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开始确信,她真的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
车上没有药,也没有医生,我不得不担心了。
我没法不担心。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身体痛苦的卷宿成一团,喉咙咕咕作响,双腿可怕的绞在一起。她说,她原本和我一样,是讨厌这次旅程的。我没有回答她,但这一回,我相信她说了真话。她还想说点什么,可是火车隆隆的汽笛让她安静下来。
我没法安慰她了。她的脸色已经非常苍白,全身都在忍受病痛的折磨,头脑也失去了理智,而且越来越虚弱,憔悴。她不喝水,独自躺着,我弄不清楚是车在抖动,还是她的身体在抖动。
她不愿意再坐火车,认为颠簸得太厉害,她开始哀求,哪怕把她扔在荒原上她也愿意,因为火车每一次振动,她的胃里就一阵翻腾。
我心里并不好想,一种奇怪的东西阻塞在胸口,我只能哄骗她,欺瞒她,甚至威胁她,想尽一切办法打消她的念头。因为,我注意到,窗外,在蒙胧的月光照射下,我模糊感觉到的,除了那些望不到也看不清的荒野,便是那一直向地平线外延伸的黑暗了。
熬到天亮,已经精疲力尽,我惊恐的感觉到她正在走向衰亡。我的眼睛灰蒙蒙的,窗外仍然是满目苍凉,我没有办法在看得更清楚一些。而且,我发现,也没有那个必要。
正在绝望之际,事情确出现了转折。乘务员提意我们就在下一站下车,那里是一个千年矿山,有一个迷一样的城市。
我没有多想,并且万分感激,眼睛明亮起来,心中充满了曙光。但当太阳升起来,空气变得闷热时,我不再这样想了,我突然发现,时间也变得可怕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森林中人第二章:旅行的意义(5)
不知过了多久,火车终于在一座迷漫着暑气和铁灰的城市中停了片刻,司机甚至都不屑朝城内望上一眼,我们刚下火车,他就已经拉响汽笛,扬长而去了。
我已经顾不得许多了,我把她送进医院,医生给她注射了青霉素,但他奇怪重感冒为什么会引发如此严重的病痛,他不敢擅作主张,建议留在医院继续观察。
无奈。我也只有留下来,但我后悔留下来了。
我出去买午餐,确带回来几大包干粮,还有几瓶水和一些巧克力,其它的全是面包和饼干,除了要离开这里,我绝不会想到再迈出医院大门一步。我终于明白,司机为什么会如此匆忙的离开了。
第二天,我还爬在床边睡觉,我的病人突然立起身体,带着寓言似的口吻说道,“是离开的时候了!”然后便醒过来,并且坚持要离开这里。她说自己感觉好多了,已经可以走了。而且还暗示这个地方让她感到害怕,院方仍强烈建议住院观察,但她对我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担忧:“空调里吹出的毒气不用几天就会将我们杀死,所以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再住在这里了。”
一出医院,我们就知道那些毒气的来源了。地下工厂的浓烟已经将整个城市笼罩,来往的矿车像一个个推着粪球的食尸虫,把碾碎的矿石扬到空气中,沙尘暴一样挡在我们眼前,而且闻起来有一股烧制重铅的味道,令人作呕。我还注意到不时有雾向这边飘来,在烈日的照射下散发着金属的光芒。我问一个在杂货铺买重金属的人,他告诉我们那是“乌云”,是从矿山上飘来的矿灰。“那个呢?”我指着地底冒出来的浓烟。“就像我们管它叫地火一样,”他指着地下不断涌动的红光,然后望着我说,“我们管它叫毒气。”
我于是知道毒气的来源了。我们不敢在作停留,坐上了一辆西行的汽车,远离了这座城市。
于是,旅程又开始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森林中人第二章:旅行的意义(6)
离开这个城市后,汽车渐渐的驶入了荒野,这使得天空逐渐明亮起来,云变得稀疏,视野也开阔了。我把窗子拉开一点,让外面的空气透一些进来。
