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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的一个傍晚,耳畔涛声阵阵,两岸青山莽莽,我从四川旅行回来,在重庆到宜昌的三峡水道上。我的家乡也有这样的风景,却没有两岸绵延的叠嶂层峦,苏州再美也是宁谧的,放不开气势,连汹涌奔腾几万里的长江到了那,都会知趣地变得舒缓起来,怕打扰了那份江南特有的宁静。小桥流水的衣袖里,自古以来只藏得下几缕莼鲈之思、几片逍遥桃花。惟独眼前,惟独这里,滔滔长流融进了黛山猿啼,巍峨峡口直入青冥长天。汽笛声声,晚风徐徐,夕阳之西是无边暮色,那一方浸润着山河气势与历史沧桑的流霞,已逆着江水的方向,隐隐退去。
明早会到达白帝城。那是个充满诗情和政治隐喻的地方,历代文人游三峡,鲜有人会不在那里系缆登赏,要不就好比去杭州却不看西湖,去西北错过嘉峪关。白帝城,它是去三峡的一个期盼,它象一个历史坐标与文化书签,安稳而长久地伫立在江流之中、浊浪之上,淘尽岁月、洗尽沧桑。我们可以想象,千年前的长江也应该是这种气势,这种色调,沉雄而激越,豪迈而欢畅,可自然美的亘古不变往往是一种恒久的虚空,好了,造物显然比我们更明白这个道理,她一开始就让白帝城横腰耸立,点缀起这茫茫大江。让无数英雄豪杰、士子文人,抛却轻舟后就不忍离去,留下一声声政治重托,一篇篇不朽华章。于是,历史美和山水之美,一下子融合在了一起,变得温润暧昧起来。三峡流水,白帝涛浪,因此也就成了一种象征,它昭示着后世,让他们知道这滚滚滔声里,曾有过多少经邦济世的豪愿和轻舟晨别的诗情。
船身在长江起伏的晚潮里轻轻摆曳,旅客们累了一天,大都已睡去。我独自迎风走上甲板,似乎今夜已难再入眠。船舷栏杆已经退却了白日的温度,象溅起的江水一样清凉,夜航是惬意的,尤其在这大江之上,无论你仰眺繁星点缀的苍穹,还是顺着探照灯的光柱望向山崖,处处都是风景。此时此刻,我忽然觉得游船才是现代社会一个最好的修养隐遁之处,你看,它浮于茫茫大江,起点已过,终点未至,它悠然独立,恰似与世隔绝,山外青山,无限黛色,完全不知城市何在,现代何代,烦嚣与浮躁也一并消失在晚涛江风之中。接着我便不自觉地想起了一位诗人的几句诗行,这位诗人很年轻,却已早早故去: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
诗人当时并没有面对河流,他只是以梦为马,伫立在想象的大河之旁,目送涛浪奔腾不息,叹息年华虚度,一身疲惫。此时此刻默背着他的诗,我却真实地面对着万里长江,身感双重的惭愧。其实不仅是面对大江,面对同样浩瀚的中国文化,我也时常会产生那种惭愧感,像俯身掬起江水,我们能盛满的也永远只是那一小方手掌。在中国文化的这条大河长流前,我们显得那么渺小而微不足道,如一粟沧海,如孤舟大江。
就在这个时候,我有了一种冲动和感悟,是否能将中国文化中一些有代表性的人物,用一种比较新的文体梳理出来。我知道掬水的掌心有限,中国文化之河无限,可这种冲动在起伏有致的江涛声里丝毫没有消匿的痕迹,显得越发强烈。我们也知道,古代许多文人几乎一生都在庙堂,他们大部分的时间离山水比较远,多在贬谪或命运不济时才与山水发生关系,而那个时候可能正是他们最失意无助,情绪最低落的时候,于是山水在他们眼里也有了情致,或含愁、或藏怨、或凝恨,随着一篇篇诗章词赋洒向峻岭大河的同时,也就赋予了山水永恒的人文含义。可以这么说,是山水抚慰和静化了文人,文人也反向烘托渲染了山水。可与山水贴肤接触的一刹那,终究是短暂的,并不能涵括这些文人的一生,他们的人生经历和命运远比想象地更复杂,更多舛。这时我想到了文化小说这一方式,不侧向于山水,亦不偏重于庙堂,只以这些文人的命运为入口展开叙述。比起纯净唯美的山水,他们仕途的环境要险恶地多;比起淡泊无争的僻野荒村,他们的人生要喧嚣忙碌地多,因此山水往往只是他们汰洗凡俗的寄托,只是他们身在庙堂的向往,哪一天这种寄托和向往鲜活地呈现在自己眼前了,诗情便会如江水般洒脱地奔泻开来。
水阔山长,华夏大地还有无数像三峡这样风景优美的地方,它们默默地安座在辽阔的版图之上。它们抚慰着一代又一代的中国文人,让他们寄情为他们疗伤,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里中国文化也得到了它的传承与绵延,这种绵延千年不断,从未止息。
夜已深了,航船正穿越着不知名的峡口,再过几个时辰,它将驶过千年前那位大诗人解缆离开的地方。
水风空落眼前花(1)
当温庭筠决定参加长安的科举考试时,他已快四十岁了。在这之前,他在家乡一直过着读书漫游的悠闲生活。我们常说魏晋人物晚唐诗,这是可以让历代中国文人谈得眉飞色舞的少数几个话题之一,也许这个话题本身就遥指着那久远而特殊的历史背景,才有了无限的韵味,因而值得一代代后人慢慢地去品咂回味。这种味道实际上并没有一个品尽的时候,它恒久而绵远,从一个侧面也说明了这正是乱世的魅力所在。世道之乱,往往是文人之幸。魏晋人物我们不去提他,这里我还是说一说晚唐文人。我们知道晚唐有两位最杰出的诗人,一位是李商隐,在以前的一篇文章中我已写过他,一位则是开头提到的温庭筠。
唐代到了末期,朝政腐败,朋党之争激烈,李商隐这样的人觉得空怀壮志,报国无门,所以一生郁郁,将苦闷深埋在心里,用泣血的诗歌吐露他绝望的哀伤。与他齐名的温庭筠则不然,他并不认同李商隐那种内燃的方式,他的性格外向,不羁而狂放。正是这种性格,让他的人生经历与大多数同时代的文人不同。他必须为狷介不羁付出一生的代价,就仕途和人生来说温庭筠是不幸的,可他又是幸运的,文学史留下了他不朽而绚烂的才情。
一
温庭筠的家乡在山西并州,也就是现在的太原祁县,他是初唐中书侍郎温彦博的后裔。温彦博是初唐的功臣,官位也不低,可是到了温庭筠这一辈,家道中落,社会地位也已不高,生活更是异常的拮据。不过温庭筠年少时即显出特别的天资,聪明颖悟,尤其擅长诗赋,而且精通音乐,抚琴弄笛无所不精。他的非凡才华随着来到京城而传开了,人们听说古代有人七步成一诗,据说这位温庭筠还要厉害,根本不要走七步,只要八叉手的那一段工夫,诗词就从秀口吐出,前无古人,时无二者。可就是这个名动公卿的温庭筠,在开成四年的这次考试中却未能得中,他只在京兆府以榜副得贡,连省试也未能参加得了。而其中又有着特别的原因,当时宫中的###非常激烈,文宗所处的晚唐,面临着藩镇割据、党派倾轧,宦官专权三大弊端,有心图治而无力回天,这几大弊端中,尤以宦官仇士良专权为最甚。大和九年宰相李训、王涯和凤翔节度使郑注等实在看不下去仇士良的飞扬跋扈,密谋内外结合,要诛灭宦官集团。他们以宫中一院墙内石榴树会夜降甘露为名,邀请仇士良等人一起去看,乘机诛杀。可仇士良是怎样的人物,这点计谋一下子就被看破了,结果谋杀没成文宗反被他劫持回宫,然后宦官仇士良就对宰相李训王涯等人疯狂倒算反扑,史称“甘露之变”,宰相王涯最后也被宦官所杀,温庭筠对宦官集团的所作所为非常愤慨,为此他还写了好几首诗哀悼被诛的朝廷忠臣。这几首诗传播甚广,最后传到了宦官集团的耳朵里,温庭筠也就颇为他们记恨。到了文宗开成二年的六月,因为杨贤妃的谗害,当时庄恪太子左右的数十人不是被杀就是被逐,温庭筠不知什么原因也受到了这场###的牵连,也许温庭筠曾与庄恪太子有过交往。开成二年九月,年轻力壮的太子突然暴卒,估计也是杨贤妃子他们所陷害。此后,温庭筠作了一首传扬甚广的《庄恪太子挽诗》,诗中对朝廷阴暗的###进行了嘲讽讥刺,此事又激起了不小的波澜。温庭筠得罪了这么多人,而且都是得势的贵胄高官,现在没有被直接祸及已是万幸,哪还指望有中举的可能。考试落第之后,扫兴的温庭筠到哪里去呢,他想来想去,选择了一个叫雩县的地方,也就是现在的陕西户县所在。这个地方风景怡人,春兰秋菊,青山莽莽,温庭筠闲居在此甚是悠闲。
在这个地方,温庭筠一住就是两年,这两年里他没有再去参加朝廷的考试,整日浸淫在诗词酬唱之中。温庭筠不是不想去长安,不是不想参加进身的科举考试,可是朝廷的形势暗无天日,杨贤妃那帮人仍忙着肃清太子以前的党羽,温庭筠现在安闲地呆在家里吟诗作画未必不是种明智的选择。虽有青山做伴绿水相枕,这样的日子过长了也慢慢会显得单调,这个时候温庭筠收到了一封来自淮南的书信。写信的人是自己的故友李绅,这位李绅真可谓是旧相识了,温庭筠幼时即已与之相交,现在这位老朋友在淮南做官,而且官职还不小,他邀请温庭筠到南方去看看。两年了,温庭筠没有离开过隐居的地方,现在有人相邀,沿途也可以饱览秀丽的山川,何乐不为,随即回信李绅说愿意南行。书包 网 想看书来
水风空落眼前花(2)
从陕西到淮南有千里之遥,温庭筠走了数月,在这几个月中,他真切地看到了底层百姓的疾苦生活,唐王朝到了这个时候已经风雨飘摇,再也没有了什么盛世景象,看看这乞丐成群,流离失所的场面,不免心酸。那些王公贵胄们在做些什么呢,他们除了为权利争逐,除了会向民间伸手索取苛捐杂税之外,哪还会体味到这些水生火热中的黎民苍生。温庭筠这样的诗人一路竟找不到诗意,文章自然也写不成。他只恨自己不能走上仕途,为这些百姓分担苦痛,可现实是残酷的,至少到目前为止,他的应试做官之途还没走通。这一路走来,温庭筠从未忘记去凭吊遗迹,到了邳县,他想到有一处地方值得去看看,那便是汉末陈琳之墓。陈琳是建安七子之一,是当时极有名气的名士,擅长章表书记,起初为大将军何进的主簿,曾向何进献过诛灭宦官的计策,但却没被采纳,之后他还以自己的那支如橼巨笔为袁绍起草过###曹操的檄文。袁绍兵败后,曹操不计前嫌,起用了这位才华横溢的陈琳,并且予以重任,此后曹操许多的军国书檄便多出自陈琳之手。温庭筠了解他的这段历史,不过以前的那种了解只是在书册之中,如今见到了陈琳之墓,更是百感交集,此时还是一介书生的温庭筠怎能不羡慕起他来:
曾于青史见遗文,今日飘蓬过此坟。
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
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凉对暮云。
莫怪临风倍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
——《过陈琳墓》
这样雄劲苍凉的诗出自素以婉约著称的温庭筠之手,后人也许难以相信,但这个时候确实是这样,温庭筠对人生仕途还是充满憧憬和希冀的,因为他还没有踏上仕途,还没有接受宦海波浪的颠簸,还没有尝到世态的炎凉和人生的艰辛。他来到了陈琳的墓前,心里免不了产生一丝崇敬和钦慕之情,他在诗中以君我之称来对话,分明是想和这些前贤交流倾吐,他甚至觉得要是陈琳灵下有知,必会真正地了解我这个飘蓬之士,了解一个怀才不遇者的酸楚。异代尚能同心,而现世的知音却为何如此难寻,这教他又如何不惆怅感慨。才子皆善怨,温庭筠如此寄托遥深,黯然神伤,正是因为他有着生不逢时、年华虚度的感怀,在陈琳墓前,温庭筠长叹一声,举目望去,只见斜阳一片、荒草萋萋。
温庭筠从邳州继续南行,李绅在淮南已等了他这位好朋友好久,所幸邳州离目的地已不是太遥远,温庭筠下扬州过淮阴——淮阴这个地方温庭筠早就想来了,因为这里是韩信的故里,温庭筠不但崇敬陈琳这样的文士,也特别钦羡韩信这些建立功业的雄杰。可是到了淮阴,温庭筠走遍四野都未曾寻访到韩信的半点遗迹,时间早已将历史消磨得难以辨认,在客栈,温庭筠却意外地遇到了一位弱冠少年。这位少年从小也饱读诗书,温庭筠见他气宇喧昂,谈吐不凡,颇象年少时的自己,顿生好感。而这位少年,也从温庭筠的口音中辨识出,他只是个过客不是本地人,然而气质儒雅,也必是才学之士。少年当然不会料到,眼前的这位中年长辈,就是后来词坛的一代宗师温庭筠。温庭筠和这位书生意气的少年把酒言欢,纵论文章词赋,高唱吟唱,真是难得一对忘年知音:
江海相逢客恨多,秋风叶下洞庭波。
酒酣夜别淮阴市,月照高楼一曲歌。
——《赠少年》
江湖浪迹而有片刻幸会,本是人生快意之事,可是这种幸会之后终有一别。在这个秋风萧瑟的夜晚,临别前,温庭筠铺开纸张,执笔挥洒,赠诗一首给这位少年,少年接过这首墨迹未干的诗文,眼眶湿润。酒酣夜别淮阴市,这分明是寄托怀抱的勉励之话,韩信当年受辱一时却能振作奋起。温庭筠显然是在鼓励眼前的少年以后在人生之路上一路走好,不过他又何尝不是勉励自己重新振作起来。任外面秋风起浪、落叶萧萧,这对忘年知己再次登上高楼,遥对明月,畅饮最后一杯,就此道别,明日便将天涯各方。
温庭筠终于到了淮南,淮南此处青山巍峨,风光迤俪,初见此景便觉不虚此行。李绅见到老朋友,当然免不了会设宴接风,他们畅饮低吟,暂时忘却了周遭的烦恼和仕途的艰辛。言语之间,温庭筠对李绅羡慕万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现在自己连个进士的身份都没获得,别说一官半职了。但是李绅呢,他虽然仕途畅达,可宦海的波浪也让他苦不堪言,此时老朋友来了,也就有了倾吐的对象,他把这些年来遇到的许多辛酸事说给温庭筠听,而温庭筠则把沿路以及长安城的情况也告诉给眼前的这位老朋友。他们把酒言欢、评议朝政、针砭人物,好不痛快。接下来的时日,李绅在处理政务的闲暇之时领着这位老朋友,游览了淮南的许多名山楼阁。过了一段时间,李绅觉得每天的公务太过于繁杂琐碎,他便征求老友温庭筠的意见,问他是否愿意帮着自己处理一些闲暇的公文事务。温庭筠到淮南早饱览了壮丽山川,见到了多年前的故友,再无它求,本也觉得长时间在这住会不会给李绅造成打扰。现在有个处理公文的机会,那么正好,凭借温庭筠满腹的才华,再琐碎的事也能得心应手,轻松应付。
水风空落眼前花(3)
二
淮南再好,终有离开的时候。朝廷又要举行科考了,温庭筠想回去试试。游山玩水并没有彻底消磨他的进取之心,对于科考他是又憎又爱,更多的是一种无可奈何,这也是为当时社会氛围所逼。在古代,进士衔是步入官场最起码的敲门砖。温庭筠作别李绅,又沿着几年前的原路,返回长安。
他来到久违了的长安,长安城中许多人素闻温庭筠的才华,尤其一些附弄风雅的纨绔子弟,纷纷愿和他结交,这种结交说白了就是让温庭筠陪他们混迹酒市,赌博畅饮终日酣醉,然后等他醒来时索取诗词书画。当他们知道温庭筠不单会吟诗作画,还精通音乐会吹奏管弦时,便把他拉到柔糜的烟花之地。那些卖艺的红粉佳人,那些妩媚的舞姿,动人的音乐,让温庭筠和他的朋友们迷醉其中,吟唱痛饮。所以不出几日,长安城的一些文人就知道那个“不检点”的温庭筠回来了,温庭筠才不在乎这些,流言碎语虽然庞杂,但终不能改去才子倜傥风流的本性,巷议街论尽管刻薄,却不能消磨寄慨诗词的才情,让他们去说吧,温庭筠宁愿在浓艳香软的醉意中等着科考的临近。
考场上,温庭筠那支健笔如流水行云,凭借他的才思,区区几道小题算什么,不一会工夫就把自己的试卷答完了。旁边的一些考生早认出了临坐的是大名鼎鼎的温庭筠,有几位和温庭筠更是有过酒席酬唱的交情,可是这些人哪有温庭筠的才情,看着试官出的抠门题目空咬笔头,眉头深锁,硬是写不出来。他们中有好几位挤眉弄眼,示意正庸懒地准备伏案睡觉的温庭筠,让他快速地写份答卷,然后递过去。温庭筠见这几位都脸熟,而自己实在也空得没事做,何况救人以急本是好事,于是用笔蘸了蘸快干了的墨汁,在几张稿纸上又挥洒起来,一会工夫,就帮这几个人写好了答卷,甚至有几位连他们的姓名温庭筠都填写好了,等着监考的试官转头时递了出去。那几位得了温庭筠试卷的考生纷纷欣喜若狂,高枕无忧,在交卷前也睡了起来。
科考才完,他们纷纷酬谢温庭筠,酬谢的方式当然还是宴请,温庭筠也乐得在酒席间观舞畅饮,自在逍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许是温庭筠本身名气太大,他考场救人的事,多多少少传到了一些主持考试的朝廷官员耳朵中。临到放榜,奇怪的事发生了,温庭筠看来看去竟没发现自己的名字,而被自己救的人中却有几位高中进士,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温庭筠也禁不住大笑了出来。
这是何等离谱的事,但这样的事确实发生了,试官们没有录取温庭筠,一来因为他们觉得温庭筠的“品行”不端,整日混迹酒市,还落了不少考场作弊救人的“恶”名声。再加上以前为“甘露之变”和庄恪太子写的几首诗文,不知道得罪了多少小人。可见这次不中仍是理所当然,情理之中,温庭筠当然知道这些,苦笑一声也就作罢。不过历代读书人都有一个通病,再怎么蔑视和鄙夷科考,他们都是不会彻底放弃的,因为那确实是唯一一条进身之路,温庭筠这次又失败了,可以下次再考,不过他可不打算这几年还考,他得休息休息,科举在他眼中确切地说已是种“不放弃的消遣”了。在温庭筠的才华面前,这种死板的选拔机制,顿时显得那么渺小和拙劣。
温庭筠决定再次应试,是在大中九年,离上次考试已过了###年。这###年中温庭筠除了畅游大好河山以外,许多时间都是在以前隐居的乡间度过的。这次考试的主试官是一个叫沈询的人,他早就听说过温庭筠放浪不羁的脾气,对他科考帮人作弊之事也有所耳闻,这次见到温庭筠也报了名,便准备对他“特殊对待”。进考场时,搜身检查,这是所有考生都要做的,温庭筠也不例外,例外的是主考官沈询把温庭筠叫到自己帘前单独考试,意在监视。沈询的想法是,你温庭筠不是仰仗自己才高么,不是会帮人作弊写文章么,不是有着“救数人”的光荣称号么,现在让你一个人呆着,看你怎么把文章传给别人,这样你总能乖乖地考试了吧。主考官的这个对策其实到也很正常,他不想因为温庭筠一人的作弊而影响了科考惹怒了龙颜,把自己为之奋斗了几十年的乌纱帽给丢了。不过,他实在不了解温庭筠,温庭筠是怎样的人,他一向恃才放旷、不羁狷介,你沈询让我单独考试算什么意思,当着这么多考生的面,不是羞辱我么,何况谁看见我帮人作弊了。加上历次考试都被人为地删选下来,心里本身就觉得气愤不已。而且,现在自己已是个五十五岁须发皆白的老头了,让外面一群年轻士子看着,我温庭筠还有何面目?再说单独入帘考试这也是无先例的事,为什么要从我这开先例,不是欺负我么?温庭筠憋了这一肚子气,正没地方发呢,现在正好借势大闹起来,沈询被闹得焦头烂额又无可奈何,眼看着场屋要大乱了,只能向温庭筠妥协,这样他才答应坐下来考试。这次考试温庭筠窝了一肚子火,你不是不让我帮人作弊么,我偏偏要帮他们答几份考卷出来,偏偏让你们这群考官抓不到。据说下笔千言文才飞扬的温庭筠,在这次沈询主持的“看管森严”的考试中,仍神不知鬼不觉地救了八个人。 txt小说上传分享
水风空落眼前花(4)
这次考试的结果可想而知。沈询他们一群主考官对温庭筠早已恨得咬牙切齿,怎会再让他及第。温庭筠也早知道自己年纪已大,而且那帮考官也不会再让自己中进士,哪怕你文章写得再好。或者也可以说温庭筠早明白了这个原因,才故意把考场闹翻的,这叫不闹白不闹,反正就那么一次。相信温庭筠每每想到这事就会得意地笑出来。自此,温庭筠便绝意科考,不再去涉足那腐朽丑陋的名利场了。但这时间要消磨,接下去温庭筠总要想个事做,再去淮南,那路太遥远,还是到长安城郊找个风景绝佳处隐居罢,闲暇时可以寄情山水。
三
这一日,坐不住的温庭筠便来到了长安北门郊外的咸阳桥,他早就听朋友说过春夏之交的时节,这一带的景色非常怡人,诸般美景中尤以咸阳桥闻名。那些朋友告诉他,要是遇到艳阳高照的春日,桥边的景色只能看得三分,只有在春雨迷濛时踏访,才能一睹清虚朦胧的绝佳景致。咸阳桥在渭水之上,贯穿着整个西北的通道,是名副其实的交通要冲,古往今来,这座桥见证了无数的悲欢离合存亡兴废,一幕幕历史和人生的悲剧在这里落幕又启幕,散发着沧桑厚重的历史韵味。温庭筠是个怀古恋旧之人,他来到这里,选择在这个丝雨绵绵情调十足的日子。郁结的心情让眼前的美景驱散得不知去处,烟雨迷离间隐约可见几叶扁舟,舟上则是披蓑散发的垂钓者:
咸阳桥上雨如悬
万点空蒙隔钓船
还似洞庭春水色
晓云将入岳阳天
——《咸阳值雨》
好一个洞庭春水色,温庭筠由眼前的渭水联想到了年轻时曾去过的岳阳洞庭,也许正是那烟雨空濛之感,才让他突然忆及。离渭水千里之遥的洞庭湖乃海内巨浸,气蒸波撼、势吞云天,而温庭筠眼前的晓云好象是要驮载着接天的水气飘进岳阳城。还有这平静淡雅的渭河碧波,多象巴陵湖畔的云容水色,两处壮观的景象何等的相似。不过,这只是温庭筠触景生情的想象罢了,洞庭终在远方而不可及。可及的还是那几位悠闲的钓客,在水墨画似的背景里,温庭筠注意了他们好久。温庭筠看着看着入了神,对他们好生羡慕,这些钓客居然比自己还要悠闲洒脱,一支竹竿一身蓑衣,独钓春江,这种恬淡的境界让温庭筠顿然彻悟,面对这种大自在,以前自己那一丁点为人称道的洒脱便显得如此逼仄寒窘。
此次春夏之游让他感叹万千,从咸阳桥回到居地没多久,本想在郊外平平静静地生活却又意外收到了一位朝廷官员的宴请,这位朝廷官员欣赏他的才华,而且多年前俩人就是很好的朋友,温庭筠接到请柬后没有拒绝的道理,再加上自己也好久没去京城了。至于这位朝廷官员的大名,大家实在很熟悉,他便是那大名鼎鼎的相国令狐绹,也就是与李商隐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位,而他的父亲便是大名鼎鼎的令狐楚。令狐绹可已非当年的书生,现在可谓权倾一时,令狐家族的社会地位也是如日中天,达到了最鼎盛的时期。温庭筠被宴请完全是因为他的文才,这是不容质疑的,令狐绹也曾敬佩过李商隐,但终因一些政治路线的不同而分道扬镳,在他眼里李商隐是个忘恩背义之人,所以越到后来越没好印象。而温庭筠则不然,他与自己没什么过从,令狐绹与之结交也完全是为了附庸风雅。
令狐家果然气派,温庭筠一进门就感觉到了,这是怎样一个花园式的院子,远处亭台轩榭,眼前则是鸣鸟游鱼,侍者环立,作为坐上宾的温庭筠被引领到令狐家的书房,这位权倾一时的相国公正在书房研墨习字修身养性,见温庭筠一到连忙上前招呼,他们可真是老朋友了,要是掐指一算,相交已不下十年。
温庭筠当然明白这些贵胄高官,肯屈尊宴请自己这样一个没有功名的人,一定是有事相求,不过他不说出来,既然你令狐绹客气地请自己做客,那么就安分地做好客人,至于什么事情令狐绹肯定会自己说出来的,也无须提前多问。席间,令狐绹关心地问起温庭筠这几年的生活如何,是否拮据,说以后要是有困难可以随时找自己,都是老朋友了不要见外,温庭筠心想你有事求我就快说吧,磨磨蹭蹭做甚。觥筹交错了半天,大家都醉意朦胧了,令狐绹才说出关键的事情。原来现在的唐宣宗喜欢唱词,尤其爱唱《菩萨蛮》,令狐绹想讨好唐宣宗,多给他写些词作,可是诗词的事做不了假,自己才力不逮实在难写出让皇帝满意的东西,那么他想了半天想到了温庭筠,也只有他这个词名远扬的花间鼻祖才能胜任。温庭筠突然明白,原来你堂堂相国宴请自己也是为了“作弊”,自己写好了词,冠他令狐的名字呈送宣宗皇帝?想到着温庭筠就窃笑了起来,可见你这个进士出生的令狐相国腹内竟是草莽,又天生一副媚骨,没有才学还要硬撑着送诗词讨好皇帝。温庭筠看得出令狐绹那急切的心情,他恨不得酒席上就能拿到自己的词作,见此情状,温庭筠只能答应说一会去书房写几首给他,这样令狐绹便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水风空落眼前花(5)
酒过三巡,温庭筠在侍者的搀扶引领下,来到了令狐家的书房,侍者都知道相国的书房平时不是一般的客人能进的,显然今天眼前这位醉意朦胧的老者来头不小。一进书房,令狐绹便吩咐侍者端上茶水后全部退去,他有话要和温庭筠说。这时,令狐绹帮温庭筠研起墨铺起纸来,堂堂相国俨然变成了书童。温庭筠抬头遥望窗外,若有所思,突然执笔挥洒,一首琅琅上口、文采飞扬的《菩萨蛮》写就了,令狐绹欣喜不已,爱不释手。突然令狐绹想起一事没交代温庭筠,于是对他说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绝非一朝一夕之交,大家都知根知底,要是别人问起你此事,一定不能说,就说这首《菩萨蛮》是我自己写了呈送皇上的如何?温庭筠早料到他会这么恬不知耻地说,但谁叫他令狐绹是自己的朋友呢,答应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泄露出去。
可是令狐绹过于聪明,他不知道他这个相国能管住国家大事,能权倾天下管住所有朝廷官员,独独管不住别人的嘴,尤其是温庭筠这样的狷介放旷之士,把秘密泄露出去是早晚的事。过了不久,令狐绹拿着温庭筠写的词,呈给了宣宗皇帝,皇帝读过之后连连赞叹,忙吩咐有司谱出曲子,平时闲暇便吟唱玩味,心里直叹这个令狐绹不单是个难得的良相,还是文章圣手呢,他哪里知道这等浓艳香软绮丽精美的《菩萨蛮》是出自那个落拓的温庭筠之手。赢得了皇帝赞赏,令狐绹当然高兴得要命,现在他得意得几乎也真认为那首词就是自己写就的了,他心里乐颠颠地觉得只要温庭筠不说,谁知道?因此,这时到有些感激起温庭筠来,看来老朋友就是够意思,帮了自己大忙。可恰恰出乎令狐绹的预料,温庭筠这样的不羁之士怎会憋得住话。这不,在和朋友的闲谈中就不小心泄露了出去,说时下流行的、宣宗皇帝也爱唱的某首《菩萨蛮》不是令狐绹所写,而是出自我的手笔,这些朋友听后一片哗然,说原来是这样一回事,怪不得我们读着就诧异,心想令狐绹从没有写过这样的好词啊,怎么突然成了填词圣手了,难道天上会掉下好词来,而且偏偏掉进他们令狐家?士大夫之间的讥笑传到了令狐绹的耳朵里,这让他这个堂堂一品大员羞愧不已,而这事要单单只是落个面子也就罢了,万一传到了皇帝耳朵里还不得落个欺君罔上的罪名,越想越气,这个温庭筠真是不识抬举,居然背后拆台。令狐绹对温庭筠的不满表现在了平时的交往中,说你温庭筠有时真不晓进退、不知分寸,越是这样温庭筠心里也就越看不起他,难道你令狐绹弄虚作假还有理了。
过结归过结,朋友还是要做,说开了也就好了。一次温庭筠和一些文士受到邀请,又来到令狐府上喝酒,没过多久哪知宣宗皇帝也散步来了,见如此多的才士,一时来了兴致。令狐绹知道皇帝来了,赶忙和这些文人前去迎驾,宣宗问贵府这么热闹,在做什么呀。令狐绹如实汇报,说是文人雅客、吟诗赋词而已。宣宗皇帝见眼前这些文人,也便起了雅兴,说我到有一个对子,上联中有三个字,下联相应的三个字一直对不上,不知道你们这些雅士文人有没有谁能对上啊。显然令狐绹是第一个对不出,不过他最积极,第一个站出去让皇上尽管说出上联吧,好象自己极有把握似的。宣宗的上联中有三字是“金步摇”, 令狐绹听都没听过,一时愣在那里,哪想得出下联。其他文士也面面相觑,不知如何答对,这时温庭筠微笑着说出“玉条脱”三个字,宣宗一听不禁大叹,对得好,竟然如此工整。一时对眼前这人刮目相看,问起姓名才知道是大名鼎鼎的温庭筠,赞扬之情不禁露于言表。
皇帝突然问起温庭筠现在在朝廷任什么职务,他不知道这位有着凌云健笔的老者连进士都没中过,在宣宗的潜意识里这个才士至少也该是翰林学士了吧。温庭筠则如实相告,宣宗不禁大为惊讶,原来这位才学满腹却双鬓微白的温庭筠连个功名都没有,一直做着别人的幕僚,心想那帮主持科举选拔的官员做什么去了,那些吏部的官员又做什么去了?
