越来越厉害。

老道士朝季芸大吼道:“你不是想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么?你不是想证明自己没有与祈灵山妖孽同流合污么?很简单,只要你杀了眼前这个与厚颜无耻与妖孽苟合的败类,我便相信你,你还是青天宗的好弟子,你还是我的好门生!”

德乾真人眯起眼来,定定地瞧着季芸的反应。

杀他?

季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怕听错了,又小心奕奕地问了一句:“师父……你让我,做什么?”

“杀了他。”德乾真人语气放缓了,“杀了他,整个青天宗上下,便不会有人再为难于你。”

这回听清了。

她惨笑一声,摇头,“不,我不能。”

“你可以,德乾真人朝前迈了一步,只要杀了他,一切都能回到从前,多么完美。”

仿佛蛊惑一样的慈祥声音,只是季芸听来,却像是深渊恶魔的呻吟回响。

她双腿一软,身子便倒了下去,天空地沉沉地压下来,她喘不过气。

直到一只有力的手臂托住他的身子。

耳边响起灵琦低沉的声音,“现在,你看清这帮道士的嘴脸了?”

仿佛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季芸眨眨眼,缓缓抬起手抓住灵琦的袖摆“灵琦……救我爹……求求你,救我爹……”

灵琦看着季芸的眼睛,缓缓点头。

面对灵琦的突然现身,德乾真人却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仿佛习以为常一般轻抚着长须,淡笑道:“莫不是祈灵山妖尊大人,久仰了。”

灵琦眉头一皱,“你认识我?”

“何止是认识……”老道士笑得越发高深莫测起来“而且今日,我还想要你葬身此地!”

他缓缓抬起了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手中三指合并,捏着一个奇怪的印诀。

灵琦心里紧罩突生的同事,季奉天的大吼已经在耳边响起来,“不好,快逃!”

“哈哈哈,太晚了!”

老道士大笑三声,四周的山石忽然片片爆裂,从中滴溜溜飞出六个金光闪闪的圆环来,不过刹那的功夫,六道光芒自圆环中­射­出,不偏不倚齐刷刷地照在灵琦身上。

“可恶,这是什么……”感受到周身的束缚,灵琦开始挣扎,可这金光很是古怪,粘糊糊的又无比缠人,他运气灵力一时竟然还挣脱不开。

德乾真人缓步走上前,将瘫倒在地上的季芸拉起来,嘴角都咧到了耳朵边,“不错,真不错,季芸你这次立了大功了,竟然还让我抓到了妖尊,哈哈,妖尊一死,祈灵山群龙无首,还不是任我道家门派鱼­肉­,哈哈哈!”

灵琦听见这话顿觉蹊跷,不禁看向季芸,便也发现季芸同样震惊地望着他,她努力地张开嘴,“不是我……”

“十八年,我为什么要养这个妖孽之子十八年,为的不就是这一天,等着你们祈灵山这帮妖孽能有一天会来自投罗网!你这妖尊也不怎么样,委实容易上当了些,哈哈哈!”

见着灵琦依旧不断挣扎,德乾真人模样十足地意气风发道:“不要白费力气了,为什么要把你引到这里来,困龙谷的地龙沼气足以压制住你四成的灵力,而这‘六道囚笼阵’可是连真龙都能困得住!”

听老道士这么说,灵琦又试了试,见无用,也不再挣扎了,只是淡然道:“你早就知道我在此了?”

“哼哼,妖尊大人你虽然隐藏得很好,但也不要小瞧了贫道,贫道浸­淫­道术数十年,可不是那些|­乳­臭未­干­的小道士能比的!”

灵琦点点头,似乎是想通了什么,又道:“我懂了,你收养季芸于青天宗十八年,又没有将她杀了……为的,也不过是找个契机利用她来反将祈灵山一军吧。”

“就算知道了这些,你也逃不了,是妖孽,必诛!”德乾真人抽出剑来,手中已捏起了印诀。

“且慢。”灵琦似乎一点也不惊慌,“你杀了我,准备怎么处置季芸?”

“她?”老道士斜眼看着一边的季芸,目光冰冷,“贫道已经说过了,是妖孽,必诛!”

灵琦轻笑一声:“好狠,果然一个也不放过。”

“替天行道,就不当有­妇­人之仁!我辈千年传承,其中天道,又怎回事你们这些妖孽畜生所能明白的?”德乾真人高举起手中宝剑。

“于是,你所谓的天道,就是到了最后的众叛亲离?”灵琦语气不屑,“你回头看看吧。”

环绕着灵琦的金光忽然一阵晃动。

德乾诧异地回身,惊呼道:“季奉天,你!”

季奉天身上虽然绑着锁链,却依旧腾空而起,身姿矫健如出水蛟龙,手中长剑气贯长虹,正对着一只金环用力劈斩着。

德乾真人大急,连忙御剑去挡,可是季奉天周身却腾起一股青­色­的火焰,老道士气势汹汹的一剑,季奉天也只是斜眼一瞟,挥掌便将那把剑打得倒飞而回。

他双眼­精­光闪烁,全然不似方才奄奄一息的模样,乌发飞扬,俊逸的面庞上英气逼人。

“芸儿!”

季芸身子一震,才明白过来是季奉天在唤她,忙爬起身来,抬头望着半空中那英武的身影。

季奉天长剑不停,望着季芸的眼里却满是温柔,“芸儿,爹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娘亲。”

季芸张张嘴,想要说话,却没说出来。

“妖尊!”季奉天忽然朗声道:“芸儿之后便劳烦你照顾了!”

他全身爆发出青­色­的火焰猛然升高一丈,连绑在他腰上的粗大铁索也在这一刻绷断了,见着这一幕,德乾真人大惊失­色­,“你,你竟然自爆元神!?”

季奉天一声长笑“绯玉,我来了!”继而整个身子都化为一柄青­色­巨剑,仿佛开天辟地一般,狠狠劈斩上了金环,震天的响声中,他的身影与那个金环一同消失了。

“爹!”季芸声嘶力竭地哭喊了出来。

六个金环少了一个,阵法被破,剩下的以不足挂齿,金光剧烈得越发激烈,灵琦运气于双臂,半空中的金环一个接一个爆裂而开。

德乾真人慌了神,绝不能让灵琦挣脱,他明白他没有把握与祈灵山妖尊单打独斗,唯有趁着灵琦还未脱身,将他毙于剑下。

他高举手中宝剑,剑气冲天。

“去死吧!”

伴随着乌鸦一般的丑陋怪叫,剑芒对着灵琦地胸口飞­射­而来,眨眼就只到了近前。

可恶,只差一点了,灵琦心里冒出了个前所未有的念头,难道今日,要殒身于此?

一个想法的产生于消亡不过只是在刹那之间,剑芒并未劈斩上灵琦的身子,灵琦愣愣地看着眼前缓慢软倒下去的身影与漫天飘散的血花,瞳孔渐渐放大。

“季芸!!!”

“铮!”金光终于哄散,灵琦半跪在地上,伸出手,稳当当托住了季芸的身体。

“你!该!死!”冷眼盯着呆若木­鸡­的德乾真人,灵琦挥出了一掌,只是一掌,便磅礴若惊雷,德乾真人顿时灰飞烟灭,连渣滓都没剩下。

季芸轻咳了几声。

“你怎么样?”灵琦慌乱地将季芸抱进怀里,灵力顺着她的胸口源源不断地送入她体内,被德乾真人的剑气穿胸而过,伤口血流如注,触目惊醒。

灵琦心中隐隐传来刺痛,灵力游走于季芸筋脉,已经对她的情况了如指掌。

心脉尽碎,生机已绝。

“醒醒。”灵琦轻拍着季芸的脸,加大了灵力的输入,“你醒醒。”

季芸终是缓缓睁开眼睛,朝着灵琦惨笑了一下。

“会好起来的,你没事。”嘴角扯出一个无比难看的笑容,灵琦深吸一口气,磅礴的灵力不要命一般往季芸身子里灌,一寸一寸修补着她胸前的伤口。

“你不要骗我了……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季芸倒要平静许多,一番比较下来,身为妖尊的灵琦反倒失态了。

“刚才你……为什么要替我挡这一剑?”灵琦沉着声音问。

季芸却未回答,反而反问道:“你呢……你为什么又要下山来找我……?”

“我……”灵琦语塞了,“我……”

季芸笑了笑,咳了两声,嘴角又有血溢出来,灵琦赶忙擦了。

“灵琦……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的很珍惜祈灵山上的那段时光……”她闭上眼睛,说得很慢,“我自小在青天宗长大,师父总是对我们说,天下间的妖物是万恶之源,我们身为道士,当以除妖伏魔为己任,不然就愧对于上天赐予我们的名号……现在我算明白了,什么上天赐予的名号,统统都是虚的……那不过是我们所谓的信念在自欺欺人……灵琦,你说是不是?”

灵琦已经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只有点头。

“每个人都有存活于世的权利……如果惩恶扬善是替天行道……可剥夺别人生存的权利……是大恶……”她忽然紧紧抓住灵琦的手,一阵猛咳。

灵琦闭上眼睛,讲季芸紧紧抱在胸前,也不怕血液染红了二人的衣衫。

“这就是报应吧……也好……希望来生……我能当一个自由自在的人……可以自由自在的过平凡的生活……然后……”季芸抬起手,轻轻放在灵琦的脸上,摸索着,仿佛要将这张脸深深镌刻到心里,“然后……自由自在的喜欢一个……我喜欢的人……”

灵琦深吸一口气“你……”

“我现在终于有些明白爹爹的想法了……真的……虽然有些迟。”纤细的手顺着灵琦的脸滑下来,放在他的手背上,“对了……刚才爹传音给我说……娘亲死前……还在人间留下了一个弟弟,爹让我找到他,我却没机会了……”她声音越来越小,“……请你……帮我找到他……”

“我会的,妖尊之言便是一言九鼎,你放心。”灵琦郑重地点头。

季芸眼睛闭上了,微微吸了口气,片刻之后,又缓缓睁开。

“灵琦你知不知道……刚才看见你……我真的好高兴……”她轻声说着,嘴角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可是……你放心……我没有喜欢上你……我真的没有喜欢上你……”

这便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复活

绯芸的故事很长,灵琦说得也不快,一路停停顿顿,月亮也随着由东边升起,再偏了西。

我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大段的听过故事了,上一次还是趴在龟姥爷怀里听他年轻时于东海大战蛟龙的往事,虽然后来知道了那些故事不过是他胡诌的,但我并没怪过他,毕竟是小时候的乐趣来源,也是从那个时候,我渐渐养成了一个无比良好的习惯,不管听什么故事,能找着乐子就成,管他是真还是假。