陈玲铃依然虚弱不堪。她靠在我肩上,脸色十分难看。她不住的叹着气,呆泄的目光盯着窗外,眼睛一眨也不眨。从车窗吹来的风拂动着她的头发。
“我是没法回家了。”她扬起头,用手指着窗外,“旅程才刚刚开始,而我已经倒下了。”
“我不会让你倒下的,只要走出这里,你就得救了。”我感到绝望,心在哭泣,整日都在担心,而且触到了悲伤,我讨厌窗外的荒漠,它会害死我的旅行者的。
汽车很快驶入一片崎岖不平的山地,空气渐渐变得清新,风也凉爽了许多,而且在我跋涉了如此之久的旅途中,在我在焦急中等待了如此之久的行程中,我终于开始见到绿树和青草了。我很兴奋,虽然这里仍然荒凉,没有河流,没有村庄,但我能够感觉到希望的存在,我坚信城镇就在不远方。虽然我可以向陈玲铃打听一下,但我想她连这也一定是忘了。
我并不知道是谁在沉睡,是时间还是我,我只模糊感觉到时间的漫长,汽车到站停住了。也许因为这个城市还没有死去,因为它在一个没有迷雾的地方,它在一个没有焇烟的地方。因此我就想,我因该下车看看。
但我没有想到,这竞是我长久以来做梦都在想要的事情。我们下了车,也没有遇到什么可怕的事情。很快,我们就找到了医院。医生是个戴眼睛挂着听诊器的老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并不用听诊器,而是伸着两个指头给病人把脉。
我不知道他问了些什么,或是想说些什么,我的回答他并没有听,我猜想他是个聋子,但这都不重要了,我只担心她的病情,只担心她是否能好起来。
但事实末能如我所愿,老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凑到我面前,“我只能说一句,情况非常不妙。”
我碰不上什么好事,医院里发生的事情注定让我失望,我陪着陈玲铃做了检查,结果更是让我伤心,他们竞什么也没有发现。我只好又找到老人,想寻求一剂良药。
“没有用的,年青人,我帮不了你。”他推开堆在桌上的书,瞪大眼睛,脸色通红,他挥着手,可能想把我赶走,但他举起的手放又放下了,到嘴边的话也没有说出来。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临行前,老人把我叫到身边,抓了药给我。我付了钱,它确依然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觉得他是在骗我,他的眼神是让人怀疑的,但这一点是我又没有理解清楚,我只从他眼神看出了不详。但他不肯说出来。
我转身离开,带着失落,我没有勇气再挽起陈玲铃的手,我用无比凄凉的眼神回头望了一眼老人,他确马上低下头去。
午后的城市开始变得闷热了。但是陈玲铃已经没法在继续走下去。我在闹市区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个临时住所,房主人是个带着孩子爱唠叨的妇女。刚般进去,我就开始着手给病人熬药。所有东西都是从房主人那里借来的,虽然她对自己的东西一直唠叨个没完,但还是把器皿都借来了,还不断以主妇的身份指点我应该怎样熬药。
房间里迷漫着一股中草药的味道,我担心房主人又会跑来发挠骚,她确认为这种气味正好可以帮她把房间里的怪味和那些可怕的虫子驱走。
“苦瑟的味道,”她瞧着天花扳散开的浓烟和药气说,“但我喜欢。”
我没有理会房主人,也许她是个容易相处的人,孩子们围在她身边,快乐,无忧无虑,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梦想着自己身边围着一群天真的孩子,也许那就是生活,那就是许多人梦想着和不断努力要去取得的生活,他们渴望那样,虽然那几乎就定格了自己的生活,但幸福在望,你还能指望什么呢?可我开始担心我的病人了,她在酣睡,喝过药之后陷入了平静,呼吸缓和下来,鼻翼一张一合,我不知道病人应该表现得像什么样子,只听说有些药能让病人喝过之后沉沉睡去,并且平静的死掉。我考虑的确并不仅仅只有这一点。我害怕失去她,这毫无疑问,但确又在用很多种方法想到她会怎样死去,因为这正是我所担心的。
夜里,他突然醒了过来,打开门朝街上走去。她开门的声音惊醒了我。