皇帝走后,令狐绹对温庭筠抢在他前面对出下联极为不满,然后问他刚才和宣宗皇帝对的对子是什么意思,怎么我从来没听过出处。温庭筠心想你令狐绹整日忙于政治当然不知道多少典故。告诉他说,这个典故是出自《南华经》,并说这个《南华经》不是什么僻书,极容易找到,相国您在闲暇之余完全可以拿来看看,言外之意当然是说你令狐绹虽然做官是内行书却没读过几本,令狐绹自然听得出话中的隐意,越想越气。 txt小说上传分享
水风空落眼前花(6)
离开令狐府邸,温庭筠知道这位相国朋友已彻底地对自己不满了,不满就不满,随他去吧,又不靠他吃饭。还是回到家中依旧吟词作画,在一首写令狐绹的词中,有一句这样说道:“中书省内坐将军。”当时写完温庭筠就笑了,难道不是么,堂堂中书省内坐的哪是个文官,分明是个不读诗书的武将军嘛。也许是这句词写得太形象太确切,令狐绹的顺风耳不知什么时候又听到了,于是大骂温庭筠有才无德。令狐绹骂过李商隐说他忘恩负义,温庭筠没欠他什么,抓不到尾巴,只能说他狷介无行。越是没欠过自己,令狐绹还越气,因为在他身上不能使出对付李商隐的傲然姿态出来。他知道自己文章诗词写不过温庭筠,只能背后大造温庭筠的坏名声。
四
宣宗皇帝回去后当然还记得那个才思敏捷的温庭筠,本要重用他,至少得赐他个进士头衔,然后再授予个官职。令狐绹知道宣宗的心思后,大说温庭筠的坏话,说此人不堪重用,而且有搅乱科场的“前科”,素为士林文士所诟病,要是他温庭筠也被授予官职那么怎么安抚天下读书人的心,令狐绹的这番话说得宣宗不知所措,最后只是象征性地让吏部授予温庭筠随州县尉的小官职。温庭筠本想绝意科考绝意仕途了,现在朝廷又任命自己南行当差,实在是无趣又无奈。不过吏部的命令还是不能违抗,这也许是个偶然又奇怪的现象,李商隐当初也做过相当于现在公安局长的县尉,文章憎命达果真不假,才倾四海名满天下的两位诗人,宿命似地一生落拓,而象令狐绹这类的无才政客却如日中天,高高在上。
襄阳远隔千里,而明天就要起程了,今夜却又下起雨来,温庭筠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一阵惆怅不禁涌上心头。他掐指算来自己也已五十又六了,却要独行千里,受命赴任,而且还不是什么大的官职,这样的年纪和身体还能承受得住旅途的艰辛和仕途的磨砺么,他担忧着,思索着,他甚至想过这会不会是诀别,一切都那么未知。夜风袭来,寒意逼人: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更漏子》
第二天出门,雨停也了,似乎连天公也知道今日他要远行。他将行李用包裹扎住,背在肩上,骑着家中的那匹老马,翻过门前的青山,向南方走去,南方有多远,没有人能告诉他。只有跃岭翻山,只有踢踏马蹄作伴孤旅。
一日晚上,温庭筠走到了商县东南的商山。这天足足走了百十里地,现在也已深夜,他本打算在幽林中燃起篝火过夜,忽然发现远处竟有一客栈,于是继续牵着疲倦的老马,径直往客栈走去。人迹罕至的荒山,客栈内的旅客可想而知地少,温庭筠这一夜虽然倍感寂寞,却因为有了栖身之所,无须再受寒冻之苦。第二天的清晨,温庭筠便被客栈外响起的铃铛声惊醒,他知道有些旅客已早早骑马起程了。随即他又听到了远处的鸡鸣声,他推开窗子,看见昨夜的月亮还依稀挂在天上,淡淡隐隐,未曾消却。温庭筠起了床,作别了店家,解开系马的缰绳,向远山走去。路上,清晨下榭树的叶片还是那么硕大,仅管霜寒天冻也没凋落,即使干枯了的也仍存留在枝上。至于那些淡雅的枳树,早已迫不及待地开放了白花。应该用不了多久,冬天也会过去,在未到襄阳前会在路上迎来春天,记得家乡春天来到时,回塘水暖,凫雁自得起乐,湖面碧波荡漾。而现在呢,为了远行他乡,只能夜宿荒山。一路奔波,温庭筠有些想家了,故乡杜陵似乎已成了一个越来越远的梦,而眼下,只有晨月荒冈、板桥秋霜: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榭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商山早行》
这是首让温庭筠颇为得意的诗作,他似乎也没想到,很平常的一次早行远征,很平常的荒冈夜宿,却促成了自己的这篇诗稿。也许晚一些从客栈出发,那依稀的月影也早已退却,板桥的霜露也不见踪影,不早一分也不晚一分,温庭筠骑着那匹忠诚的老马,从商山的幽林间走过,从月影板桥下走过,无意间却为后世留下了这篇优美的诗章,温庭筠的这次早行果然划算。
水风空落眼前花(7)
到襄阳后,温庭筠休整了几日,便走马上任他的“县尉”小职了。当然,按照他的性情,怎会真地做你朝廷的辕下之驹,何况给的官衔又是那么低。温庭筠整日还是以诗书为伴,襄阳此地也有许多名士,他们听说温庭筠来了,本就巴不得与之交游酬唱呢。这下好了,远近名士皆接踵慕名而来,温庭筠的文友酒友因此也越来越多。襄阳一任,温庭筠足足呆了三四年时间。这次他又收到了朋友徐商的邀请,去江东做幕僚,他答应了,到不是因为幕僚比县尉好多少。他只是想见见徐商这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老朋友见着了面,也无需再长留,没做多久,温庭筠便又作别江东,去了淮南。
这个时候他的老朋友令狐绹出镇淮南,温庭筠因为和他以前有些过结,不愿意再去看他,心想你令狐绹不是不可一世的么怎么也有今日。令狐绹当然知道温庭筠也在淮南,而且隔三差五地听到朋友说温庭筠常常消磨在酒肆间,整Ri烂醉如泥,生活状态并不好。仅管如此,令狐绹也不愿意屈尊去看他,因为他心里也不爽,以前你温庭筠没少奚落得罪过我,看得起你让你保密,填个词给皇帝,你还到处张扬,现在如此潦倒也是自找的。他们互相憋着劲,年纪都一大把了,似乎还谁都不服谁,从这一点上来看到又不失可爱天真。
直到有一天,这种僵局终于打破。温庭筠此人好酒的习惯是改不了的了,这日晚上,他象往常一样喝得醉意朦胧,跌跌撞撞来到淮南的大街上,东西南北俨然已分不清,迷糊中他正慢慢辩识,哪个方向哪条路才是通往自己住地的呢?没走几步便再也坚持不住了,伏着围墙就睡将下去。这时巡逻的兵士见一老头满脸酒气地睡在墙脚,一把想把他拽起来,可是醉酒的人任你怎么拉也拉不起。温庭筠隐约感到有人拽扯他的衣服,酒意上来,怒火中烧,谁这么大胆子敢动我衣服,不要命了,嘴里不自觉地骂起兵士来。在寒风中巡逻了半天的兵士本来就一肚子怨气,现在反到被眼前的醉老头骂成这样,一时气不过来,上去就一巴掌。啪地一声,这巴掌落在了温庭筠的脸上,落在了这位晚唐大词家诗人的脸上,幽默而响亮。
温庭筠脸火辣辣地疼了起来,意识也稍微清醒了些,但一想不对啊,你这兵士凭什么打人,于是一把也扯住巡逻兵的衣襟,两人就这样扭做一团,打起架来。这个莽撞的兵士哪里知道与他打架的老头是谁,两人越打越厉害,引来了不少夜行人的围观。打到两人打不动了,才歇下来,但谁也不服气谁,温庭筠被打掉了一颗牙齿,嘴唇也破了,那兵士也已鼻青脸肿、龇牙咧嘴。兵士以为这老头好欺负,说要带他去衙门,温庭筠说去衙门就去衙门,谁还怕谁。
到了衙门,县官觉得这种芝麻绿豆大的事也来烦他,便推脱不管。最后他们来到了令狐绹面前。令狐绹一看眼前被打断牙齿的人不是老朋友温庭筠么,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时候温庭筠酒已将醒,眼睛虽然朦胧,但意识已清晰了,知道眼前的正是令狐绹。令狐绹快让温庭筠上坐,兵士没想到这镇守淮南的最高长官居然对刚才被自己打的老头也这么敬重,顿时知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不过嘴上还不服软,说温庭筠品行极坏,在街上烂醉如泥还骂骂咧咧,并把自己被打肿的脸凑给令狐绹看。温庭筠坐在一边捂着疼痛的嘴唇也不服气,说他先动手打人,两人又争吵起来,弄得令狐绹既尴尬又好笑。温庭筠希望令狐绹能重重地处罚那兵士,令狐绹并没有这么做,只是将兵士训斥了顿就驱其离去。令狐绹看着眼前落魄的多年前的朋友温庭筠,不禁心里暗笑,没想到狂狷的温庭筠你也有今天。吩咐下属拿来解酒的热茶、治伤的中药,让其服下。两个互相憋屈着较着劲的老朋友,谁也没料到会以这种方式见面。显然这次相见也不会有太多的热络,不然那兵士早被重重处罚了,令狐绹只是设下酒席简单地招待了一下温庭筠。温庭筠要不是因为这事,也不愿意来你令狐府的,所以这顿宴席显得十分尴尬而不自在。
温庭筠走后,令狐绹在给京城朋友的信中,提起了温庭筠的这次落拓遭遇,京城的一些名流文士知道后纷纷以为谈资,说温庭筠在淮南成了狭邪而毫无品行的醉鬼,牙齿都被人打落啦。不知道这话怎么又从京城传到了温庭筠耳朵里,听得他气愤了好几天,他知道这肯定又是那令狐绹传出去的。为此,温庭筠一封封信寄给京城的朋友,说情况并不象流言一样,现在他在淮南很好,不信的话等我回京城给你们看,我温庭筠并没落拓到那种地步,我也不是什么毫无品行之人。上次街上遇到兵士打架的事,也是因为那兵士先动的手,你们不要被小人鼓惑,听信流言。
水风空落眼前花(8)
五
长安离淮南有千里之遥,年过六旬的温庭筠还是打算回去,游子走得再远,总要回到他的故乡。他做出这个决定是在咸通六年的早春,到了年末他回到长安,随即朝廷不知何故居然又起用了温庭筠,授予的官职是国子监助教。这个官职到适合他,因为凭他的性格也不适合去做官,读书、赋诗、育人则是他的长项。做国子监的老师,可谓是吏部的明察,也是他温庭筠的最佳去处。果不其然,温庭筠在这个任上真是如鱼得水,一两年时间,创作了不少妙词好诗,生活也不再拮据。这不,朝廷看温庭筠能力颇强,一年里成绩斐然,便升其主试国子监。主试官可是不小的官职,把重权交到温庭筠这样有着浓厚书生气的人手里,这是朝廷对他的考验。曾经受过科举之苦的温庭筠,主试起科考来和一般的人不同,你科考不是以文章来最终判定等第么,那我温庭筠也绝对以考生的文章来说话,不徇任何私情。一般人监考,还不是将考生中的亲戚朋友,贵胄皇亲以及他们所推荐的人偷偷录用,缺乏公平和透明度。温庭筠一来就好了,他说“榜三十篇以振公道”。就是说每次考试我们会派人张贴三十篇被判为优秀的文章,给大家观看,以示公证。并且在榜文的右侧,温庭筠用小字补充到:
前件进士所纳诗篇等,识略精进,堪神教化,声调激切,曲备风谣,标题命篇,时所难著,灯烛之下,雄词卓然。诚宜榜示众人,不敢独断华藻。并仰榜出,以明无私。
——《全唐文》卷七百八十六
温庭筠确实做到了无私,但是皇亲贵胄这些有背景的人看到他这样的做法就怒火中烧了,因为他们的亲戚朋友要推荐,要取得进士头衔,取得做官的敲门砖。你温庭筠是做公道了,以才择人,那么我们所推荐的人怎么办。虽然温庭筠因此事名声大燥,一时传为天下美谈,贫寒学子都说温庭筠是个刚正不阿的好试官。权贵们却容忍不下去了,他们想方设法要把温庭筠赶下去。这些权贵中要数宰相反应最激烈,他到不是因为有什么亲戚被温庭筠删下去,是因为温庭筠公然在榜文中用“声调急切,曲备风谣”来赞扬一些观点偏激讥嘲时政的文章,最可恨的是你居然还在大庭广众下张贴起来扰乱民心,没过多久就将温庭筠贬为方城县尉。看来温庭筠确实已不是个做官的料,他的书生意气他的特立独行实在不能为周遭龌龊的世道所容。他的老马才歇息了两年,现在又要驮着主人远贬它乡了,在临行前,温庭筠无奈而伤感地接过朋友的赠诗,作别长安。可是这次再不象几年前了,那时虽然年事不小,但身体还算健朗,现在他已六十有六,方城又在它乡,旅途的跋涉与艰辛还能承受得住么,我们不得而知。
现在温庭筠的视线远处是不尽的山外青山,他的一生几乎都在跋山涉水,但没有一次这么感伤和疲倦过,甚至连他的老马也一步三回头不愿离开故乡。温庭筠回想起自己的一生,几乎大半辈子都是落拓的,临了遇上了机遇却又为权贵嫉恨,落得现在这个地步,以前的伤心是无所谓的伤心,带着玩世不恭的成分,现在的伤心里更多的却是力不从心,毕竟他已到了这份年纪。
回首往事,一生蹉跎,唯留下了几册诗文词赋,几年前遇到了那次机遇本想为朝廷做些事情,在晚年也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可终究成了如幻泡影。好在这些诗文自己还颇为满意,人生虽有抱恨,年华却没虚度,温庭筠在旅途中顿悟了,今天这个结果一方面固然是性格使然,另一方面也许是上苍有意的安排,自己只是个文人,最适合做的事也只是吟诗赋词。所以,诗与词是他唯一自我安慰的方式,也是他一生的归宿: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梦江南》
没有人真正地了解温庭筠,没有人猜透这位寂寞晚唐文人一生的所想。温庭筠此时想起了这首曾经写下的词,千万恨,恨极在天涯。他这次没有走到天涯,甚至连方城也没有走到,这位暮年的晚唐才子,体力不支地坐在了路边的树下,这里离长安已很远,而到方城仍有千里,他坐下了,这一坐他再也没有起来,风吹秋叶,大树凋零。没有一个路人认出树旁死去的老者,也许他们中一些人还以为老者旅途累了,垂头偎着树在歇息。更多人只是怜悯地看一眼这个老者,然后离去,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便是温庭筠。
山长水阔知何处(1)
曾经有位朋友问过我一个比较有意思的问题,你觉得象王羲之和王献之这样以书法名世并且都具备了极高艺术造诣的父子是不是很少,历代文坛上有没有这样的例子呢,比如说词坛。我说有,而且至少可以举出两对。我们可以从南唐那绚烂的一页开始看,中主李璟和后主李煜就是一对父子,李璟的词名当时已经很盛,可他的儿子后主李煜却青出于兰胜于兰,才华绝对在乃父之上,这几乎已成了历代宋词研究者的共识。文坛一般的规律是出现大词家大文豪后,会隔很长一段时间,才有另外开风气的后起之秀崛起。特别是要再次出现这种父子皆为名家的组合,概率实在太低。不过造化也着实让人琢磨不透,你无法猜透它鬼斧神工的意图,这不,南唐易过不久,北宋词坛就让人颇觉意外地出现了另外一对极具才情的父子,他们便是晏殊和晏几道。
一
晏殊的先世并不显达,可以说他也没什么家学渊源,他的父亲晏固只是江西抚州衙门里一个本分的小吏。让父亲觉得惊讶的是,晏殊从小就表现出了极高的文学才华,七岁就知学问能文章,被乡里誉为神童。古代大多文人学士获得功名,都要经过漫长的科举道路,一次不第再试一次,往往登科时都须发已白。而很少有人能象晏殊这么幸运,小小年纪就因文名引起了公卿的注意,那一年晏殊十三岁,当时北宋的尚书工部侍郎李虚已出知洪州。这个李虚已也颇好文辞,在赴任之前就知道江西自古多文翰之士,所以经常会让下属到民间去发现一些有天赋善文辞的少年书生,若实在才华过人的就打算亲自引荐给朝廷。几个月下来,李虚已的下属在民间陆陆续续地发现了一批少年才子,可在李虚己眼中,他们才华也不过平平,只是略强于一般的孩子而已。直到一日,他在郊外遇见了晏殊,才发觉眼前的这位少年正是自己要寻觅的。当时晏殊手中拿着一本极为艰涩的古籍,正在仔细研读,嘴里还时不时地发出背诵的声音,压根没发现有人正在不远处看着他。李虚已端详了一会默默地在心里笑了出来,眼前这个少年不过十三四岁而已啊,却能读懂此书,定有很高天赋,接着便把他带到抚州衙门,命少年晏殊即兴写一篇文章。开始的时候晏殊还颇为惊慌,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居然被带到了衙门,正在忐忑不安之时,晏殊得知原来刚才领自己来的人是抚州知州,来衙门的目的,只是要考验一下自己的文学才华。果然,晏殊也不惊慌了,面对这上好的宣纸和精墨,兴奋不已,灵感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不出片刻,一篇辞藻华美的赋文就完成了。李虚已在一边捋着胡须,默默地看在眼里,特别是晏殊构思时的专注神情和行文时的无羁无绊潇洒纵横,让他惊讶万分,要知道眼前的少年才十三岁,却已如此老道。再看文章,抑扬顿挫,情辞跌宕,即使那些及第的进士也无此流畅脱俗的文笔,李虚己除了惊叹还是惊叹,决定一定要把晏殊留在自己府上,亲手教他作诗。李无已几乎可以确定自己的做法是值得的,有朝一日,晏殊一定能以文章词赋名扬天下。李虚已先问过了晏殊的家世,然后亲自去征求了晏殊父亲的意思,既然知州大人有意栽培自己的儿子,晏固当然愿意,而小晏殊只要天天有书读,让他做什么都高兴。李虚已对待晏殊真是象对子自己儿子一样,可惜他好象并没有儿子,只有一个长得美丽可人的女儿,比晏殊还小一两岁。这不,没等多久,李虚已就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女儿嫁给了才十三岁的晏殊,一下子就把他变成了自己的女婿,外人别想再夺走,可见这位李知州对晏殊的激赏和关爱。李虚已自己也喜欢写诗,精于格律,这个时候也就更加卖力地教自己的爱婿晏殊了,甚至恨不得能将自己毕生所学都传授给晏殊,让他早日能够考取功名。
现在已是真宗景德元年,晏殊又大了一岁,时值江南大旱,民间无粮食产出,百姓饱受饥饿之苦,朝廷在得知这个情况后就派一位叫张知白的官员来安抚江西的百姓。经过一段时间的协调,旱情有些缓解,百姓也暂时有了粮食,沿路再无饿孚。张知白也稍稍松了口气,觉得已完成了朝廷托付给他的重任,那么闲下来的时间做什么呢,也许古代热心的文人都有一个共性,他们知道自己踏上仕途前吃了不少苦,知道出身贫寒的孩子要获取功名非常之难,而现在自己已功成名就,要帮一下那些出生贫寒而有才华的书生只是举手之劳的事。不知道张知白从哪里知道了晏殊的文名,而且他还知道现在晏殊已是同僚李虚已的爱婿了,于是就登门造访,一来看望一下知州李虚已,一来正好也见识一下少年晏殊的才华,会不会外人有所讹传或者夸张。
山长水阔知何处(2)
有这种怀疑也不奇怪,张知白以前也听说过某某才多少岁,是百年一遇的才子,可到眼前一看,往往都徒有虚名。有的或许是有些才华,可生性傲慢自命不凡,以为自己出类拔萃了就不思进取,没几年就抿然众人矣。这回要见的晏殊会不会也是这样,要么徒有虚名要么自大傲慢?张知白带着怀疑的目光在李虚已的带领下来到了晏殊的书房,见到了正在认真读书的少年,李虚已轻声介绍说这就是晏殊。只见他端坐在桌前,书桌上放满了一本又一本的书籍,很多都Сhā上了书签,明显这是晏殊读书时做的记号,为了方便对照。少年晏殊非常投入,俨然没有注意到门外站着俩人。随后李虚已才把晏殊叫了出来,见过了张知白大人,张知白为了考验一下晏殊的才华,让他当场作诗数首,李虚已在一旁捋着胡须,欣慰地看着,心里似乎比晏殊本人还要胸有成竹。写几首诗算什么难事,张知白每说一诗题,晏殊就随口吟来,每一首都极合格律,文采飞扬,当最后一首诗吟完,张知白不禁猛地站起身来,忍不住击节称赞,晏殊果然名不虚传,随即向一边乐呵呵的知州李虚已再三祝贺,得了这么一个爱婿。
张知白安抚江西的工作完成后,也无须久留此地了,要回朝廷复命。临走,他征求了李虚已的意见,将晏殊带在身边,说马上一千多进士要并试于廷中了,正好趁此机会要将少年晏殊引荐给当今圣上。第二年的三月,此时的张知白已升为宰相,在他的引荐下,真宗皇帝召见了晏殊,他从张知白口中得知有这么个十来岁才华不凡的江西少年,既好奇又怀疑,这次召见也是为了考查确证一下,若真是神童天才,必将予以重任,使之为大宋效力。其实按照宋朝科举的规定,像晏殊这样无任何功名的少年别说能得到皇帝召见引起他的兴趣,就是见皇帝一面都难。从这一点上来说,晏殊比一般的书生要幸运多了,此次他也是唯一一位特招入殿的考生。在这些黑压压一片的考生中,晏殊无论从身材个子还是从年龄上来说都是最小的,照理换成别人会吓得双腿发软才是,哪还有什么心力才力洋洋洒洒地写文章。晏殊毕竟是晏殊,他丝毫没有被周遭那些兄长辈,甚至父辈祖父辈的考生吓倒,他觉得自己读的书并不比他们少,而且诗文也不比他们差,胡须和皱纹代替不了才华。果然,才思敏捷的晏殊下笔成章,字迹娟秀,情辞华美,真宗看后赞不绝口,心想眼前这位少年也许是上苍特意赐给我大宋的吧,将来不单文章可以名扬海内,也许更是个宰相之才啊。在这些考生中,真宗皇帝对晏殊的印象可以说是最深的,公布进士名单时,十五岁的晏殊也被列在其中,而且是皇帝钦点的,名次排得极前,随即被授予秘书省正字的官衔,别的孩子还在流鼻涕的时候少年晏殊就已跻身了大宋的朝堂。
这下晏殊的名声在朝廷一下子就传开了,但他并没因此而骄傲,这正是时任宰相的张知白在江西看中他的缘故,晏殊少年老成,性格持重,极有涵养。因此与人共事时也颇懂礼让,那些同僚其实都是他可以算他的长辈,但几乎众口一词夸他机警和谦逊,甚至有人当面就断言,这样的少年真是少见,有朝一日必堪大用。除了一些公事之外,晏殊将很多时间花在了学习读书之上,他觉得自己的那点学问还远远不够,勤勉丝毫未改中进士之前。每当朝廷举行一些祭祀、宴会和节日庆典,都会把时任秘书省正字的晏殊叫去,让他即兴写诗作文,而每篇诗文几乎都显示了他非凡的才华。真宗皇帝也就越来越重视起晏殊,甚至好几次当着众臣的面就夸奖晏殊的年轻有为才华无双。
这也势必会引来朝中一些小人的嫉妒,比如说都察院的御史王富。王富当初对晏殊十五岁即被授予进士就腹诽连连,想想自己考了多少年好,差不多从少年考到了中年才中了进士。这小子到好,胡须还没长出来进士到当上了,心里妒忌不已。有一次肚子里的妒忌之气似乎憋屈得实在不行了,当着真宗的面奏说晏殊有欺君之罪。真宗觉得莫名其妙,这少年晏殊为人办事有目共睹,我自己也时常暗地里观察他,没做什么越职欺君的事啊。王富说怎么没有,晏殊是这么欺瞒圣上您的,他不是说他们江西家乡的耕夫牧童都会吟咏作对么,我就亲自到临川核实了一下。我带着怀疑的心情来到了田埂上,在田中见到了一位正忙于耕作的农民,田埂的远处隐约可见一座方塔,与夕阳一起贴伏着地平线,我见着此景就随便出了个对子,说“宝塔巍巍,六面七层八方”,可是农夫听了我的话后只是摇了摇手,似乎并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就继续干活了,皇上您说他晏殊是不是欺君罔上。随即王富又责问也在朝堂上静静辨听的晏殊说,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说你们家乡每个人都会写诗的么,如今我都亲自考察过了,最后证明你晏殊是在说谎吹嘘,欺瞒圣上。晏殊不慌不忙,心里暗笑王富的迂腐,自己是说过家乡耕夫牧童都会做诗,但也只是形容江西文化之盛,有着深厚的读书土壤,没想到你堂堂御史死钻着这个牛角尖不放。不过晏殊既然说过这话,而现在王富又一味抬杠,真宗也正看着自己怎么回答王富,于是灵机一动回答王富说是啊,只是你自己愚笨没有看出来,那位农夫已经将你的对子对出来啦。真宗忙好奇地追问,那位农夫怎么对的,晏殊说那位农夫摇一摇手暗示王富的是这句“右手摇摇,五指三长两短”。王富一时黔驴技穷,无言以对,只能低着头,脸从脖子红到了头顶。真宗听完朗声大笑,直夸晏殊才思敏捷,对得好,对得好!王富本想以此来扳倒晏殊的,没料到自己摔了个踉跄,反又让皇帝夸耀了他一番,砸人不成却砸了自己的脚,讨个无趣。旁边一些正义的官员则看在眼里笑在心里,都对晏殊的沉着和敏捷钦佩不已。
山长水阔知何处(3)
之后的岁月,晏殊在仕途上稳步升迁。可是随即也接连发生了两件让他悲痛万分的事,一是晏殊二十三岁那年远在江西的父亲晏固逝去,还没从伤心中缓过神来,第二年他的母亲又去世了。本来按照宋朝的规定,朝廷官员遇到家丧得去职丁忧。可此时晏殊的位置极其重要,而且公务繁忙,父亲晏固去世时晏殊就被“夺服起之”。古时官员的父母离世,必须在家服三年之丧,但对朝廷一些大官要员来说,皇帝可命其不必去职,以素服办公,不参加吉礼,也有的是守制丧期未满而应朝廷之召出而任职,古时称“夺情”或“夺服”。 晏殊显然属于大员之列,真宗“夺服起之”是对他的珍视和厚爱,作为皇帝似乎已觉得朝廷不可一日无晏殊了。当时的汴京极其繁庶,政治局面也非常稳定,朝中馆客大臣们要处理的政务不算太多,所以有许多时间结伴着去游山玩水,饮酒行乐,统治集团内部的纵乐之风极其盛行。在晏殊担任右正言直史馆期间,士大夫们纷纷在京城的市楼酒肆中燕集,征歌选舞,夸豪竞奢,尽情地享受着大宋的太平盛世。这些士大夫中惟独不见晏殊的影子,对于这种奢嚣和热闹的诱惑,他选择了冷清,选择了闭门读书,真宗后来也知道了此事,觉得诧异,怎么朝廷上无论大员小官都出去参加宴饮,都去酒肆市楼里寻觅歌舞之欢,只有晏殊耐得住寂寞不出门啊,因此真宗对他便更为敬佩,随即任命他为昇王——也就是后来成为皇帝的仁宗的府记室参军。宰相不知情况,问起真宗,说怎么一下授晏殊这么高的官衔,真宗对他说:“近来听说馆阁臣僚无不嬉游燕赏,夜以继日,只有晏殊闭户读书,如此谨慎忠厚,正可以任东宫官。”晏殊到也实诚,得知真宗要升迁自己的意思后,立即上奏说自己并不是不愿意去宴请游玩,只是家境从小贫寒,无力应酬,不能象那些手头宽裕的官员一样可以整日享受美酒佳肴山水风光,所以选择了闭门读书,这样自己也可以清净一些。这回答绝对出乎了真宗的预料,直叹晏殊坦率诚实,要是一般的官员刚才得到皇帝的赞扬也许会说一大套冠冕堂皇的空话,什么国事是重,什么宴饮无趣之类。晏殊没有,他把心里话实打实地告诉了真宗,真宗反到因此更加信任器重他了,更加坚定了让他进入东宫的想法,这也为以后得到仁宗的重用打下了非常结实的基础。