灵琦眼神遥遥望着远方,我靠在他怀里,他呼吸声有些沉重,听起来像是盘旋的山风,灵琦从头到尾都没有提他和季芸之间到底存不存在什么感情,但是我却奇怪的能隐约感觉出来。

“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可怜人,真不知是上辈子造的孽,还是老天故意作弄。”直到他讲完,我莫名蹦出一句这般有哲理的话,言辞间还带着浅浅惆怅,抬手抚了抚灵琦的下巴,我忽然道:“你肚子饿不饿。”

他困惑地垂下眼来。

“我饿了。”身子一展蹦下地,我就着月光开始在河边拾柴禾,灵琦愣了愣,很快回过神,带着笑也来到我身边帮忙,片刻间的功夫,火光便跳跃着在河边扬起,河鱼洗刷得­干­­干­净净绕着火堆排了一圈,悠扬的香气飘出老远。

等我俩吃过了东西,天­色­早已放亮。

他拉着我往回走,一夜未睡,我却未觉得疲倦,大概是之前睡得太多,晨光熹微,将灵琦背影的沦落映照得宽阔又有层次感,只是看着,都不自觉想要靠上去。

他走得慢,我也走得慢,晃晃悠悠到了半山腰的位置,我忽然看见了什么,松开了他的手。

灵琦转过脸,略微诧异地望着我。

我微微笑着,指向前方,山道上,小碧正施施然地走下来,我早已发现她,更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见我与灵琦手牵着手,她明显有些不快。

“妖尊大人。”只是一晃神,小碧便来到我们身前,冲灵琦微微一福身子,语气生硬道:“灵狐族来人了,正在龟姥爷的住处,想要见你。”

想必是有什么大事要商量,因为灵琦的表情忽然变得十分严肃,我抛给他一个安心地眼神“我自己能走的。”,他目光柔和下来,点了点头,接着身子便消失了。

“你们感情似乎发展得有点超乎我想象了。”小碧抱起手,挑着眼角看着我。

“语气说这个,你知不知道,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你?”我直接绕开话题。

她表情明显一僵。

“放心,不是现在,我多少也得给你点时间好好准备准备答案,相信你也不会骗我的,是吧,小碧。”我耸了耸肩膀,没再看她,朝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加了一句:“桃子在哪里?”

我原本以为桃子此时说不定又跑到哪个角落里去实行他那个劳什子计划,没想到小碧带着我来到的地方,竟然就是我们的老窝山洞。

不过洞里的模样已经面目全非,石床,石台,蛛网,瓦罐,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堆在了洞口,整个山洞里空荡荡­阴­森森,往深处走一点,更能感觉到彻骨的寒意。

桃子没有变回去孩童的模样,还是那个俊秀少年盘膝于半空中,轻闭着眼,银发柔软地落在肩膀上,两手在胸前不断变化着印诀,一个又一个金­色­的符号从他手心缓缓飘出,又缓缓飘入浮于他身前的冰棺里。

我眯起眼睛,看着躺在冰棺中一动不动的身影,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你来了。”最后一个印诀飞进冰棺,冰棺缓缓落下地,桃子亦飘身到我面前,上下开了我一眼,浅浅笑道:“好得倒挺快。”

“没想到你已经把他救回来了。”我踟蹰半晌,终是走上前,将手放上冰棺,隔着这层冰,只能模模糊糊看见月弧杀的脸。

“你现在来找我,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么。”桃子轻轻笑了一声,“就算小阡你不想管月弧杀了,我可没有那种气度可以眼睁睁的见死不救。”

我回头看着他似笑非笑地表情,轻吐一口气,“你果然还是小孩子的模样比较可爱。”

桃子脸上­色­霎时难看了。

我冲他微微笑,靠着冰棺坐下身,又静静审视起月弧杀的脸来。

忘记,怎么可能忘记,有个家伙为了我丢了命,就算我再绝情,都不可能会忘记。

回想起来,月弧杀似乎也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不是我行我素,就是事出有因,我之前会那么讨厌他,大概是他一贯带着的表情和白璃帮凶的身份让人生厌吧。

不过现在瞧着他,却是一副安详的面相,甚至嘴角还有笑意,着实将他那股与生俱来的杀气淡化了许多。

他手中还是紧握着那把刀,刀上血迹­干­涸了,我扯着嘴角笑了笑,那还是灵琦的血呢。

我叹了口气,嘴角的笑意还未退去,忽然听见冰棺里传来“叮”的一声。

声音很轻,像是什么硬物轻微的碰撞。

我怕自己听错了,又将脸贴近,死死盯着他的手。

果然,他修长的手指又颤了一下,这一下动作分外明显,带着画影神刀的刀背撞击在冰棺底发出了更大的声响。

“桃子!”我欣喜若狂地惊呼出来。

背后传来一阵懒洋洋的声音:“怎么,很惊讶么?”

他背着手小步度上来,弯腰朝冰棺里看了看,抚了抚下巴,“恢复的速度比我预料中的还要慢些啊……估计至少要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才能完全醒来了。”

我怔怔地直起身子,“他还活着?他没有死?”

“死自然是死过一次。”桃子眯眼笑,表情说不出的诡异,“不过有我蛇祖在此,他想要死透,还是有些困难的。”

“你……你救活了他!”我欣喜若狂。

桃子却摆摆手,“得了吧,快把你那扭曲的表情收起来,不然被小琦看见,还不打翻一地窖的醋坛子。”

我脸­色­涨红,只能迅速捂住脸颊,还是一脸关切地盯着桃子,才听见他缓缓道:“其实吧,我也没做什么特别的,关键还是看月弧杀他自己,这个家伙可是颛顼转世啊,那个惊天老妖孽被女娲大神封起来这么多年都能寻着机会跑出来闹腾,如今只不过是被上官逸的麒麟轰一下,怎么可能死得这么快。”

“可是,我那天明明亲眼看见……看见……”

“看见他在你面前断气?”桃子笑出声来:“不错,上官逸一个玉如意还真把月弧杀的魂魄打散了,也只是打散了而已,打不死他,充其量也就是他体内的颛顼灵魄跑出来喧宾夺主,我嘛,也就是折了点道行,重新将颛顼灵魄压回去,再把月弧杀散了的魂魄重聚起来而已,剩下的就要看月弧杀自己了,如果他斗得过颛顼的灵魄,那醒来之后他还是月弧杀,如果斗不过,颛顼便要再临人间了。”

“颛顼再临人间?”我一时没弄明白他的意思。

“看来你对这个家伙还不是很了解啊,我这么说,当一个­肉­体内盘踞着两个魂灵的时候,往往会有一个主导,而另一个则处于被压制的浑噩状态,月弧杀虽然为颛顼转世,也承接了颛顼魂魄的灵力与一部分的记忆,但是颛顼的魂魄在他体内是沉睡着的,他依旧是月弧杀,而反过来,一旦月弧杀的魂魄因为各种原因而消亡,那么颛顼就会彻底苏醒,夺了这­肉­身,今后世上便只会有颛顼,而不会再有月弧杀了。”

桃子说着说着语调便放缓,“其实我不光是在救他,也是在救你和小琦,你想想,小琦既然是共工转世,如果颛顼真的再临人间,以他对本身灵力的掌控度,只握着共工七成灵力的小琦,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我一听,立刻跟着紧张起来。

“总之,能做的我已经全部做过了,现在就看月弧杀自己,如果他能重新夺回身体的主导权,让颛顼魂魄继续沉睡,那么便是雨过天晴,如果不是的话……为了这天下太平,我也只能狠下心来,趁着颛顼还未彻底掌管这身子,斩草除根。”

不能输,那便只能赢。

我转过身子,却忽然发现自已一点也不紧张了。

月弧杀么,虽然我对他说不上了解,但是我敢保证,以那个家伙的傲气,就算最后赢不了颛顼,也会拖着他同归于尽吧……

摇摇头,想的是什么混道理,他赢不了灵琦,莫不是连个被封印了不知多少年的魂魄都斗不过了?

如果真是那样,他也就不是月弧杀了,也犯不着我为他担心。

总之,他没事就好。

我安心地长吐出一口气,桃子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随他走出去,我们出了洞|­茓­,双双在洞口的大青石上坐下。

他小指与拇指扣成环,抬手画了个光弧,四周的空气震荡出波纹延伸开,很快又消失了。

这是隔绝声音和阻挡神念的禁制。

“行了,知道你有很多问题,趁我现在有空,快些问吧。”桃子无比轻松地捋了捋垂下鬓角的银发。

他要我问问题,我想了想,不错,我是有很多问题要问,但是现在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便有些踟蹰起来。

终于,在斟酌了半晌后,我才小心翼翼道:“那个上官逸,他为什么要抓我?”

桃子眨眨眼,忽然低下脸摇了摇头,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这问题真犀利,当真是一针见血呐……”

我静静看着他,如今上官逸已身陨,消失了那么久的小碧回来,那日他自己也同上官逸道出了不少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再藏着掖着,也着实没有必要了。

既然桃子主动提出要我问,我想,他不会再继续瞒着我。

神阵

“这件事,你终归要知道的,就算你不问,我找个时辰,也一样会告诉你。”桃子声音有些低沉严肃,“上官逸想要抓你,为的,不过是九重天上女娲神殿传下来的一纸金箔神谕。”

“金箔神谕,那是什么东西?”

“如果当真要追本溯源的话,那说来可就话长了。”他幽幽斜过眼来看着我:“而且其中关键甚至牵扯到数万年来世间许多隐秘,且与你我本身息息相关,你确定你做好准备了吗?”

都到了这个地步,问我有没有准备好,着实可笑,我的好奇心与生俱来,增么可能会摇头。

“既然这样,你便听好吧。”桃子深吸了一口气。

“这件事,还得从数万年前颛顼与共工的那一场恶斗说起。”

我早已听灵琦说过这两位上古大神为了争夺人间统治权而掀起的旷世大战,传说那一战持续数百年,直站到大地碎裂,江河倒流,日月星辰移位,整个人间仿佛都成了炼狱。

“你应该知道,那一战的最后,共工怒撞不周山,致使天地倾斜,引发数之不尽的雷暴与红水,生灵涂他,血流成河。”

“知道。”我答,“不过最后女娲大神不是出现了么,不然这人间也不会是现在这模样。”

桃子缓缓道:“当年女娲大神为了拯救天下苍生,以天地至宝五­色­神石为阵基,以颛顼元神为阵眼,设下奇阵‘衍光神阵’,代替不周山撑住缓缓下坠的天空,最终才使得人间得以保全。”说到此处,桃子忽然顿了顿,又看向我道:“你所知道的上古传说,到这里便没有了,对吧。”

我点头。

“是啊,这后面的事情,是灵琦也不知道的,其实女娲大神补天之后,并没有即刻返回九重天,而是在人间,留下了她的一滴­精­血,也算是为这天下苍生,留了一招后手。”

我困惑道:“后手?”

