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赏析】
王国维于《人间词话》中论及姜夔处,不下数十次,其中亦不乏极高的评价,如王国维认为,词中得“韵趣奇高,词义旷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之气象者唯白石(本编第三一则),如王国维称“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本编第四二则),由此可见姜夔词于王国维心中的地位,那么,白石之词,为王国维所爱者,想必也有许多。然则王国维为何要说“所最爱者,亦仅二语”呢·“最爱”,意谓姜夔词里也有很多可圈可点、耐人寻味的佳句,但都不如此二语,一个“最”字,乃王国维对姜夔“更上一层楼”的、挑剔有加的要求。
姜夔青年时曾旅居合肥十年,在那里,他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之后对这位恋人念念难忘,直至暮年仍不改其心之诚。据夏承焘先生考证,此阕《踏莎行》便是遥寄这位恋人的。开篇先写“燕燕轻盈,莺莺娇软”的温馨之梦,往事悠悠笑语频,然后“分明”二字陡然一折,原来仅只梦中见闻,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顿挫之后再来一折,不说自己思念对方,却写对方思念自己,梦里相寻,梦外何处,漫漫长夜不知晓。这是以此心换彼心,方知人恨深,遥想伊人之怨怅,此心久久无法释怀。叹离别容易,人去只有花无主,山盟唯余相思路,伊人梦魂追随,万水千山,却惶惶无所依、无所寻、无所凭,“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全篇感梦而作,心有所系,以一地相思写两处牵挂,所以梦中有梦,心中有心,至于最末一句,万般深情都化作寂寥无边的遥远梦景,时空交错,影像重叠,沉痛无奈,哀婉凄绝,且用字朴实自然,仿佛从心底涌出,仿佛历历在目。如此方是“不隔”,方是“真”,遂自成境界,当然要为王国维所最爱了!
二
双声、叠韵之论,盛于六朝,唐人犹多用之。至宋以后,则渐不讲,并不知二者为何物。乾嘉间,吾乡周松霭先生著《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正千余年之误,可谓有功文苑者矣。其言曰:“两字同母谓之双声,两字同韵谓之叠韵。”余按:用今日各国文法通用之语表之,则两字同一子音者谓之双声。如《南史·羊元保传》之“官家恨狭,更广八分”,“官家更广”四字,皆从k得声。《洛阳伽蓝记》之“狞奴慢骂”,“狞奴”两字,皆从n得声。“慢骂”两字,皆从m得声也。两字同一母音者,谓之叠韵。如梁武帝“后牖有朽柳”,“后牖有”三字,双声而兼叠韵。“有朽柳”三字,其母音皆为u。刘孝绰之“梁王长康强”,“梁长强”三字,其母音皆为ian也。自李淑《诗苑》伪造沈约之说,以双声叠韵为诗中八病之二,后是诗家多废而不讲,亦不复用之于词。余谓:苟于词之荡漾处多用叠韵,促节处用双声,则其铿锵可诵,必有过于前人者。惜世之专讲音律者,尚未悟此也。
【赏析】
王国维指出:“苟于词之荡漾处多用叠韵,促节处用双声,则其铿锵可诵,必有过于前人者。”这是看到了音韵对表达抒情的重要作用。其实双声叠韵的使用与否,应该全靠诗人自己来定夺,适合就用,不适合就不用,务要使诗作自然才好。推而广之来看古人对韵律的讲究,也是同样的情况。中国的古典诗歌中是很讲究平仄相对的,这样的好处是可以使诗歌读起来朗朗上口,很适合表现诗人的情感;但是如果有好句,便是不讲究也可以的,这就是所谓的“拗句”。韵律既可以成为诗歌表达的有力辅助,有时又可以成为诗歌的束缚,诗人作诗当灵活处理。
三
世人但知双声之不拘四声,不知叠韵亦不拘平、上、去三声。凡字之同母者,虽平仄有殊,皆叠韵也。
【赏析】
四声是从汉字的声调来说的。汉语是有声调的语言,声调在语言中有区别词义的作用。在入声消失以前,“四声”是汉语声调的基本系统,古今声调的变化都以此为基准,或合或分,有规律可循。古人把声调不同而韵母相同的韵,也看作不同的韵。如“东”韵,只能代表ong的平声韵,“董”韵,只能代表ong的上声韵,“送”韵,只能代表ong的去声韵。而双声叠韵是不受声调限制的,只要是声母相同的两字词就是双声词,例如:“淋漓、匍匐、踌躇、犹豫、流利、慷慨、吩咐、崎岖”等;同样,只要是韵母相同的两字词就是叠韵词,例如:“崔嵬、徘徊、荡漾、汹涌、咆哮、彷徨”等。另外,双声叠韵词不是按意义关系结合而是按照读音关系结合的,所以理解起来要从整体上诠释词的意义,不能分开来看单个字的意义。
