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从介春的两腿与臀部渐渐苏醒,顺着脊椎一起延伸到他的头部。他轻轻地呻吟了一声,慢慢地睁开眼睛。
这里哪里?虽然身体的痛楚还没有复苏,但寒冷与疲惫已经消失大半。他睡在一张温暖的床上,身上盖着锦绣的棉被;清雅的檀香飘扬在布满华贵的陈设的房间里,一切显得和谐与温馨。
“我死了吗?”介春带着狐疑与惊恐打量着周围的一切,“难道这里是极乐世界?”正在他迟疑不定之时,一位女子的声音传向了屋外:“福晋,少爷醒了,少爷醒了!”介春带着混沌的思绪,看见一位旗人妇女赶到床边,神色很是激动。她用手抚着介春的头,轻柔地泣道:“孩子,你受苦了!”
“您是……”介春此时的头脑一片空白,若真是到了极乐世界,这位美丽的姐姐莫非就是传说中的仙子?“傻孩子,我是你额娘啊!”妇女说着滴下泪来。“额娘?”介春听了这个字眼,不由得大惊失色。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下却一阵揪心的疼痛。妇女连忙扶住他,关切地道:“好孩子,太医说你的伤需要调养,不然以后会留下残疾的!”听着她温柔的话语,介春不由自主地躺了下来。
他整理了一下混乱的记忆,正想思索出一些急欲知道的答案;突然,客栈中那个他认识的老头也跑了进来。他一脸的喜色,几乎站立不稳,急急地道:“福晋,中堂大人回来了!”
话音刚落,一位净面长须的男子已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他身着红浪绣金蟒袍,外着仙鹤补服,进了屋内,连红宝石顶子也没摘,就凑到了床边。妇女哭着对他道:“是他,就是他,他就是我们的儿子!我没有认错的!”
高官看着介春,渐渐地红了眼圈。良久,他竟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您……”精明的介春当然知道他是谁了。虽然理顺了混乱记忆之后的介春没有完全得出答案,但一种无形的冲动已经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介春已不知道他口内的话是否违心,只是单纯的想讨好面前的这位高官。也许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介春终于露出了内心的软弱。
“您就是我的阿玛吧?”介春知道这一声“阿玛”一定会让这位高官感动非常的。果然,官老爷听后,老泪纵横,道:“没想到,二十年……我终于又见到我儿子了!”
*****
丫鬟服侍着介春在床上用过了晚饭,高官与福晋一直在一旁相陪。夜幕降临之后,满屋的红烛带给介春少有的明夜。或许是激动,又或许是忧伤,介春顾不得身体的疼痛起身坐在了床沿上。他的另一对双亲则一左一右的守在他的身边,讲述他从未知晓的身世。
这位名叫禄康的高官乃是文华殿大学士,早年是当今万岁的家奴。当年他们所拥立的十五阿哥党处于弱势,终于在一次宫庭争斗中被牵连。十二贤王党的爪牙逼得他们一家东逃西散,夫妻为了给家里留条后根,二十年前便将还未满月的小介春遗弃在了山西的一个村子里,想让好心人把他养活……
但时运变动,江山易主。原本拥声四起的十二贤王竟然被废;十五阿哥登极为君,是为当今的嘉庆皇帝!十二贤王流放后被赐自缢,他残留的爪牙也被一网打尽;与此同时,禄康因置死拥立嘉庆的卓著功劳,摇身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已近垂暮之年的禄康已然完成了最大的心愿,但他也付出了绝后的惨痛代价。但夫妻二人并未心灰意冷,而是四处寻找,甚至命管家在京城内开设客栈,专门留意那些入京赶考的少年……也许冥冥中自有注定,如今介春果然回到他们的身边,夫妻二人真好比重生一般地高兴……
“原来是这样啊……”知道真相后的介春并没有流露出大喜大悲的表情,甚至于在他的内心里也没有任何的波澜。这一点,介春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能历经了**上的折磨他还能秉持圣贤之礼,可遭受了精神上的打击之后却不能再回复到从前的那个自我了。
“阿玛!额娘!……”介春跪倒在他们的面前哭了,然而哭得那么勉强,那么造作,没有一丝的诚意,甚至是一种献媚与讨好。夫妻二人抱着他也哭了,激动的泪水顺着他们的眼角洒满了介春的脸。