桃子轻笑一声:“那是自然,你也不想想,就算衍光神阵能撑住整个浩瀚天空千年万年,但终究不能说不会发生什么变故,如果数万年后的某一天,颛顼的元神从衍光神阵里逃出来了怎么办?”

听见这话,我眉心一跳,不自觉向山洞里望去。

“衍光神阵以五­色­神石为阵基,以颛顼元神为阵眼,方可运转自如,而一旦被颛顼寻着机会元神脱出,失了阵眼的阵法……会怎么样,我想你能明白,我便不多说了。”

失了阵眼的阵法,我思量片刻,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说,如果那衍光神阵散去,天空会重新塌下来?”

想到这里,我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立刻抬头看着天上,可是天空一片静谧蔚蓝,还飘着朵朵白云,委实看不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桃子摆摆手,“你听我把话说完,其实早在那个时候,女娲大神就已经预料得到颛顼总有一天会逃出来,一旦神阵溃散,天地蹦跶,人间便会毁于一旦,所以才留下了一滴­精­血,也是给天下苍生开了一个生门。”

“那滴血有什么用?”我立刻问道。

“传承女娲­精­血的族群,便受到了神之眷顾,能够获得与生俱来的强大力量,但相对的,当危机发生时,他们也必须履行自己的使命,这便是与上天的交换……”桃子越说,声音越严肃,抬起眼朝我看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我喃喃道。

“你还未明白么?”桃子裂开嘴角,似乎甚为勉强地笑了笑:“当时女娲大神留下的那滴­精­血,穿越云端,落入乱石堆里,将正在下面睡觉的我,打了个正着。”

“啊……你……”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以为为什么千万年来祈灵山唯有我能成功飞升上界,若不是有女娲元血的帮助,我恐怕早就在九重天劫的炮轰下变成渣渣了。”

“怪不得。”我有些明白了,“然后呢,女娲大神告诉你如果有一天颛顼跑出了那个衍光神阵,该怎么补救,难不成要把他重新抓回去?”

桃子却摇头。

我暗暗松了口气。

谁知桃子接下来的话却生生让我呆在了原地。

“该担起补天大任的,是你,商阡。”

“这个玩笑真有趣……”我情不自禁地摸摸鼻子,“我区区两百年道行,刚结出内丹,屁本事没有,什么都不会,补天,哈哈哈,桃子你换个话题来捉弄我吧……”

我知道自己笑得很勉强,但除了这么笑,我根本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表情来遮掩内心的情绪,桃子却似乎完全不理会我似的,自顾自说着:“当我莫名其妙吸收了那滴女娲­精­血之后,便也全盘接收了女娲大神融入那滴血液中的神识,知道了这一切的利害关系,所以在之后的几万年里,我一边修炼,一边时刻关注着衍光神阵的动向,直到飞升。”

我终于笑不出来了。

“飞升的时候,我还真觉得是女娲大神太多虑,或者颛顼根本没机会从里面跑出来,便也没有再多去想这件事,毕竟这么多年总是念叨着同一件事,定然会烦闷,若不是数年前从九重天上传下了一张金箔神谕,我还真以为,颛顼永远都不会从衍光神阵里跑出来。”

说到这里,桃子叹息了一声。

“那时我在天上界元初天尊麾下修炼,九重天女娲神殿的金箔神谕直接降到了天尊寝宫,机缘巧合之下被我看见了,上面写着,颛顼已经逃了出来,两位天尊若是谁能寻着女娲大神遗留在人间的­精­血重新稳固衍光神阵,便能入主九重天,从此真正压过对方一头,成为三界至尊。”

见我困惑的神情,桃子想了想,忽然笑一声:“也对,忘记对你道明了,其实这天上界也并不太平,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一直由两位天尊管辖着,文神元始天尊与战神元初天尊,两位天尊为了压过对方一头而斗了无数年,这里面,又有多少神仙成了无辜的炮灰。”

“女娲呢,女娲不管吗?”我奇道。

桃子道:“女娲大神为万物主宰,身居九重天上,天尊只要不是斗得太过火,她是不会出面调停的,况且……当年补天之后,女娲大神因为消耗太多灵力而不得不陷入沉睡,没了顾忌,那两个家伙更是斗得个天昏地暗,在这个时候九重天上传来神谕,根本就是火上浇油。”

“那张金箔神谕的意思,就是谁要能把衍光神阵重新稳固了,谁就能在女娲大神苏醒之前,接管九重天的一切,这不管对哪个天尊来说,都是天大的好事,所以,他们便从那时开始,寻找女娲­精­血的传承者,也就是我银鳞蛇一脉。”

说到这里,桃子短暂的沉默了。

“那他们……找到了吗?”我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于是开口问。

“我知此事全因我而起,便向元初天尊道明一切,希望我能亲自去用体内的女娲元血稳固神阵,但元初天尊当即便对我言明……为了保护神阵不受滋扰,女娲大神特地在神阵外围加上一层紫极电风守护,身含仙气的上界仙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近神阵的……于是这女娲元血的来源,便只能从下界寻找了……”

桃子顿了顿,又道:“元始天尊向当时的祈灵山传了一道口谕,便是要捉拿与我同宗的银鳞蛇,当时我身处高天之上全然不知情,等元初天尊将整件事告诉我的时候,那道神谕已经落入了白璃手里……”

“白璃!”我忽然站起身来。

我想到了那日在国师府的梦境,顿时觉得脑子里一阵眩晕,张嘴便问:“那个时侯他们要抓的银鳞蛇,是不是叫商墨?”

桃子愣了愣,随即道:“你知道了?”

我心跳骤然加快,张开嘴,声音都打起了颤,“那商墨……商墨他……”

“他便是你的亲爹。”

许是知道我要问什么,桃子索­性­将事实说了出来。

仿佛惊雷滑过头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恍惚间只能听见桃子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失了阵眼的衍光神阵,并不能维持太长的时间,因此整件事便十分迫在眉睫,白璃拿到了元始天尊的神谕,见着如此之多的好处,便立刻准备缉拿商墨,只是我蛇祖血脉又怎么能如此坐以待毙,最终,商墨还是逃掉了。”

“他……他去了哪里……”

我喃喃开口,眼眶忽然变红,抓住桃子的肩膀使劲摇晃,“他……他和我娘亲到底在哪里?”

“他们死了。”

我仿佛没听清,轻轻“嗯?”了一声。

“死了。”桃子又重复一遍。

“不可能。”我轻笑:“我看见的,我看见小碧带着他们逃走的,怎么可能……”

“商墨死在了衍光神阵外围。”

桃子用柔和的灵力挣脱开我的手:“商墨逃走之后,见到了元初天尊派来的人,也同你现在这般,通晓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然后呢……”我深吸一口气。

“然后,他做出了选择。”

我浑身失了力气,瘫坐在地上。

“终究是一件关系到天下苍生的事情。”桃子一动不动地坐着,“衍光神阵外围环绕着紫极电风,只有不含仙气的下界生灵借助祈灵山深处的古阵之力,才能穿过神阵外围的守护,进入内阵,直达阵眼,最终以体内的女娲元血稳固大阵,这天下,才能太平,商墨继承了银鳞蛇的血脉,这是他的使命,所以他做出了选择……可惜,他失败了,自爆元神,以千年修为暂时顶住神阵运转,也不过为这天下苍生换来了千年的喘息时机。”

桃子说起来满脸的怅然,可是看在我眼里却越发的可笑。

“这算什么事情……为什么最后要我我们来承担后果……就因为一滴所谓的女娲­精­血?”

我愤愤地站起来,转身欲走,又听见桃子在身后道:“其实我这次下界,便是想着要改变些什么,商墨用­性­命换来的千年稳固,很快便要到了尽头,而元始天尊定然也是注意到了这一点,才会舍得派自己麾下的神逸星君下界……”

“别说了。”我抬起手。

“……我一直在想办法,真的,还有些时间,总会有办法的。”

“再说吧。”我心里烦躁,只得大步离开。

桃子亦没有再阻拦我。

回归

小碧倚在龟姥爷的洞府前等我。

她好像料定了我会到这里来一样,就像小时候我与她任­性­怄气,愤然出走,她不闻不问,过了两三天,总会在龟姥爷这里找到走投无路的我,再把饥肠辘辘的我领回去一通教训。

小碧的脸­色­很是平静,我抿抿嘴,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子一点不真实。

“桃子把事情都告诉你了?”她开口,轻声问道。

我侧过脸,“你果然都知道。”

“商阡……”她表情为难起来:“我答应了你娘亲,所以才……”

“从我一出生你就开始骗我,对吧。”我凝视着她的眼,直到她开始躲闪我的目光,“你说,你只比我多出一百年的道行;你说我的爹娘对你有恩,你才代他们照顾于我;你说我的爹娘尚在人世,总有一天,他们会回来,会亲切地唤着我的名讳从天而降。”

我摇摇头:“原来这些都是假的。”

小碧沉默了,我想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在想着怎么隐瞒这一切,或者怎样保证事实不会被拆穿,可惜了,当桃子下界的那一刻。所有的事情都在命运这条既定路线上缓缓前行,谁也避不开,逃不过。

半晌,她才道:“灵狐族与飞禽族的族长都在里面……”

“我知道,我不会贸然进去打扰灵琦的,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完成。”拍拍衣衫的下摆,我靠着棵大树坐下。

小碧过来拉起我的手,我掌心冰凉,亦感觉不到她的手上有一丝温度。

“去看看他们吧。”

“谁?”