在真宗朝的十五年中,晏殊可以说一直得到了升迁,而且升迁速度之快也是让大多数后世文人望尘莫及的。你看,他二十八岁的时候就已做了给皇上草拟制文诰命的知制诰,我们所熟悉的司马光做知制诰时已经四十四岁。晏殊三十岁时就成为了翰林学士,我们所熟悉的那位才倾天下的苏东坡成为翰林学士时已经年过半百。当然这也许与当时的盛世有关,大宋刚建立不到百年,天下呈现了承平之态,重文抑武,所以晏殊这样本身具有极高文学修养的文官极容易引起朝廷的重视,升迁也是极易的事。仁宗即位之后,晏殊由于一些小事曾遭受过贬谪,先后到宣州、应天府、毫州等地做过知州,这些地方离京城都不远,与其说贬谪不如说正是年轻的仁宗皇帝对他的考验,可以肯定地推测,仁宗早晚会将一些朝廷重任交付给他。
二
果然没等多少年,晏殊就跃居为政府的中枢和宰辅地位,他的性格素以刚峻简率著称。这种看似书生气很浓的性格似乎对他的前程也没什么不好的影响。我们知道他三十岁时就已是翰林学士,三十岁之后他的仕途顺达得更是让人瞠目结舌。才过了五年,他就以礼部侍郎的身份升为枢密副使,这是可以主管整个宋朝军队的要职。四十一岁的时候再次升为三司使,三司使是宋朝的官名,以铁盐、度支、户部为三司,其长官叫三司使,掌管着全国的钱谷出纳、均衡财政的支出,是当时的最高财政长官,又有计相之称。你看,仁宗对他可真是百般信任,从军事到财政,可以说半个国家都交到这个敦厚忠诚的晏殊手中了。没过一年,仁宗终于将他提升为参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当他五十三岁的时候,已经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了,在宰相中这个年龄可是相当年轻的。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山长水阔知何处(4)
由于北宋初年是个太平无事的承平之世,从上到下都闲得慌,所以即使一向谨小慎微的宰相晏殊,也没有象后来的寇准、范仲淹一样取得显著的政绩。不过,在文化教育以及选拔人才上,晏殊的功劳绝对无人可比。小时候晏殊吃了不少贫困的苦,读不起书,于是现在就兴办了学校,大力地汲引贤能贫寒之士,如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这些整整影响了北宋政治文化的几位大人物都出自晏殊的门下,甚至连后来的王安石也曾受过他的奖掖。青年时代的晏殊可以说勤俭朴素,但人随位变,现在他高居宰相之职,应酬也必然地多了起来。作为一名出色的文人,他不象当年那些寻欢作乐的官员一样混迹酒肆青楼,只是邀一些志同道合的文学之士来府上宴饮酬唱,学者叶梦得后来评价晏殊此时悠闲的仕宦生活时说“喜宾客,未尝一日不宴饮”“日一饮酒赋诗为乐,佳时胜日,未尝辄废”,整日以酒相聚,以文会友,这些多多少少与当时的社会风气有关,而更重要的是这样的酬唱和宴饮,无形间也推动了北宋一代词风的发展,晏殊可谓功德无量。
可以这样说,晏殊与略小与他的欧阳修两个人上承了晚唐五代的余绪,下启有宋一代词风,的确是一改了前朝的浮艳风气,拉开了宋词发展的序幕。在前代词人中,晏殊最喜欢的是南唐宰相冯延已,无论是仕宦经历还是艺术情趣,这个冯延已和自己都很相象。不过晏殊并没有一味地因袭和模仿,而是戛戛独造,自成一家。冯延已生逢南唐衰危之秋,其词和后主一样,多是感伤凄楚的颓废之音;晏殊则不一样了,他是太平宰相,北宋现在的政治局势一片大好,百年难遇,而且自己仕途又特别畅达,所以其词亦舒徐沉静,雍容典雅,温润秀洁。其实晏殊词作的最显著特点就是以淡雅从容之笔描摹升平富贵之态,写得气远神清,因此情韵极高。
晏殊在抒发自己特有感情的时候,精于造语炼句,体察入微,善于捕捉刹那间的感受。每篇词作都能充分表达着他细腻而敏感的心理。他专攻小令,利用这种抒情的短章写出了一篇又一篇的佳作,也写出了那个特定时期的生活感受,除了部分无聊的祝寿和应酬之作外,他的许多篇什都显得情景相副,笔触清婉,含蓄蕴藉。有人说他的词过于赡丽,会不会流于轻倩流于浮浅。他们有所不知,这倒正是晏殊的才华所在,他的赡丽之中含着沉着、含着深刻,风格上虽然吸收了花间诸家的格调,可并没仅局限于此,而是多有创新和突破。人们觉得他一生显贵,是不是只善于写旖旎风光和欢娱情趣,其实这些也只是表象,他作品的深处往往是浓厚的悲戚之感: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浣溪沙》
端一杯醇厚的美酒赋一曲深情的新词,还是去年的这个时节,还是去年的这座亭台,夕阳西下了也无须悲戚,因为明天朝阳还会升起。把酒而唱本是件开心的雅事,却忽然想到了节气的可复和人生的不可复,亭台依旧而岁月已逝,对乐景而生悲怀,这也许正是晏殊式的人生反省,在不经意间总是淡淡地泛出,却强烈地撞击着心灵,引起灵魂的悸动。这也许是和李煜的大喜大悲所迥然不同的表现方法,却都揭示了世事的无常和人生的不永,岁月无情和人生有限是一对永恒的矛盾。
现在眼前最无可奈何的是那些落去的花瓣,春的消逝,时光的流逝,都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纵使我们百般惋惜也是无济于事。虽然这些美丽芳香的花朵已经不在,可是还有那轻盈的燕子年年飞来;虽然我们无法阻止一切美好事物的流逝,可是在它流逝的同时还有美好事物的再现,生命不会因为消逝而成为虚空,想到这里也就无须再为春残而悼惜、再为年华飞逝而感伤,晏殊从惆怅悲戚中走向了坦然,他踏着落满花瓣散发着清香的小径,悠闲而自在地徘徊在柔和的暮色夕阳之中。
除却伤春怀远,晏殊也有一些描写男女相思、离愁别恨的词作,比如那首脍炙人口的《玉楼春》就以后四句而流传千年,“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以空间的袤远来比拟爱情的深挚,婉曲细腻,情思绵邈,梦如钟声飘渺,愁似雨丝迷离。你看,多情人是比无情人要来得苦恼,他们浓眉深锁,沉浸在别后的相思之中,本来的一缕愁绪长久累积下来,却成了捋不顺抹不去的千丝万缕。天涯海角再远也有个尽头,可是独独这煎熬痴情人的相思没个尽处。晏殊身为宰相,并没有避讳儿女私情,他是性情中人,或许这些词是他目睹了那些年轻恋人别离后相思的情景所写,或许恰恰正是他自己的经历和切身的感悟,他这个宰相做得如此潇洒而让人羡慕,高贵闲雅之气质,亦时无二者能及。
山长水阔知何处(5)
其实晏殊最负盛名的一首婉约作品是《蝶恋花》。一般的婉约词只限于柔雅,而他的这首词不仅具备了深婉的特点,还有别的婉约词作所没有的高远境界,风格近于悲壮,于广远中见蕴藉,于虚涵中见深情: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蝶恋花》
苑中淡雅的掬花,笼罩着一层迷朦的雾气,像含着深愁;馨香的兰草轻沾了晶莹的露水,如在饮泣。早秋的些许寒意已经透过丝罗帷幕传入室内,燕子收起羽翼双双飞去。明月不解风情,难谙这份别离之苦、零落之恨,那银白色的清寒月光冷冷地照着朱红色的大门,直到破晓。作者形神憔悴地走出卧房,顿觉秋风萧瑟,昨夜的绿叶已经凋零一地,登楼远望,望尽天涯。只身一人,凄苦万般,叹息佳人不在,想要把这款款深情无限惆怅写在信笺或者素白的生绢上,将它寄至远方,向她倾诉。可此时我登临望去,已不禁泪眼迷离,山长水阔,佳人她在何处?
三
晏殊写词,没有选择长调慢词而多用小令,这也许有几方面的原因。一是当时慢词还没有流行开来,作为与晚唐接得最近的一位词家,他笃守着《花间》的成规。因此他的很多词作,大都是在酒席或者寿筵上即景写成,不是仔细雕琢推敲出来的,故多自然清新,无斧凿之迹。更让人敬佩的是,翻遍他后来传世的《珠玉集》也很少能看见什么朋友之间的和作,可见晏殊填词纯为抒写自己的性情,绝不会为了应酬而写,更不会象后来南宋时文人以词作为进身之阶或交友之贽,将它功利地作为敲门砖,因此简短隽永的小令是晏殊的首选。
晏殊贵为宰相,优裕的物质生活仍然难以满足他渴望探求人生价值的心灵,他以词抒情,他的精神生活如此地潇洒出尘,他的笔触温柔而细腻,善于从繁盛中体味孤独,在歌乐里品味空虚,于圆满之中体会不圆满,因此常常有一丝轻烟薄雾似的哀愁从他的笔端流出,化为那些幽怨至深的文字。
细心地读者也许还会发现,晏殊词作中鲜有游山玩水或者羁旅愁苦的篇章,并不似柳永、张先等人的作品。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宋宰相,富贵荣华足可享之不尽,自然无羁旅愁苦,但他并非因物质而满足,他是个内心长怀悲戚之感的文人。只是他的这份悲戚,比起柳永他们要更深刻一些,他所悲所戚的是人生中共有的无可奈何,而非个人为某事的小悲小戚,他的目光总是优雅而凝重,看似婉约却常常回归深刻。他的官职比一般的文人要大得多,所以单从这个层面上来说也决定了晏殊不可能象柳永秦观他们纵情声色。即使有了儿女私情,也只能将那份情怀适可而止且隐约地表达出来,不能肆意倾泻,因此他的词作似乎有种潜伏着的含蓄风情,这正是晏殊独特的风格、独特的境界。
晏殊一生政绩平平,这几乎也是文学界公认的,因为真宗仁宗朝本来就气象承平,宰相自然就没什么大事可干了。宰相闲着未必不是百姓的幸事,要是宰相整天忙着这里救灾那里治贪,百姓估计也没什么好日子过。晏殊从他十五岁被赐同进士出生,在以后的五十年仕宦生涯里,基本上一帆风顺,天下安定加上朝廷优待官吏,使得这位太平宰相长期过着富贵优游的生活,这种富贵闲雅之气也自然而然地汇入到了他的诗风词风中去,足足影响了不少北宋初期的文人学士。
我曾开玩笑说,其实晏殊最杰出的一件作品,到还不是那些脍炙人口传唱千年的词作,而是他的儿子晏几道。这件作品的诞生,可以说是他最值得欣慰和骄傲的事。晏几道是晏殊第七个儿子,也是最小的一个。
晏几道童年时正是晏家赫赫扬扬的时期,父亲高居相位,六个哥哥也先后步入了仕途。他从小在绮罗丛中长大,于脂粉花香里厮混,从无衣食之忧,更不知人世的艰辛为何物,养成了一身天真烂漫超逸不羁的脾性。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晏几道极有文学才华,大约也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受到了宋仁宗的赏识。那还是在庆历年间,开封府和大理寺同日皆奏狱空,仁宗心情颇好,就在宫中宴乐,兴致正酣的时候宣晏几道作词,晏几道才华不让乃父,一句“碧藕花开水殿凉”便让仁宗欢心不已。
山长水阔知何处(6)
可是好景不长,在晏几道二十几岁的时候,他的父亲晏殊去世了,家道开始中落。他的坎坷遭遇也从此开始,不但终其一生仕宦不得意,还总是受到各种意外的磨难与打击。神宗熙宁七年郑侠上流民图,反对王安石变法,被逮捕治罪。这本来与晏几道没什么关联,只是之前他曾赠过一些诗词给郑侠,这下受了牵连,郑侠入狱,晏几道也跟着入了狱。很难想象前宰相的儿子也会落拓到这样的境地,当然这与晏殊势力不再且已亡故有着很大的关系。出狱后晏几道的生活境遇每况愈下,单是物质生活的窘迫到也无所谓,只是接下来的一场打击让晏几道伤心欲绝。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在元丰元年,他父亲晏殊的墓被盗了,盗墓者穷凶极恶,以为宰相的坟墓中一定有无数珍宝,哪知挖了半天竟一无所获,气急败坏之下竟然用斧子将晏殊的遗骨砍碎,没想到才华绝代的晏殊死后会落得这样一个悲惨的境地。
颓然失落的晏几道整日流连于京师的酒肆间,这个时候他遇到了等候朝廷改派的大诗人黄庭坚,他们两人性格极似也颇合缘,因此经常在一起饮酒唱和。他们有时纵论时势、畅谈抱负,经常醉倒于酒肆之旁。黄庭坚仕途也不顺达,此时几乎也失望地起了退隐之心,晏几道更是厌倦了朝廷内部的党派倾轧,他既不愿意依附于顽固的旧党,也不愿意屈从于激进的新派,所以象风箱里的老鼠,两面不讨好,不能为以党派门户之见取人的当政者所用,只有微官小吏的命。当初他的父亲出生卑微却能平步青云,想到这小晏到不禁佩服起亡故的父亲来。不过从小在宰相家中长大,说实话,他见的官大大小小太多了,某种意义上他已经对做官失去了兴趣。还是黄庭坚了解他,在一篇为晏几道词集写的序言里评价晏几道说他有“四痴”,一痴是知道自己仕途坎坷,却没有利用当年父亲门生遍及天下的关系,谋求一个好的官衔;二痴是写文章自成一体,不肯学时下的流行文体,不作新进士语;三痴是生活窘迫却还整天天真无邪自得其乐,象个不谙世事长不大的孩子;四痴是别人负了他一百次也从来不恨人家,丝毫不吸取教训,还会接着去上当。黄庭坚真可谓知音,每一点都分析到了晏几道骨子里,他就是这么一个率真的人有什么办法。也许正是这份率真让晏几道处处碰壁,遍尝了人间的冷暖和世态的炎凉,从相门公子一下子跌落到无衣无食饥寒交迫的生活状态,因此晏几道比起同龄的文人,是要成熟许多。
其实晏几道已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面对当前的窘境,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向北宋朝廷的贵胄皇亲,向父亲生前的同僚故友求援,向权贵屈膝,以解生活之忧。一条是更加地狂放不羁,更加地无所顾忌,做一个彻彻底底真性情的文人,嬉笑怒骂,不俯仰时好,坚持自己的想法,坚持自己做事的原则,率性而为。晏几道的这种狷介和恃才放旷很快引起了一些好友的注意,他们关心晏几道,担心他不要再次惹出什么祸事,比如曾在晏殊门下做过事的韩维看了晏几道的几首词后就规劝他说“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云。”晏殊已经死了,作为生前的老部下,这位韩将军一片真心,他希望晏几道能振作起来,以才补德,以德服众,就可避去一些灾祸,这样九泉之下的老宰相也可以瞑目了。
四
正是因为狂放不羁和才华出众,晏几道在哲宗元祐初年名声大噪。以前大家都熟悉他的父亲晏殊,可这时晏几道的才情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许多文人学士都想与之结交。我们知道黄庭坚之前就是晏几道的好朋友,黄庭坚有个老师,这个老师当时也已名倾天下,他是谁呢,就是苏东坡。苏东坡得知晏殊之子晏几道极善文辞,想与之结交,就想通过学生黄庭坚给予介绍。既然老师苏东坡提出这样的请求,黄庭坚没有拒绝的道理,便来到了晏几道家,说苏东坡想与您结识,不知你能否定个时间见个面。让黄庭坚没料到的是,晏几道不假思索就断然拒绝了。这可是名倾天下的苏东坡啊,晏几道当然知道,用不着黄庭坚提醒他。小晏生性向来孤傲,以前就不愿意依附权贵,虽然苏东坡此时还算不了什么权贵,但也不愿意结交,没什么原因,个人喜好而已,有人喜欢热闹,我晏几道喜欢清净而已。苏东坡吃了个闭门羹只能一笑释然,直叹晏几道的名士之风,之后不敢再提想与小晏结识之事。所以这两位文豪终其一生都没有什么交往,苏轼到主动想交往来着,但人家狷介如此,有何办法,回去。
山长水阔知何处(7)
到了徽宗大观政和年间,晏几道已不再到地方上任什么小官了,退居于京城的旧宅之内,清节自守,整日与书为伴,从不登权贵之门。在他眼中,对于权贵这个词体味得太深了,要说权估计他周围这帮人没几个有他父亲当年那么风光,要说贵自己还曾是宰相之子呢。这些所谓的权贵们啊,只知今朝的笙歌欢舞,不知也###日这些就会成为过往云烟,还终日舍命地沉醉其中,不愿醒悟。晏几道觉得与其参合其间,到不如独守清净,修身养性呢。不过这份宁静很快就被打破了,作为名扬天下的大词人,不是你想安宁就安宁得了的,谁让你文名太盛,谁让你能填得一首好词,谁让你又出生在名门,而且现在还住在晏家的旧宅里,朝廷中的人找起你来不是极其方便?谁找他呢,蔡京。这个蔡京是何许人物,在神宗年间他还不太显贵,是个挤眉弄眼的小人物,仕途也不太顺,几次做了官又被弹劾,但他极会攀附,当徽宗上台后,他逐渐得势,可谓权倾天下,北宋朝廷后来被弄得乌烟瘴气直至灭亡可以说大半是这位弄臣蔡京的“功劳”。那他现在想做什么呢,他觉得自己挺得民心的,你看朝廷中大半后起官员都是自己的门生,而皇帝对自己也极其信任,许多大权都交给了自己,在样一个春风得意的时候,总该请些有名气的文人为自己写些赞颂的诗词吧。好让那些曾经想治自己于死地的政治对手门看看,如今我再也不是当年寄人篱下的蔡京了,已经得了势。那么,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晏几道,谁让晏几道人在京师,并且词名远播的呢?不过他素闻晏几道性格极其狷介,当年连苏轼都吃了闭门羹,估计自己亲自去求词也求不到,说不定也会碰个一鼻子灰。他冥思苦找,终于找到了一位晏几道的好友,托他去索几首词来。这位朋友来到晏府时,晏几道正在院中赏花,老友来访甚是高兴。俩人聊了一会,晏几道发现这位朋友并不自在,好象有什么话想说而开不了口似的,于是主动引出话题,老友今日来访定是有事相托吧。这下那位老朋友也就不再拐弯抹角,说蔡京想向您索几首词,不知道晏公您愿意不愿意。晏几道起身大笑,堂堂权相,连皇帝都敬他三分的蔡京,求我这一落拓文士作甚,我的这些文词都是失意人的牢骚,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更何况要我为他歌功颂德——他的功和德何在?那位老友知道晏几道的倔脾气,也知道他不会屈服于权贵,不过受托于那位权倾一时的蔡京也没有办法,要是完不成任务蔡京一定会迁怒于他。所以,当着晏几道的面,这位相交了几十年的老朋友再三恳求,就算看在我们多年友谊的份上、看在我还有那些家中老小的份上帮个忙吧,哪怕词作中丝毫不涉及蔡京也行,随便填两首,旧作也行啊,这样自己也就解脱了。晏几道面对老朋友的苦苦恳求,只能答应下来,他来到书房拿起笔,随意写了两首《鹧鸪天》,内容只是歌咏大宋百年来的天下太平,无一字涉及弄臣蔡京。老朋友看后破涕为笑,感激不尽,觉得可以交差了。也许算起来,这件事是晏几道惟一的一次妥协,不过妥协得又那么高明,想被“歌颂”一番的蔡京还是没捞到什么甜头,那两首词是赠给谁都可以的应酬之作。
晏几道就是这样一个适情任性我行我素的人。有意思的是,作为文人,他还有比别人强烈地多的藏书之癖,每次有所搬迁都会将书搬完,一本不剩,直至气喘吁吁。妻子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骂他家里穷得饭都没得吃了,还捧着书不放,简直象街上的乞丐一样,看到什么都舍不得扔。晏几道对于妻子的责怪,也只能写几首小诗来聊以解嘲。
比之父亲的《珠玉集》,晏几道留给后世的是一部《小山集》,因为他曾自号小山。晏几道其实和父亲一样,喜欢小令,与同时期大多数竞作长调慢词的词人不同。晏几道以这种短小精炼的形式,来变化多端地抒发自己的感情、倾吐自己的柔肠,在造语炼句方面,他又深受了父亲的影响,因而很多人说小山词有大晏之风,是从《珠玉集》化出的。其实小山和他父亲晏殊成就不同,文词的体貌也各异,晏几道可谓是古之伤心人,由于生活经历与父亲迥异,饱受了流离之苦,因此其词基调极其凄婉低徊,感情哀伤浓郁。这种艺术境界和晏殊是大不相同的,可以说晏几道更接近于李后主,词作中充满了对往事的深深眷念,情感虽不及后主哀痛,婉曲幽峭处则或有胜之。
山长水阔知何处(8)
而且相对于父亲,晏几道也要倜傥风流地多,依红偎翠之事时有发生,我们也许可以这样认为,正是有了那些依红偎翠的经历,才丰富了晏几道的情感激发了他的才情。他虽然出身宰相之家,然而家道早已中落,一生穷困落魄,又怀才不遇,性格傲慢疏放更是出了名的。在此境遇之下,他也时常感到孤独,于是选择了依红偎翠,选择了与那些歌妓交往,对流落市井的歌妓,晏几道对她们有着深刻的理解和同情,而凭借这种交往对自己的感情来说,也是深深的慰藉,因此他擅长作的恋情词往往都包涵着自身的经历和体验,或者可以这样说,他常借恋情词来倾吐自己的辛酸和身世之感。从这一点上来看,他的关怀也已超过了父亲晏殊。与晏几道交往过的,最负盛名的几位歌女分别是莲、鸿、蘋、云,她们来自朋友沈廉叔、陈君龙家。晏几道经常到沈陈两位名士家作客,这两位文人也乐得与小山唱和宴饮,而畅饮之时总是会叫出这几位美若天仙的歌女为他们起舞助兴,为他们斟酒弹唱。几次交往后,晏几道就喜欢上了这几位妙龄歌女,而歌女们也倾慕这位公子的超凡才情。后来,晏几道小山词集中所吟咏的,多半都是与这几位歌女交往分别后的思慕之情,比如这首情真意切的相思之词:
醉梦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蝶恋花》
醉梦里,西楼的往事似乎已经朦胧,再也记不清,如春梦似秋云,人生聚散竟然这般容易。寒月已斜升到了半窗,画屏里隐约可见葱翠的吴地风情。衣上的酒痕合和诗里的字,尽是一番凄凉的别意,连红烛都滴着热泪,在寒夜里替我伤心到天明。晏几道为什么会这么悲切呢,原来好友沈廉叔已经亡去,陈君龙也已经老迈得卧床不起,那些歌儿舞女,那些美丽的身影已经流散四处。繁华不再,美景成昔,只能以残墨淡笺诉说今朝的悲意,往日的欢情。敏感多愁的晏几道甚至看到莲花时,也会想起歌女中那位名叫小莲的姑娘,“可恨良辰天不与,才过斜阳,又是黄昏雨”,那红腮青腰的身影,不正似生于绿浦的笑艳秋莲么,可惜最后终将为西风所败,照影弄妆不知为谁而丽。绝代风华却良辰不与,斜阳才过,却又是黄昏寒雨,只能一任莲花空自开落,凄凉如昨梦前尘。
小山用语如此浅淡,却又能这番情深意长,就象他自己一样,虽然疏拓不羁,可孤傲耿介的外表下,隐然是一颗脆弱、敏感而多情的心灵。似乎也唯有他才能超过父亲晏殊的文学成就,将男女悲欢离合之情铺衍得荡气回肠,同时也将花间小令推展到了极致: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临江仙》
到不如沉醉在梦里,因为梦里那巍峨的楼台没有锁住,佳人定徘徊在里面,可酒醒后眼前只见低垂的帘幕。去年春天别离时的情景又浮现在了眼前,繁花落英从我面前飘过,双飞的燕儿掠过雨幕,可是青春苦短,岁花摇落岁月无情。孤独的人和双飞的燕,一者无情一者有情,何时重逢无期。还记得和小蘋初见时的那个夜晚,明月皎洁,她着一身华丽香浓的服饰,人美情深,久久难忘。酒酣之际还记得她弹奏的那首动人的琵琶曲,而今再望明月,佳人不复在,琵琶已无音,只能独自地寄托一份相思、缕缕伤情。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这也是晏几道一首词里的句子,他难得梦里也这样地不拘检,潇洒地踏着杨花走过谢桥。后来死板的理学家程颢读及时,也不得不击节称赞,承认是一难得的佳句。晏几道是个性情中人,所以情是他在词中唯一要表达的东西。他也自称作词有着文体上的追求,为了补亡,补乐府之亡,宋朝立国以来虽然已经一百多年了,并没有产生像样的乐府,至于自古相传的乐府也早已亡佚,他把小令的境界开拓至此,就是为了填补乐府的空白。正因为他敏感细腻,能感物之情,所以几乎每一首词都写得清丽婉转,如明珠转于玉盘,而其明白晓畅,后之作家几乎无人能继。关于他的作品,古之学者皆推崇不已,王灼说晏几道分明是金陵王谢之弟转世,秀气胜韵,得之天然,不是后天可以学来的。
五
晏殊和晏几道,似乎注定了要成为一对父子,也注定了要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后人每每论及晏氏父子,就会觉得他们分明是南唐二主的嗣响,才力相当——这种相当还不单单是在词作上,他们与南唐二主比,也有着过人之情、赤子之心。晏殊为一代名相,富贵雍容,才情独步天下;而小山则为贵人暮子,落拓一生,华屋山丘都曾亲身经历,豪竹哀丝也激发了他的人生之痛,故其文学造诣并不在乃父之下,恰如李煜之青出于兰。