街上已经变得十分冷清,只有几处酒吧的灯还在远处泛着飘忽的彩色,星光照不到街上来,黑暗一如往常,偶尔有人从暗处走来,把头使劲垂在胸前,用怪异的目光望着我们,又匆匆走向暗处。
“夜已经凉了。”我靠在已经息掉的路灯下,不知道应该怎样催促她回屋去,便静静的等着她的回答。
“这里的天空没有一点家乡的味道,”她抬头望着暗淡的星辰,细长的手臂划过天际,指向远方,“北斗星也少了一颗,”她回过头来,我看不到她的眼睛,因为黑,我只能模糊的感觉到这一点,“我记忆中的星星确总是颗颗璀璨。”
我开始后悔我在火车上跟她提的那些关于星星的问题了,那些如此明显的差异我确并没有发现,故乡的东西总是好的,记忆中的故乡则更加美好。星辰,月光,因为它们,我于是认定,她的心中并没有因为病痛而充满阴郁。但我又很困惑,困为看不到快乐的影子。
天亮的时候,她又要求离开了,我害怕这一点,我原本预计让她安心住一段时间,甚至连房租也已经提前支付,但她仍执意离开,她以前并没有如此倔强。在我的记忆中,我回想着,就连她哀求着要下火车的时候,也没有如此让人为难。
我没有办法,还能怎么样呢?只有继续我们的旅途,我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旅途中可能发生的事情远比想象的还要可怕,我早就说过,旅行只会给我带来痛苦,担忧,除了它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
我们坐上了朝西驶去的汽车,车速比我们想象的要快许多,汽车行驶在黑色的沥青路上,四周是凸现黄|色的荒地,与路面行成强烈的对比,风从远方刮来,能够看到漫天的黄沙,扑天盖地,仿佛要将汽车吞没一样。我们全都把车窗关上,车内开了空调,感觉不到窗外的严醋,路面也相当平坦,我原本担心的事情现在又放心了一点,看到陈玲铃并没有因为这次旅途又出现可怕的情况,我也能够闭上眼睛稍稍休息一下。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森林中人第二章:旅行的意义(7)
第二天,我们在一个县城下了车,一路上我都在迷迷糊糊中,睡觉,做梦,不断的抖动,烟味,吵闹声,一切都是那么遥远,又都不时在我脑海徘徊,我从车上跌跌撞撞走下来,把这些东西一咕脑全吐了出来,然后擦了擦嘴,继续向前走去。
没有西行的人,我们搭乘进山的货车,但他只能将我们载到新地,过了新地,他要继续北行,而我们确要进入林区,开始我们漫长的途步跋涉。
我指望不了什么,只是非常担心,到了这个份上,我即阻止不了她,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更何况我自己也非常迷茫。
我并不理会司机的好奇,我向他解释自己有病人要照顾,而且我也试着让他了解到,我的心情非常烦闷,不愿意被人打挠,伴随着这种想法的是心中一阵阵绝望的刺痛、是对末来的恐惧让我思想变得扭曲,我的爱情,绝不能就这样逝去。
风从车窗吹进来,路途漫长而遥远。
陈玲铃不说话。她一直如此,窗外的景色并没有映入眼眸,瞪大的瞳孔充满了诱惑,她在暇思,在我没有想起来对她说些什么之前,她阴郁,冷漠,孤寞。我只能从她眼光中了解到这一点,我无法帮助她,甚至都因为自己的无助而绝望,事实也正是这样,虽然她的内心我并不曾察觉,一如我的心境如此迭宕,但我依然频频触到悲伤,我害怕的,并非她的病痛,病痛只会让人产生怜悯,让人不再用正常的思维和生活方式对待病人,因为病人就是病人,病人在正常人眼中是不正常的。
货车在村落的一棵银杏树下停了片刻,司机开始和等在路边的人聊天,然后又开始抽烟,最后他打开车门,朝车尾走去了。我耐心的等着,颠簸对病人造成的影响显而易见,她绞着双手,支在腿上,背微微向前弓,我能瞧见她单薄的脊背,弱不禁风的体形,这不禁让我一阵心酸,我让她靠在我的肩上,生病之后我突然发现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
货车重新上路的时候,已经不在刮风了,她爬在窗口,路旁的树枝擦着车身,她伸手折了一根。