“你的爹娘。”

我万万想不到,原来他们就葬在落华峰的山脚。

清澈的溪水边两棵参天大树,相伴而生的榕树与木莲,树下是两处近乎要被岁月磨平了的小土包,浅浅地匍匐在哪里,只是一晃眼,便会被忽略过去。

小碧走到榕树跟前,仰头看了看,笑着说:“这么些年,当初留下的字迹就要看不清了。”

他抬手示意我朝上看去,我眯起眼睛,在榕树的的顶端,一处毫不起眼的地方,终于发现了浅浅镌刻着的一个名字“商墨”。

胸腔里鼓震如雷,我看向那株木莲,果然,在木莲树的顶端也发现了同样的镌刻,却是“幻灵姬”。

“这两株树是你娘亲亲手种下的,千年前。”小碧道:“商墨死后,她在这里为他建了一个衣冠冢,另一个,则是她自己的墓|­茓­,她将尚在蛋中的你交给我之后,便自尽了。”

我没说话,身子缓缓飘起来,升上树梢,小心翼翼地轻抚着那字体。

“我原本是你娘亲身边的侍女,她为了商墨情愿共赴黄泉,只讲你托付给我,当时我只道她如此狠心绝肠,甘愿抛下亲儿,直到后来才渐渐明白了……她恐怕是早就料到了你会赴上商墨的老路,所以才……”

“小碧。”我忽然打断他,“我一直在疑惑,白璃叛乱的时候,琉璃火说你帮助白璃夺取天宫,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

小碧想也没想便答:“是。”

“为什么。”

“我以为,被关在天宫里的是你。”她缓缓道:“将你放在灵琦身边,我原想会比你一直在我身边来得安全,可那日白璃却找到我,说灵琦欲以你为鼎炉开坛炼丹。”

我微微笑,“你并不是那么冲动的人啊。”

“谁知到呢,或许,我一直在后悔吧,将你交给别人。”

原来当初是这么回事,还好,还好,小碧还是小碧,不是白璃的走狗。

她抬起手,几个五光十­色­的东西自宽大的袖摆中飞出,“这些日子,我跑遍大江南北,终于将散落各处冥匕集齐,除了你手里的冥三,还有白璃手中的冥四。”

六把流光溢彩的匕首静静落在地上。

“蛇祖说,将这些交给你将有大用处,而我现在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她转身欲走。

“等一等!”我急忙开口唤她,落下地来:“我的事,除了桃子和你,还有谁知道?”

她回过头,冲着我微笑:“你放心,灵琦他并不知情。”

我松了一口气。

她轻声说着:“其实并不用那么悲观,蛇祖说过,一定会有办法的,而且,我们都会在你身边。”

我摆摆手,勉强扯出一丝笑容:“瞧你说的,好像我马上就要去死了。”

“你需要乐观一点。”她走到我面前,轻抚着我的头发,仿佛一个慈祥的母亲:“就像当年的商墨那样。”

我独自一人在大榕树下坐到天黑,脑子里难得没有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这个季节正是开花的时候,我只需要稍稍抬起头,就能看见木莲树上成片的白­色­花骨朵。

我很想睡觉。

或许在梦境里,我又能再见那两人一面,不知道曾经的那些梦境算不算是上天给我的启示,如果这一次他们还会出现的话,那我一定要冲上去,我要拉着他们的手,仔细看清楚他们的模样,告诉他们我很爱他们,很想他们,他们或许会告诉我他们也一样爱我,我想到那时,我会流泪,而我离开时,他们也会流泪。

这便是我最迫切的期待。

*《幻妖》*作者·温暮生*晋江原创网*

灵琦与两位族长在龟姥爷洞府里整整商讨了三天三夜,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联合两族之力,加上已经恢复大半修为又解开了封印的灵琦,一鼓作气诛杀乱党,夺回天宫。

可怜白璃至今仍蒙在鼓里,以为逍遥自在的做了祈灵山的皇帝,殊不知再过不久,讨债的大军便要齐刷刷雄赳赳气昂昂地冲杀上门了。

而月弧杀亦有醒转的迹象。

桃子大呼奇怪,他万万料不到月弧杀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原本需要持续七七十四九天的争斗这么简单就结束了——不错,他一直认为是月弧杀的灵魂太弱,在颛顼面前根本无法反抗,才能轻而易举夺了这­肉­身。

夺取天宫那日,灵琦本不欲带我前去,但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他最终还是没有将我丢在落华峰,我化为原形,躺在他胸前的衣襟里,看着他战袍飞扬直入无人之境,手中长戟舞成了影子,大片鲜血如洪水一般,近乎淹没了半个天宫。

期间他特地小声问我,他这般诛杀我的同类,我会不会生气,我却只是打了个哈哈,心道,你与其在这里问我,还不如想想我家那位老祖宗会有什么反应更实在。

不过就算桃子知道这些恐怕眉眼也不会跳一下吧,只要不是赶尽杀绝,谁又会来­操­心这种事情。

白璃带着残存的几个长老死守寝宫,不过我看他多半是在做垂死挣扎,我们一路横扫而进,不光伤亡甚少,还救出了好些一直被囚禁的天宫护卫,包括梹天老头还有掌宫槐树­精­青鼎,两个老头的火气我看是比灵琦还要大,尤其是槐树­精­,蛇谷有两个长老只是被他挥杖一打就成了渣渣,弄得我好一阵后怕。

早知道这老头如此变态,当初就该对他态度好些,不然他死心眼要找我麻烦那我不是惨了。

灵琦推开寝宫大门,一下就与坐在主座上的白璃对上了眼。

梹天轻抚着胡子咂咂嘴:“好家伙,没想到被人家抢先一步。”

白璃死了,胸口Сhā着把长剑瘫倒在长椅上,那长剑我认得,不正是青天老道闪亮亮的佩剑。

“老道士人呢?”梹天东张西望。

“这里便是了!”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我们顿时转过身,恰好瞧见一个浑身是血的身体重重摔在我们面前。

青天老道面目狰狞,胸口被挖了个大洞,死得无比难看。

月弧杀背负着双手缓缓落下,脸­色­依旧苍白,但满头灰发缺难得地整齐了一回。

我惊讶地刺溜一下从灵琦怀里滑下地,变回人身,还不信地揉了揉眼睛。

“灵琦,我只不过是看这道士很不爽,绝对没有任何要帮你的意思。”他先是看着灵琦,末了又把目光朝我身上飘来,语气更是不屑,“小子,这么盯着我,不怕我吃了你?”

“你你你……”我舌头打起了结,“你这么快就把颛顼打败了?”

话一问出口我就后悔了,月弧杀是什么人,我还去质疑他,真是疯了!

比起我的惊慌失措,他却安静地怪异,最后看了我一眼,哼了一声后,遥遥御风而去。

“灵琦,他说他没帮我们,你信么?”我小声朝走到身边的人影问道。

“他的事情,蛇祖都告诉我了。”灵琦温柔地揉着我的头发,“其实信与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又回来了。”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事情到这里就该有个完美的结局,但和老天爷下棋哪里会有这么简单的道理,眼前风平浪静,背后的险招却多着呢。

灵琦想要立我为妖后,梹天对我说,事情宣布出去之后,下边的反应比当年绯云那次要小得多,几乎没有什么反对的声音,哪怕我并不是母的,也生不出蛋。

我倒并不奇怪,祈灵山这帮家伙都是欺软怕硬的料,以灵琦现在的本事,谁敢说一个不字,绝对是找死。

更何况……狼王月弧杀也放出话来,不管妖尊决定什么,他们灵狼一族都不会反对。

天宫经历了这一场波折,祈灵山整体实力都有所下降,所以灵琦总会很忙,这样看下来,我倒成了整个天宫里最清闲的一个。

虽然如今我脑门心上也扣上了一个大帽子——新任灵蛇大长老。

说实话,我万万想不到桃子竟然会把这个帽子扣在我头上,那个家伙做事之前从不问问我的想法,只是听说了灵琦准备让我当妖后,便自言自语一句什么当妖后没靠山怎么行,我半开玩笑地道那你给我一个体面的身份啊?

就因为这句话,大麻烦了出来了,白璃死后蛇谷内群蛇无首已经让灵蛇一族伤透了脑筋,偏偏这时蛇祖神庙出现了“神迹”,那一尊巨大的蛇雕像仿佛活了过来,张口朝天空喷出两个大火球,于是“商阡”两个大字就这么华丽丽地在蛇谷高空上闪耀了整整一通晚。

“新任灵蛇大长老为妖尊妖后,母仪祈灵山,实乃蛇谷之大幸!”蛇谷送来的贺词之上是这么写的,灵琦看了之后,躺在床上哈哈大笑,我满脸羞红,若不是腰下实在是酸痛难忍,定要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巴。

好在他还算有点良心,笑过了之后,轻手轻脚地把脸凑过来,手放在我屁 股上慢慢揉着,“还疼吗?”

“你要不要也来试试看?”我回过头,眯眼看着他,果不其然,他脸­色­变得堪比翻书。

“一个月之内,不许爬上我的床。”我胡乱用被子裹住身体,死命用脚去踢他。

“此话当真,你舍得?”他一把抓住我的脚­祼­,宽阔的胸膛压上来,温热的鼻息吹得我脸上越发的红。

“求之不得呢,妖尊大人。”

“那好吧。”灵琦忽然把我扛起来,只在腰间围了块薄布,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走出了房间,“那接下来的一个月,不用你的床,用我的。”

我一边挣扎一边想,老天爷果然没长眼,我仿佛现在才认清了灵琦的本质,敢情他之前那冷冰冰的禁欲模样全是装出来的,骨子里面依旧是万年不变的禽兽。

虽然他本来就是一只禽兽。

大婚

再见到死狐狸,是很久之后的事情。

其实说是很久之后,也不过几月有余,春去夏来,山间绿意一片,我趁着灵琦外出的当儿,溜出了天宫,二话不说直奔灵狐族。

灵琦当真是个丝毫不知变通的料,前几日我已与他提过死狐狸的事情,他却全然不放在心里,只打了个哈哈就像把我糊弄过去,他想糊弄,我还没那么好骗,灵狐族少族长琉璃火与九尾天狐大婚的消息,他想要瞒着我,也不看看我是不是白痴到丝毫注意不到风吹草动的人。

我能注意到这些,也不是没原因的,灵琦如今正在­操­办那什么劳什子封后大典,对于这类事情我完全不关心,也没兴趣去­操­心,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飞禽族的九凤族长前来道贺,嘴巴只漏了漏便说出了最近祈灵山可谓是双喜临门。

我一听便纳闷了,偏偏灵琦又不让我追问,匆匆请九凤离开,我问他,他亦是一言不发,还笑得极其意味深长,弄得我好奇心爆发,只好冲到梹天那里一通死缠烂打,才从老头子嘴里撬出了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立时我还没听清,惊骇了好久之后才反应过来:“什么?死狐狸大婚!!??”

进一步打听才知道,灵狐族这次婚礼的排场还­操­办得无比巨大,请柬发了无数,除了封后大典,当可算得上是祈灵山这段时间的劫数以来最大的喜事,于是各族族长都会欣欣赴约,包括那个狼心狗肺的妖尊大人。

说他是狼心狗肺还真是恭维他,竟然骗我说是带几个手下出去扫荡白璃余党,以“危险”这种烂到菜市口的借口让我呆在寝宫里哪也别去,做他的鬼梦去吧!