你看,父亲当初写到“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他的儿子几十年后似乎也用同样惆怅地语气写到“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他们有太多的愁绪,有太多的相似,他们为北宋文坛寂寞的天空,凭添了一方美丽的虹霓。他们,是一个不可重复的传奇。
乱红飞过秋千去(1)
我曾有过一个比较离谱的设想,假如宋代文坛没了欧阳修会是什么样子,苏轼和他的弟弟苏辙还会那么轻易地被举荐选拔么。曾巩、王安石、程颢这些有才学的青年还会那么早就出人头地,名扬天下么,不知他们还会受到多少磨难、碰几次壁,发出多少怀才不遇的嗟叹呢。大家耳熟能详的唐宋八大家中,除了欧阳修自己外,就有五个人出自其门下,足见他识才的慧眼。晚唐五代的艳靡文风,可以说正是通过欧阳修这位文坛宗师的努力才有所改观的,他在北宋文坛上,绝对称得上是一个承上启下的人物。没有了苏轼王安石这些人,宋代文坛会黯然失色,好象夜空失去了耀眼夺目的星辰,但若没了欧阳修,估计宋代的文学史就得彻底来个底朝天,从头到尾再写一遍了,说得保守一些,至少也会有许多大师的人生轨迹而因之改变。
一
欧阳修是地道的江西人,这个大家都熟悉,但很少人知道他出生地竟是风景秀美的四川绵阳。这和他父亲有关系,他父亲欧阳观考了一辈子科举,年近半百时才好不容易进士及第,几年后到绵阳做官,当时那个地方被叫做绵州,所任官职也很小,只是州县的八品推官。推官的主要职责是勘断案件,属于辅佐性的幕僚,因此家里的生活也很拮据。还没等欧阳修长大,大约在二三岁的时候,欧阳观就被调到了泰州做推官。刚从四川携妻带子赶到任上没多久,也就是在他五十九岁的那年,竟然意外地得重病死了。留下才四岁的欧阳修和妻子郑氏,由于欧阳观生前任职务并不高,所以死后家里的境况非常凄凉,可以说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那么还不满三十岁的郑氏只好带着年幼的儿子投奔欧阳观的弟弟欧阳晔,欧阳晔当时所任的官职也不大,和哥哥一样都是基层的推官,任地在湖北的随州。欧阳晔对这位可怜的嫂嫂以及侄子非常关心,所得的俸禄除了养育自己的子女外,多半都分给这对孤儿寡母,对于聪慧的欧阳修更是把他当作己出。欧阳修除了要感谢他这位叔叔外,更要感谢的其实就是他的母亲。郑氏出生于江南的名族,温文尔雅知书达理,有极好的修养。现在虽然家贫无资,孩子上不起私塾,但可以以荻画地,教欧阳修认字,诵读古人的文章,在沙地上练习作文,可以说母亲是欧阳修第一个启蒙老师。母亲性格温和而坚定,面对窘困的生活并没有底下头,欧阳修后来刚毅性格的形成与这种良好的家教氛围有很大关系。生活的贫困可以克服,可当时最让郑氏感到无奈的是家里买不起书。好在欧阳修求知欲极强,总能想到办法,有一次他到随州城南游玩,遇到一个藏书万卷的李氏大族,碰巧这个李家的主人心地很好,当欧阳修羞涩地向他家借书时,他欣然同意了,因为他觉得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主动读书,比起那些整日玩耍的纨绔子弟不知要懂事多少倍。借到书的欧阳修回到家里就夜以继日如饥似渴地攻读起来,遇到精彩的篇章就边抄边读,每次将书还给李家时,书中的东西早已烂熟于心。最让欧阳修激动的是有一回他在破簏中捡到一部几乎破损的、次序错乱的《昌黎先生文集》,而且整整六卷,这对于有着强烈求知欲的少年欧阳修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有些文学基础的欧阳修读着深涩的韩文,虽不能完全通晓他的涵意,却为韩愈那种雄浑奔放浩瀚恣肆的气势所吸引了。于是欧阳修整日捧着这六卷文集,废寝忘食,苦心研读,从中汲取文化给养。由于欧阳修的勤奋,他的功课学业猛进,不多久就学会了吟诗作赋,深得三叔欧阳晔的赞扬。他安慰嫂嫂说,曾经你担心家境不好会不会影响欧阳修的学习,现在不用操心了,我这个侄子是个奇才,有朝一日必定可以光耀门楣,名重当世。此时的欧阳修目睹了母亲的艰辛和三叔承受的生活重担,坦言自己刻苦学习是为了有朝一日走上仕途,改变饥寒窘迫的家境。学而优则仕,这是下层寒门子弟摆脱穷困的唯一途径。仁宗天圣元年,十七岁的欧阳修参加了随州的乡试,试卷写得非常出色,只是赋文写得失官韵而被黜落。经过三年准备,欧阳修州试顺利过关,由随州的官员推荐赴京参加贡举考试,可没料到这次考试欧阳修又受了挫。从京城回来的路上,他分析了落榜的原因,原来现在韩愈古文已不流行了,尽管那种文体沉浸古雅,而科举场上时兴的是杨亿刘筠的文体。这种文体号称时文,也就是骈文,追求骈四俪六的句式、平仄相对的声调以及使事用典,限制了内容的自由表达,历来为有识之士诟病。空发牢骚是没有用的,欧阳修的情况和别人不一样,他需要尽快地走上仕途,以薪水来赡养亲人。因此,他不得不俯就时尚,花了两三年时间,仔细地研习了骈文。经过这几年的锤炼,欧阳修文章水平大进,同时他还遇上了一位恩人,就是翰林学士、知汉阳军的胥偃,这位胥偃文辞极好。读过少年欧阳修的文章后赞不绝口,断言此人必将有名于世,爱才心切的他干脆将欧阳修留置门下,精心指导,这一年冬天又把欧阳修带到了京师,把他推荐给京城的文坛前辈。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胥偃看中了他,果然,第二年就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欧阳修。春天考试的时候,欧阳修得了国子监第一名。秋凉的时候应解试,又获得了第一,可谓春风得意。明年正月应礼部省试,试官是资政殿学士晏殊,这次欧阳修又一次获得了榜首,连夺三魁,名动公卿。在三月崇文殿皇上亲自主持的殿试时,欧阳修名列甲科第十四名,成为进士。欧阳修自己觉得这样的成绩已经不错了,可旁人却觉得不让他夺魁实在可惜。接着便是授予官职,朝廷授欧阳修为秘书省校书郎、充西京留守推官,做起了和父亲当年差不多的差事,从此他正式踏上了仕途。
乱红飞过秋千去(2)
春深花繁,意气风发的欧阳修来到了古都洛阳,也就是西京。这里四处都是豪华的园林,园林中散发着各色花香,洛阳城的周围是层层黛色的山峦,绿槐随河沿而生,绵延到远方,风景非常怡人。来洛阳前,欧阳修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当时洛阳的最高行政长官钱惟演,他是西昆体的鼻祖之一,文章惊海内的文章大家,欧阳修对他可谓仰慕已久。现在钱惟演以武胜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河南府兼西京留守,名盛天下,权倾一方。钱惟演出生在勋旧之家,从小受过极正规的教育,长于诗赋文辞纤巧。我们知道,骈文是唐宋官方文书流行的文体,作为幕佐,欧阳修有义务写这样死板的文章,可他并不愿意写,好在钱惟演是比较开明的官员,没有强人所难。欧阳修公事之余经常和友人相约去郊外出游,兴致高时常终日赋词吟诗,乐不思归,要是一般的上司估计对欧阳修会有一肚子意见,钱惟演没有那样做,他常常让欧阳修探胜出游要尽兴,不必过于拘谨。明道元年,欧阳修与好友时任河南通判的谢绛一行数人到嵩山进香,归途经要经龙门和香山,可就在那个时候山路遇雪受阻。欧阳修和友人是向钱惟演请假离开洛阳的,有时间限制,雪阻之后只能滞留于此了。当他们登上石楼回望风雪中的都城时,忽然发现雪地里有人策马渡伊水而来,到了城下才知道来者是钱惟演派来通知欧阳修的,说路途劳顿,又遇见这样的风雪,可以在龙门这里休整几日,赏赏雪景,洛阳府里的事无须担心,自己可以处理。欧阳修倍受感动,觉得在这样开明的长官手下真是一种幸事。在洛阳的这段时间,欧阳修真是结交了不少义气相投的名士,除了谢绛外,还有户曹参军尹洙、河南推官张汝士、判官孙德祖、河南县主簿梅尧臣等人。特别是这个梅尧臣,可以说是欧阳修的生死之交,而他的妻兄正是谢绛。这些朋友虽然个性差异很大,但都善诗文,才华横溢。他们走到一起自然会游乐歌咏、互相酬唱,洛阳的山山水水几乎全留下了他们的足迹。也许后世会误解欧阳修,觉得欧阳修这个人不是道貌岸然、迂执拘谨的道夫子么,这里怎么也洒脱无形起来了?其实不然,欧阳修和这些谈得非常投缘的人在一起,时常脱冠散发,傲卧坐谈,毫无顾忌。知音梅尧臣还经常就此调侃他,说欧阳修你分明是个“逸老”,外人还以为很你很呆板端肃呢。正是这样一个闲散的任期内,欧阳修创作了大量的脍炙人口的词作,嵩洛的风物,给了欧阳修无限的灵感,比如在看牡丹花时,他这样写到: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玉楼春》
牡丹本是花中之冠,娇艳无比,更何况是闻名天下的洛阳牡丹。欧阳修在花香阵阵里,在绚烂夺目里流连忘返。自己仕途的顺达,友朋的知心,眼前硬是找不到任何缺憾,此时的洛阳让青年欧阳修深深陶醉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这种安逸的生活很快被打破了,欧阳修的上司,就是那位开明的长官钱惟演在明道二年的九月被劾,降为随州知州。这让欧阳修痛心不已,好在随州这个地方他很熟悉,就告诉钱惟演若生活上遇到困难可以找自己在随州的叔叔欧阳晔,年底饯别之后,欧阳修的另一位好友梅尧臣忙着赴京应试,离开了他。谢绛的通判任期也结束了,好友张汝士更是英年早逝,离他而去,一转眼间洛阳文学阵营的盟友们也各自天涯,风流云散,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自己,于是他忍不住这样叹息道: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限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浪淘沙》
此时的牡丹还象去年一样绚烂,走在去年与友人携手的地方,却不见那些友人的身影。聚散如此匆匆,如朝花暮谢,遗恨无穷。欧阳修的任期还没有结束,他还需在洛阳熬一段时间,也许要熬到明年、后年,不知这寂寞的明年后年能遇到几位归来的友人,洛阳城的牡丹,又与谁一同去赏玩,悲慨伤离之情溢于言表。
乱红飞过秋千去(3)
二
景祐元年的三月,欧阳修西京留守推官的任期终于结束,赴任时的欢愉心情变成了现在的寂寞情绪。在洛阳最后休整了两个月,五月的时候欧阳修回到了京师,接受新的任命。朝廷授予欧阳修的新官职是镇南军节度掌书记兼馆阁校勘。馆阁校勘的职责是校核、整理馆藏的皇家图书,就是仿效唐朝开元四部——经、史、子、集来预修详细的书目。这个工作很烦琐,并且需要整理者能知古今治乱、天地事物,甚至幽荒隐怪之说也要有所通晓。满腹才学的欧阳修做这个工作可谓得心应手,驾轻就熟,著名的《新五代史》的编纂也是在这个时候。正当他潜心学术的时候,欧阳修的妹夫,也是自己的好朋友张龟正病死在襄城,接着欧阳修自己的续弦杨氏又得病去世,这让他伤心憔悴不已。编书是工作的一个方面,欧阳修并不象那些翰林院不谙世事的老学究,他很关心现实,遇到一些不合理的事总是挺身而出,直陈己见。比如有个叫石介的御史上书触怒了仁宗皇帝,幸亏枢密使从中调解这位御史才幸免于难。欧阳修看在眼里,觉得御史出了事怎么御史中丞袖手旁观,不发一声,反而是人家枢密使的官员解救了你部下呢?过了几天欧阳修就上书责怪御史中丞不敢仗义执言,畏首畏尾,那位姓杜的中丞在许多官员面前只能颜面扫地,从一个侧面也可见欧阳修刚直直率的性格。石介之事在那个风云骤变的北宋政治舞台上还只能算是个不起眼的小Сhā曲,这个时候朝廷上两派政治力量的大幕正在拉开,一边是以吕夷简为首的守旧派,一边是以范仲淹为首的革新派。这两个派在明道二年就曾围绕皇后废留的问题发生过冲突,那么现在范仲淹向皇帝进献百官图,可以算是革新派和守旧派正式剑拔弩张的交锋了。
这件事是这样开头的,当时范仲淹刚从苏州应召入京,朝廷任命他为礼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开封知府。范仲淹来到京师时发现官吏多半都偷偷摸摸地去吕夷简门上拜访,企得高迁。范仲淹觉得这样的现象颇为讽刺,也极为可笑,于是干脆呈献了一副百官图,指出仁宗皇帝不能把百官进退的权利完全交给宰相,这样会产生很大的弊端。吕夷简知道后气急败坏,恨透了范仲淹,等着机会要整他一把。后来仁宗正好要迁都,吕夷简利用这个机会诬陷范仲淹迂阔,徒有虚名而无实际的才干,又对他进呈给皇帝的“帝王好尚”等四篇奏折恼羞成怒,当着仁宗的面便污蔑范仲淹,说他越职言事,引荐朋党,离间君臣。仁宗皇帝最后居然倒向了吕夷简那边,范仲淹在谗言里落了职,贬为饶州知州。这个吕夷简还不罢休,把范仲淹的“朋党”“越职”罪名张贴在朝堂里,让百官来看,表面上是警示官员,其实在说你们看,范仲淹不知好歹冒犯我吕夷简,这便是他的下场。这个时候若有个人出来帮范仲淹求个情,说不定仁宗会从轻处理,说情的没有落井下石的到不少,右司谏高若讷不明是非竟然推波助澜,私下诋毁范仲淹说这是他狂妄自取的结果,一点都不无辜。嫉恶如仇的欧阳修觉得这个高若讷居然这等小人,也顾不得朝廷不能越职言事的规则了,写了篇《与高司谏书》,文章中对高若讷百般嘲讽,把他从里到外讽刺个遍。高若讷虽然是进士出生,可写文章哪是欧阳修的对手,看完之后差点气晕过去,小人毕竟是小人,他觉得得把这信交给仁宗皇帝,让皇帝来裁处。仁宗皇帝本来就被吕夷简蛊惑得不明是非了,现在欧阳修你不好好修书,也来凑热闹,盛怒之下把他贬为夷陵县令。只有短短的二十天,从范仲淹到欧阳修,四位重臣被吕夷简逐出了京师,朝廷里一片阴霾。也罢,京城里小人当道,远离朝廷对欧阳修来说未必不是件调整心情的好事。
南下的时候正值大暑,欧阳修带着老母和寡妹匆匆离京,沿着汴水渡淮河,溯江而上,赶赴贬谪地。由开封登舟,一路上欧阳修先后受到石介、滕宗谅以及兄长欧阳昞等亲朋故友的盛情款待,酬唱宴饮是免不了的,席间他们皆忍不住大斥奸臣当道,朝廷不幸。小聚两三天之后,欧阳修继续南行,当他抵达江陵建宁县时,意外地收到了峡州军事判官丁宝臣殷勤致意的来信,入峡州境时知事又率僚属到远郊迎接,两岸的秀丽景色和当地官员的热情,这一切让欧阳修喜出望外,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几乎没有半点逐臣之色。到了贬所,安顿好后母亲和妹妹后,就写了封信给尹洙,信中说,以前读书时见到许多古代遭贬谪的官员到了贬所往往愁眉不展,然后把那份愁怨写到诗文中,即使韩愈这样的贤人也难以作免,欧阳修是在告诉朋友们,让他们无须为自己担心,在这里自己会调节好心情的。
乱红飞过秋千去(4)
夷陵因为西北有夷山而得名,山前就是万里长江。夷陵这里地偏民贫,古称荆蛮,仅有一两千户人家,汉族与少数民族杂居,少数民族和汉人的语言往往不通,住房条件极差,比起汴京和洛阳真是有天壤之别。好在当地来了这位朱庆基的新知州,经过一年多的悉心整治,面貌已经有所改善。他对忠而见谤、被逐到此的贬官欧阳修非常同情,经常来拜访慰劳,甚至还特意为欧阳修在自己官舍旁盖了间宽敞明亮的居所,让欧阳修和自己住得近些。处于逆境的欧阳修勤于职守,办事谨细,公余之暇甚至把一些陈年案子都拿出来反复审看,当发现其中的枉直乖错后及时给予纠正。由于夷陵属于丘陵地区,交流闭塞,文化也极其落后,连吏曹都不识字,可争讼又极多,田契不明,官书无簿记载,欧阳修知道后颇为感慨,觉得这简直已不象衙门,有急需整治的必要。而同时欧阳修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觉得文学似乎只能止于润身,只有政事才能及物,才能为百姓分忧解难。夷陵的淳朴民风和百姓疾苦,让欧阳修的目光从庙堂之上移到了底层,移到了民间,从这一点上来说,贬谪让他获益匪浅。
很多好朋友也在关心欧阳修,这不,远在河南许州的法曹参军谢伯初,给他送来了一方古瓦砚和近著诗文三轴,让欧阳修感动不已。欧阳修随即写回信给谢参军,信里除了感谢外,也结合贬谪夷陵后的一点体悟,表达了对朝廷用人该重实用的看法,并对现在小人当道的现状表示不满,欧阳修知道这位谢参军是自己的知音,是能够理解自己的。谢参军收到信后随即写了首诗再寄给远在夷陵的欧阳修。欧阳修感慨万千,想起当初与谢参军一起游赏许州西湖时的情景,赋诗一首与之唱和,诗的最后几句这样写到:
少年把酒逢春色,
今日逢春头已白。
异乡物态与人殊,
惟有东风旧相识。
——《春日西湖寄谢法曹歌》
回忆起当初在湖上泛舟畅饮的情景,就想起这些零落天涯的故交旧友,万里春风是饱含深情的,可是当春风真的吹来时,自己却万般惆怅。冬雪已经消退千山还绿,江边也开满了鲜花,本是好友们踏青的时侯,现在却都已流落江湖,只能对景怀人,徒以诗赋往还。
谪居夷陵已经一年多了,这个时候欧阳修接到了朝廷的调令,让他到乾德县任县令。乾德县也就是现在湖北老河口,离京师比夷陵来得近,三月的时候欧阳修离开了已熟悉的山区,到乾德赴任。与夷陵山区相比,这里的饮食和住宿条件都优越了许多,当然自然风光比夷陵差多了,因此欧阳修这次移任心情并不舒畅,好在第二年早春,故友梅尧臣离开京师出任襄城县令会经过邓州,而且谢绛也要到邓州赴任——邓州离乾德只有百来里路程,三人相约在邓州与乾德之间的清风镇会面。他们三个人本来各自心情都不好,可相聚在一起时却把所有烦恼都忘到了脑后,一起把酒言欢,一起泛舟览竹,一起登临远眺,欢愉至极,无异于当年在洛阳时的那种情景,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三位知己只相聚了十来天就作了别。
这个时候西夏的元昊称帝,与宋辽争衡,宋军兵败延州三川口,西部边疆告急。仁宗这下可被急坏了,当初不是要处置范仲淹么,要把他罢免了么,现在朝廷找不到一个有谋有略可以带兵打仗的人了吧。无路可走的仁宗只能再次任命范仲淹为龙图馆直学士、陕西经略安抚副使,担负起指挥宋军与西夏作战的重任。范仲淹赴任后力邀欧阳修担任掌书记,欧阳修了解范仲淹的为人,也很想为国家出一番力,但还是婉言回绝了他。原因很简单,这仍与欧阳修的性格有关系,他当初就不赞成“四六骈文”,若任掌书记,整日写着四六的骈体公文简直是受罪,于是写了封信给前线的范仲淹,首先感谢他关切的好意,并以朋友身份提醒范仲淹现在,肩负重任一定要广罗天下人才。
看来躲是躲不过去了,仁宗朝廷到了急需用人的时期,欧阳修不久就被召回京城,恢复馆阁校勘职务,重操旧业,编纂书籍。欧阳修虽然曾有过越职言事、得罪权贵而遭到外放的经历,可回京后指陈时弊的勇气不减当年。仁宗也似乎感觉出了拒谏的弊端,于是告诉群臣可以现在尽除越职之禁,广开言路。欧阳修正好趁这个机遇,呈上了一篇四千字的奏疏,从分析西部边疆战事入手,就改善和强化宋军的防御能力献策献计,提出通漕运、尽地利、权商贾的三项建议,变消极防御变成积极战备,仁宗把欧阳修的意见拿给群臣商议,最后一一采纳。朝廷实施不久,西北边地的形势果然得到了根本改观。同时欧阳修自己的本职工作也出色地完成了,《崇文总目》的书编纂成功,他的文学才华和政治才干很快引起了宋祁的重视,宋祁亲自递状向朝廷举荐,让欧阳修知制诰,接替自己,可是弄臣吕夷简还权倾一时,从中阻挠,所以此议上递后并没有付注实施。
乱红飞过秋千去(5)
仁宗现在变得喜欢听僚属上封言事了,庆历二年的五月,他还特意把满朝文武召集在一起,说要听大家对国事的意见。这时欧阳修递呈了他的奏疏,上书里争对内忧外患的局面,指陈根源就在于皇帝没有将皇权独揽,矛头直指吕夷简及其一派的任人唯亲、结党营私。这份奏疏的观点是相当尖锐和深刻的,和范仲淹后来的上书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欧阳修现在还只是修书的编纂,纵使有万千计策无数诤言也引起不了那些老臣的注意。不过到从侧面昭示着欧阳修政治观点的成熟。这个时候西夏和北宋的军队处于相持阶段,吕夷简自己不肯露脸背黑锅做罪人,想了好久想出个办法,就是打发史馆修撰欧阳修的同僚富弼,代替自己去契丹议和。欧阳修看出了吕夷简的奸诈嘴脸,认为富弼这样的人是当朝重臣,不宜出使,并就此事上书朝廷。这分奏疏自然又落到了吕夷简的手里,吕夷简看后怒火中烧却又不便发作,因为欧阳修也今非昔比,正得到仁宗的重用,于是便把这篇文章扣住不报。欧阳修眼看着小人乱政,自己在京城也无所作为,虚度岁月,就恳求朝廷允许自己外任,暂时离开这勾心斗角的京师。
三
仁宗实在不想放欧阳修到外地去,但欧阳修执意要走,也不好强扭,只能就近授命他为滑州通判,这个地方离京师不远。通判此职权利甚大,所在州府的官员都受他监督,从一个侧面也反映了仁宗对欧阳修的器重和信任,虽为外放,实是升迁。更有意思的是,欧阳修到任后还不到半年,仁宗似乎已想得慌,又把他从滑州调回京师。这个时候北宋与边疆民族间的矛盾相对缓解,可是内乱又生,兵变民乱接踵而起。面对这种局势,欧阳修非常担心,觉得怎么乱兵盗贼一年多如一年,一伙强过一伙?朝廷如若依然蹈袭故常,必将出现土崩瓦解之势,这个时候不能退避了,只能挺身而出,痛陈时弊——其实这也正是仁宗把欧阳修调回京师的原因。其他许多有识之士针对现在这个局势也纷纷上书,说如果再因循不革,势必会危及宗庙社稷,并且人主不该这样大权旁落,犹豫不决。孤掌难鸣,欧阳修也助他们一臂之力,写了上下两篇《为君难》呈给皇帝,在文章中欧阳修指名道姓公开切责吕夷简窃柄弄权,说他在中书任上二十年,做尽结党营私的坏事,即使把南山的竹子全砍了也书不完他犯下罪,此文一出朝廷内外引起了巨大的凡响。仁宗就是希望借欧阳修这次上书的机会,把意见传达出去,激起朝廷内外的强烈反应,然后名正言顺地将吕夷简罢免。果然,吕夷简见大势已去,已然如过街老鼠,只能灰溜溜地称病告退。与此同时,志在革新的仁宗作出了纳谏除弊的态势,北宋王朝第一次重大政治改革庆历新政也将拉开序幕。
三月时分,在枢密使晏殊的推荐下,欧阳修被转为太常丞,入知谏院。知谏院的主要职责就是给皇帝上书提建议,以前没做谏官时欧阳修就以“越职言事”著称,现在身履其任,自然要义无返顾责无旁贷地为挽救宋王朝的政治危机提出合理意见。这不,第一次上殿,欧阳修就鲜明地提出了改善吏治的主张,可是当时北宋吏治之乱积重难返,要彻底改变这样的状况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由于吕夷简为首的守旧派一直把持着朝政,上自两府,下及各州县,势力盘根错节,很难一下子动摇。再加上仁宗虽然把吕夷简罢免了,心里却仍念念不忘,会不会再起用他也不得而知。最要命的是现在接任宰相的章得象是个庸碌之辈,好在还有晏殊,在他登上相位后不避嫌疑,大力重用欧阳修、范仲淹、富弼等革新派人物。欧阳修面对朝廷“格而不行”的现实,干脆在奏疏里把一些品德败坏者的名字写出来,说这些人都是可黜之人,留在朝廷中不能发挥作用,根本尽不了官员的职责,这种诤言谠论自然得罪了不少人,不过正说明了欧阳修一贯的刚直秉性。
欧阳修大声疾呼,澄汰冗吏,救治心切,朝廷也象征性地诏明天下。可没过多久,仁宗不知何故果然又犹豫起来,准备再次起用才罢了三个月相的吕夷简,这下可引起了公愤。欧阳修抨击的声音当然是最大的,连上数札,义正词严地指斥他的罪行,最终把吕夷简逐出朝廷,真正地为新政扫除了一块最大的绊脚石。
乱红飞过秋千去(6)
与此同时欧阳修也屡次上书举荐韩琦、范仲淹、富弼等人入主中枢,要求仁宗委以重任。现在吕夷简已经被罢免了,仁宗也只能采取改革的态势,调范仲淹为参知政事,充实了中书机构。接着仁宗又听取了欧阳修的意见,让范仲淹可以直接条陈当世之务,多提改革性的意见。范仲淹外放时就为朝廷想了很多革新的意见,现在面呈的时机到了,于是写了长长的一篇《答手诏条陈十事》,这篇奏疏其实就是“庆历新政”的宣言,在里面提出了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等施政意见,这些观点和欧阳修的见解也大致相同,文章一出,轰动朝野,天下皆翘首以望,觉得朝廷的新气象来了。可是这些锐意革新的意见遭到了一帮小人的反对,他们为一己私利从中阻挠新政的实施,几乎要将革新措施扼杀在摇篮之中。此时还是欧阳修力挽狂澜地站了出来,递书给仁宗,让他当机立断力排众议,仁宗也被欧阳修这股忠直劲感动,大力支持新政向全国推广,并破格提升了欧阳修。