“我就像这条被折断的树枝,”她回过头来,带着疑惑的眼神望着我,用失落的语气对我说道,“我闻到了苦艾的味道,路边那些苦艾,还有荨麻,我的家乡也长满了这些东西。你看它们,在这烈日下,如此欣欣向荣,而我竞害怕看见它们,我害怕这躺旅程,害怕自己走不到尽头了。我以前从来没有担心过什么,为什么我会害怕呢?”她背过身去,默默的擦去自己的眼泪,不肯在转过身来。
我没法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安慰她,窗外那些逝去的风景左右着她的心情,那些荒凉,崎岖,满目萧条,无限空洞的风景。
幸运的是医生的药起了作用,她不在像之前那样虚弱,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她没有向我抱怨,我在焦急中期待着,希望她能如此坚持,那怕只撑到太阳落山,比起之前那糟糕的旅途,也会在我失落的心情中增加一点信心,我已经知道自己也已经因为这些离奇的事情而被折磨的不堪重负了,我对此的束手无策让我陷入不安,继而疲惫不堪,而且无法休息。想到所发生的事情,我总是无法入睡,命运左右着我,确又使我犯困,窗外树木几近枯伪,荒凉一如我在之前见到的戈壁,我怕真的难以到达她的梦想之都了。
我记得她很少跟我提及她的家乡,即便谈到,无非也就说些大山深处的孤辟,所讲的,也是些令人费解的东西。如今,我开始了解到,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谈论自己的家乡,至少她是这样的人,在我与她如此之久的接触中,她并不是那种内敛,羞涩,不爱说话的人,我与她的谈话中也早已没有任何隐讳,无话不谈,我猜想,她对我的家乡已经是了如指撑了,那片圣地在自己心爱之人踏足之后,变得如此美丽,丰绕,一片繁荣。而对她的故乡,我确一无所知。
我并不感到惭愧,而是害怕。已经到达新地了,司机为我们指了去山里的路,但我还是不知所措。
山里的路并不好走,稀疏的树木没有投下能够让人感觉凉爽的阴影,风是从不远处的荒地刮来的,苦涩,炎热,夹杂着尘土和沙子。我并不感到奇怪,在汽车里旅行都难以坚持的旅行者,踏上这条走不到尽头的荆棘之路,她会变得虚弱不堪也在遇料之中,我进退两难,而且真的束手无策。她依然坚持走下去,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到庆幸,因为至少在这一点上她并没有为难我。我让她靠在树下休息,病痛让她的眼眶深陷下去,而眼球确凸了出来,她不断用衣袖拭着汗水,也许还夹杂着泪水,至于她为什么哭,我不知道,我只看到拭得红通通的眼眸。然而她的动作又是如此缓慢,即便不去看那苍白的脸色,也能够想象她受着怎样的折磨。
已经没有办法在走下去了,她用手捂住脸,滚烫的脸颊变得通红,眼光也暗淡下去。我只好背着她继续走下去,但眼前是绵延的群山,一座连着一座,像脚下这条路一样,没有尽头。我担心的事情并不是完全没有必要,在这片人迹罕见的地方,如果迷失方向后果可想而知,病情的不断恶化更是让我感到迷茫。但没过多久,一队头上裹着白色亚麻布的送葬队伍迎面走来,他们抬着棺材,低着头从我身边走过,用贪婪的目光打量着病人,那个披散着浓密头发,牙齿露在外面,嘴里吐着苦水的女人。
我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我向老人们寻问,他们告诉我,离这里最近的村庄,就在山的另一头。来不及多想,我把病人背进村子,好心的村民把病人让进屋,我把医生给我的药熬给她喝,她才开口说话了。
“离家越来越近了,”她抬起头,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能感觉得出来,山里的气息就像罗盘指针一样指引着我前行的方向,我能用鼻子嗅到,能用耳朵听到,也能用眼睛看到。我曾试着不去想这些事,可是它们就像折磨着我的病痛一样时刻提醒着我要不断前行,只要停下来,就有可能永远也到不了终点了。”
然而我们还是没办法继续走下去。山里开始下起雨来,罕见的大雨,一下就不愿意停下来了。雨水淹没了庄稼,冲毁了道路,淤积的泥土堆在门口,狂风也不断肆虐着这个村子,树被连根拔起,电线桩因为年久腐朽而倒塌,村子里电力设备中断,很快便与外界失去了联系。