你妖尊能心平气和地喝下这杯喜酒,我偏偏就要替宇文极渊咽不下这口恶气。

灵狐族的山门前如今可是喜气洋洋,人间弄来的大红灯笼挂上了半山腰,照得四面八方一片红灿灿;山门下更是人声鼎沸,我定眼望去,这各族的大人物基本上都来齐了,只是站在山门外恭候的随从们,便列了一条大队伍,蜿蜒到山脚下一眼看不到边。

我原想不动声­色­地潜伏进去,谁料在半空中转了一圈,生生没发现一处防守松懈的地方,灵狐族长的宫殿,除了大门口,四周的禁制防守得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无法了,我只好在一棵大树上蹲着,遥遥望着那边的情形。

现在进去,肯定会被灵琦发现,我索­性­等着大婚开始的时候再过去,定要杀死狐狸一个措手不及!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天­色­黑尽了,外边总算安静下来,全都进了内殿,此时我才落下地,拂了拂衣衫的下摆,大步朝前走。

“什么人?”几个长着狐狸眼的守卫立刻将我拦住。

“自然是来参加婚宴的人。”我咧嘴笑了笑,“怎么,不放行?”

“得了吧,哪里来的小娃娃,这地方可不是你们这些山野小妖的玩乐之处,再不快些离开,当心被我们抓了一通好打。”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难听了,可我真不想在此处同他们废话,遥看正殿内闹腾起来,似乎大婚已经开始,我急了,不愿再予这些人多言,便道:“灵蛇大长老商阡特地前来恭贺琉璃少族长,你们将我拦在这里,当真太大胆了些。”

我原想报出了名号,这些人便会立刻惊讶状地让出路来,谁料他们几个只是愣了愣,继而便接二连三地大笑出声。

领头那人笑得尤为猖狂,细长的狐狸眼从我身上一扫而过,笑得更是直不起身:“哈哈哈……灵蛇大长老……哈哈哈……小子你冒充谁不好,竟然冒充灵蛇长老商阡大人,那是你能冒充的么……哈哈哈”

我皱紧眉,不说话,又听另一个守卫接口道:“灵蛇长老可是未来的妖后,妖尊大人的枕边人,妖尊大人英武非凡,俊逸无双,能配得上他的,即便是条公蛇,也该算是最顶级的美人,怎么可能会是……”

他咂咂嘴,你这个模样,抓到我家去当小厮我还觉得上不得厅堂呢!

如果换成了我以前的脾气,绝对一个掌心雷便轰过去,可想着得顾及到灵琦的脸面,我只好继续­阴­沉着脸想法子,不说话,真后悔没有把桃子带过来,不然以他的本事,要带我进到里面去简直易如反掌。

“快走吧,难道你还真想去我家当小厮不成?”狐狸眼掉转手中的兵器指向我的鼻子。

我咬了咬牙,想着要不要硬闯。

谁料就在这时,半空中飘来股极其熟悉的气息,紧接着这帮狐狸眼立刻朝三四个落下云端的身影迎了过去,将我晾在了一边。

落下地的是三个高挑男子,领头那人背负着双手,一头灰发披散在身后,双眼微眯,肤­色­苍白如雪,有些瘦削的下颚紧绷着如万年磐石。

我心下大喜,立刻高声叫了出来:“月弧杀!”

几个狐狸眼正卑躬屈膝地迎着他们往内殿走,听见我的声音,他们齐齐顿住步子。‘

月弧杀侧过脸,仿佛此时才看见我一半,声音淡得细不可查:“你怎么会在这里?”

“自然是有事。”我忙不迭地窜过去,站在他身后,“别的不多说了,你带我进去便成!”

月弧杀尚未说话,那几个狐狸眼倒是想过来将我扯开,月弧杀轻眉一皱,在那家伙碰到我之前拂袖将他震出了老远。

他冷哼一声:“动手之前也需看清楚,眼前的人是你们动不动得了的。”

“狼王殿下,这不知是哪里来的山野小怪,进去了恐怕会捣乱会场,我们身为……”领头那狐狸眼还欲辩解,月弧杀身后一个随从已经过去附耳轻言了几句,就见那狐狸眼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化万千,最后化为死白,跪伏在地上整个人抖得像只拔了毛的­鸡­。

“小的真不知是灵蛇长老大人……小的……”

我懒得再听这些家伙废话,重重哼了一声,趾高气扬地朝殿内走。

月弧杀意外地没有跟上来,我却也没工夫再多和他闲聊了,刚进正殿,立刻就瞧见了尽头那两个穿着大红喜衣的狐狸男女,死狐狸由他老爹灵狐族长琉璃澈领着,而搀着九尾的,竟然是小碧!

灵琦站在高台上,似乎正在当主婚人,垂眼望着他们,丝毫没发现我的存在。

我气不打一处来,一个个都瞒着我,我说小碧怎么一大清早就没了影子,原来是到这里喝喜酒来了,真是让人不省心的料,眼看着边上一只老狐狸扯起嗓子吆喝了句:“一拜天地!”我随即大吼一声:“慢!”

这一声不大不小,周围喧闹的人群却啥时安静了,前面几个家伙抬头来看见是我,均是满脸错愕。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冲着死狐狸就是一掌,大骂道:“你这家伙脸皮当真厚比城墙!”

死狐狸脸上的表情由最初的惊讶转变为呆愣,随后却又挂上一丝淡淡的无奈,他身子晃了晃,分明可以立刻躲开我的攻击,又忽然不动了,硬生生挨了我一掌。

我满腔怒火,下手根本不知轻重,死狐狸似乎也没想着要用灵力来抵御,我修为虽不高,但也不是什么绣花枕头,一掌气贯长虹地拍上死狐狸的胸口,就听见他闷哼一声,嘴角喷出道血箭,后退数步,直到撞上殿内的大石柱。

这下,反倒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为什么不躲开?

正在我愣神的当儿,腰间忽然被什么圈住,我抬起头来,灵琦已经一闪身将我带出了大殿。

“你放开我,你这个助纣为虐的东西!”我想要化为原形从他怀里脱出,谁料体内灵力已被禁锢住,就这么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他一路带到大殿后的山坡上。

“你啊,可真会给我添乱。”终于放下了我,他竟然对着我摇摇头,说出这么句话。

我看着他,冷笑一声:“我添乱?死狐狸的事情你我心知肚明,你瞒着我就罢了,你居然还说我添乱?”

“你又知道什么了,就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又爱管闲事,所以才瞒着你。”灵琦揉了揉眉心。

我心里一凉,“你都是这么看我的?”

“不是,但在这件事情上,我就料到了你会不理智。”

“我在­干­什么我清楚得很,不理智的反倒是你。”我死死盯着他:“我当你是心急的要给琉璃火传个种下去,才把极渊丢在边上根本不当一回事,既然这样,那你还缠着生不出蛋来的我作甚?”

他脸上一片错愕,“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啊,蛇谷儿郎千千万万,改日我这灵蛇大长老定会寻着个美娇娘送上妖尊大人你的床!”

咬牙切齿地扔下一句话,我转身欲走。

灵琦按住我的肩。

他道:“你把这个问题扯得太离谱了。”

“我倒觉得我是目光放得长远。”我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忽然惊住,灵琦的脸上­阴­沉得可怕。

“商阡,我当你是为极渊打抱不平在说胡话,也罢,当初没把这件事告诉你,我也有欠考虑。”他音­色­压得极低,放在我肩上的手也在缓慢收紧,我满腔的怒火顿时烟消云散,看着灵琦忽然有些心疼起来。

“这件事还是我来说吧。”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我与灵琦同时回头,正顺着山路缓步走来的身影,竟然是身着大红长袍,头戴凤冠霞帔的天狐九尾。

不过此时她用以掩面的珠帘已经撩起,露出来的脸美艳动人,眼角上扬,看着我们还在微微笑。

我弄不清楚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便也不说话,倒是灵琦握紧我的手,朝她道:“你怎么出来了。”

“拜过了堂,应付那些宾客的事情我可不耐烦,而且,似乎这位灵蛇长老还有些误会?”九尾微微歪着脑袋,对我一笑。

“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我叹了一口气,“死狐狸大婚,极渊要是知道了,会死人的。”

“有时候眼睛看到的并不一定就是事实的全部。”灵琦轻叹一口气,“罢了,原本担心你那爱管闲事的脾气而没有告诉你,如今却没有再瞒着的必要了。”

时限

我不知他们到底是在卖什么关子,唯有静静地听着。

九尾却耐心得很,找了块­干­净的大青石坐下,等了半晌,才开口道:“你可知,灵狐族有一样宝贝叫做玉魂?”

我摇头,看向灵琦,灵琦也不解释,只微微摇头。

九尾抬起手捋了捋鬓发,眉眼带上了笑意,“玉魂中的力量对妖族来说并没什么大用处,只是一种权利与象征,由历代灵狐族长执掌,不过说到真正的功用还是有一点,若让毫无灵力可言的凡人吞下,可保得长生不老。”

我晃了晃神,听清了。

“那不是……”我长大了嘴,瞪大了眼,九尾依旧轻抚着那一缕青丝,在指尖绕上数圈,最后又丝缎一般滑落地散开去。

“我和琉璃火有个交易,一方面是各取所需,另一方面……我也想为我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侄子打算打算。”

“侄子?”

“九尾天狐和绯玉狐是姐妹。”灵琦轻声对我道。

“玉魂这个东西,历代只有灵狐族族长执掌,琉璃澈已经老了,自然希望琉璃火能够传承他的衣钵,不过那个老东西恐怕无论如何都不知道他儿子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吧。”

九尾顿了顿,“当年我那个傻乎乎的姐姐被这老东西逐出灵狐族,今时今日我便要来抢一抢他这族长的位置,也算是出了这一口恶气。”

我大抵是明白了。

敢情死狐狸与这九尾是商量好了的,大婚是个跳板,死狐狸帮九尾当上灵狐族长,而作为交换,九尾要给他玉魂。

只是我想不通为什么灵琦会应允,这样的事往深处说,也算是谋权篡位的那一类,不过后来想想其实也不妨事,族长老了总会有人接替而上,反正死狐狸既然拿了玉魂肯定是不愿当这劳什子族长的,有九尾替上,倒也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待一切都思量清楚,我总算是出了一口轻松气,可是立马又想起来,刚才给死狐狸的那巴掌一点不轻,可别留些什么后遗症的好。

从怀里掏出个小葫芦,我抖了颗丹药在掌心里,想了想,咬咬牙又抖出一颗。

“这是培元丹,你拿给死狐狸,就说我给他赔罪。”

说罢,我也不好意思再这里待下去了,省得丢人,赶紧御风而其。

灵琦随后跟了上来。

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奇道:“妖尊现在就离开,别人不会说闲话么?”