由于欧阳修蹈厉风发,强项直谏,最终招致了守旧派的忌恨。这些守旧派不甘心自己大势已去,便做最着后的顽抗,他们一面制造借口把欧阳修打发到河东路,也就是现在山西太原那个地方,你不是要推行新政么,那么就应该到地方上去调查一下民情。然后又唆使一位内侍给仁宗皇帝参上一本《论范仲淹等结党奏》,罗织罪名危言耸听,惟恐不足以搅乱新政实施,大肆污蔑欧阳修范仲淹是党人,仁宗本来就缺少主见,现在守旧派垂死挣扎的举动让他手足无措,不知听哪一方是好,想想这边也有理,想想那边似乎也有理,于是就付之公议。也就是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候,欧阳修凭借其渊博的学识,以及锐利的文笔写了那篇《朋党论》:
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利禄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
——欧阳修《朋党论》
这篇文章写得锐利而深刻,朝野轰动。可守旧派不会就此罢休,欧阳修的好朋友石介是支持新政的,这时他遭到了旧党小人的暗算,吕夷简的忠实跟随者夏竦使出了最险恶的一招,他让婢女模仿石介的手迹炮制伪证,说范仲淹富弼要谋反,这封信就是石介为他们写的“废立诏书”。这还了得,仁宗受了蛊惑浑然不知,不管是无中生有还是确有其事,要是真有此事我大宋江山岂不难保,心里已再无推行新政的决心。范仲淹和富弼见朝廷已经混乱到这等地步,再不主动离开肯定会被怀疑有谋反嫌疑的了,于是先后离朝,自请外任。朝中革新派至此风流云散,欧阳修范仲淹等人费尽心血推行的庆历新政只能就此流产。
仁宗终于忍不住倒向了守旧派一边,发布诏书,公开否定了欧阳修范仲淹关于朋党的理论,为守旧势力张目。既然《朋党论》没有说服顽固的仁宗,欧阳修自然也遭到了贬谪,这回让他降到了河北转运按察使的位置,名义上还为朝廷处理具体的事务,实际上已被旧党势力逐出了内廷。
守旧势力似乎见到了曙光,就拼命反扑,加紧了对革新派的迫害。欧阳修虽然远离朝堂却一如既往坚定不移地上书呈谏,在河北任上,他仍写了《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这篇文章,文中列举了大量证据,对范、杜、富等人人品和入中枢后的表现做了回顾和评述,以不争的事实证明他们是明辨是非的好官员,他们从不互相庇护、也不争权夺位,反而互相让权,希望能就此唤回仁宗的心,可是仁宗正被旧党迷糊得晕头转向,对欧阳修的这篇文章也是无动于衷。旧党把范仲淹等人赶出京师后,他们可以集中精力向欧阳修开刀了,暗算欧阳修的计划也在背地里酝酿起来。
乱红飞过秋千去(7)
可是欧阳修远在河北,这个“暗算”如何展开,守旧派终于等到了时机。当时正好欧阳修的外甥女喜欢上了一个家丁,两人恋爱并有了关系,其实这也是正常的事,但在守旧派眼中简直是个天赐的好机会。外甥女的事最后被捅到了开封府右军巡院,欧阳修你不是一向上书说别人的不好么,自己家也后院起火了吧。于是旧党的贾昌朝等人则小题大做,借题发挥,往欧阳修脸上摸黑。其实这个儿女私事与欧阳修无半点关系,就只因为女方是自己外甥女而已,现在被旧党宣扬得几乎满朝皆知,最后仁宗迫于无奈只能免去了欧阳修龙图阁学士、河北都转运按察使的职务,改为滁州知州。大家都熟悉欧阳修被贬滁州的事,但很少人知道原因竟是因为自己外甥女不争气,又遭了旧党费心心机的暗算。因此,来到滁州初期的欧阳修情绪自然极其低落。
四
滁州位于长江淮河之间,属于淮南东路,是个上州,地理不算偏僻,百姓日子过得也比较安闲。来到这里后,欧阳修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心情,常和姓杜的一名通判一起登临游览。此时的欧阳修才四十出头,自号醉翁,起这个名字的用意就是想借酒麻醉自己,忘却朝堂的烦忧。十多年前欧阳修也自号过“达老”,当时心情豁达,言老而未老,经历了许多事之后现在却变得万般惆怅,真正老迈了。他作为一个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士大夫,不可能彻底地在酒中忘怀政治,放弃自己的追求。以前在朝堂上提出过一些宽简的政治措施,下面实施得怎么样自己没有第一手资料,现在到了滁州任上,正好为他实践宽简政治提供了机会。在滁州为政期间不苛扰百姓,顺乎风俗体察民情,很快就见了实效。欧阳修同时作为地方的军事长官,居安思危,经常召集州兵弓手检阅训练,以饥年多盗来警示这些兵士。随后还在山间通幽处引泉为池,凿石辟地为丰乐亭,与滁州人一起赏游其间。
山明水秀是滁州的特点,欧阳修在这样的环境里这般闲雅地生活,再郁闷的心情也会得到解脱,那篇脍炙人口的《醉翁亭记》就是写在这个时候。滁州给了欧阳修无数的灵感和触动,在这里他写了大量的诗歌散文,许多文章诗歌都超过了当年宦游洛阳时的成就,情调和风格也发生了鲜明的落差。在洛阳时他还很年轻,初出茅庐,与诗侣文友畅游酣歌,无忧无虑,朝气勃发,诗风极为飘逸。而此时此刻,欧阳修经历了人世百态,经历了宦海沉浮,阅历以及对整个社会的体认也深刻了,因此他笔下的山川风物多幽静恬远,在诗文中已见不到明快的色调,只有那份宁静、那份澹泊。
滁州交通并不是太畅达,可是天下文士知道大文豪欧阳修贬谪此处时,不远千里慕名而来,来的目的就是一个,都想得到欧阳修的指点。在来访的后学中有个江西秀才曾巩,此人和欧阳修个性颇为相近,志趣也极其相似,随即很快就成为莫逆之交,曾巩则以师礼事之。随着这两人友谊的加深,曾巩才把好友王安石引荐给了欧阳修。欧阳修起初并不知道王安石此人,看到他的文章后竟然爱不释手,感叹说这样的人才若不让他扬名天下,我们这些做前辈的将来也会感到悔恨。之后,欧阳修就把王安石的文章收入到正在编辑的《文林》中去,可见其对文坛晚辈的奖掖和厚爱,可以这样说,王安石后来的文章成就与欧阳修的鼓励提携是分不开的。
欧阳修在滁州已经两年了,年末的时候仁宗皇帝好象意识到对他的处理确实不公,借着郊祀的机会,把欧阳修提升为上骑都尉,由开国子进封开国伯。两个月后欧阳修又转起居舍人,知制诰,徙知扬州。仁宗让欧阳修镇守扬州这样一个商业发达、地位重要的地方,也显示着此时对欧阳修的关心,他的仕途要出现转机了。扬州历史悠久,文化氛围极其浓郁,无数园林胜迹更是让所有到过扬州的人流连忘返,欧阳修在此修建了无双亭和著名的平山堂,无双亭是为了观赏琼花而建;平山堂则在大明寺内,欧阳修所建的这个厅堂是他邀集宾客、畅饮宴游的场所。比如老友梅尧臣带着新夫人回宣城探亲,就经过扬州来看望欧阳修,欧阳修就在平山堂中设宴,款待他们夫妇二人,对于梅尧臣这个久别重逢的知心老友,欧阳修更是有很多话要说,他们促膝长谈,直至天明。后来,欧阳修在应酬友朋的诗词中有一首这样写道:
乱红飞过秋千去(8)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种。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朝中措》
江南诸山层层叠叠,远近不同。平山堂前的垂柳,也已经过了几度春分,作为以文章名世的太守,不单要挥毫千字,对酒也应豪饮千盅。欧阳修的少年意气似乎仍不减当年。
扬州的事务一切都在顺利之中,可欧阳修发觉自己眼睛不行了,这是他的老毛病,剧痛如割。扬州这样的大郡送往迎来的事极多,而他的体力又吃不消,只能上奏朝廷,自请移知小郡。朝廷答应了他的请求,让他移知颍州,也就是现在的阜阳。就在这个任上,欧阳修的人格魅力再一次让天下皆知,因为当时颍州通判叫吕公著,此人的姓氏是不是很熟悉,对了,他就是弄臣吕夷简的儿子。可这位吕公著并不象他的父亲那么飞扬跋扈,相反为官很本分。欧阳修如今与政敌的儿子公事,要是一般的官员肯定会对他提防三分,欧阳修没有,他与这位后生坦诚相待,彼此不存任何芥蒂,初入仕途不久的吕公著许多公事办得并不顺手,欧阳修往往会助其一臂之力。很快,大家对欧阳修有了更深的了解,那种不计私人恩怨,以国事为重的坦荡胸怀,越发让人钦佩不已。仁宗后来对此事也有所耳闻,对欧阳修的好感也更加深了。在皇祐二年的七月,仁宗让欧阳修改知应天府,到任后不足三月,再次升欧阳修为尚书吏部郎中。两年后的早春,欧阳修得到了两个坏消息,一是他的母亲卒于官所,按照惯例,欧阳修要离职回乡丁忧,正当要踏上归途时欧阳修又得知他的好友,庆历新政的大力推行者范仲淹与世长辞了,这让他伤心不已,形神憔悴。
直到至和元年欧阳修才丁忧期满,来到京师。仁宗见到这位阔别近十年的旧臣,已经满头白发,欧阳修见仁宗也已苍老不少,两人都不禁黯然伤怀。仁宗关切地问欧阳修在外这么些年,现在爱卿年纪多大了,身体是否还健朗?凭借以往的经验仁宗知道,凡是做了小官的往往敢说敢做,名位一高时各种顾虑就多了。可是眼前白发苍苍的欧阳修还是象十年前一样,敢说敢言,仁宗心里有数朝廷中这样的诤臣并不多了,于是直接任命欧阳修为吏部流内铨之职。这个官职品级不是太高,但权力极大,专管九品以上官吏的选调,事关朝廷用人的大局,可见仁宗对他的信任。
没过多久,朝廷又让欧阳修知礼部贡举,朝廷选拔人才的重任又交到了他肩上。欧阳修出生寒门,知道穷苦人家孩子读书的不易,为了消弭科场的弊端,为大批寒士创造平等的竞争环境,欧阳修亲自撰写了《条约举人怀挟文字札子》,呼吁朝廷要公平对待考生,无论这些考生有无背景是贫是富,经过欧阳修一系列的改革整顿,科场秩序大为改观。在这场考试中,榜上题名的人就有曾巩、苏轼、苏辙等人,可谓盛极一时。嘉祐贡举得人之多,为后世所称。在苏轼、苏辙兄弟进士及第后,欧阳修还不遗余力地推荐他们两人的父亲苏洵,在京师引起了轰动,欧阳修不论出身、慧眼识才之名也传遍士林。三年后,京师忽然发生了不知名的流行病,欧阳修的好友,也是科场参详官的梅尧臣不幸被感染到了,溘然长逝。范仲淹才去世没多久,现在梅尧臣又离自己远去,欧阳修顿感浮生若梦,伤感万分。
此时的朝廷虽然相对稳定,本来属于一派的韩琦与富弼这个时候却发生了争权夺利的矛盾,随着两人裂痕的日深与内廷人际关系的复杂,欧阳修感觉身心疲惫,已不愿意再参合其中,对高官厚禄也不感兴趣,再加上这个时候患上了消渴之症,也就是现在俗称的糖尿病,体力上已不比当年,就上书乞求外补。
五
越是有退隐之心,朝廷反到越要让欧阳修做官。英宗朝只有短暂的几年,接下来是神宗掌权,他对欧阳修尤其器重,凭你欧阳修的才干怎么能那么早致仕归田?而且现在正是神宗要励精图治,推广变法的时候,朝廷迫切地需要有经验和谋略的人才。这不,熙宁元年的夏天,神宗一下子就授予欧阳修兵部尚书衔。欧阳修倔强和刚正都是出了名的,可神宗的盛情他无法直接推却,不过还是委婉地乞请了外任,神宗此时还是个少年,见头发花白德高望重的欧阳修去意已决,也就不好强留,让他带兵部尚书衔出知青州,充京东东路安抚使。上任一年后,欧阳修再次向朝廷上了札子,请求卸去所有官职,到地处淮颍之间的寿州以尽余年。一道札子不行,接着再上,欧阳修连写了六封情真意切的信函,才把神宗感动。可是,神宗也有他的难处,刚登基不久,一切都还不稳固,他需要欧阳修这些忠诚的老臣相助,所以欧阳修解官归田之请是不可能完全获准的。神宗皇帝只让他以观文殿学士的身份知蔡州,蔡州所在也就是现在河南汝阳一带。这是神宗精心考虑后给欧阳修的任免,因为蔡州与颍州隔水相望,这样一来,既可以满足你这样一个老臣归田的向往,又能让你发挥余热,继续为短缺良才的朝廷效力。
欧阳修上任后没多久就再也坐不住了,你看,颍州就在对面,那里的山水风光依稀在目,那里的故交老友也时常写信来问候,询问他何时来颍州隐居,何时一起登高畅游。过了半年,欧阳修还是继续上书神宗皇帝,再次请求致仕,情辞恳切,神宗无奈之下只能恩准,让他退隐颍州。天下的士大夫听说欧阳修无数次激流勇退,丝毫不为厚禄高爵动容,皆惊叹欧公其贤达真乃古今少有。
这样的人总是会迎来无数晚辈后生的尊敬。这不,南下到杭州赴任的苏轼,就和弟弟苏辙相约来颍州拜谒阔别数年的恩师。年迈的欧阳修见到这两位才华横溢的后生来看望自己,不禁心绪激动,留他们住了半个多月,终日吟诗作词、泛舟饮酒。
苏轼苏辙走后,还有许多朋友不远千里来拜访欧阳修,他隐居的日子并不寂寞,反而让来访者羡慕不已。闲暇时可以整理旧作诗稿,登山漫游,欧阳修此时的心境已如骤雨后的天空,万里无云,清澈而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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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 国 晚 秋(1)
现在已是深秋,王安石回到他朝夕思念的金陵已四个多月了。六个月前,也就是熙宁七年的春天,北宋皇室罢免了王安石的宰相职位,不是宋神宗想把他的这位得力助手罢去,他实在舍不得这位能干又知心的宰相。自新法变革以来,朝廷各个方面都出现了好转,可谓政通人和一片大好,但改革中触痛了许多守旧势力,那些在变法中失去利益的人,恨不得王安石能早一日下台。这些人暗中勾结,向皇太后进献谗言,让整个皇室给宋神宗压力,迫使他不得不罢免了王安石的相位。
王安石其实并不依恋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位置,他做宰相完全是为了报答神宗皇帝当年三顾茅庐式的知遇之恩。当初神宗皇帝即位时才是个弱冠的少年,他想继往开来做一番事业,可又觉得朝中无人,几次恳求王安石能助他一臂之力。可以说正是新皇帝励精图治的精神感动了王安石,他才答应的。高处不胜寒,要是按照自己的意愿,他情愿到远离京师的地方做个不起眼的小官,无须站在###的风口浪尖上。对于今天的结果,他是早已预料到的,一点也不意外。
现在的王安石反到无甚失落了,宰相生涯的如坐针毡与金陵生活的闲散恬淡,无疑后者更让他憧憬神往。
一
钟山层林尽染,秋意盎然,没有人知道林荫道上,悠闲地骑着毛驴上山的老者。曾是当朝宰相王安石。这个老者已貌不惊人,衣冠朴素,只是从眉宇间还流露出那份超于常人的英迈桀骜之气,这种气质是王安石所特有的。可现在没有人会注意这个无异于村夫,须发皆白的老者了,他们哪里会料到,曾经叱咤风云谋求变法的宰相会着骑毛驴上钟山。山道曲折幽深,王安石的毛驴很聪颖,凭着以前的记忆,知道主人是要去定林寺拜谒住持,便熟门熟路地在山路上走着。
住持道原和尚初见这位骑驴老者时居然没认出来,他真的没有有料到王安石七年没见,竟老成这样。直到王安石下了毛驴,走到身边,道原才想起,这个拱手与自己寒暄的老者乃是曾经名震天下的宰相。他们七年前就是老朋友了,此时相见,老泪纵横,百感交集。那时王安石还是江宁知府,做地方官的日子真是悠闲自在,他知道定林寺的这个道原和尚颇好文词,便在公务之余来到山上访谒酬唱,两人甚为知心,直到王安石被朝廷起用而北上,这一隔也已七年之久了。道原赶忙拉王安石坐下,一切已不用多说了,本来还想问王安石位极人臣朝廷做宰的岁月是否顺当惬意,可从他的眼中,道原看到的却是倦意和疲惫,于是关切而有禅机地说“元年送君去,七年迎君归。世上漫漫七年,山中不过一瞬。”
王安石羡慕道原和尚的自在生活,羡慕他的无所挂碍,想想这世上七年,勾心斗角,官场倾轧,真可以说是遍览了人间百态,还空惹了一身疲惫,到头来一无所获。比起这个七年都未曾有所变化的道原主持来,王安石真觉得有些得不偿失,俗世七年的光阴何尝不是山中一瞬,山间什么都没有变,幽林依旧,山风依然,古刹巍峨,秋意未改,而山外呢物事人非,世情恍惚。王安石应着道原的话,不自觉地说道:“归心似箭,怎耐丢下一局残棋。”王安石说罢与道原相视而笑,笑中深含着忧虑与无奈,随即又陷入了无边的沉思。
一局残棋,显然是指王安石心头牵挂着的变法。此时他虽然回了江宁,让他完全彻底地忘情山水是不现实的,他在心里仍默默地为变法的进程担忧着,为一味要励精图治的宋神宗担忧着,再难的关他也希望神宗皇帝挺过去,毕竟这一路都走过来了。
还记得那是熙宁元年的早春,自己仍在江宁做着知府,他不知道朝廷内部已在酝酿着新宰相的人选。当时宋神宗才刚刚上台,许多事情还是听着曹太后的,一日曹太后关切地问起新皇帝宰相的人选怎么样了,有没有定下。年轻的宋神宗也正为这个事情犯愁,便如实告诉母亲,说老宰相富弼年事已高,又生了病恐怕已不能再次担任宰相之职。曹太后又举荐说司马光这人不是很好么,宋神宗确实也考虑过司马光,但觉得他比较执拗古板,而且有时喜欢以恶度人,虽然贤良但不堪重任。其实这个时候宋神宗已有了人选,就是江宁知府王安石,曹太后听到王安石的名字也眼前一亮,觉得此人甚佳,而且又想起仁宗当年好象也说过,王安石此人颇具才能,可堪大用,便决定起用此人。
故 国 晚 秋(2)
也就是在熙宁元年的四月份,这个正在江宁做着基层官员的王安石一下子被人护着,披星带月日夜兼程,他甚至还依稀地记得在京口匆匆渡江到达瓜洲后写的一首诗:
京口瓜洲一水间,
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
明月何时照我还。
——《泊船瓜洲》
春风已经把江南吹绿,万物复苏,这是大好的气象。但他冥冥中似乎有种预感,这次到京城后,也许很短时间内回不了这美丽的江南了。一路颠簸,终于赶到了汴京,圣旨中让他越次入对,也就是新帝要打破成规找他当面谈谈,因为小小知府是无权直接面圣的。对于那次与宋神宗初次见面的情景,王安石现在还记忆犹新。
王安石没料到神宗皇帝会如此迫不及待,旅途劳顿还不等休息,就把自己叫去了。延和殿上烛火通明,有司领自己入殿,正寻思着皇帝有何事这么急着想见区区一个江宁知府时,已入了正殿。这是神宗皇帝与王安石第一次面对着面,神宗皇帝没让自己跪拜,而是体贴地说一路劳乏,可以免去大礼,和他一起坐着聊。宋神宗借着烛火仔细端详着王安石,见他行动敏捷,眉修目朗,仪容端重,虽然面带憔悴,却是一副干臣模样,心里暗自欣喜。皇帝以前曾听说过王安石有溲血之症,关切地问现在是否痊愈了。王安石如实相告说,自己在江宁任职,遇到了钟山定林寺的住持道原,道原开了秘方,治好了自己的病,让皇帝不必为自己担忧。宋神宗然后问起了江宁风物,王安石俱如实相告,说江宁山环水抱,水陆要冲,形胜之地,物产非常富饶。神宗问起沿路有何见闻,王安石便把淮南淮北水旱之灾的实情告诉了他,说百姓多艰辛。宋神宗登基以来,遍询朝臣,多听得一些歌功颂德的话,极少听到这番关情之语,觉得王安石颇可信任。王安石此时也不由得抬起头来看这位弱冠之年的新帝,觉得他少年持重,眉宇间隔有一团忧虑之气,倒象个有所作为的治世天子。神宗皇帝突然想起了前些年王安石所上的《万言书》,说自己已经批阅了好几遍了,如今面对着面,你可以畅所欲言,把最近的想法和所见所闻都可以告诉朕。宋神宗频频提问,王安石一一作答,从各地风物到吏治民情,丰收荒岁到赋税刑狱,无所不谈。宋神宗更加了解了王安石,临了授予他迩英殿侍讲,不必再任江宁知府了。但王安石却并不愿意,他知道神宗皇帝似乎要重用自己了,但自己却仍想回到江宁去,宋神宗当然不予准许。为了感化王安石,宋神宗在几日之内礼贤下士地找王安石谈了六次心,弄得一些大臣嫉妒得要命,觉得你这个王安石不识抬举,难道要要挟皇上,以谋重位不成?只有宋神宗了解王安石,这个王安石实在不是有什么野心,也不是为了要挟自己,他想回江宁去,尽一个地方官的职责为朝廷效力,可现在朝廷更需要你留在京城,将来有极重要的事相托。直到第七次召对,执拗的王安石终于答应了神宗皇帝,留在京师。王安石愿意留在京师,完全是被神宗皇帝的诚心感动了,这份知遇之恩,王安石不得不报。
又是一日,宋神宗突然召王安石入殿,忽然谈到了失败的范仲淹变法,他想以这个作为由头,抛砖引玉,听听王安石的意见。他没料到王安石说,庆历新政不是不好,功败垂成的原因有三:一是法度不立;二是意不坚,行不果;三是治标不治本,今日行明朝罢,半途而废,怎能见成效。还说,宋朝建立近百年了,没什么大的战乱,垦农田兴百业,可仍积贫积弱似乎还反不如前了,这是什么原因。原因就在于官员奢侈无度,欺上瞒下,豪富侵吞。不改革的话则坐以待毙,要改革的话则势必会冒犯许多王公亲贵。
王安石句句实言,宋神宗听得慨然动容,满朝大臣尽食俸禄,哪一位有这么知心。那几位太皇太后任命的###重臣,悉心求教下来却一无所获,真是食国者众,奉国者寡。神宗又问他,朝廷现在弊端如此之多,该怎样下手治理呢。王安石说出了“变风俗、立法度”六个字,这正合神宗所想,于是宋神宗在心里已做出了决定,在不久的将来势必要托以王安石重任。他将这个想法告诉了王安石,王安石推辞不了,只能答应愿为皇帝鞠躬尽瘁,尽臣子之责,但心里仍充满着忧虑,因为变法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前面等待自己的必是虎|茓深渊,必是关山重重。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故 国 晚 秋(3)
二
在朝中众臣的妒忌眼神里,王安石已经待了一年了。这一年,王安石尽心尽责,做好了本份的事。宋神宗也整整考验了王安石一年,在年末,曹太后问起这位意气勃发的新帝,王安石入朝一年以来做事还行么。经过一年的观察,神宗帝更加确定了人选,告诉曹太后王安石甚佳。曹太后又故意问起老丞相富弼呢,现在状况如何,神宗皇帝说,这个富弼已经年迈,举步维艰,行动还要人扶持着,不能再胜任宰相职位了。曹太后为了稳重起见,建议神宗说,还是让富弼为相,让王安石参政这样比较稳妥些,神宗皇帝一想这样到也保险,于是尊崇了太后的意思。熙宁二年的正月,京城气象一新。神宗皇帝下旨,让富弼为平章事,王安石为参知政事,吕诲为御史中丞,范仲淹之子范纯仁知谏院。在这里,王安石被授予的官职是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因为按照宋代的官衔来说,宰相全称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可以简称为平章事,副宰相就称为参知政事。宰相署为中书门下,简称政事堂,是国家的最高行政机构。
接到任命,王安石便起草了一篇名为《乞制置三司条例疏》的奏章,递给了神宗皇帝,让他设条例司这个机构,统辖三司,直接隶属皇帝管理,整理财政,修订法令,以筹划变法。宋神宗看了奏章后,欣然准许,下诏按照王安石的意思设立了条例司。王安石随即调了他颇为信任的曾布和章惇入条例司,风风火火地计划着变法的步骤。这下吕诲和唐介等人则急得跳上跳下,一来妒忌皇帝对王安石的重用,二来觉得条例司的设置纯粹是胡来,然后都跑到老丞相富弼那里告状说王安石乱政,一时间朝廷官员纷纷排斥起王安石来。
这个时候,王安石得知苏氏兄弟到京城来了。他素闻苏轼与苏辙的文名,现在又是用人之际,便有意要提携他们,经过接触,王安石得知苏轼没有和自己一起变法的意思。惟有苏辙和自己意趣相投,观点暗合,便有意提携他,没到汴京几天,苏辙就被授予了条例司检详文字,几天间就转成了七品的京官,这让苏辙颇觉春风得意。
苏辙得到了王安石的器重更是觉得浑身是劲,晨出暮归,一心随着王安石,把心思全都放在变法之上。苏轼觉得弟弟最近忙忙碌碌的,甚是有趣,便调侃说,子由你受王安石器重,得了美差,连诗也不作了么?苏辙对哥哥说自己参与了新法的草拟,工作繁重,并且大开心窍,自己起草的一些条例,都大益于天下。苏轼听后提醒说,自古凡是变法,无不引起争端,还是不要轻易涉足为好。王安石当然也知道苏轼的这个看法,便和而不同,大家还是往来,但各行其事,比起肩负重任的王安石来说,此时的苏轼到悠闲了许多。王安石刚展开工作,就被吕诲狠狠地参了一本,在参王安石以前,吕诲乘夜拜访了老臣司马光。司马光和王安石政见不合,极恶变法,但为人正直,听说吕诲要参王安石,便劝他三思而行,吕诲倔得很,听不进司马光的劝说,第二日便把奏章呈给了神宗皇帝。奏章里整整列举了王安石十条罪行。
神宗皇帝对王安石一片信任,让他放手去做,自己做他的顶梁柱和后台。哪知变法之事还没展开就遇到了吕诲这样不识时务的人,看完奏章,憋了一肚子火,随即让人将吕诲的文章当着朝臣的面读了出来。
奏章第一条说王安石曾托兵坚卧,累诏不至,慢上无礼,不修臣节。众朝臣听后一片哗然,王安石也低着头站在一边听着,默不作声。神宗皇帝为他解释说,王安石有溲血之病,英宗当年曾召他入朝,他没来,但他也写清楚了原由,这是可以谅解的。
奏章第二条说王安石见利忘义,好名欲进。神宗再了解王安石不过了,王安石惟独不见利忘义,做了这些年地方官,两袖清风,大家有目共睹。至于好名欲进,那更是没有的事,神宗暗自想,这个王安石做宰相还是自己硬留下来的,他当初死也要回地方做个小官,这样的人好什么名欲什么进?
