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老辈没有亲眼见到女儿水灵与从未见过面的女婿老商,被土匪“点天灯”的心碎场面。他给我叙述这段往事时,也是断断续续,气喘吁吁。话语像老商、水灵的血肉一样模糊。深埋在他心里的痛楚,多年来不为外人所知。
再说当时。廖家管家柳如风,在烈日下的涞滩码头,望着乱石丛中的王伯瀚带血的头颅,难过悲愤屈辱。他脱了长衫,跳进鸳鸯桥下的河水中,去寻找水英的尸体。他沉下水去,摸了几个来回,什么也没有找到,便从河面上摘了大片的荷叶戴在头上,跳上岸来,赤祼着上身,把廖佐煌管家的内衣外裤,撕成红黄黑布条,缠在身上,在满是腥味的鹅卵石丛中,又唱又跳又叫:
“变天了!变天了!”
高瘦的老辈柳如风,从此疯疯癫癫,神志不清,已经死去过好几回。他瘸着细腿、头顶荷叶、挥舞彩色布条的舞姿,居然和早年消失了的观音岩洞壁上张牙舞爪的鬼怪图案完全一样。他心里痛呀!没满四十,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解放初期,两年不到,相继屈辱地死去。命苦哇!水英和水灵,先被廖佐煌霸占,而廖佐煌和他年龄差不多。霸占去就好好过吧,偏不!参加什么地下党,带回什么工作队,王伯瀚是什么人?他不就是小镇东头绣楼上开染坊破了产逃出去的王家小儿子么?
已经发疯,亦说装疯的如风老辈,当时,不愿把王伯瀚淤血的脑袋带回小镇安葬。他觉得王伯瀚和柳水英的丑事,侮辱了柳家门风。而他自己,那时,基本上,一辈子都活得如丧家之犬,哪有什么门风可败啊?
王伯瀚的脑袋在涞滩码头乱石丛中,毒烈日头下暴晒数日。苍蝇嗡嗡营营,蛆虫四处乱爬。三天后,一夜暴风骤雨,脑袋夹着乱石,被滔滔洪水冲进了汹涌的大江。涞滩码头处于三江汇合处,是一个很大很宽的滩头。码头左侧的江面往上走,是终年蓊郁神秘的狮子岭城堡。那是这片山水著名的军事重镇。镶嵌在长江南岸的狮子岭城堡,早已显赫于我国历史军史。从秦汉唐宋,到金元明清,城堡中都留下驻扎大军的遗迹。面对大江,雄踞涞滩码头,虎视眈眈。码头侧面,峭壁山崖,林木森森。森森林木中,掩映着一座古老的大佛寺。大佛是闻名全国的睡佛。整整半片山崖,雕梁画栋。一座巨型卧佛,笑意盈盈,饱满壮硕,两眼似睁似闭,静静地望着远处的涞滩码头和码头下面的江流汇合处,更宽阔的水面和漂浮在辽阔水域之上的远山和天空。那里,万山丛中,日夜不停地奔腾着一条汹涌的大江。离涞滩码头不远,有座经年失修的断桥。那是水英被廖佐煌的家丁暗杀的地方。现在人称鸳鸯桥。鸳鸯桥一带总是碧水清清。江水在涞滩码头的水面上打着旋涡。多年后,旋涡把码头上的乱石冲刷得干干净净。几百米开外的鸳鸯桥一带,清水中的荷叶已经绝迹,又长出一大片水葫芦。夏天,碧绿的水葫芦,在如洗的天空下静静荡漾,十分诱人。水葫芦开着紫色的花,幽静神秘,十分惹眼。一场大水把水葫芦冲得布满涞滩码头宽阔水域。秋暮,或者晚冬,月光皎洁。住在大佛寺以东涞滩小镇的居民们,到江边码头游玩,观赏月色下的美妙江景。人们常常看到一对野鸳鸯在鸳鸯桥宽阔的水面上轻轻游荡,紧紧依偎着,情深意长的样子。
野鸳鸯的意象,珍藏着人们心底里的祝福,那就是当年王伯瀚和柳水英的显灵和化身。
“造孽啊!他是凶死的!”
如风老辈说。
“他是花死的!”
涞滩镇的老人说。
凶死,就是挨了枪子。花死,则为女人而死。无论凶死,还是花死,他们都为情而伤,为情而殁。
王伯瀚,地下党假扮的军师,或者,军师假扮的地下党,曾引诱廖佐煌的干女儿。又有人说,不是干女儿,而是廖佐煌许多个如花似玉的小妾中的一个。会唱歌,会说英语,会画画。当年在廖佐煌省城的公馆里,他们是多么恩爱的一对!那时,王伯瀚是乌溪小镇最有文化的年轻后生。他爹曾把他送到上海一所教会学校里去学习音乐和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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