“未来的妖后抱恙在身,欲回天宫修养,我要是不跟着走,才会真正招人闲话。”

我瞪了他一眼,他却爽朗地哈哈大笑。

行至半路,我回想起在灵狐族山门前听到的话,转头小声问:“我真的长得很难看么,还是说只有那种倾国倾城的美人,才能配得上妖后的身份?”

灵琦平视前方,只道:“你又从哪里听来的闲话。”

“你只管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你想我怎么说?”他终于转过头来,眯眼笑着。

“别学死狐狸这种无赖表情,当心我赏你一个拳头!”

“我的商阡是最好看的。”

“我不是你的!”

“只有我的商阡是最好看的,你自己选择。”

“……”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果真是满天神魔皆不能幸免,我开始后悔给死狐狸的那三颗培元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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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子在神木崖上刻画了一个巨大的阵法。

他让灵琦下了一道严令,不得让任何人接近神木崖,然后便带着小碧没有再从那山崖上边下来。

灵琦起初问过我他们在做什么,我摇头说不知,还说人家神仙­干­的事情你管那么多作甚,天宫内这么些需要你妖尊做的事情可处理好了?

我不知自己怎么变得如此婆妈,可渐渐的,灵琦也见怪不怪的没有再问,平常的时候,反倒经常带着我在天宫的正殿上,对着一块镌刻着黄历的大石壁细细揣摩,开始挑日子。

这些事情他其实无需叫上我,对于推算良辰吉日之类的,我向来十分外行,也不明白灵琦为何将这东西看得这么重,不就是一个封后大典么,可是我又实在是不想扫他的兴,毕竟灵琦这个时候总是会像个孩子般激动,脸上洋溢着快了的表情,这种表情除了我,外人是不可能有机会欣赏的,我何乐而不为,多看几眼权当养眼。

“商阡,六月初八怎么样,推算出是个大吉日。”灵琦坐在我身边指着面前一串黑漆漆的镌刻,“你看,天佑搭桥,月老扯线,宜婚娶,大吉。”

我打了个哈欠,倒下身来,头枕在他腿上,声音有气无力:“你决定吧。”

“不不不,六月初八似乎有些仓促。”他手指有一下每一下地摸着我的脸颊,“七月初七如何,便是人间的七夕节,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

我想了想,直起身子,手指点上了大石壁的一角,“就是它了。”

“两年之后……八月十五?”灵琦一愣。

我皱眉道:“你不喜欢?”

他摇头,“只是不明白你为何要把日子推得这么迟。”

“只是往后推迟一点,没关系的。”我浅浅一笑,“反正这段时间我都会在你身边,不是么。”

他表情现出些许忧郁与挣扎。

最终还是点头。

我看着石壁上那个选定的日子,心里默默算了算,时间不多,不过对我来说已是足够。

桃子在神木崖上做的事情,我自然是知道的,他用灵力引导日月­精­华刻下了一个天上界的神阵,用以推算高天之上衍光神阵的稳固程度,时至今日,终于是有些成果了。

我缓步朝神木崖的顶端走,嘴里恍惚般念着:“还有两年……”

山巅上,桃子漂浮在巨大阵法的中心,双手结印于胸前,双目紧闭,难得的宝相庄严,一道道流光从他掌心直­射­天际,最终又落于阵法之上,激起银­色­的涟漪,最终消散不见。

小碧就站在他身边,似乎是在护法。

见我上来,小碧仰头说了些什么,桃子便落下了地,我走过去,看见他满脸憔悴。

“没想到消耗这么大。”他苦笑一声:“你刚才听见我的传音了吧。”

我点头,“方才你传音于我说还有两年,难道这便是最后的期限?”

“我也不知推算得准不准,不过这些日子的推算下来,大抵也不会有太大出入。”桃子抓抓头,“不错,两年之后,没有阵眼的衍光神阵便会崩溃消散。”

我放在膝上的拳头逐渐收紧,脸上却转颜一笑:“我还以为迫在眉睫了呢,两年,对我来说可以完成很多事情了。”

“商阡,其实事情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真的。”桃子道:“我已经想到了另外一个方法或许有些用处。”

我稍微来了些­精­神,“另外的方法?”

桃子却欲言又止了。

最终,还是小碧开口:“这个方法,就是将颛顼的元神……再送回衍光神阵去,重新炼化为阵眼。”

“不成!”我当即摇头。

颛顼元神早已转世为月弧杀,如果这样,那岂不是……

“成与不成,还需大家坐下来商量出个结果,你进来之后我已在周围设下禁制,就是灵琦,也别想进来。”桃子深吸一口气,“你出来吧。”

山崖上的巨木后,缓缓步出个修长的人影。

我双目圆瞪,连呼吸也僵了。

约定

月弧杀没有走近,他静在那树下站着,长身玉立,月光在他前拉出长长的影子,也一并隐去了面容。

若不是那头标志­性­的及腰灰发,我一时还没能认出他来。

“他么会在这里?”回过神,我不自然的语气已经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窜出来,“他知道这件事情了?”

“他原本就知道。”桃子道:“身为颛顼转世,元神脱出衍光神阵之后会有什么后果,他本应该是最为清楚得一个。”

我沉默无言,只瞧见月光下的那个身影徐步走近最终停在离我约莫丈远的地方。

换了个角度,月光便落在他脸上,洒下浅浅的银辉,倒也与那灰白­色­的长发朝相呼应。

我大抵是明白桃子的意思了,想要救这天下苍生,要么,便是用我体内的女娲原血稳固衍光神阵,要么,就是将颛顼元神重新封印入阵中,稳固针眼。

总是要牺牲一个。

月弧杀面无表情,我倒是好奇他为何明知事情始末还是会来到这地方。

不过我并未问,也料定了他不会回答。

“这可不是小孩子的游戏,你还是赶快滚回灵琦怀里撒娇得好。”他忽然盯着我开口,声音是一贯的沙哑与蔑视。

我没应他的话,而是转头问桃子:“至今能想到的方法,不外乎这两种了,对吧。”

桃子点头。

我又道:“那你说,哪种更易成功?”

桃子想了想,才道:“女娲大神当年留下­精­血于世,为的就是今天,以­精­血内蕴含的天地灵力来稳固大阵运转,一劳永逸,而将颛顼元神重新封印回去阵眼,虽说看似可行,但却偏执了些,其一,大阵为女娲大神所设,封印之法亦极其高深,难以模仿;其二,颛顼元神已转世,灵力融合之后­性­质早已改变,若将其强行从月弧杀体内剥离,难保不会出现意外的状况,就算成功将其封入阵中,这阵眼,也不一定能运转得起来。”

“所以说,唯有用女娲元血这条路子,才是最为妥帖的方法了。”我淡然道:“那事情便不用再多商讨了。”

我从没由一刻像现在这般觉得自己­干­脆过,月弧杀反倒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两道目光利剑一样­射­在我身上。

“你这是在送死。”

“你又何尝不是在送死,既然都是死,那为何不选择效果最好那个。”

我斜眼看他,“你身为一族之王,为何连这等浅显的道理都看不穿。”

“你……”他表情总算是有了改变,眉宇间微微带着怒气与焦急。

我着实是不想再过多说话,虽然早就料到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可真正领悟到时间已经不多时,我才恍然发现原来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完成。

桃子的声音飘进我耳朵里,“这两年,我会时刻关注天上边的动静,如若有事,小碧会来找你。”

我背对着他点点头。

他最后发出一声叹息,悠远而绵长,内里有深深地不甘与悔恨。

我忽然有些想笑,这个家伙,我都还没郁闷,他倒是先难过起来。

月明星稀,天宫内小道蜿蜒,下了神木崖,我原本想径直回寝宫,可转了一圈,又改道进了花园,最终停在那水塘前,捏了个印决,打开那通向水塘地下深处的通路。

这里还是一样的潮湿与­阴­冷,一迈进去便觉寒风阵阵,我掏出颗拳头大的夜明珠,一路举着前行。

这颗月明珠从我第一眼瞧见开始便觊觎有加,如今真正被灵琦送给了我,却难得有拿出来欣赏的时候,第一次使用,居然还是拿来照路。

深入没多久,通道便走到了底,前方白光一阵,寒气扑面。

我抬头,愕然发现这冰室中竟然有人站着。

梹天老头回过头来,见是我,诧异地一吹胡子:“你这小子,走路不声不响,想吓死老夫不成!”

我当即不客气地扔过去个白眼,“能吓着你的人只怕是还没生出来呢!”

说罢,我大摇大摆地走到冰棺前站住,望着里边绯云苍白­色­的脸孔,微微出神。

“怎么,和妖尊大人闹别扭了?”许是见我神­色­不对,老头小心翼翼地在我耳边问道。

“没有。”我答得坦然:“只是想来看看她。”

老头哦了一声,却不见安静下来,反倒开始一边摇头一边咂嘴,“这小姑娘可惜,可惜啊,只怕是以后再没睁眼的机会了。”

“你什么意思?”我面露不快。

他却嘿嘿一笑,抬手来摸我的头发,“我这个小徒弟的心思当然只有为师最知道啦,眼看是就要当妖后的人了,却莫名其妙回来看这个小女娃,我看呐……你八成是醋了吧?”

老头这话酸得我浑身一麻,又听他道:“不过为师我可要劝你一句,如今妖尊大人的心思可是一心一意全然都放在你身上了,你呢也少想一些有的没的,绯云这女娃子可怜是可怜,但就算她真的活过来了,估计也动摇不了你在妖尊心中的地位,况且照现在这个架势,她也不是立刻就能救活过来的。”

那句“妖尊的心思全然放在我身上”听得我十分受用,甚至全身一暖,脸­色­发烫,但很快又想起我此行下来的目的,刚巧梹天也在这里,我也不欲卖关子了,拍拍脸赶下那阵火气,抓了个话题道:“对了,你说灵琦曾经折了道行上碧落下黄泉来勾绯云已经散了的三魂七魄,如今她的魂魄存放在何处?”

梹天手中的桃木杖朝半空中一指:“喏。”

我抬眼,“混元珠里?”

“如假包换。”老头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这宝贝不光能存尸,还能铸魂,小丫头的三魂七魄在里边呆得越久,还魂时恢复得便越快。”

“九转还魂丹如今还差几味药材。”

“碧水甘蓝,三味天星草,本来还有一味九叶灵芝,不过上次妖尊大人已经寻得,便只差了两味。”一通话说出来,梹天似乎才回过神,看着我诧异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从袖子里掏出个锦囊,抖出两味闪着荧光的草药,梹天见着草药,双眼立刻光芒万丈,我也不打马虎眼,扬手抛给了他。

他赶忙接住,声音都开始发颤,“天哪……这……这是碧水甘蓝……啊,上好的三味天星草,你这小子上哪弄来的好东西?”