奏章第三条说王安石不识上下之仪,君臣不分,自已把自己当作师长。神宗皇帝听后怒斥道,怎么我和王安石交往时觉得他谦谨有礼,确实象个稳重的师长呢?看来人家神宗就是愿意把王安石当作师长,吕诲等人的巴掌一个人拍不响,只能讨个没趣。
故 国 晚 秋(4)
……
奏章第九条说王安石危言惑圣,朋奸附下;第十条说王安石制置三司条例兼领兵财,表面上说是商榷财利,实际上是动摇天下,有害无利。这个时候宋神宗真是怒不可遏了,在朝堂上大发雷霆,痛斥吕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变法还没开始就动摇人心,你吕诲受谁指使,是何居心,该杀。
司马光是贤明的和事老,要力保吕诲。老臣文彦博是个官场老滑头,乐得坐山观虎斗,恨不得事情越闹大越好,只要政潮一起,你王安石的变法就进行不下去了。
最后还是王安石给吕诲解了围,让他苟且留了条命,然后再耐心地劝神宗皇帝息怒,说吕诲虽然别有用心,但自己足可闻此以戒,对变法也许还有好处。这个时候朝廷中的官员完全看清了形势,再也不敢明着反对王安石,他们知道神宗帝这回已豁了出去,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了王安石身上,变法的展开,也就是眼前的事了。
神宗皇帝为王安石发的这次火,朝野皆知,从侧面也帮王安石肃清了改革道路上的绊脚石,条例司按照预先制定的变法步骤,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熙宁二年七月二十七日,条例司发布了变法的第一条法令“均输法”,首先在淮浙江湖六路开始实行。均输法的基本做法是要通过国营商业机构,对全国商品实行强制性的收购与运销,把原来不属于商品的封建贡赋也强令投入商品市场。国营官商既垄断货源又操纵供求关系和规定市场场价,以便于获取最大限度的均输之利来积累国家的财富。这个法令的展开,既增加了北宋财政官员的权力,侵犯了富商大贾的利益,对他们操持的“轻重敛散之权”有所限制,也稍微减轻了纳税户的许多额外负担。但士大夫却以为,朝廷财政官员经商,大逆不道。反对者吕诲已经被罢免,现在由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仁接替了他的位置,这个范纯仁一向以名门之后而自豪着,恪守着天下为己任的父训,但实际上他的观点和做的事情却与其父相悖。二十年前他父亲坐的就是王安石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他掀起了北宋的第一场大的改革,名为“庆历新政”,但结果却失败了。而今,他的儿子范纯仁却把庆历新政真正的继承者王安石当作了政敌,在神宗面前大说均输法的弊端,甚至攻击王安石,说他变法祖宗法度,搞得民心不宁,还说古今变法者多矣,哪有发运大臣也跟着经商的先例?神宗皇帝虽然生气,却还是耐心地告诉他,这个均输法是王安石的想法,也是自己的意思,让他拭目以待吧,静观变法的成效就是了,无须多虑。
这个时候,均输法已在江南六路逐渐铺开,王安石派去江南的八个人,访查诸路农田水利赋役之后,已陆续回朝,收集了不少实际的资料,正在绘制图籍,指定农田水利之法。王安石此时了解到一个新的信息,陕西的转运使李参,贷民以钱,等到谷物粮食熟了之后再还贷给官府,并把这种新方法取名为“青苗钱”。王安石仔细分析了之后,觉得可以作为新法的第二步展开,于是就让苏辙根据陕西的这个例子草拟了《青苗法》。
青苗法从实质上来说就是利用国家所掌握的一部分经济力量,凭借高度集中的中央政治集权,实行的一种信用借贷。从普通地主、官僚地主、王室地主、商人地主手里把极少数的高利贷数转移到了封建国家手里,这种方法在一定程度上排挤了民间高利贷。
青苗法出台,很快就得到了神宗皇帝的首肯,对王安石的能力也越来越深信不疑。那个谏官吕诲被罢了官,但心里不服,并没有到邓州知州的任上去,天天躲在宰相富弼的府上弈棋茶叙。一日范纯仁来访,三个人就聊起了王安石最近的大动作,说着说着,吕诲突然把 话题转到星相上来,最近几日太白昼见,紫微不明,上苍也在对变法示警了。范纯仁本来对均输法的颁布就是一肚子意见,现在青苗法又出台了,更是满腹牢骚,正没机会向神宗皇帝进言呢。第二日的早朝,一个钱姓的检查御史当着神宗皇帝的面说,新法实施之后,买贱卖贵,官吏为奸,民受其害。神宗皇帝听到这话,气得五雷轰顶,说新法才颁布了两条,没到几个月天下都称好,京师军民,食用丰饶,是极大的仁政,怎么惟独你诽谤变法不好,于是退朝时将这个御史罢免了。
故 国 晚 秋(5)
范纯仁这个时候站出来说话了,说神宗不能将这个人御史罢免,言官不能言,还有谁来做你皇帝的纠察官。随即也说起王安石的不是来,说这个人急功近利,专谋财利,搜刮于民,结使小人,排除忠直。神宗见这个范纯仁如此执拗,王安石怎么搜刮民财了,还不是为了我北宋江山社稷着想?于是一道圣旨下去,这个执拗的谏官被贬谪到外地,做知府去了。
接着年迈的富弼也被罢了相,宰相的位置空缺了出来。
三
神宗皇帝罢免老相,为的就是把位置挪给正在变法的王安石,让他可以更加地放开手脚做事。王安石做了宰相,三司条例司这个机构还在,一些朝廷官员意见就来了,说既然王安石升迁了,那么这个条例司就得废去。王安石认为这是让变法推行出去的机构,怎么可以说建就建说废就废,坚决不同意。因此,这个条例司总是遭到同僚的白眼,苏辙就是在条例司工作,他性格倔强,每走出去时一些不在条例司,居心叵测憎恨变法的同僚就讽刺他说,如今你攀上了王丞相这个高枝,真是如日中天啊。苏辙是个受不了气的人,同僚的妒忌与讥嘲使他非常郁闷,从根基上动摇了他在条例司待下去的信心。
熙宁二年,朝廷无水旱之灾,江南江北一片收成,王安石又命条例司颁布了《农田水利法》。这条法令颁布后,朝野四处的奏疏、表章、建言如雪花般飞进了条例司,苏辙心中既生芥蒂,现在更是觉得在条例司事事不顺心,而且与王安石的另两个助手吕惠卿、章惇话不投机,终于公开分歧,最后竟到了不能共事的地步,随即苏辙就离开了条例司。
让王安石没料到的是,苏辙离开条例司后居然在政治观点上背叛了自己,后院起火,这是让他最心痛的一件事。没过几天,苏辙就呈上了两道奏疏,一篇文章是《制置三司条例司论事状》,长达四千多个字,从派谴使者八个人分行天下、到颁农田水利、行均输、议青苗,全盘否定,由一个新法的得力干将和起草者,倒戈成了新法的反对派,这让王安石都措手不及。神宗皇帝更是愤懑,起先不是你苏辙呈的《上皇帝书》说要兴利除弊的么,现在怎么自食其言了,还敢说什么新政一出,官吏疑惑,兵民愤怨,你整日待在条例司工作,足不出户,怎么知道天下情况的,纯粹是信口开河,随即将他罢免了。
这个时候,让王安石更觉晦气的是他遇见了以前的一个江宁同僚贾蕃。这个贾蕃脸皮极后,他见王安石成为了当朝宰相,一路从江宁投奔过来,希望能求个好一点的官职,王安石起初对他没加防范,觉得他既然是从基层来的,以前又曾和自己共过事,就满足他的要求让他做个东明知县吧,到基层去,也许对变法还有些促进作用。贾蕃听说王安石要授予他新官职,高兴得三天没睡觉,等得知原来是做个东明知县的小闲差时,就怨恨了起来。你王安石真是官做大了,连故交旧识也不认了,堂堂宰相居然给我这个芝麻绿豆大的官职!正是这份怨气,似乎决定着贾蕃早晚会闹出些对王安石不利的大事出来。
王安石曾经的得意门生苏辙,被罢免后无处可去,来到了河北大名府。苏辙来这里是为了投奔韩琦,这个韩琦,苏辙以前就认识,现在刚被任命为河北安抚使。韩琦手下正好缺个文官,于是就让苏辙做他的幕僚。此时,变法进入了Gao潮阶段,元宵节一过,韩琦收到真定府督监曹偕的一封信,这个曹偕是当今太皇太后曹氏的胞弟,是守护在老家真定府的看家人,他的话定不会假。曹偕在信中说“青苗法”行不通,“方田均税法”也行不通,韩琦把信函给苏辙看了,随即命他到真定府查核实情。一路查访下来,让苏辙痛心疾首,他看到的确实是民不聊生,他在当地问了地方基层官员,都说新法实施起来弊端丛丛,单说丈量土地就闹得鸡犬不宁,山地丘陵,坑坑洼洼,哪里有什么千亩方田?回来苏辙把所见所闻告诉了韩琦,并说要为民请命,一定要草拟奏章一份呈给神宗皇帝。
神宗皇帝接到的信署名并不是苏辙,而是韩琦,信中说的情况是真定府反映上来的。神宗一想,真定府知府不是曹太后的弟弟么,他通过韩琦反映的情况一定属实:
故 国 晚 秋(6)
臣准青苗诏书,务在优民,不使兼并者承其急以邀倍息,而公家无所利其入。今乡村自第一等而下,皆立借钱贯百,其第三等以上人户,更许添数支给,乡村上三等并坊廓有物业人户,乃从来兼并自家也。今皆得多借钱,每借一贯,令纳一贯三百文,则是官放息也。与初时抑兼并、济困乏之意,绝相违戾,欲民信服,不可得也。……陛下励精图治,若但躬行节俭以先天下,自然国用不乏,何必使兴利之臣,纷纷四出,以至远迩之疑哉。乞尽罢诸路提举官,依常平旧法实行。
——《论青苗疏》
当时反对王安石的奏疏入雪片般飞入朝廷,而无疑这篇文章最让神宗心慌,让他不得不仔细警惕起来,难道民间的情况真的是这样,难道王安石的变法真的有这么多弊端?难道真的要“依平日法实行”?韩琦曹偕和王安石,到底信哪一方,神宗动摇了,他慌忙中把王安石以及曾公亮陈升之叫到了宫中,当面询问。
神宗皇帝让有司把韩琦的奏章读给他们听,王安石没料到会出这样的情况,给神宗打气说,变法是因财困而变,实行的时候出现纰漏是在所难免的,周转一年就不会有什么事了。陈升之对神宗说,青苗法实施有它的好处,既然各地有各地的情况,就按具体情况分析,而坊廓户就不应当放青苗钱。神宗皇帝听后犹豫不决,一脸愁绪,慌了主张,王安石看出了神宗的动摇,回去后郁闷了好些天,做什么事都没精神,他似乎预感到变法最大的阻力要来到了。别人说三道四无所谓,要是神宗也彻底动摇,那么变法极有可能功亏一篑。想到这里,王安石寝食难安,服药数日后便称病上章要求神宗罢了自己的宰相职位,这也是王安石不得已的下策,他要用这最后一种办法来提醒宋神宗,不能动摇变法的决心。
宋神宗听说王安石要罢相回家,一时更是六神无主,一边是变法遭受阻力,朝野反对声音不断;一边王安石又要辞职回家,急得他跳脚。赶紧把王安石召来,劝说他一定不能中途而废,自己也会排除万难,鼎立支持的。王安石这才吃了定心丸,对神宗说新法在实行过程中必定难以尽善尽美的,其中的弊端,在下次条例的颁布中修订即可了,不能因噎废食,功亏一篑,自己作为宰相也一定会为变法竭尽全力,为朝廷鞠躬尽瘁。
经过这一事,神宗皇帝与王安石更加地君臣一心,变法的新条例陆续颁行。
四
没有不透风的墙,韩琦上书,王安石称病之事很快传遍了朝野,上下疑惑,虽然变法没因此而终止,多多少少受到了影响。这场义利之争的风波虽然表面上平息下去了,背地里却仍然风起云涌。著名的文学家,青州知州欧阳修听说了朝廷中的情况,又结合自己州内的现实,连上两道札子,要神宗终止变法,并且已让本州的官员停止散发青苗钱。神宗刚从韩琦的奏疏里回过劲来,这回又来了个欧阳修,便亲自将奏疏批驳一番,发付朝报,作为反面教材,以正视听。
老臣文彦博见欧阳修的奏疏被公布出来,愤怒万分,觉得一定是王安石建议神宗皇帝这么做的。朝参之后,文彦博出班奏说欧阳修等人身领外郡,言青苗之弊,是心系朝廷不忘国家,即使有一两处不当,也不应该公布于众,成为大家的谈资。公布欧阳修的奏疏,确实是王安石的意思,王安石和欧阳修素无芥蒂,从私人角度上来说也非常敬重这位老臣,而且当年欧阳修对他还有提携之恩。可这样的老臣,要是站在反对变法的一方,那么王安石和神宗皇帝受到的变法阻力就会增大,现在出此下策,委屈一下欧阳修也是从变法角度出发的,并无私人恩怨,王安石的真实用意是要警示那些左右摇摆的朝廷官员,让他们支持变法,执行变法。文彦博显然没想到这一点,还在神宗皇帝面前罗罗嗦嗦,甚至倚老卖老,借欧阳修之事大发自己的牢骚,并对皇帝说,陛下您是依靠谁治天下,是田野百姓还是士大夫,神宗皇帝越听越不耐烦,越听越气,你到教训起我来了,高声斥责他说民为立邦之本,你不知道么?说完拂袖而去。
接着老臣司马光要出场了,他见神宗皇帝龙颜大怒,又见文彦博被斥责,前辈欧阳修又成了朝臣的谈资,心里惶惶不安,便整日闭门核稿编书。没过几日,神宗皇帝突然一道圣旨,升司马光为枢密副使,这个职位管理着北宋的军队,官衔极高,相当于副宰相。修书的司马光知道这个消息后,连续九次上章,坚辞不受,神宗皇帝觉得不可理解,有些人想当官还当不到呢,怎么你司马光却不愿意当官,便召他入对。司马光在神宗面前终于说出了实情,不是我不愿意受命,怎奈我的看法和朝廷现行的政策相违背,叫我怎么放开手脚做事呢。司马光继续说要是按照他的政治观点,若追还台谏官员,不实行青苗法、免役法,即使不用我,为臣也感激淋涕。司马光似乎要与新法势不两立,神宗再三劝说,司马光还是不接受这个官职,无奈只能由他去罢,神宗不得不另选他人。
故 国 晚 秋(7)
不过,司马光和王安石政治观点上的冲突可不会这么简单消失。司马光本想用辞官的方式感化神宗,没想到神宗变法的意志如此坚定。司马光现在失去了君心,无计可施,就此作罢,心又不甘,决定豁出去了。老臣们下台的下台,被斥的被斥,没几个人有说话权力了,挽狂澜于既倒的责任只能落在了自己肩头上。他想来想去,如今皇帝变法所依赖的人是谁,还不是王安石,那好,司马光觉得如果王安石幡然悔悟,改弦易辙,神宗皇帝你也孤掌难鸣了吧,变法的事一定可以终止。想到这里,司马光不免兴奋起来,于是以朋友之义,拿起纸笔,写了封信给王安石,内容写得情真义切:
介甫独负天下大名三十余年,近远之士,识与不识,咸谓介甫不起则已,起则天下可立致,生民或被其泽矣。……介甫为政,尽变祖宗之法,使上自朝廷,下及田野,士吏兵农工商僧道,纷纷扰扰,莫安其居。主上以介甫为心,惟介甫之为信。介甫曰可罢,则天下人被其泽;介甫曰不可罢,则天下人被其害。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介甫诚能进一言于主上,则国家太平之业皆复其旧,介甫改过从善,愈光大于前。光于介甫趋向虽殊,大归则同,故敢自达于介甫,取之舍之,则在介甫矣。
——司马光《与王介甫书》
王安石收到司马光的这封信觉得很意外,没想到司马公如此光明磊落,开诚布公,虽然信中多是反对变法的执拗之语,可那份真情,王安石还很是为之感动的。许多朝臣,因为政见不和成为了夙敌,互相倾轧,司马光如此坦荡,且对事不对人,实乃君子作风。王安石不禁叹息,要是那些反对派,那些众多的清节饱学之士,都能象司马光一样和衷共济,互相切磋磨砺,盈亏互补,何愁大宋不得昌盛。新法固然不是尽善尽美的,世界上也没有什么尽善尽美的东西,那些没变法以前的祖宗法令也不是尽善尽美的,这些人何必要对新法如此痛恶,必欲罢之而后快,情愿抱残守缺也不愿努力进取,大宋积贫积弱的局面,何时能够改变?因此,王安石在私人感情上非常钦佩这位政敌司马光,对事不对人,王安石不赞同司马光的观点,但欣赏他这种磊落坦然的做法,值得别的官员学习,随即研墨执笔,回信给司马光:
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今君实所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某则以为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则固前知其如此也。……如君实则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
——王安石《答司马谏议书》
这封信同样写得真切感人,但也观点鲜明。王安石说变法到今天这个局面,他是有所预料的,您司马公的观点也许保守了些,但我变法的决心却不会因此而动摇,仍会一如既往地支持神宗皇。司马光接到信后虽然有感文辞的客气,可看完后仍连连摇头顿足,直叹这个王安石是“拗相公”,真象头黄牛一样,拉也拉不回来。司马光因此也越想越郁闷,看来变法的情势是难以挽回了。作为王安石的政敌,司马光为大宋的江山社稷担忧;作为王安石头交好的朋友,也为他的命运前途担忧,变法成功固然是好事,你王安石功不可没,朝廷也会永远记住你,但若按照现在的状况下去,变法的前途并不明朗,万一失败,你王安石逃脱不了被人责骂的结局啊。想到这,司马光左右为难,空余叹息。
熙宁三年的四月,王安石照常在条例司与助手们商量继续颁布的新法事宜。第二天早朝之后,神宗问起王安石新条例的内容,以及变法进展的情况。并且赞扬王安石说,亏得当初设立了条例司,经过这两年的整饬,裁减冗费十之有四,朝廷上下振作起来,渐觉气象一新啊,这些都是你们条例司的功劳。王安石谦虚地领受了皇帝的赞赏,也实话实说,新法刚刚开始,利害未见分晓,若有时间的话请神宗皇帝您准许我到州县查访一下实情。神宗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现在节交立夏,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要是此时百姓也受到新法的惠泽,安居乐业,那么平日里就更不用担心了。想到这里,神宗做出了一个出乎大臣们意料的决定,要随王安石一起微服私访去。
故 国 晚 秋(8)
神宗皇帝回后宫请示了皇太后与祖母,她们皆为神宗的勤勉感动,只是让他在私访的路上谨慎小心些。第二天的清晨,天高气爽,神宗只带了王安石与曾布,以及王安石的家人曹志一起上路了。王安石扮作粮行的东家,神宗、曾布、曹志扮作伙计,出了南薰门,过南郊淮南大路,绿野无垠,麦秀如席,神宗从小长在大内宫中,哪里见过这种情形。他们下了马车,来到麦垅间,只见田畔有条小河,河边架着龙骨水车,吱哑作响,几个农民正在提水浇田。神宗上前问起一位乡民,麦子看上去这么好,一亩可以出产多少呢,乡民回答说有两石之多。神宗随即问起王安石河北与淮南等地的亩产多少,王安石说不足一石,神宗不解,怎么两地差别如此之大。王安石解释说那是因为河北淮南水土多渍碱,这时乡民又说了,我们这个地方吃黄河水,经常引水放淤;他们那些地方怕黄河泛滥,东堵西塞,改善不了水土的状况,所以亩产不足两石。这话让神宗非常高兴,看来王安石的农田水利之法果然起了作用,不禁欣慰地笑了起来。
乡民不知这四个人问起农桑之事做什么,随行曾布告诉他们,自己一行四人是河北大名府富源粮行的,指着王安石说他就是粮行老板,这些乡民淳朴而善良,他们不知道面前站着的一位是大宋天子,一位是当朝宰相。乡民见是粮行老板也不再拘束,但又觉诧异,你河北粮行的老板跑到这个地方来,那一定说明你们那边生意不好吧。王安石随即回答说,是啊,粮行的生意大不如前了。乡民露出了笑容说这就对了,往年青黄不接的时候老百姓只能“卖青苗”,现在官家放了“青苗钱”,有了接济,百姓就不卖青苗了。神宗听到这里兴奋了起来,可见陪受朝廷争议的青苗法也是可行的,神宗顿时觉得那些空口议论的臣子真应该出来走走看看,了解一下变法的成果。
他们来到了陈留县境内,几近傍晚,腹内已空,在十里铺街口,神宗与王安石一行发现了一家饭庄,于是栓住了马车,走了进去。曾布吩咐店家,把这里的风味小吃每样都点一些呈上来。店家觉得这一行人,气质非凡,定非是寻常客人,便把店中所能做出的面食点心全搬上了桌。神宗与王安石尝着这些面食,总觉得不是滋味,神宗从小长在宫中,尝出了味道不对,却不知原因所在。王安石在农村待过,一尝就知道这面食里添加了苞谷粉,随即把店家叫来,问是怎么回事。店家一见客人生气,也无可奈何,说这并不是自己所为,面粉是从陈留县的义源粮行买来的。王安石继续追问这个义源粮行是怎么回事,店家照实说到,这粮行老板刘行义是本县提刑刘几的兄弟,官商勾结,硬是在面粉里掺杂了苞谷粉卖给百姓。听到这里,曾布第一个大骂岂有此理。店家问你们四人是路过此地还是来办事的,王安石回答店家说是到陈留收购粮食。这下店家又露出了惊诧的表情,说你们一定是外乡人,不知道这里的规矩,那个义源粮行的老板刘行义,早把陈留县常平仓都包了,一县的粮食进出,全听他管,根本不会让你们收购的。神宗这时也大怒,说这常平仓是皇家的平准仓储,他如何包得起,店家回答神宗说,这个刘行义本也是当差的,他的差事就是常平仓管勾,粮仓当然也就是他自己的了。神宗随即问,那么知县呢,知县难道不管么,店家说这位徐知县是个书呆子,不知民事,刘成义成了陈留首富,而且据说京城又有后台,他巴结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惩治他。上次刘行义为了运粮方便在河道上造了坐桥,桥上“义薄云天”四个字就是徐知县写的,徐知县聪明着呢,天高皇帝远的,又没人知道他与商家勾结。
神宗听到这里真是如五雷轰顶,原来自己辛辛苦苦与王安石推行的变法,不是初衷不好,不是不可实行,而是在基层被这群市井无赖、官商勾结之徒搅乱了。陈留是个小地方而且离京师也不远,尚且如此,那么我大宋的其他地方呢,真不知还有多少个李留、张留,真不知还有多少个刘行义。神宗皇帝想到这里真恨不得把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扰乱变法进程的知县商贾大卸八块,心想回去后一定要严惩这群恶徒。
故 国 晚 秋(9)
这次微服私访,让神宗对变法的状况有了更直观的体现,对王安石变法在民间产生的效果有了直接的了解,当然也发现了陈留刘行义这样一个普遍存在于地方的问题——官商勾结,这是阻挠变法的最关键症结之一。回到京师,神宗便下旨狠狠地惩治了陈留的刘行义与徐知县以及他们在京师的后台,以警天下。
五
变法正在如火如荼的进展中,大宋西线却传来了不好的消息,西夏正来势汹汹屡次侵犯边境。到了熙宁三年的十一月,西夏之兵已驰骋与绥州一线,大战已迫在眉睫。神宗自登基以来从没打过仗,慌张万分,当时司马光正是枢密院的,管着军队,于是神宗皇帝受命他以端明殿学士知永兴军,守在凤翔,准备西征。司马光对神宗不肯停歇变法本来就窝了一肚怨气,现在又要与西夏开战,他认为这极伤大宋的元气,于是上奏《谏西征疏》,劝说神宗不要轻易出战。这份奏章连老臣相文彦博也觉得他迂腐,固守怀德修远、息兵安民这套固然是好的,但现在西夏已欺负到我大宋头上来了,怎能避让?神宗皇帝接到司马光的奏疏气愤极了,于是连忙召来王安石以及副宰相韩绛等人商量对策,王安石看着情势严重,便请命出征,神宗觉得他肩负改革变法的重任,便未能允许。副相韩绛随即请命出征,神宗皇帝让他要取横山,以断西夏贼兵的臂膀。王安石这个时候又建议到,变法中的保甲法已经出台,此法旨在以农为兵,逐渐以民兵代募兵,现在正是用兵之际,可先在边境实行,神宗准许。