雨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河水徘徊在山凹不肯离去,村子里不时传来房屋倒塌,家禽走散的消息,出去寻找的人也很快下落不明,恐惧在村里漫延,人们足不出户,一但房屋被毁,死神带走的往往就是整个家庭了。
时间在向后推移,生命确在不断消逝。
雨已经整整下了三个多月了,这对病人并非没有好处,要不是她担心回家的事情,也许她的病就能够痊愈。病人的情绪总是难以琢磨,焦急的心情影响了她的康复,但越发糟糕的情况也许没法等到病人痊愈了。主人家的粮食受了潮,没有办法烘干,只能看着越来越少的粮食一点点烂掉,牛群也在夜晚撞破牛栏,跑到树林里去觅食,在林子里走散了。眼看这场大雨让这个家渐渐衰败下去,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要为吃饭而发愁了。
我不忍心在继续待下去,而且我等不到太阳出来的那一天了,我收拾好东西,告别了好心挽留的主人家,踏上了那条很久之前就应该踏足的山路。陈玲铃跟在我后面,她把头发扎在脑后,鬓角的头发在风中飘摇。她瞪大双眼瞧着我,张开嘴露出两排大得有些过份的牙齿朝我放肆的笑着,回家的行动竞然让她高兴得忘乎所已了。但当她对着我笑的那一瞬间,我全身确不由一阵哆嗦,那一刻,我触到了死亡,它离得那么近,几乎擦着肩 膀从我身边走过。我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我无法预知这死亡来自何处,因此我一直很沮丧,直到我结束我的旅程,再一次经过这里,看到这个村庄在那次大雨中已经消失不见时,才开始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突然沮丧起来。但更令人沮丧的也许还远远没有结束。
这个时候我或许应该注意很多事情,旅途中总是喜欢发生这样或那样的事情,接下来的路还长,但我没有遇料到会经历怎样可怕的事情。出了村子,我不知去向何方,我对这里的地形一无所知,只是依稀觉得我们始终都在向西行驶,因为太阳总是在我们前方落下。山路越来越崎岖,但干燥的路面非常容易行走,我惊奇的注意到,三个月可怕的大雨丝毫没有绵延到这片缺水的荒野,仿佛只有这个小小的村庄独自承受了这三个月大雨的洗礼。我们沿着小路行进,空气中到处飘散着腐烂的树杆味儿,对这种不了解的霉烂味的恶心让我肚子像开了锅一样翻腾起来,太阳把蕴藏在地底的带着死尸味的暑气也一并拥向我,让我脑袋里嗡嗡作响,像炸了锅的马蜂窝一样,有好几次都不得不停下来,向外吐一种像捣烂的海苔那样黏稠的绿色液体。我很奇怪陈玲铃倒不怎么担心,她把我拉到河沟旁,让我吞那些还在蠕动的蚂蝗,那恶心的家伙足足又让我吐了半个钟头,然后突然就变得轻松起来,身体又恢复了正常。
这件事到并没有怎么影响这次旅程,我们继续朝山里走去,我知道离她家越来越近了,但现在她又不说话了,我也一样,我们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开口说话。暑气哄烤着我的喉咙,一股烟一样的尘土贴在我的喉管里,让人窒息,吞一口水都变得十分困难,借着手的触摸,我能感觉到喉咙里像塞了纸团一样嚓嚓作响,没有解决的办法,找不到足够大的树来纳凉,没有清凉的溪水来解渴,河水变得浑浊,散发着种种怪味,动物也许已经离开了逐渐荒芜的大山,只有乌鸦站在光凸凸的树枝上,对着这片空旷的土地唱着没有回声的远古歌遥,从歌声中,我了解到它们也将踏上那条西去的不归之路。
事情远没有想像的那么复杂,我看不出在她脸上有什么担心的地方,已经如此接近了,她到显得平静下来,很难想像她的故乡或许就是隐藏在眼前这片死掉的森林中,她信誓旦旦的说的那些不可更改的故土,如果现在真的就是我眼前所看到的影像,即便她提到很久之前这里也和现在的影像相差无几,我依然会倍感惊讶,因为她给我这有限并匮乏的大脑增加了一些新的东西,那就是除了死亡亘古不变,什么都在变。