上哪弄,这种东西我自然是弄不来,不过我还真是看轻了小碧,这锦囊便是灵琦重夺天宫之后她送给我的,里边天材地宝装了十成十,也不知是几千几百年的积淀了。

“想要么老头?”我玩味地抛着手中的锦囊,笑眯眯地望着梹天,老头见着我的动作差点没跳起来,直叫嚷暴殄天物,满脸愤世嫉俗的申请,似乎下一刻就要冲过来抢了。

“你若是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将这些宝贝全部送予你了。”

“什么条件?”

“两年之内,你要把九转还魂丹炼出来,如何?”

“两年?不成!”梹天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此味丹药极难炼制,而且材料有限,也极容易失败,当初你化为人形时,光是淬炼那些收集到的药材我就用了整整十年的功夫!”

我也不说话,将锦囊翻转过来,任凭里边的东西一样一样掉在脚边,紫气龙王参、南海珠草,三生并蒂莲,七彩寂灭花……直到梹天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停!”我才收手。

“成交!”

回到寝宫之时,灵琦还未睡下,只是粗略地批了件玄­色­长袍,研读手中书卷,宽阔的脊背黑暗里显得越发笔挺。

我走过去,玩心突起,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他头发不长,却出奇地软,和脸上刚毅的线条多少有些不协调。

“去哪了。”他依旧盯着手中的书。

“神木崖,找小碧玩。”我懒懒应着。

“你倒是玩得开心,不声不响就这般跑掉,也不想想我会不会担心。”他语气里透着不快。

我内心一动,抱着他的脖子,顺势荡到他身前,笑眯眯道:“你该不会是吃小碧的醋了吧?!”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额间倒是逐渐有青筋浮起。

我玩心大起,缓缓把手伸入他的衣襟。

他终于将书卷放下,目光挪移到我脸上。

“你再这么玩下去,我不担保接下来会出什么事情。”他顿了顿,“还有,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我懒得理他,灵琦身上有股淡淡的檀香气,那是他常年放在床边的敦厚紫檀木的气味,十分好闻,我鼻子贴着他□在外的脖颈扶摇直上,想到找死的轻咬住他的耳垂。

他肯定料不到我会进一步做出这种出格之事,身子猛然一震,接着,将我拦腰横抱而起。

这一夜,便是意外地纵欲过度了。

我腰部以下近乎失去了知觉,只能伏在灵琦身上,没了丝毫能挪动身子的力气。

灵琦轻抚着我的头发,墨玉­色­的眸子在这黑夜里看起来分外明亮。

“灵琦,我有个问题想问你。”我轻声道。

他闭上眼应了一声,已经有些困意。

揣度片刻,我缓慢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那……你会为我难过多久?”

他闭上的眼睛睁开了,“说什么傻话。”

我­干­笑一声,“只是随便问问。”

“有我在,没人能伤得了你。”他侧过身子,将我勾进怀里搂得死紧,重新闭上眼睛,“与其去­操­心这个,倒不如多想想今后的问题,我已经想过了,封后大典之后,便将天宫迁去蛇谷,你这个灵蛇大长老不是虚职,是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的。”

“睡吧。”在我额上浅吻一口,他轻声道:“你也累了。”

我闷闷地应声,听见他的呼吸逐渐变得缓慢而绵长。

“灵琦,如果我们能一直这样下去,真好。”我眯起眼,头枕在他肩窝上轻声说着,伴随着他深沉有力的心跳,也不知他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两年

后来我总是在回想,在我短短的生命中,到底什么时候是最为快乐的时光。

最终思来想去,也不过就是那两年。

千里祈灵山,­精­怪无数,大多独身一人安心修炼,日子久了,便早已习惯独自生活,寂寞那种东西深入到了骨髓里,化为就如进食与睡觉一般的物事,极易被忽略掉。

可就算被忽略了,它还是存在着,等你有一天不再寂寞的时候,回想起来,就会由衷地感叹,当那个家伙出现之前,生活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

像我,两年的时间里,我真的很难以回顾过去自己都是过的什么混账日子。

曾经以为睡到日上三竿是快乐,玩到昏天黑地是快乐,爬树荡秋千,戏水抓小鱼,饿了叼几个山果,困了盘成一圈晒太阳……那些都不算是快乐,快乐就是,能被那么一只温暖的手握住,同看山巅千里云海,万里金霞,周游四海,饮酒踏歌,只是瞧见他的微笑,便觉通体舒畅,恨不得他时时笑,日日笑,那弧度要永远抹不去才好。

灵琦果真放肆地由着我任­性­,我吵吵闹闹要出山去玩,他便将天宫内所有的政事都托给青鼎,临行之前天宫几个护卫首领看我的眼神明显透着不客气,似是觉得我太不识大体,要将他们日理万机的妖尊大人拐走,我却不会往心里去,反正时间不多,不放肆一次,哪里够本。

一年半,整整一年半,我们都没有回山。

天下之大,去处多多,神州浩土奇景无数,常常美得让我流连忘返,灵琦极是顺我的心思,若是见我不愿意很快离开,便会取来木头茅草就地盖一栋小屋,两人一同住下,等到看厌了景­色­,再前往下一处。

一直到第二年过半,灵琦才微微提醒我,该回山了,还有那什么封后大典要准备。

这种事他总是时刻放在心上,我只得点头,最后又拉着他在飘在东海海面上看了一夜的星星,才捏个印决随他腾云而起,直奔祈灵山。

途中经过西华京的地界,意外发现下边烟尘滚滚,杀声震天,血气与杀气直窜上了半空,我内心担忧,便让灵琦降下云头去看看。

灵琦应了,我们小心翼翼隐住身形,果不其然,脚下宽广的土地上,正有两军夹道对峙,阵仗列得宽广,一眼望不到边,战鼓阵阵,吼声潇潇,只瞧这气势,当真算得上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人间的战事便是这么回事,千里鲜血,万骨成灰,只成就一人功名,只想想便觉惨烈。”灵琦忽然不甚唏嘘。

我闭口不答,埋首想事。

“瞧着阵仗便是要开战了,到那时必定血流成河,还是别浊了眼,走吧。”他揽了揽我的肩,我回过神,一声不吭急急便飘落下去,灵琦一声低呼,急忙跟上。

数万将士身后便是广阔军营,我长衣飘飘从天而降落于主账前时,让一众在这里巡逻的兵士不知所措,待灵琦也站在我身后,他们才像明白过来一样,一边扯着嗓子咆哮着保护君上,一边将那主账团团围住。

我已没工夫搭理这些闲兵散将,扯着嗓子对那主账就是一通鬼哭狼嚎:“宇文极渊~!可有胆子出来接大爷一剑……!”

声音里被我加上了灵力,浩浩荡荡绕着帐篷晃了三圈才散去,伴随着灵琦额间跳动的青筋,守着营帐的士兵呼啦一下让开一条道,尽头便是一道穿着铠甲的身影缓步走来。

一样的­精­致容貌,不过装束换成铠甲,便莫名给极渊脸上增添了些肃杀之气,况且如今他脸上的表情明显便是从一板一眼跟灵琦学的,嘴­唇­轻抿,下颚绷得死紧,两只大眼睛眯成星眸,倒还真给他学出了三分神韵。

“哪里来的家伙,在此处大呼小叫!”他单手握住腰间剑柄,对着我­色­厉内荏,眼神里却有掩饰不去的惊喜与激动。

“自然是来找麻烦的咯!”我大笑三声,执起灵琦的手,一阵风似地飘进了这座大帐。

帐内还有好几个穿着铠甲的高大男人,围着张桌子盘成圈,我眼见,一眼便瞧见了桌上摆的是西华京的地势图。

几个家伙自然是不识得我与灵琦,拔剑就要冲上来,好在极渊迅速进来打了个圆场才没让这些人误会到底。

闲杂人等通通支开,帐内总算是安静了。

“上次国师府一别,没想到我们今日才得以重见。”极渊脸颊上的­肉­不停跳着,双眼在我与灵琦身上来来回回,声音哑了不止一层,“我好想你们。”

我作关心愁苦状:“看你现在又黑又瘦的摸样,这两年大概过得不好。”

他惨然一笑,“我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又过着戎马生涯,能好到那里去。”

“你狐狸没来找你?”话一出口,我便想狠狠扇自己一个耳刮子。

极渊脸­色­迅速­阴­沉下去,半晌,才低哼一声:“我当自己从未认识过那种家伙,以后估计也不会再见了。”

我正想着要说些什么开导的话,大帐的门帘又是一动,转而蹦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红衣姑娘,望着极渊的眼睛笑成了月牙。

“宇文哥哥!”

紧随女孩身后进来的是个穿着大斗篷的随从,那斗篷裹得叫一个严丝合缝,整张脸都挡了去。

女孩扑到极渊身上,包着他的脖子转圈圈,甚是亲密。

我的目光却一直停在那长袍人身上。

长袍人站着不动了,对我的目光有些闪躲,这是极渊听见极渊道:“这是云悠,我认的妹妹。”

我思量半晌才弄明白他是在说一直抱着他撒娇的小女娃,见他们拉拉扯扯,凭空便生出一股怒气来,上前两步,揪住极渊的领子,顺着他的脖颈从铠甲里拽出一块吊着的青玉来。

灵琦见着青玉呼吸突然沉了沉,自然瞒不住我,我心里明镜似的,仍旧不动声­色­,一边把玩着那块玉,一边施施然道:“我瞧着玉挺好看,哪儿来的。”

极渊笑了笑,“无名送给我的,说是能辟邪呼。”

“无名,就是那个家伙?”我回手指向那个长袍人。

极渊点头,“他可是个能人,我这一年来能如此顺利地率军逼近西华京,许多地方全赖他的智谋辅助。

我默然地将玉放回去,拍拍他的肩,放缓语气道:“有这样一位能人在身边……成功之日指日可待了吧。”

他坚定地点头,一双眸子里忽然腾起熊熊怒火:“待西华京城破那日,便是我为我娘亲送上血祭之日!”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余下恭喜二字,最后看了黏在他身上的云悠一眼,便出演告辞,极渊自是不想让我和灵琦就这么走了,百般要留我们下来用饭,我想到军队用度本就紧张,犯不着为我们两个摆什么宴席,二来还有些“要事”处理,便没应他的款待,告别之后,拖着灵琦来到了不远处的一处密林山头。

灵琦自然是懂我的心思的,还是免不着笑眯眯地朝我问:“你就料定了他会来?”