出乎神宗和王安石意料的是,宋兵与西夏的交锋中失败了,神宗痛心疾首,立刻再派援兵西征,交战几个回合仍是骁勇善战的西夏兵士占了上风。此时枢密院告诉神宗,国力不足,不能硬拼,而西夏人也不愿长久陷入泥潭,见好就收,派了使者到汴京议和,并索取赔偿,神宗见此情景也就尊崇了枢密院的意思,暂时向西夏妥协。
至于出师不利的韩绛,回朝后就被罢了相,王安石为改革之事烦忧着,前一阵又担心着西线的战事,旧病又复发了。这时朝中一些官员惬意极了,你这个拼死改革的王安石也有病倒的时候。当王安石养病时,又发生了一件让他措手不及的事。
一日,王安石正与来访的王珪谈论政事,侍从禀报说门外来了东明县的知县贾蕃。王安石无暇顾及此人,便让助手吕惠卿去接待,这个贾蕃进来后一心想见王丞相。吕惠卿说宰相正忙于政务,有什么事直接和自己说,于是贾蕃就说明了来意,首先感谢宰相的栽培,现在我东明县令的任期已经结束了,正不知去向,不知道能否转告宰相,让他能否再给我谋个差事。吕惠卿告诉贾蕃,一会会把你的意思告诉宰相的,你先放心地回东明去吧。贾蕃谢过了吕惠卿,出了王府,心里非常不痛快,想想你王安石以前还在江宁和我一起共事的呢,现在做了宰相就不理人了?好不容易来了一次京城难道就这样轻易回去,贾蕃在朋友那住了一夜,第二天他居然遇到了也到京师来办事的吕诲,吕诲当初污蔑王安石十大罪状,被贬成了任州牧,这次回京城估计也是来看一看政治气候的。他和贾蕃相遇正是臭味相投,吕诲知道贾蕃对王安石一肚子怨气,突然心生一计,这不正好可以利用贾蕃来整王安石么。
吕诲毕竟曾是朝廷大员,虽然现在落势,但见着贾蕃还得装模作样一番。他首先问贾蕃,你做县官的不在自己县城待着到京城来做什么呀。贾蕃回答说求官呀,我到京城来是为了求官的。吕诲问你一没功名,二无政绩,你认识何人就来求官啊?贾蕃说自己认识当朝宰相王安石。那你求到官了么,贾蕃两手一摊,极不好意思的说没求到。吕诲暗笑,精明的王安石会给你这样的人做官才怪呢。贾蕃不亏为厚脸皮,既然你吕大人问到了自己的情况,何不顺便向他也求个官职,托王安石的事估计是没眉目了,也许眼前这个吕大人能帮自己,于是寒暄说鄙人已久闻大人之名了,今天一会真是三生有幸,那王安石实乃背恩小人,当初在江宁时,还不是靠我贾蕃帮衬,如今我找上门去,却见也不见一面,更不必说给个官职了,吕大人以前也算是朝中重臣,同样吃了王安石的亏,比起王安石您还正年轻,有朝一日您必定能重返庙堂,到时不知能否栽培……
故 国 晚 秋(10)
吕诲知道他嘴里要吐出的话,故意摆架子说王安石都帮不了你,我怎么帮你。随即又委婉地说,你可知道王安石为何不帮你么,贾蕃一脸迷惑,吕诲提醒他说,王安石官大有权是不假,可是官大还须有威。就说吕夷简吧,死了快二十年了,在京城还象棵大树,压不垮,吕氏兄弟人皆畏惧,这就叫虎死威不灭。再说我们的宰相富弼,上朝时骑马进宣德门,坐了担子到延和殿,换个别人试试看,就他敢顶撞皇帝,为什么,人家就是有根,门生故吏满天下都是。王安石现在是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他没有根。只是一棵新栽的小树苗,风一吹就倒,你向他求官,他自身难保呢,当然没办法顾及你了。富相说一句话,多少人抢着去办,王安石说死了也没用,他的新法有几个官员愿意帮他实行的,他王安石比起富相来,有的只是虚名,你呀,算投错门了。
贾蕃听得恍然大悟,这个吕大人分析得是有道理啊,怪不得王安石没有高的官衔给自己呢,怪不得变法到了下面就变了样,实行起来阻力重重呢,原来王安石是自身难保,现在这个吕大人口口声声说富相有实权,那何不乘机投靠了富相,说不定还能授个肥差给自己做做。吕诲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你贾蕃想不想见富相啊,贾蕃心头一惊,怎么心思也被看穿了。谦虚说,富相这样的人怎是我能见的,吕诲说只要你以后按照我们的意思做,富相就是你的后台。贾蕃感动得差点痛哭流涕,恨不得认他为爹,吕诲最后告诉他,明天中午的时候就在原地见,会带他去拜谒富弼。
第二日到了富府,富弼哪有时间理会你这个小县令,只是装作关切地问,你们县状况如何呀。贾蕃知道富相和王安石之间的政治矛盾,于是说新法实行后县里民不聊生,朝廷催征免役钱,官员和百姓都叫苦连天,没办法只好杀牛卖田,自己作为县令也无计可施,还望富相做主。富弼哪有空闲给你做主,对贾蕃说,你把情况告诉吕大人,他自会帮你,以后有事你就找他。贾蕃一出相府便欣喜若狂,明显地成了富弼线上的人了,吕诲此时也不再拐弯,说你贾蕃想升官的话有唯一一条路,就是回到东明县,闹出事来,王安石自会措手不及。
贾蕃问怎么闹事呢,吕诲说他王安石不是希望基层的官员都严格执行变法细则么,那好,你就来个铁面无私,征收免役钱百姓拿不出的,你就把他们拘押下来,你可以用阻挠变法的名义,将这些人治罪,一户不交,你连保治罪拷打,看那些百姓闹不闹,你要让他们闹大,闹得不可收拾,闹到京城来,闹得让皇帝都知道,这样王安石就有好果子吃了,只要你把事情闹大任务就完成了,到时我和富相自会提拔你的。贾蕃听完一敲脑门,怎么自己没想到这一着呢,连忙拜谢了吕诲的“栽培”之恩,乘着夜色回到了东明县。回到县里后,贾蕃如狼似虎,吩咐手下到四乡去催征免役钱,拿不出钱的不由分说,上下几百人,全部押到了县衙。这下东明县闹开来,果然情势如吕诲所料,越闹越大,那些没了出路的百姓真的成群结队闹到了京城,天子脚下。
神宗知道后龙颜大怒,东明县令怎么当的,弄得现在百姓都闹到京师来了。随即又下意识地担心起变法来,难道王安石的变法真的激起了民变,难道变法真的不可行?王安石公务缠身,也突然知道京师被某县百姓闹得水泄不通不可收拾,一问才知道是东明县,东明县令不是贾蕃么,随即吩咐有司把这个贾蕃请来。哪知他们一调查,这个贾蕃在闹事后就被调到京师来了,王安石敏锐地感觉到,这一定又是那些反对变法的人搞的鬼。宋神宗让下面细查此事,最后查出是富弼指使的,富相是几朝###了,神宗只能忍下怒火,无法严惩,而这个贾蕃官当然是捞不到升了,唯有死路一条。
这件事给新法造成了极大的打击。一传十十传百,一下子全国都知道许多迫于新法压力的百姓都已活不下去,已到京城闹过事。变法的弊端被无限夸大,基层的官员没有亲眼见到不知真假,自然也对新法产生了怀疑,贯彻的力度大大降低,王安石在京城心急如焚,而富弼反对派们则高枕无忧,乐得袖手旁观,看你王安石如何收场,看你变法还能坚持多久。
故 国 晚 秋(11)
六
王安石正在一筹莫展之际,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三位颇为能干的朝臣,这让他的眼前一亮。本来朝廷中许多大臣都排挤嫉妒自己,只有神宗皇帝一人支持,迫切地需要扩大策划变法的阵营,改变孤掌难鸣的局势才好。王安石看上的第一个人是戍边多年的蔡挺,蔡挺此人虽然长王安石七岁,却一直支持着变法。这次回京时遇上了王安石,初见面时,蔡挺便要下拜,王安石连忙上前止住,言谈间蔡挺流露出对免役法颁布的赞同,并且身体力行地在边境督促手下实施贯彻,收效甚大,如今有幸能见宰相一面更是感慨万千。王安石需要的就是这样理解变法的官员,随即招蔡挺入了枢密院,让他到军队的最高管理机构工作,具体负责免役法的颁行。蔡挺到了枢密院,如鱼得水,精神陡长,不亚于少壮青年,雷厉风行,整军置将,没过多少时间,北宋的军容即有大的改观。王安石看到了成效,颇感欣慰,新法成败的忧虑也随之一扫,连身体也好了起来。
此时,工部郎中谢景温又第二个进入了王安石的视线。这个谢景温也是江西临川人,庆历年间的进士,比王安石还大一岁,做过多年的漕运工作,为人做事踏实勤勉。一次早朝时,神宗问到谢景温,在漕司工作过多长时间,谢景温说整整三十年。神宗又问他江淮的民情如何,谢景温对江淮情况极为了解,江南江北,初发于南朝,繁盛则在隋唐,只是患于水利失修。如果农田水利之法通行,增殖水产、蚕桑、采集山货,那么江淮的财源还可以翻几倍。神宗和王安石听后精神为之一振,看来谢景温是真正理解农田水利法的,而且颇有见识,觉得应该委以重任,商量之后,授予了他侍御史知杂事之职,专门助佐王安石。
接着,王安石看上了一个后世争议的人物,因为就是这个人兴起了文学史上的“乌台诗案”,苏轼入文字狱就是受他之害,他的名字叫李定。没被起用前,他是秀州推官,不过此人对王安石极为忠心,非常支持变法。神宗召对时问过他,许多人说青苗法是搜刮百姓,免役法是苛政,你们扬州是否也是这样的情况。李定说扬州与此情况相反,青苗法救人于贫困,使百姓免受高利盘剥、豪户兼并;免役法按田产来出钱,田多的出多,田少的少出,贫户丁壮,服役挣钱以工代赈,哪里是苛政。王安石和神宗听后心里都暗喜,神宗接着说,那么你怎么看一些士大夫说此法害民。李定的回答出乎意料,他说天下豪户多还是贫户多,豪户占十分之一,抱怨的士大夫也只在这十分之一里,他们的抱怨代表的只是少数人而已,十分之九都是百姓,都是贫户,他们说好,这才是关键的。神宗听后大喜,立即授予他监察御史之职,这一跨级升迁,让整个朝廷沸沸扬扬。因为以前从没有推官直接升为御史的先例,有三位中书舍人欲劝说神宗不可如此提拔李定,居然触了龙颜,被罢了官职。可见神宗皇帝和王安石对李定此人的激赏。
众人拾柴火焰高,有这三位得力干将协助王安石新法的颁布实行,很快出现了政通人和的局面。这种局面最明显的效果还体现在了熙宁六年的一场对外战争上,整顿过的北宋军队所向披靡,一路收复了黄河、湟水之地,诸羌之民纷纷归顺,独剩木征一族。军队在将军王韶的带领下翻山越岭,沿路追赶,把木征之兵围困起来,木征见对方势力强大就暂时诈降宋军。等宋军撤退后,木征又复叛,围住了河州,河州知州也在围困中战死,王韶再派人回头攻打河州,接连几日恶战,木征终于招架不住,一败涂地。这场振奋人心的战役史称“熙河大捷”,宋神宗在朝廷得知这个喜讯后,立即嘉奖主管国家军事的枢密院。神宗清楚地知道,要是没有新法让国力增强,这几场军事行动是极难取胜的,因此在心里也更是感激王安石。宋神宗与王安石,君相相知同心同政,天下共睹,可谓古之罕见。
但也许正是因为这次胜利,让西夏国和北面的契丹国坐立不安,他们都在摩拳擦掌,整顿军力,北宋改革越成功他们越害怕,北宋国力越强盛他们越心慌,于是这也注定了不久后他们会继续骚扰宋朝的边境,甚至直捣你中原。
故 国 晚 秋(12)
作为王安石,最明白这内忧外患了,所以加快加强了变法的步伐和力度。平安无事半年后,怎耐朝廷出现了两个小人,这两个人一个叫唐坰,一个叫郑侠。他们一个是御史官,一个是监官,这两个人是死党,因为共同的政治目的让他们走到了一起,就是要扳倒王安石,你不是在宰相的位置上春风得意么。
单凭这两个不入品级的小官如何弹劾当朝宰相,神宗皇帝以及朝臣们怎么信服他们?显然按照正常途径正常方式是达不到效果的,所以只有出奇招。奇招是什么呢,怎么出呢,唐坰郑侠商量之后约定分两步走,第一步是唐坰先行。
唐坰此人是御史官,上奏章是他的长项,晚上绞尽脑汁废尽笔墨,想来想去,给王安石定了六十条罪状,在这份奏章里王安石简直成了大奸臣,一无是处,特别是奏章的最后一句还讥刺一下神宗皇帝,说“专作威福,天下但知惮安石,不知有陛下”,意思是天下只知道王安石在当政了,没有人还知道你是神宗皇帝,没有人知道大宋天下还是您的。唐坰是把这六十条逐一读过去的,他骂了王安石还不算,连吕惠卿、曾布、王珪也不放过,说他们或是擅权,或是为人爪牙,劝告神宗皇帝应速速杀王安石以谢天下。神宗皇帝越听越恼,面如土色,你个小小御史如此嚣张,居然敢上奏乞杀宰相。朝臣们也看不下去了纷纷要神宗降旨杀唐坰,最后还是王安石站了出来,说此人年纪尚小,少年轻狂,还是放他一马。神宗看在王安石的面子便从轻处罚,把他贬到了广州。王安石虽然在朝堂上遏止了怒火,但毕竟伤心,为朝廷日夜操劳,最后居然被小人攻击,落得个六十条罪状,到了晚上旧病复法发,呕血不止。
唐坰第一步失败了,心存不甘,这个整垮王安石的接力棒便传到了郑侠手里。其实唐坰和郑侠有一个幕后台柱,此人就是冯京,冯京表面和王安石曾布等人友善,其实心里恨透了变法。于是这一日他把郑侠叫来商量第二步的策略,郑侠得计后,随即叫来了平时的几个死党,一是擅长作画的刘安世、一是文及甫,这两个人在朝廷一直不得志,老是自叹大材小用,英雄无用武之地。这会郑侠给他们指了条“出路”,现在不是陕西河北发生了蝗灾么,当地的百姓不得不流散四出,这些难道不都是变法的祸害么,神宗皇帝不到民间去不知道情况,那么我们正好可以利用这个因素,把饥鸿遍野的景象,把妻离子散的景象全都给画出来,不是你神宗不信口头上的汇报么,那么画出来的画,总形象直观了吧,等你看后不怕你不罢免了王安石。
刘安石真是废寝忘食啊,想想一副画将要让宰相下台,真是四两搏千斤,心里便有了无限的动力,甚至有时画着画着会得意地笑出声来。没出多久,画出来了,郑侠想来想去最后给它命名为“流民图”,这副图完成后刘安世就没什么事了,递给神宗的任务就由郑侠来完成。郑侠是安上门监官,按照门下省的规定,密报可以不经阁中,由银台司直达圣听,郑侠正好是门官,让人递副画还不是极方便的事?果然这副画一下子就到了神宗皇帝的手中,神宗先打开的是奏疏,奏疏的作者正是郑侠,他自称冒死直谏,说这是自己所见所闻画下来的画,变法的流毒现在已经遍布天下。爱民如子的皇上您看过这副画后一定会为之所动,痛哭流涕,画且如此,您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民间就更是疾苦了。神宗将长长的画卷铺在地上,让侍者掌灯,细看画面大吃一惊,画中所绘果然皆是流民惨状,有的饥啼,有的号寒,有的啃食草根,有的卖儿,有的鬻女,有的带着枷锁,有的已经支撑不住,奄毙路旁。另外还有一班恶吏,怒目挥鞭,驱打百姓,非常凶暴。神宗看得泪流不止,难道民间已真是这样,难道这些都是王安石变法造成的,他伤心极了。但随即又警惕起来,这个作画的人难道没可能故意夸大灾情?神宗问旁边的冯京这个呈画的郑侠是何人,冯京装做不知道,再问曾布,才知此人是监官。
神宗下旨,以后理财救荒是三司应尽的职责,若诸路州县官吏无视百姓疾苦以至流离失所的,一律严惩。神宗很清醒,他也不想将“呈画”这事弄大,外界知道的人越多,对变法越不利。这下郑侠可就急了,画得那么辛苦,却没收到成效。于是再生一计,差文及甫将《流民图》的副本呈献给高太后,让后宫给你神宗压力总行了吧。
故 国 晚 秋(13)
文及甫此人和歧王颢极熟,这个歧王是神宗的长弟,也是高太后所生,一向妒忌哥哥做皇帝,惟恐天下不乱,对于新法更是憎恨,新法把大宋国力增强了自己还有当皇帝的机会么,正找不到由头和神宗做对呢。这回文及甫把《流民图》交给了他,歧王眼前一亮,说立即就到后宫给高太后看。
高太后见到此画后大发雷霆,责怪神宗不体恤民情,变法变法,居然把大宋变成了这样子,那个王安石不是徒有虚名,不是乱政害国么,她必须让儿子神宗马上罢了王安石的相。神宗被母亲叫到后宫,不知何事,一见那副熟悉的画心底就清楚了,面对母后的威严,忧惧交加。高太后并不十分了解实情,更不知道做皇帝的难处,只是命令儿子,王安石必须罢。 神宗本想申辩,说朝中没有比王安石更能干的人了,不能罢免啊。高太后见儿子执意不肯,还是坚持说必须得罢,连青苗免役法也统统罢了,《流民图》你难道没看么,再让他王安石做宰相,大宋都要败在他手里了。
熙宁七年的四月,迫于各方面压力的神宗皇帝,只能忍痛割爱罢了与他相知甚深的王安石,让他回到江宁,把朝政托给了韩绛。随着王安石离开京师,保守派纷纷登台,经略已久的变法必将功亏一篑,这让他痛心疾首。更心痛的是神宗皇帝,本想励精图治复兴大宋,本想让王安石助自己一臂之力,可现在却成了孤家寡人。他不愿意放弃变法,不愿放弃变法带来的成果,然而这条没了王安石相助的改革之路,只越发地变得漫长和艰辛,也注定了它会通向渺茫、通向失败,北宋也注定要进入它的深秋。
七
王安石已不在庙堂,无须再为天下而忧。金陵的风光甚好,钟山更是美景怡人。他与定林寺住持叙谈了很久很久,他所居住的那个山头在这里也放眼可见,那个地方曾是晋代名士谢安石的住处,七百年后,宰相王安石也选择了这里,他没有谢安石那般奢华,只是简单地筑了几间茅屋,让清风山雨做伴,洗尽尘世的烦忧。现在时近傍晚,微风徐徐,正是登临远眺的好时候,他和道原一起下了山来到东门楼下,登上了石头城。在王安石眼里,这石头城还是和七年前一样气象万千、山绕水抱。
远处大江自西而东,如玉带横腰,燕子矶白露洲依稀可辩,及其壮阔。江风迎面而来,拂过鬓发,雁行成阵东南而去,回头又望见钟山巍峨、红枫遍野,与晚霞共争一色。秋高气爽,虎踞龙盘,江山如此锦绣,叫王安石怎能不心潮起伏:
登临目送,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桂枝香·金陵怀古》
这是北宋诗歌史上罕见的绝唱,王安石真正走出了困境,也走出了迷茫,比起眼前这些永恒的景象,比起斜阳远帆和六朝流水,那些前代的兴废存亡只不过是瞬息间的事。在这江山如画的盛景前,王安石超然顿悟了。他已不愿再回到京师,回到那充满争斗倾轧的地方,他情愿在这石头城做一个与世无争的隐士,读书著述,遍访故友。他甚至有些同情起宋神宗来,身为帝王,却无法象自己一样逍遥退遁、忘却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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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梦(1)
连黄州也没有料到,苏东坡竟会以一个贬臣的身份来到此地。把这个长江边的荒芜小镇作为苏东坡流放的去处,还并不是那帮朝廷官员的本意。按照他们不可告人的意图,苏东坡连流放的资格都不该给予,应立即治他死罪,让他再也写不成任何文章,让他从宋朝的版图上永远消失,现在这个结果据说还是神宗皇帝开了恩的。
京师到黄州不下千里,谪途的劳顿与心力的憔悴,此时的苏东坡已经疲惫不堪了。在苏东坡拖家携眷来黄州之前,天下那些正直文士无不同情他的遭遇,每个人都知道他现在才刚刚步履艰难地从一场人生灾难中走出。黄州因此象母亲一样抚慰着这位受伤的赤子,苏东坡没有被朝中那些幸灾乐祸的小人猜算到,他现在活得很好。比起弄臣满朝乌烟瘴气的京师,风光秀丽的黄州让人觉得甚是舒坦。估计连宋神宗也想不到,本想用蛮荒与偏僻来惩戒一下他的,现在反成全了他的潇洒,你们在深宫高墙内,你们在朝堂御殿前未必可以如此自在悠闲吧。在这里,苏东坡真正地从焦灼走向了坦然,从灭寂走向了成熟。
一
来黄州之前的那场噩梦,给苏东坡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他无法忘记。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江涛随着清风飘到耳边的时候,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回忆起这段辛酸的往事。那还是神宗元丰二年的三月,苏东坡在徐州任上刚接到朝廷的调令,让他南下担任湖州知州。以前他就在杭州当过几年通判,对浙江的风土人情极为熟悉,湖州就滨临着太湖,离杭州也不远。徐州的僚属听说苏东坡要走了,在黄楼上设宴为之饯行,这个时候一个叫李先的人经过徐州,也被邀请到了酒席间。苏东坡开始并不知这个李先的后生是谁,僚属介绍了才知道,他是御史中丞李定的儿子,这次是奉父命回家乡扬州探亲,探完亲后又北上返京路过徐州,当地官员邀他入席完全是看着李定的面子。苏东坡素来厌弃纨绔子弟,眼前这个李先也是这样,志大眼空,狂妄轻浮,仗着父亲的势力,在众多长者面前口无际拦,不知谦虚。这到也罢了,苏轼是大肚量的人并不会介意这些,酒酣之际,僚属们纷纷请苏轼留诗以作纪念,他们知道,宦海沉浮,苏轼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呢。苏轼没有推辞,这几年间确实和僚属们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临别也无它物可以赠送,便欣然赋诗四首,写罢众人赞叹不已。李先向闻苏轼的诗、书、画堪称三绝,看他一口气就写了四首诗,何不趁此时机让苏轼给画副画呢。他觉得自己父亲又是御史中丞,你苏轼总不能不给这个面子吧。苏轼并不愿意为这样狂妄的豪门子弟作画,推脱说意趣不在,又辞以酒醉。李先吃了个闭门羹自觉无趣,被人拒绝又十分难堪,他在京师被奉承惯了哪能受得了这股气,嘴里骂骂咧咧,拂袖而去,苏轼也并未在意。晚上的时候,有些趋炎附势的官员赶到了驿馆,向李先献媚讨好,馈贿了不少古董金玉,连苏轼印刻的诗集也被他们作为礼物送给了李先。李先晚上翻了翻这几册诗集,想到白天遭遇的难堪情景,闷了一肚子气,心想苏轼对自己的那些怠慢与嘲弄,回去后一定要一五一十地告诉父亲。
在李先回到京师时,苏东坡也到了湖州。没来得及安置家小,苏东坡就沐浴薰香,然后履行到任后的程序,写了篇谢恩表,上呈朝廷:
伏念臣性资顽鄙,名迹埋微,议论阔疏,文学浅陋,凡人必有一得,而臣独无寸长。才分所局,有过无功。法令俱存,虽勤何补。伏遇皇帝陛下,用人不求其备,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湖州谢上表》
第一个看到奏表的是丞相王珪,这个王珪资格颇老,甚至连王安石当宰相都有他举荐的功劳。他看了苏东坡的谢表后如芒刺背,转手给了身边的官员蔡确,说这是绝妙好文,一起“欣赏”。蔡确当然知道王珪的意思,看完谢表后先说这个苏东坡确实出手不凡,连谢表也写得极有文采。王珪冷笑着说“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果然文采不差!他苏轼说的新进是谁,还不是说我们这帮在朝的###官员?王珪既然已这样说了出来,蔡确就暗示他,苏东坡不是寻常官员可比,与其咱们自己生他的闷气,到不如把这份谢表抄个副本,交给御史中丞,他不是叫李定么,就让他定夺。
人生如梦(2)