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怀疑了,人的不断出现代表了村庄的临近,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没有要下雨的意思,垂直升入天际的囱烟,在路边刨地皮的鸡群,待在地板下纳凉的狗,以及在圈里睡觉的猪崽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我庆幸这里地势陡峭,大雨无法对它构成威胁。居民们零零星星的居住在这里,覆盖了几座大山。狗吠声接连不断,从狗的叫声中可以了解到这里人烟兴盛。
陈玲铃将我带进一栋四面种满了山茶,遍地都是荨麻的木房子。但我确注意到这些山茶已经不会在开花了,荨麻和苦艾也不在散发气味,它们似乎已经在某个夜晚死去,因为没有主人的照料,它们已经放弃了生长。
我进到屋里,一位上了年级的妇女出来迎接我们。她嘴里镶着两颗闪着白光的假牙,因为笑起来特别引人注目,所以我首先瞧见这个,她身材销瘦,脸上没有皱纹,但衰老并不是用皱纹体现的,她皮肤暗淡,眼眶深深陷入颅骨,头发惨白,嘴唇紧绷,种种迹象都表明她已经老去,但她仍然手脚麻利,精力旺胜。
“妈妈,我回来了,我回来看您来了!”陈玲铃走向前去,眼光中已经没有了眼泪。
然而团聚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快乐,当做母亲的把我们迎进门时,他也把死神迎进门了。
于是,我的旅途,似乎已经到达了目的地,这没有意义的旅行,带给我的只有疲惫,痛苦。
————《森林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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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中人第三章:复苏
夜晚,萤火虫开始在田野闪烁。陈玲玲显得很兴奋,回家并不能减轻她的病情,我也没能料到旅途给她带来的伤害到底对她造成了多大的影响,但能看到她冲我微笑的脸,看到她轻盈的步伐,我知道,我所害怕的或许在那一刻都消失了。
但我还是想跟她谈谈,我依然十分担忧,我想跟她谈谈她的病情。但我又不知道怎样开口。
我陪她在苦艾丛中坐下,她抬头望着天空。
“好美的夜!”她说,用手指向北极星,也许她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沉默,我没有回答她,我不敢随便谈论别人在乎的东西了。但我能感受到那份神秘。她对星空非常好奇,她能认出许多星星,知道二十八星宿,知道朔望月,知道扫过天空的彗星,她指给我看皇后座,北方的天空是星星最少的天空,但是北斗星承载了那份寂寞。举目四顾,浩瀚,夜晚的星星就是这样。然而我们并不了解这一切。星星带给我们太多的感慨,因为我们没法读懂它,它的存在永远是那么孤独,但它又是如此令人着迷,就跟我们头顶的夜一样。是谁造就了这份寂寞?又有谁能读懂这份神秘,我们甚至用想象都没法走出这份皓瀚,我们惟一想到的,便是不解。
夜风从草丛中刮过,拂动着月影下的树枝,清新,凉爽。我抬头望着夜,呼吸着迷漫有夜色的空气,我觉得这能将我带入梦幻。
“你相信吗?”她突然问道,显得很神秘,“我回来了,这里的一切就会活过来。”她的语气很坚决,很真切,我不能从那种平和的语调中猜出她还存在病痛,也不能从她毫无做作的语气中发现她只是在幻想。听她说出这种话来,我想到在院子里看到的山茶花,荨麻,那些快要枯伪的熏衣草,毫无生气的百里香,水青,车前,就连树木也无精打采。我不太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照你说,明开我醒过来,今开所看到的一切都会改变?”我始终觉得她这话中有别的意思。
“你信吗?”她依然坚持那句话。
“或许吧!”我觉得不可思议了。我想从她话中听出点什么,但我一无所获。“要知道,这一切其实并没死去,就像你看到的那样,苦艾草欣欣向荣,你还能相信你的离开会让它们死去?”