“那是自然,如果他不想我今天晚上就把那个什么劳什子云悠裹一裹丢上极渊床的话。”

这边厢我与灵琦还在轻言细语,那边厢草丛就沙沙作响,我们同时转头,果不其然,长袍人自树间­阴­影中步了出来,站在那里亭亭玉立。

我走过去,一把扯下那个恶心的头套,果不其然,下边是死狐狸万年不变的死鱼眼,正用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眼神望着我嘿嘿傻笑。

“好了,你是要等我严刑逼供呢,还是自己慢慢说?”我抱着手靠在一旁的树上,斜眼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四五遍。

他一摊手,“也没什么好说的,所有的事情如你所见。”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装扮成这个摸样,就不能堂堂正正站在他身边?”我哭笑不得。

他摇头,“自从上次九尾的事情之后,他一直有些误会,而且现在情况有些特殊,我瞒着他,也是不想他心思波动太大而影响到这一整场的战事。”

我揉揉眉心,“然后呢,你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

他叹了一口气,模样倒是很坦然,“先帮极渊把一直希望的事情办了吧,之后的事情可以慢慢来,反正老家伙被我气得不轻,灵狐族……我怕是回不去了。”

听见他这么说,我忽然觉得方才暗示他跟出来有些多余,不过弄清楚改变不了多少之后,这里也没我什么事了。

只是想起那个黏在极渊身边的小女孩,我又浅浅有些替死狐狸担忧。

“那个小娃娃是极渊从一个恶霸太守手里救出来的,小小年纪就要被抓去当填房夫人,依极渊的脾气定然看不过,夺城的时候一并救了下来,谁料到那个小姑娘……”说到这里死狐狸不禁摇摇头,也有些苦恼。

我点头道:“你现在隐姓埋名藏在他身边,自然要多看着点,万一他真的和那个小女娃出了那档子的事情……”

这种话还是点到为止,大家心里明白就成。

谁料死狐狸接下来的话让我十足地栽了个大跟头。

“如果是那样,我便不会再缠着他了,天下之大,哪里都可去得。”

“你你你……”我指着他的手都发起了抖:“你你你……”

“只要他过得好就行了,如果那个小女娃能真正让他开心的话。”他眨眨眼,眸子是前所未有的明亮,看得我都一阵发愣,顿了顿,又接着说了一句:

“不过你认为我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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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狐狸会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要看的是他的能力,不过那句话倒是让我思量许久。

“只要他过得好就行了,如果他能真正开心的话。”

我不自觉扫了灵琦一眼,他嘴角轻抿着,两眼平视前方,透过云雾已经能瞧见山巅上天宫宏伟的城墙,我探手进袖子里,掏出一朵­色­泽雪白的花来。

“这是何物?”灵琦想要伸手过来触碰,被我不动声­色­地挡开。

“它叫曼陀罗华。”我缓缓说着,“很好看对不对。”

“我瞧着这花有些怪异,你还是不要带在身上,等会便交由婢女栽在园子里吧。”灵琦拉过我的手,“到了。”

过了外殿,回到寝宫,灵琦嘱咐我多休息,自己则匆忙地跟着槐树­精­去了,想是我们出游这一年半来天宫里积压了不少紧急事情等着处理,我将那多曼陀罗华放在个小花盆里仔细栽着,匆匆沐浴净身,接着直奔百草园。

梹天老头果然等在这里。

经白璃一劫,百草园彻底的大变模样,原来的大烟囱倒了,梹天一不做二不休,立了一个更大的烟囱,标新立异到老远便能瞧见。

老头看见我,废话也不多,只带我进了内室,长袖一抖,手中便多出一只小巧玲珑的水晶瓶来。

我凝神望去,瓶中飘着枚金丹,真是金丹,金光闪闪灿灿生辉,多看几下都觉眼灼。

“我就知道你向来本事。”我将九转还魂丹收入怀中,又道,“还有呢?”

梹天凝神看了我半晌,摇摇头,“我真的很不理解,你为什么会让我帮你找这个。”

我有些心急,“自然是有用处的。”

他磨磨蹭蹭地从袖中掏了掏,好半天才套出另一个盛着半瓶碧绿­色­液体的水晶瓶。

“祈灵山唯有南边最深处才长着几株离魂草,我将其全部采了,才炼出这点汁液。”他轻抚长须,“而且据我所知,这离魂草的汁液除了能让人无忧无虑进入深眠,并无什么大用处,除非……”

他两眼忽然一瞪,嘴巴半张,抚着胡子的手也停了。

我径直转身出了门,想了想,又回身对着他说了一句,“你总会知道的。”

东西都齐了。

《圣药密典》平摊在桌面上,已然翻到最后一页,我将元神真火一缕一缕灌入半空中漂浮着的小丹炉里,半分心思放在一旁的白­色­小花和碧绿­色­液体上。

密典中言,炼制孟婆汤需两样材料,忘川水与奇花曼珠沙华,可人间本没有这两样物事,梹天便在下面加了一行小注,若有心炼制,可用白­色­的曼陀罗华代替曼珠沙华,离魂草的汁液代替忘川水,一样可以成事,服下之人定当将前尘烦恼忘得­干­­干­净净,从此海阔天空任步逍遥。

商阡不才,炼药的本事没得梹天几成真传,但炼制这仅有两味原料的孟婆汤。

是绝对的板上钉钉,一招摆平。

诀别

丹炉滴溜溜从正午一直转到傍晚,总算是成了事,我将那香气四溢的液体用另一水晶瓶封好,匆匆换下汗湿了的衣服,准备拿去冰窖藏了,谁料前脚跨出门槛,便听见半空中一声尖锐地呼啸,我无比英明地后退一步,见着根桃木杖从天而降擦着我的鼻尖砸进青石地里,接着梹天吹胡子瞪眼地化出身形来,扯住我袖摆不由分说将我拖拉进百草园。

“阡小子,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他你了半天也未你出个所以然来,那一双眼睛眯起,甚为明媚忧伤地望着我,我不禁抖了抖。

“狼王所言,可是真的!?”

我眼珠子一转,当即明白了,不禁暗骂月弧杀竟然如此长舌。

“若不是方才狼王来我百草园说与我听了,我是万万不会相信这种事的……这太……”

料定了这事瞒不住梹天,怎料他竟然知道得这样快,我没工夫深究老头和月弧杀是怎么牵线搭桥上的,只得­干­笑一声,“大家心知肚明就好,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梹天怒了,一个爆栗敲在我脑门心上,“还笑,你到底知不知晓这事有多严重,你有没有仔细考虑清楚,你有没有替灵琦想过,你……”顿了顿,他像忽然想明白什么一样,“离魂草的汁液……莫非你……?”

他激动了,竟然直呼灵琦的名讳,忘了尊称。

我拢了拢袖子,怅然道:“正是替他着想,我才必须得这么做,佛经里不是说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既然我这趟地狱入定了,委实也不能再多拖拉一位吧。”

“可是……可是……”老头子脸上的皱纹拉紧又松开,一脸想说说不出的表情。

这件事横竖都是我占着理,也料定他会看不惯,但着实无法,我这番补天而去,过往种种,就用这一碗羹汤一并烟消云散了吧。

梹天望着我,眼睛红了一圈,又红一圈。

这么些日子,我看开了许多,望见他这样,竟然也觉得伤感了。

不管怎么说,名义上我和梹天老头也挂了一个师徒关系,他知道便知道了,不过秘密还是得守着,梹天不放我走,硬是拉着我在百草园里用了晚饭,我两唏嘘到了月黑风高的时辰,他才施施然送我出门,一把鼻涕一把泪。

他终究是答应了我将这秘密烂在心里,永不再提起。

眨眼已到七月中旬。

两年前灵琦与我商量的时间是八月十五,算算也就月余便是封后大典的日子,我依旧紧锣密鼓地处理着自己的善后事,桃子与小碧偶尔也来帮手,不过他们更多的是要监视天上边的动向,因此许多事宜还得我亲力亲为,最重要的,不光要处理得­干­­干­净净,还得偷偷摸摸。

灵琦自然是越来越乐呵,每隔几日就要抱着堆大红喜衣来与我挑选,次次皆看得我无语凝咽,也越发觉得自己罪过,这些花里胡哨的衣服我没机会往身上穿,可现在却要在灵琦眼前不厌其烦地试来试去,伤感得很。

灵琦原想在这几日便将大典的确切日子公布出去,倒被我拦着了,用的借口亦是不痛不痒就一个拖自决,也不管会不会引起他怀疑,总比到了那日子众妖云集来参加一个没有主角的封后大典要好得多。

不过日子越近,灵琦看我也看得越紧,山上的琐事能推则推,不光一日三餐要守着我吃,吃完之后还要拖着我漫山遍野的闲晃,美其名曰散步。

起初我只觉得这根本是在浪费时间,后来才想明白,反正时间不多了,破罐子破摔,能多陪他一下总是好的。

以后……没有以后了,只希望这场大劫过去,他日子能过得好就行。

偷得空闲的时候,我便会到池底冰窖去瞧瞧绯云的情况。

她吞了九转还魂丹,光是魂魄归位就花了好长一段时间,不过却真真正正在恢复,虽然尚未清醒,但面­色­转而红润,气息悠远绵长,距离睁眼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我能给灵琦做的,便只有这么多。

桃子传音入密,天上边神阵波动越发剧烈,怕是撑不了太久。

仿佛应验了这句话,不过几日间,外边变得天昏地暗,瓢泼大雨就这么降了下来。

三天之后,祈灵山竟然传出有地方爆发了山洪,毁了不少山野­精­怪的居所,颠沛流离的也有不少,灵琦急忙召集各族族长于天宫内商量对策,大伙都焦急非常,除了我。

我只是悠闲地趴在床沿上看着满天雨幕——天宫有禁制守着,那些雨水漂不进来,但抬眼望去,禁制外边全成了白茫茫的世界。

桃子说了,衍光神阵松动,天地失衡,暴雨只是征兆,再往后拖拖,怕是雷暴冰块天火都有可能降下来的。

我却一点也不焦急,或许是知道离开的日子近了,除了灵琦,在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我去挂心。

入夜,灵琦带着满脸倦­色­回来了。

瓢泼大雨下个不停,有越演越烈之势,午时还只是暴雨如注,到了现下时分,那磅礴的雨声甚至能穿透禁制传进天宫里,伴随着撕裂长空的电闪雷鸣,一晃一晃逗得人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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