李先回到家,刚在父亲面前添油加醋地告了苏轼一状,李定听完儿子的诉说大发雷霆,又想起几年前的一段往事。原来这个李定是侍妾所生,三岁时这位仇姓的侍妾嫁给了他人。后来李定做了官,熙宁三年刚拜监察御史,这个时候他的生母死了,即有人弹劾说李定这个人极为不孝,生母死了也不上报朝廷回家丁忧,这次弹劾掀起轩然大波,闹得官员几乎无人不知,李定非常难堪,实际上他到确实不知生母是谁。这个时候又发生了件巧合的事,正当李定被人嘲笑不孝时,京城有个叫朱寿冒的人,也是侍妾所生,呣子失散五十年,熙宁初年朱寿冒弃官寻母,终于团聚,这个时候母亲已七十岁了。朝廷听闻朱寿冒的孝名,还升了他的官,士大夫多以歌诗赞美他,这些赞美的诗经过文人钱明逸的汇集成了一个册子。钱明逸找到苏轼,让他作序,苏东坡慨然答应,诗集一成,一时京城纸贵,相为传看。李定当然也看到这本诗集和苏轼的序言,他本来就心虚,觉得苏轼在序言里明着是夸赞朱寿冒,实际上是在嘲讽自己,衔恨在心。这个时候蔡确让人抄下的谢表副本已递到了李定手里,李定本来就伺机待发正找不到整苏东坡的机会呢,见到这份谢表真是喜出望外。面对谢表,李定字斟句酌,惟恐找不到入口,当他看到“难陪新进”等字眼时咬牙切齿,不过心里又一阵高兴,该你苏轼倒霉了。他装作激愤地将谢表递给了舒亶、何正臣,这两个人是李定的死党,他们接过谢表,不看则已,一看眼睛就陷在里面出不来了,文章里讽刺的“新进”不就是自己么,说这个苏东坡真是目无君上,愚弄朝廷,讥讽大臣,简直是大逆不道,这样的人不弹劾他是纵容他。李定看这张谢表已达到激起众怒的效果,趁势诱导说打虎要将它打死,打不死自己反会送了命,他苏东坡是当今的名士,颇有一些人缘,许多公卿王侯都赏识他,一纸谢表恐怕奈何不了他,我手里有三卷苏东坡的诗集,这些诗都是满纸狂言,多是讥讽朝廷官员的,只要仔细地搜集罗列出来,才能置这个苏东坡于死地。他们三人一拍即合,互相分好了工,李定总拟弹章,舒亶、何正臣摘录诗句详加剖析,然后分别上奏弹劾。
苏东坡寄出这份谢表后,没有等到朝廷的任何回音,湖州事务繁杂,苏东坡很快就投入到工作中去,遍访四处调查民情。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他哪里会料到京师已有人要置自己于死地。元丰二年的七月初二,这是个炎热而躁动的日子,御史中丞李定终于弹劾起苏轼,他当着皇帝的面,说苏轼不学无术,只是偶然中了科举,以前他就诽谤过朝政,由于皇帝您的贤明置之未理,可是这个苏轼不明圣恩,不知悔改,狂悖的话每天都不断传来。苏轼是熟读史书的,他不是不知道君臣之礼,他为了一泻情绪公然冒犯陛下,诋毁群臣。记得当年他还写过文章批评变法,要不是陛下您修明政事,力挺变法,还不知道要被苏东坡阻挠成什么样子呢,现在他苏轼在写谢表中又口吐狂言,目无圣上,希望陛下您要严惩苏东坡。这样对天下那些狂妄的士大夫也是个教训。
御史舒亶接过了弹劾的接力棒,凑上前去大进谗言,说李御史说的一点也不错,苏东坡最近到湖州上任后,不知谢圣上之恩,反而讥切时事,弄得满城风雨,那些讥嘲的话忠义之士听得无不愤惋。陛下您自推行变法以来,对此持有异议的人不少,但是没有一个象苏轼一样包藏祸心的。怨责其上,讪渎漫骂而无臣节的人,也没有一个能超过苏轼。记得陛下当初发钱给百姓做立业的资本,然而苏东坡怎么说的,他说陛下是“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分明是在诽谤陛下非但没有给百姓带来恩惠,反而让百姓无路可走嘛。陛下您兴修水利,他苏东坡怎么说,“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这分明是诋毁您的功业,甚至暗讽您不是明君啊。我实在不知陛下您哪里辜负了天下,辜负了苏东坡这类人,不然他怎么敢狂悖无所畏忌到这种地步。还有呢,陛下您当初控制盐务,打击私人小盐商,苏东坡又说“岂是闻韶解异味,尔来三月食无盐”,他在说什么,他说老百姓三个月无盐食到也罢了,他分明是在讽刺圣明的陛下您不体恤民情嘛。还有,这个苏东坡,做官时不务正业,反诗到写了一箩筐,在杭州做通判时写了本《钱塘集》,在徐州做知州是写了本《黄楼集》,两册诗集不下千首,无一不以诋毁诽谤为能事,讥嘲之语贯穿始终,最要命的是他仰仗自己的文名,大量刊刻诗集,现在那些反诗已经遍布四海,流毒已经传满天下。陛下要是圣明,绝不能放过苏东坡,否则后患无穷,也许会有无数个苏东坡这样的人出来反对变法。 txt小说上传分享
人生如梦(3)
何正臣火上浇油,接着舒亶的话,继续蛊惑神宗皇帝,说陛下您实在有所不知,苏轼向来妄自尊大,素以名噪天下为能耐,私下里得意得很呢,但是他谢表里怎么写的,他说自己“文学浅陋,独无寸长”,这话真是自以为是极了。还有,徐州水灾,他苏轼是有点功劳的,受到了陛下您的嘉奖,这是许多人知道的,但他苏东坡怎么说,他说自己“才分所局,有过无功”,这分明又是假谦虚嘛。最可恨的是,他苏东坡辱骂陛下您近来培养的一些变法派的官员,说他们是无才无德的“新进”,愚弄朝廷,甚至挑唆陛下、诽谤您用人不贤,如此明目张胆者,放眼满朝,只有他苏轼一人。
神宗皇帝听完这三个御史对苏轼一致的弹劾,叹息说这个苏东坡,外放做了十年地方官,还是顽劣跌宕不改当初,在气头上沉默了许久,想想这个东坡文名天下,多少还有些长处,其在杭州徐州为政也有一些声望,贬他到翰林院做个学士又有些大材小用,可放外做官他又与时政格格不入,要是弃之州县,且难服众,神宗踌躇不决,不忍处置。这个时候李定将那几册诗集呈给了神宗皇帝,神宗随手翻了翻,看了几篇名为《初到杭州》、《吴中田妇》的诗文,这下触怒了他。神宗皇帝到不在意那些讥嘲朝廷官员的话,他发怒是因为苏轼把百姓描写地简直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费尽心思推行的新法真的是你苏轼说的一无是处么,你这个顽劣可恶的苏轼,拿我朝廷的俸禄,不为新法分忧,不赞成我的变法也就罢了,我能宽容你,但现在却造谣大写反诗,写了一首又一首,流毒遍处,贻害天下。神宗拍案而起,吩咐李定现在朝廷已开始变法了,西夏国又觊觎我大宋江山,朝廷的官员要以统一意志为先,不能出现熙宁初年那种混乱的局面了,向苏轼这样有捣乱倾向的人是不能再付以重任的,于是神宗皇帝钦命御史中丞李定督察苏东坡的“案子”。
有了皇帝的上谕,李定回到家里高兴得合不拢嘴,苏轼你这次可在劫难逃了。随即下令让太常侍士皇甫遵乘马飞奔湖州,立即拘拿苏轼。
二
苏轼在湖州任上,还不知道朝廷里发生了什么。被李定派出去的那位侍士内秀外拙,长于世故。他拘捕苏轼的命令自己是不能反抗的,但他心里也想了想,自从太祖开国以来,好象还没有杀士大夫的习惯,没有以几篇文字就将人拘捕的先例啊,现在苏轼因为一道谢表就被逮,真是开国到现在所仅有的。自己做此帮凶,必遭后世唾骂,想来想去只有先通知苏轼让他有个准备才行。他让儿子告诉了苏轼的好友,也就是驸马都尉王诜。此时秘书省正字王巩也正在他家,此人与苏轼关系也甚好。王诜王巩两人听到这个消息时极为震惊,苏轼到湖州才三个月,有何大罪至于千里拘拿?十万火急,王巩马上连夜起程,奔赴南京应天府,把这个消息告诉正在那做官的苏辙,再由苏辙抄小路到湖州通知哥哥。
苏辙听到这个消息时惊恐万分,不及细问,赶紧备马,他要赶在皇甫遵前面到达湖州,而颇通人情的皇甫遵也故意放慢了赶路的速度,让他们有时间通报苏轼。苏轼得知即将被捕的消息时,并不慌张,似乎他早已有所预料,随即告病,将湖州的公务托付给通判打理。元丰二年的七月二十八日,皇甫遵和几位随行到达了湖州,几个差官径直入了州衙,皇甫遵一身官服,蹬着朝靴,立于庭上,一副威严的样子。二位随从则是白衣青巾,分立左右,手执芴板,人心汹汹,吉凶难测。一位随从宣读了御史中丞的诏书,苏轼则立于庭下,准备让他们的拘捕。皇甫遵对苏轼说可以先与家人道别,苏轼回到府上,老少哭成了一片,妻子忍着悲伤为苏轼收拾衣物。苏轼的妻子虽然只有三十二岁,但在得知丈夫将要被捕的消息后几天就苍老了很多,苏轼的大儿子迈今年才二十岁,次子九岁,小儿子才七岁,还有|乳母任氏,侍妾朝云,这上下十几口的大家庭,顿时少了顶梁柱,真如天塌地陷。苏轼见他们痛苦流涕甚是伤心,到反而笑了,最后一顿晚饭时说了一则故事安慰他们。说在真宗时,皇帝要在林泉间访求真正的大儒,有人推荐杨朴。杨朴此人无意仕途,但仍被强行护送到了京师,不得已地晋见皇帝。皇帝问杨朴说你非常善于写诗也懂诗是么,杨朴可不想做官,回答真宗说自己不会写诗。真宗接着问杨朴,朋友给你送行时就没人赠些诗给你?杨朴还是说没有,不过妻子到是给自己写了首诗的。真宗颇为好奇,让他读出来听听。杨朴不假思索,便把临行前妻子的诗念了出来:“更休落魄贪酒杯,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润芝听罢破涕为笑,苏轼说这则故事只是不想让妻子过于伤心。他坦荡,因为他知道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罪行;他忧虑,到不是害怕京城的那帮挤眉弄眼的小人,而是担心自己走后湖州的幼子弱妻怎么办。
人生如梦(4)
第二天,苏东坡就被带上了船,从太湖北上,押赴京城。官船驶入太湖后,皇甫遵告诉随从,晚些时候在舻香亭这个地方歇息,太湖似乎也为苏轼鸣不平,临到傍晚,风涛大作,舟船摇摆,苏东坡此时难以入睡,独自走到船头,望着茫茫烟波渺无边际,明月冷寂地悬在空中,太湖的无限风光被涛浪吞没了。苏东坡还不知道将要被判什么罪,而且也怕自己的案子会连累许多好朋友,他在摇晃的船头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不如纵身越入茫茫湖心,一死了之,让万千波浪彻底吞没这俗世的烦恼。可是想起弟弟子由、妻子润之以及尚在幼年的两个儿子,心就软了,苏东坡不是畏死,只是他要牵挂的太多,而牵挂他的人更多,他不能再伤害他们,不能这么独自潇洒而残忍地离开。两难抉择中的苏东坡只能硬着头皮回到船仓,心里象船外的波涛一样不能平静,辗转反侧,等待天明。
整整走了一个月,在八月十八号,苏东坡才到了京师,随即就被押入御史台等待审问。这个御史台,周围古柏森森,乌鸦常栖息在树丛中,时不时地发出惨切的叫声。御史台的官吏都着一头乌纱帽,穿一身青衣,连袍子也是黑色的,所以也就被俗称成了“乌台”,其实世人有所不知,比起那些御史们的良心,这森严阴鹜的环境还不算黑的。
苏轼下御史台后一连几日没有人提审他,时值炎夏,牢房中蚊虫遍布,污浊一片。李定在第三天后才下令将苏轼带到堂上,开始初审。李定现在心里可爽快了,你苏轼不是曾经也爽快地给人写序讽刺我么,不是也爽快地回绝了我儿子请你作画的请求么。作为主审官员,李定趾高气昂洋洋得意地坐在上首,他看着堂下落魄的苏轼,心想你没想到吧,士大夫都把你视做人中龙凤,今日还不照样做我的阶下囚。李定打着官腔,装作不认识他,开始问履历,然后就问责罪行。苏轼毅然地回答李定,自己没有任何罪行,李定觉得你苏轼死到临头还嘴硬,马上把搜集的“罪证”——数卷诗集拍在案上,大斥苏轼,“铁证如山”还敢抵赖?苏轼心里这下到暗笑了起来,原本从湖州一路赶来时,声势浩大,不知道朝廷要拿什么由头向自己开刀,现在到一目了然了,原来这个嘴尖皮厚的御史抓住的罪证就是几册诗文,这样心到反而放下了。李定见自己的质问不起任何反应,相反苏东坡好象更自在无惧了,怒火涌上心头,大声嚷道你苏轼怨恨君上,心怀不轨,还不从实招来。苏轼回答他,自己作为人臣,从来都是忠君体国的,也不敢萌生什么怨恨。李定见苏轼“抵赖”,随即再次放大嗓门,你苏轼不敢萌生怨恨?那为什么写了几册市集,近千首诗来诽谤朝政,来诋毁圣君?苏轼对他这种强横冷笑了下,回答说李大人你也是文人,想必知道古人写诗一般都是用来讽谏的,上可以写诗风化下,下亦可以写诗讽刺上,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这就是诗的功用,自古皆然。李定见苏轼还强硬,随即拿出一纸文字,念着上面的句子“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这句话可是你苏轼写的,天下的子民,无论仕与不仕,都不敢将圣明的君主忘却,独你苏轼不仕就敢把君主忘了,这句话哪里是作为人臣所说的,分明是目无君上。苏轼则坦然地回答,这句话并不是我苏轼原创,是从孟子那里来的,孔子从政而“忘其身”、去政就学则“忘其君”,先贤孟子一千多年前就说过了,孔子孟子的话我苏轼相仿一下,有何过错?李定此人本来是王安石提携上来的,没有功名,也没读过几天书,被苏轼辩驳得晕头转向,随即不耐烦地发威说你苏轼诡辩。诽谤朝政的恶诗,在诗集里比比皆是,诗成时日你是何居心,又与谁一起勾结过,快快招供!苏轼不慌不忙,压根就没什么招供的你要我招什么供什么。只是沉默,李定气急败坏,半天下来一点收获也没有,反而自己到下不了台,怒火难消,让狱卒把他押回大牢,要他们诟骂侮辱苏轼,让他通宵不得入睡。狱卒都知道苏轼的大名,见苏轼性格和善,都不忍心诟骂他,甚至反过来他们到恨透了飞扬跋扈的李定,根本就不把我们这些狱卒当人看。他们见苏轼坐在牢房的乱草上,口齿微动,问苏轼是不是在诵经,苏轼笑着回答他们是在诵一首旧诗,狱卒既钦佩又好奇,苏轼你落难至此地步了还有心思诵诗,随即问苏轼能否将诗读来一听,苏轼也不推脱,说这是些你们御史大人的:“七尺顽躯走尘世,十围便腹贮天真。此中空洞浑无物,何止容君数百人”,狱卒听后皆大笑。
人生如梦(5)
李定觉得一个人辩不过苏轼,在家想了三天,终于想出个法子,让比较有学问的张璪坐首席,陪着自己审苏东坡。这个张璪祖上本是南唐的史官,入宋为翰林学士,张璪未及弱冠就已登第,学术颇有家风,但张璪起初不明苏轼何罪,后来才知道这实际全是在穿凿附会地给苏轼扣帽子,所以此次张璪完全是碍于李定的情面才答应作陪的,让他坐首席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李定无奈只能又是自己开问,苏轼我让你想了三天,估计应该回忆起自己的罪行了吧,我劝你还是早早把诽谤朝政、讥讪君主的事招供了好些,免得多吃苦头。苏轼仍旧不改三日前的态度,你说我苏轼诽谤讽谏,这话太空,也不易分清楚真假,请你李大人开出条目来,我可以一条条解释,绝无诽谤之句。
李定要的就是这句话,苏东坡只要肯开口,那么就势必顺着自己的圈套钻进去。李定拿出几张纸,照着读了出来:
一
烟雨濛濛鸡犬声,
有生何处不安生。
但教黄犊无人佩,
布谷何劳也劝耕。
二
老翁七十自腰镰,
惭愧春山笋蕨甜。
岂是闻韶解忘味,
迩来三月食无盐。
读完便问台下的苏东坡,这是你的诗句不?苏轼当然承认,这是自己的诗不假。李定问他这两首诗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在诋毁圣朝与圣上么?有生何处不安生,老百姓日子过得好好地,怎么不安生了,三月无盐食你怎么知道人家没盐吃而且恰恰就是三个月呢,全是诽谤,全是造谣,我知道你苏东坡写这诗的意图就是为了阻挠朝廷的新法。苏轼解释,这些诗完全是赤心事上、忧国如家的,绝无一首出于恶意,在密州任职期间,自己也曾上书过韩丞相,说的就是盐务问题,两浙一代以盐获罪的人有上万人,人所共知,我只是知无不言、具陈实情罢了。
李定接着问苏东坡,那么“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指的是何事,是不是嘲讽圣上?苏东坡笑李定笨拙,说这句话的意思其实和谢表里“议论阔疏,文学浅陋,凡人必有一得,而臣独无寸长”是一样的。
李定心想,对了,还有谢表里的这句话,你不说我到差点忘了呢。苏东坡,你说你自己“文学浅陋,独无寸长”是不是在自夸?天下人都知道你会写诗作词,为什么在圣上面前假谦虚,惟恐别人不知道你有才是么,分明是欺君妄上。还有“一朵妖红翠欲流”是你的句子吧,你为什么以牡丹讽刺力图改革的朝廷官员。苏东坡觉得好笑,我写诗赞的是牡丹,感叹的是造物的精巧,怎么会与政治有关,真是扯谈。李定再问“敢向空时怨不容”你这句诗嘲讽的是谁,朝廷怎么得罪你不容你了,你对它怨恨这么深。苏轼解释说,这句诗的典故来自孔子,不怨不容,指的是孔子不干预朝廷的事。
苏轼毕竟是苏轼,天赋灵慧,对答如流,十年间所作的诗句无一不能背诵,引经据典,如数家珍,李定口才根本不如他,但又要往他头上硬扣“罪状”,急得背地里跺脚。最后终于拿出杀手锏来,对着堂下的苏东坡吼道:
凛然相对敢相期,
直干凌云未要奇。
根到九泉无曲处,
世间惟有蛰龙知。
——《咏桧》
好你个大胆的苏东坡,前面的诗句算你自原其说了,这首诗你怎么逃脱罪责,“蛰龙”喻的是谁,一看就知道你苏轼有不臣之心,你好大的胆子啊,居然敢嘲讽皇上。苏轼欲分辨,李定立即大声制止说台狱岂容你张狂狡辩,既然你苏东坡有了不臣之心,那必定有援党,下去写供词,赶快一一交代。
待苏轼回到大牢,李定回到家一阵郁闷。心想苏轼入狱了他家连一个帮他来说话求情的人都没有,要是换成其他显官,平日威风凛凛,一入台狱早就吓得屁滚尿流,黄金白银美女俊婢自会呈上门来,这个苏轼真是又臭又硬,难道我李定拿他没办法了?连夜和舒亶、何正臣商量,说就目前掌握的这些证据还不足以定他苏轼的死罪,最后决定让有司下文到曾任职的各州。让各州搜集他遗漏的诗稿,再派官员赴苏轼家搜查罪证,双管其下,非致苏轼于死地不可。
人生如梦(6)
何正臣真是个勤快人,得到李定命令后连夜南行,在南方的河道里他们居然与苏家搬家的船只相遇,何正臣忙差遣吏卒截住此船,上去搜查,起初何正臣看见船仓中箱笼沉沉,以为是无数黄金白银,打开一看竟然全是书卷。何正臣不死心,难道这个苏轼连守三州,真的一尘不染两袖清风,肯定是另有所藏,没被发现而已。于是他加大了力度,命各州一定要多搜集苏轼的贪污受贿的“帐目”,搜集来搜集去只有杭州一州上交了“帐目”,交的是什么呢,是百来首脍炙人口,遗留民间的诗,老百姓名之曰“诗帐”,何正臣气得瞪眼吹胡子。回到京城把情况告诉李定,李定无奈,只好再次开列审问条目,加紧让苏轼写供词。
纸和笔有了,供词是不会写的,因为苏轼心地坦然,无罪可供。自幼便知学以明理、文以述志,今天以诗文获了罪,也心安理得。若真什么也不写,这些李定拿来狱中的纸和笔岂不白白浪费了,正好,借此机会可以把那些诗句作些诠释,以免世人不知当初我苏轼写诗的用意。按照审问的条目,苏轼先把原诗凭记忆写出,然后交代原由,注明诗中典故的出处,终日以草为席,盘腿坐地。狱中潮湿闷热,阴暗污浊,又无烛火,只能熬得两眼昏花、腰酸背痛。也真难为了他,花了大半个月时间,苏东坡总算按条目写了出来,审读再三,发觉已无错讹,便交给了李定。李定不管你上面招供不招供,只要有你苏轼的字在上面,有你画的押,这张纸就成了供词,十月十三号,李定给苏轼定的罪名是“怀不臣之心,成叛逆之实,以诗文辱君枉法”,然后乐颠颠地把这张手供以及仔细搜罗的二十二首“反诗”呈给了神宗皇帝。
三
神宗皇帝本来就为新法的事操着心,这回看了李定呈上的苏轼手供以及二十多首诗,顿时大怒,我神宗君临天下十三年,虽然不及贞观开元时的盛世,但也算天下太平,有所建树的,王丞相的新法变革为我们大宋带来了新的面貌,怎么独独你苏轼却颠倒是非,把我苦心经营的新法说得一无是处。固然新法推行时是有些磕磕绊绊的,但三年就改观了,怎么独独你苏轼十年还不回头,对新法的成见难道这么深么,真是居心叵测,实不可赦。神宗又想起当年苏轼拟对御试策时,傲慢狂悖,至今仍然桀骜不驯,实在是可恨极了,真恨不得马上推出去杀了,这样才痛快。可是一想大宋祖宗家法规定,不杀朝士,这个规矩已传了五世了,自己不能从此开戒,所以犹豫不决。李定则在一旁上窜下跳,希望神宗下令立即处决苏轼。
这个时候苏轼的几位知己好友,包括王安石在内都纷纷奏疏给皇帝,劝说他不能杀苏轼。其实王安石此人是真君子,他提出的变法最终走了样,关键问题就在识人用人上,比如李定这样的人是王安石曾经力荐的,却没想到正是这帮人让变法之路越走越窄,弄得朝廷乌烟瘴气。王安石对苏轼是非常佩服的,苏轼当初反对变法,他当然有气,但这只是政见不一而已,他们和而不同,私下还是互相佩服的。如今皇帝要杀苏轼,王安石当然坐不住了。还有苏轼的忘年知己,三朝###张方平,在一封恳请神宗皇帝原谅苏轼的奏疏里,他这样情真意切地写道:
臣不详轼之所坐,而早尝识其为人,其文学实天下奇才……顷年以来,闻轼屡有封章,特为陛下优容,四方闻之,莫不感叹圣明宽大之德。今其得罪,必缘故态。但陛下于四海生灵,如天覆地载,无不化育,于一苏轼,岂所好恶!自夫子删诗,取诸讽刺,以为言之者足以戒;故诗人之作,其甚者以至指斥当世之事,语涉谤黩不恭,亦未闻见收而下狱也。
——《续资治通鉴》卷七十四
好一个天下奇才,神宗最讨厌的就是这句话。这要不是三朝###张方平求的情,神宗说不定因为此四字再加重对苏轼的惩罚呢。天下奇才,神宗觉得没了你苏轼大宋就无文章高手了?就算你是天下第一,总也该给些我皇帝情面吧,那些乱七八糟的诗里写的是什么,哪一首没有讽刺朕,没有讽刺变法?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人生如梦(7)
苏轼已真正走到了死亡的边界,在李定的蛊惑下神宗都发怒了,还有谁能救得了他?太皇太后,现在只有她能说服神宗。这段时间太皇太后久病不愈,神宗入宫经常进宫问安,太后问神宗为何面无喜色,神宗说最近有位官员写“反诗”诽谤朝政,现在正准备对他动刑。太后问到莫非是苏轼,若是他的话切莫急于用刑,仁宗在时对苏轼的才华非常欣赏,还有他的弟弟苏辙,当初他就说为后世子孙留了两个太平宰相,苏家兄弟都是可以重用的人,断不可盛世杀贤才。神宗愕然,只能不语。有太皇太后发话,苏轼终于可以免却一死,这位太后可以说为整个宋朝做了件功德无量的事。
苏轼在狱中已无所挂碍,准备一死,一日写了两首绝笔诗,是给弟弟苏辙的。李定吩咐过有司,苏轼只要有片言只语写下就得呈报,随即这封给弟弟的家书也作为预备的“罪证”传到了神宗皇帝那,皇帝一看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谙自忘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家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今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困。
——《狱中寄字由》
神宗皇帝觉得这个苏轼真是个大诗魔、大怪人,临死还要过诗瘾,再说我不是还没下令让你去死么。还算你能知罪,没把我皇帝忘掉,并且知道了自己迂阔偏激,要不是太皇太后为你求情,也许真已开杀戒了。神宗皇帝被感动,下令暂缓处理苏轼。这个时候太皇太后忽然驾崩了,临死时在遗言里也涉及到了苏轼,再三吩咐不可杀之,神宗一一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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