过了许久,三人才渐渐松开。福晋仍然在一边默默垂泪;等丈夫神情稍定后,她也渐渐显露出慈祥的笑容。他轻抚着介春的手,柔声问道他道:“儿啊,你在山西过得怎么样?是谁养育的你?”介春道:“孩儿在山西是由……”猛然间,他突然觉得不可实语道破。究竟是为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因为介春似乎已经没有在这个天地间说出真心实意的勇气;甚至于连表达这些勇气的意识,也已渐渐消亡不再。
他看着双亲的脸,轻声道:“孩儿在山西,是由一位教书先生养育**的。”“哦!”果然,禄康听了他的回答似乎有几分高兴,微笑道:“那你的学问一定不错吧?”介春见他满意自己的回答,心中更是庆幸,笑道:“回阿玛,孩儿还是一位举人呢。”虽然他已经被革去功名,可他的才学却是不争的事实。便是这一点,介春说的倒是实话。
“嗯!”禄康点了点头,道:“虎父无犬子!”福晋问他:“那……那位教书先生现在怎么样了?”介春想了想,道:“他刚刚过世了。”“哦。”禄康夫妇松了口气,道:“真是无福消受了。”禄康又问:“你为什么不考春试呢?”这一句话,却勾起了介春心里的无名怒火。他沉思了一会儿,道:“孩儿不敢说。”
“说,”禄康似乎也嗅到了什么风头,“别说是哪位大人作梗,就是当今圣上,为父也敢上殿与他辩理!”介春听了,方才敢把那日在考场里发生的事略略说了一遍。不过他的言辞之间,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高傲,取而代之的是一口虚伪低调的辞藻。他不仅没有在这位高官得做的父亲面前告状,反而为那伊里布说了不少好话。不论孰对孰错,介春都往自己身上揽,直说得福晋用更加怜爱的眼光看着他,脸上再次布满了泪水。
“哼!”禄康听后一拍桌子,气得站起身来。“何中!”那个老头听见召唤连忙进了屋来,问:“老爷有什么吩咐?”“你去把伊里布叫来,本中堂有话要问他!”“嗻!”
何二走后,禄康喘了口气,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孩子,你以前受的苦,后半辈子为父要补偿给你!”介春故意做出一副天真烂漫的表情,笑道:“多谢阿玛!”福晋泣道:“多惹人怜爱的孩子啊,他的心如下凡的仙子一般的善良!”禄康慈爱地抚着介春的肩膀,又问介春道:“对了。为父糊涂,还没有问你你现在的名姓呢!”
介春的脸突然变得苍白,随后又涨得紫红。他轻轻地道:“孩儿现在姓李,名叫介春。”“哦,李介春。”禄康微笑道,“这个名字真不错呢。”看着父亲并不介意的样子,介春轻轻地松了口气。禄康又问他道:“你可知道你原来的名姓是什么吗?”介春惶恐地摇了摇头。
禄康立起身来,神色威严地道:“我们家是大清满洲正黄旗的皇室宗亲,姓氏是爱亲觉罗,你记住了?”介春听得心里直跳,道:“记……记住了……”福晋也站在一边,亦露出威严而不失慈爱的笑容,道:“孩子,你的父亲虽然只是一介臣子,可他的身份却位居当今皇上叔位。你不可辱没了我皇室宗亲的荣耀啊!”介春虽然定力过人,可到了此时也禁不住发起抖来!
禄康又道:“你的名字,其实早在二十年前就取好了,叫耆英。你可要记牢!”“是!”介春拼命地点头,:“孩儿记住了,孩儿名叫耆英,是皇室宗亲!”“好,哈哈哈……!”禄康笑了起来,打消了刚才严厉的气氛。夫妻二人又回到介春的身边坐好,福晋道:“不过你听人叫了你这么多年‘介春’,八成也听习惯了。以后换了名字,你可要听见啊。”禄康却道:“这样吧……你的官名叫耆英,表字还是叫介春吧,免得叫来叫去你听不惯。”
“是,谢阿玛!谢额娘!”三人聚在温暖的卧房内,尽情享受着天伦之乐。介春静静的看着窗外,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笑容。
*****
中堂府上的管家何中奉命来到都察院请伊里布。伊里布听见中堂管家来访哪里敢迟疑?他匆匆换上衣服迎到了客厅,却见那干瘦的老头一脸怒气地坐在椅子里。
伊里布不明所以,打了个哈哈坐在了何中的下首,笑道:“何大管家深夜来访,不知为了甚事……”
“站着说话!”何中一声轻喝,惊得伊里布起过一边。他陪着笑脸道:“何老怎么生这么大的气?下官实在是不解,还望何老明示……”何中冷冷地看着他,从怀里掏出一片碎纸。碎纸上用墨笔勾勒出一株花卉,已经被陈旧的血浸得乌红。伊里布看着那枚碎纸,朦胧中似乎记起了些什么,但又无从想起。他正待说话,却见何中起身道:“好好捧着这幅墨宝,随我去见中堂大人。若是弄丢了,可别怪我何中没救过你!”