她笑了,我能听见她银铃般的笑声,她在笑我竟会专注于她的一个玩笑。而我相信的,并非她说的话,无论如何,我不会说她太过天真,不想说她竟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不过,我一直没有弄清她是否真在开玩笑。
“你笑什么?”我问,“你不相信这一切会活过来吗?”
“我不知道,”她说,仿佛刚刚说出那句话的人并不是她,也似乎我的答案让她不解,她并不知道想要从我这里得到怎样的答案。“我有一种预感,我相信它们会活过来,但我只要离开,它们又会死去。”
我也笑了。我听着她说话,觉得自己似乎置身在一个童话王国的故事里,置身在一个梦幻的空间中,我又开始分不清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了。我知道她不是在讲故事,但讲的东西确叫人匪夷所思。
摇役的树枝投下斑斑点点的幻影,风在草从中窸窸窣窣,一只猫头鹰在黑暗中凄历的叫着,我从树枝的缝隙中望着月亮,我觉得一种虚空,一种让人觉得渺小的虚空。这个天空太过深邃。
第二天,我被鸟叫声惊醒。我觉得很惊讶,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过它们的声音了。我打开窗子,让清晨凉爽的空气透进来。不过,在我打开窗子的那一刻,我忽然看到了令我震惊的一幕:山茶花开了,树叶也变得生机盎然,兰草散发着清香,白荷叶上结满了晶莹的露珠,蝴蝶在花丛中飞舞,蜜蜂停在一朵南瓜花里。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昨天还如此凄惨的地方,今天确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小乡村。鸡不再打鸣了,鸟儿飞进了树丛。我看到烟囱里升起炊烟,灌木丛中开满了鲜花。我没有看见陈玲玲,她或许还没起床呢!
我打开门,走了出去,我想看看这片草丛,看看开满花朵的山坡,看看路旁的树丛,我想知道这个村庄为什么会在一夜间活过来。然而我确没法了解了。
陈玲玲正在把立在墙角的柴火往厨房里抱,她在做饭,煮土豆泥或是面团,她不让我Сhā手。她的母亲正忙着把削了皮的土豆倒进锅里。
吃饭的时候,我迫不及待的问了她一个问题,我说,“你为什么知道这些快要枯萎的花儿会在你回家时活过来。”
陈玲玲瞪着一双神秘的眼睛望了她母亲一眼,然后豉胀着嘴,低下头去。我能看出她是在忍住不让自己笑出来。
做母亲的或许并不理解我这话的意思,也不知道她的女儿为什么会低下头去一言不发。“怎么了?”她问,“什么活过来了?”