四
诗之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诗,佳者绝少,而词则为其极盛时代。即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词胜于诗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此亦文学升降之一关键也。
【赏析】
王国维以为,一种文体通行既久,则自成习套,诗至于唐中叶以后,便失却其“真”,而作美刺投赠之篇,为隶事之句,用粉饰之字。至于五代、北宋,则难再于诗中别出新意、自出真意,故佳作绝少,因此另作它体,以求解脱,可谓诗敝而有词。若以人来比拟文体,则诗“阅世”已深而失去真性情,词“初生”而不失其赤子之心,所以佳作颇多。即便诗词兼擅者,因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其词亦远胜于诗。至于南宋以后,词亦流于习套,成羔雁之具,而真切自然之作渐少,故南宋之词亦终不若五代、北宋之词。随着一种文体所承载者之真性情的丧失与减少,这种文体由始之盛走向终之衰,此乃文学升降变迁的一大关键。
诗词之盛在乎“真”,当它被附加上本不属于它的文体功能时,便被迫“异化”,失却了区别于它物的本质特征,失却了其生命的根本魅力,而当这种情况有着时代社会的普遍性时,诗词便走向衰亡。
胡适于《词选》中也有具体的说明:“文学史上有一个逃不了的公式。文学的新方向都是处于民间的,久而久之文人学士受了民间文学的影响,采用这种新体裁来做他们的文艺作品,文人的参加,自有他们的好处,浅薄的内容变丰富了;幼稚的技术变高明了;平凡的意境变高超了,但文人把这种新体裁学到手之后,劣等的文人便来模仿,模仿的结果往往学得了形式上的技术,而丢掉了创作的精神。天才堕落而为匠手,创作堕落而为机械。生气剥丧了,只剩下一点小技巧,一堆烂书袋,一套烂调子,于是这种文学方式的命运便完结了。文学的生命又必须另向民间去寻新方向去了。”此与王国维之论是相互辉映的。
五
曾纯甫中秋应制,作《壶中天慢》词,自注云:“是夜,西兴亦闻天乐。”谓宫中乐声,闻于隔岸也。毛子晋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近冯梦华复辨其诬。不解“天乐”二字文义,殊笑人也!
【赏析】
曾纯甫《壶中天慢》词自注之语,以“宫中乐声”为“天乐”,则此“天”是“天子”之“天”也。曾纯甫不时赋词进御,受赏赉颇丰,以词为羔雁之具,谋功计利,此已为王国维所鄙,加之曾纯甫自神其说,更为王国维所笑。
毛子晋误以曾纯甫自注之“天乐”为天籁之音,遂以为曾纯甫恃宠恣肆,无德却有言,是“天神亦不以人废言”也!
而为王国维所笑者,非但是毛子晋之“不解‘天乐’二字文义”,更是曾纯甫之“不解‘天乐’二字文义”。毛子晋知其真义而不知曾纯甫之义,曾纯甫不知其真义,而以“宫中乐声”为“天乐”,轻言此二字,是把高境作了俗用。
“天乐”者,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是一种与天地合一的至高文学艺术境界。情景交融,主客契合,言不到处意到,言尽处意不尽,至于绕梁三日,回味无穷,是谓“天乐”也。“天乐”中更有天赋与灵感的闪耀,仿佛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炉火纯青,不着痕迹。
故知此“天乐”绝非彼“天乐”。
六
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瞻,惜少真味。
【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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