听了他莫名其妙的话语,伊里布不由得心中不安。手中那枚乌红的碎纸如同火苗一般的烫手,竟使得他出了一头的汗。随何二坐轿赶来,已是三更时分。中堂府门前有五级台阶,伊里布往常都是走得好好的;可今天不知怎的,他竟然差点儿摔了一跤。
伊里布小心地捧着那枚碎纸进了内堂。他在昏黄的烛光下,瞧见禄中堂那白净的脸和一品夫人愠怒的神气,心里直打鼓。夫妻二人就这么坐着,半晌一句话也没讲。伊里布起先有些害怕,可又不记得有什么事儿得罪了中堂,所以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中堂大人这么晚叫下官来,有什么事吩咐?”
“自然有事。”禄康冷冷地道,“没事也不会找你来了。”伊里布听了他似答非答的话,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抖抖地道:“望中堂大人明示……下官有什么怠慢之处,您……您多多指正就是了……”禄康悠然地道:“指正不敢当。不过本官听说今年春试,有一位考生闹了考场,有这回事吧?”
手上的那枚碎纸突然变得有千斤重,压得伊里布的身子越来越弯。他自知事情败露,只得低声答道:“回中堂大人,确有其事。”
“你当时是怎么处置的呢?”
伊里布不知这种事情是如何传到中堂大人耳中的?但那个考生不过是一介穷儒,不论谁对谁错都不应是伊里布的对头。因壮了壮胆,道:“自然是责打二十大板,革去功名,撵出考场去了。”岂知他刚一说完,福晋已在那里抽泣起来。伊里布心里一惊,顿感事情有些不对。
果然,禄康又问道:“不过本官听人说,是你作官胡为,故意撕毁他的考卷,才使他在考场里发疯的,有这回事吗?”伊里布吓得直发抖,摇着手道:“大人,这是有人侮蔑奴才……大人,福晋,您二位要为奴才我作主呀!”他身为都察院御史,若被朝庭知道犯下如此大罪,就连皇上也不能保全他的性命。
“够了!”福晋喝道,“我那苦命的儿子竞被你们这样的残害。他若是命小福薄,死在你们的手上,我……我看你们如何担待!”伊里布一听,吓得魂不附体,道:“那李介春,是……是中堂大人的儿子……?”禄康道:“你说呢?”伊里布如同风干了的尸体一样,呆呆地立在了那里。
福晋拭干了眼泪,道:“已然问清楚了。英儿,你出来吧!”伊里布侧头一望,见内宅走出一位华气逼人的公子,正是那日考场上的李介春!他向中堂夫妇行礼道:“阿玛,额娘!”看着他走路时重伤未愈的身影,伊里布已经想不出什么话了,只是不住地道:“这位是……这位是……”
何中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之上,大声喝骂道:“这位就是我家大公子耆英少爷,‘是是是’是个什么,瞎了你的狗眼!还不快跪下!”
“大少爷!大少爷!”伊里布扑通一声,跪在了耆英少爷的脚下!“大少爷,那次是奴才的不是,是奴才该死,瞎了狗眼,冒犯了您了。奴才今天给您赔不是来了!”说着,他趴在地上磕起头来,直撞得地板呯然作响!
耆英少爷缓缓地坐下,道:“大人快起来吧,您好歹也是朝庭的大臣,怎么能向我下跪呢?这成何体统?”“少爷,您别这么说奴才呀!”伊里布抬头来,已磕得一头的血,“您就饶了奴才吧!您看,奴才把您的锦绣文章都带来了,奴才是心中仰慕,才大胆想留下这书中的一角……可这事后,奴才的心中一直在后悔啊……”他又哭又喊,双手捧起了那枚乌红的碎纸,跪着呈在了耆英的眼前。
“并蒂莲!……”
耆英看着那株已经被血浸得乌红的 梦叠仙境sodu花卉,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这种光芒,便是儿时的他在故乡苦读诗书的光芒,也是他与同案学子吟诗会友的光芒,亦是他侍奉年迈爹妈时仁孝的光芒,更是他悄然路过浣纱坊默默注视黄莺的光芒……
耆英轻轻地从伊里布手里取过了那枚碎纸,陡然,一滴眼泪敲在了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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