“没什么,妈妈!他在这里多住几天,自然就了解啦!”我不懂她为什么会对她母亲说这样的话,我并不是城市孕育出的对山村一无所知的空想家,我只是对植物能够在一夜之间改头换面感到不解,我不需要看那些土地和村庄,不需要去了解它们。我只想陈玲玲能把这份秘密透露给我。但在她母亲面前,我没有执意问下去。
吃完饭,我们走出屋子。陈玲玲带我朝屋后的一片绿叶灌木丛走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我看到她自如的穿梭在草丛和石块间,步伐轻盈而又快速,我觉得我是在草丛中追逐一只跳跃的兔子。她已经不在表现出病态的虚弱,从她脸上也看不出一丝疲惫与忧伤,我能感觉到她快乐的心情。
“去了你就知道了。”她回过头来,望了我一眼,然后又向前快速的走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我只能感觉穿越树丛时的阴凉,感觉草丛中散发的幽香。在一片长满了野草的山坡上,她突然停下来,转过身,坐在草丛中不往前走了。
“你往下看。”等我陪她一起坐下时,她向下指着我们刚刚上来的村庄。
我看到一座美丽的村庄,河水从山脚流过。我看到环绕着巨大杉树和紫竹林的房子,那是她的家。我看到暗灰色的屋顶,斑驳的烟囱。我看到浓密的树丛淹盖着的农舍。我并没有惊奇,我似乎回忆起了我在家乡若薄溪生活的某些场景,只是时间把这一切都淡化了。况且,我看到环绕在这个村庄周围的树林暗淡之极,毫无光彩。我的故乡绝不会这样。
“你带我来,就是想让我看这些吗?”我疑惑的问道,因为我看到了更多的不解。
“你看到了吗?”她并不回答我的话,而是指给我那片环绕在村庄周围的树林,“村庄活过来了,周围的一切确在死去。”
我想起了我在呼啸而驰的火车上看见的景像,想起了被迷雾埋葬的小站,被风沙淹盖的马路,以及在烈日下无助的接受煎熬的荒漠和戈壁。我觉得这个村庄正在死去。
“你认为死亡会漫延进村庄吗?”我甚至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跟她在一起我发现自己很难用平常的认知来同她讨论她眼中的世界。她想告诉我什么?她对这个村庄所怀的心境又是什么?我无法理解,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在和一个预言家待在一起了。
“我回来了,村庄便会活过来;我离开的话,它们又会一片萧条。”她用一种让人不容至疑的语气又重复了那句话。“我也没法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我回来了,就不愿意离开,我怕我某一天如果不再回来,这个村庄就会真的死去。”
我坐在草丛中,不再说话,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想像不出听一那些话时的感觉,我只觉得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无奈。况且我既找不出理由驳拆她,也无法不对她的话无动于衷,我希望她不要继续说下去,因为她的话我无法理解。我不在想那些问题了,我想换个话题。
日子在不解和担忧中慢慢流逝。我觉得自己有些天真,我原本以为她回到家乡,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变得理所当然起来。但现实的不尽人意确体现在微乎其微的小事上,小到我的担忧在别人看来是微不足道的,小到我想在意确又不知道如何去在意。
我不知道我要在这种担忧中生活多久。
我们去地里干活,帮老人除草,我并不觉得累,但太阳确烤得脖胫发疼。我不去考虑我们将要在这里面对的生活,我已经错过了升任环境学家的机会,所以如果说要在这里多待些时日,我是不会在乎的。不过这也要取决陈玲玲本人的意思。她费尽周折千辛万苦的回到家里,是不会看上一眼就马上离开的。但话虽如此,她只怕也不能住得太久。
六月的天,并不能算过份的热,在旅途中耽误的时间让我错过了村庄里百花齐放的美丽,错过了分巢的蜂群嗡嗡的飞过头顶的震颤,但看到陈玲玲摆脱了对家人的思念和自身的病魔,我并不觉过那些事情会对我造成影响,在我看来,病人只要能够痊愈,什么东西都不重要了。
离开的日子临近。我不明白,回来的时候,时间仿佛是静止的,仿佛我们经历了几个世纪才回到家中。但回家后呢?也许正是因为旅途的漫长使得待在家中的时间变短,变得刚刚相遇就又不得不准备离开了。
临近盛夏,蝉在枝头无精打采的叫唤,天空深邃得可怕。这正是在乡村度暑的时节,我们确要离开了。
“我不想离开。”陈玲玲突然显得阴郁起来,她邹着眉头,或许对即将面临的跋涉感到害怕,或许也是对故乡的不舍。她坐在院子里的一棵桂花树下,一言不发。
我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些什么,我以为她只是舍不得自己的母亲。我并不觉得奇怪,独自在外生活要付出的努力可想而知,然而这是我没法了解的。在那些孤独而又寒冷的夜晚,也许只有母亲的名字能伴她入睡。
起初,我并没有在意她突然变沉闷,我已经认定她脱离了病魔的束缚,不会想到突如其来的离别会对她造成太大的伤害。我坚信的,正是她在之前表现的那样,快乐,活泼,不会有人想到她是个病人,或者说她曾经是个病人。我没有妄下结论,但事实确始终难料。我们没法离开了,因为她竟在离开之前一病不起。
--森林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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