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见他着了凉?前天挖塘,在稀泥里站了一天;昨天车水又脱了棉衣,晚上开队委会我就听他说话嗡嗡响,喷嚏打得厉害呀!”
“呵,这个……昨晚开完队委会回来才吃饭,我见他强着往肚里咽,出气呼呼响,料定是病了,可问他,他说没病呢!”
“哎呀,你真粗心!”
“真是呢。后来我想想不对,忙叫我家老汉去设个法儿。他马上拿个铜钱,又端上点清油,跑到老夏屋里,人家正在本儿上写东西呢。我老汉东说西劝,把老夏按在床上,掀开背上的衣服,用铜钱蘸了油往脊梁上刮呀刮呀,直刮得背上发红发紫才住手。……这法儿很灵验的。我家那个平常里有点伤风头痛,总不吃药,我就拿这个法儿收拾他,嘿嘿……”
“哈哈……不过,喝一碗药汤不更好吗?”
“那倒是。等着,我叫门去。”
杨大婶一脚跨到篾笆门前轻轻叫着:“老夏,老夏,开门呀!”
邓二娘也上前叫道:“老夏同志,快请起来一下……”
杨大婶摆了摆头,莫可奈何地说:“你看,睡得多香!”
邓二娘点头赞同说:“是呀,越累睡得越香!可还得喊醒他呀!”
杨大婶不得不放大喉咙叫道:“老夏,夏书记……哎,还是不醒呢!……”
邓二娘觉得奇怪,伸手去把门轻轻一推,吱一声响,门就开了。她探着身子对屋里叫了声:“老夏同志!……”
这时,牛儿又在院里西墙根下叫开了:
“杨婆婆,快来看呀,夏伯伯的自行车飞到哪儿去啦?”
杨大婶大吃一惊,忙朝院子里跑:“这几天没骑呀,会到哪儿去了呢?”看看真的不在了,又忙跑回来,拉着邓二娘跨进小屋去。“哗”一声,划了火柴,点上煤油灯一看,这一惊更是不小。只见:床上那蓝底白花的被盖叠得方方正正,草席儿面上光光的没一丝儿灰尘;小桌上齐整整放着一堆书报;一件黄帆布雨衣挂在墙上。……哪有个人影儿呢?
杨大婶惊得直摇头,一ρi股坐在床沿上。
邓二娘把她的棕皮袋儿装的沙罐往桌上一放,笑道:“我的大婶子,我说你粗心么,真不假!”
“是呀,上哪儿去了呢?上哪儿去了呢?”杨大婶直愣愣望着墙壁,喃喃着。
牛儿站在门口,像钉在那儿,一动不动,大张着嘴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
邓二娘细想一会,说:“大婶子,这不怪你。这会儿,人不在屋里,那准是有事去了。”
“是呀,可是啥子事使他连觉也不睡呢?他还病着的嘛!”
“大婶子,你可要知道:老夏不单为我们这一个队呀,他心里还挂着全县哩。想想看,百十里方圆地面,百多万人口!你晓得不?光种棉花的庄稼地,就是四五十万亩……这些,全装在他心里,全要他操心呀!”
“对了,你这话一点不假。”杨大婶一下高兴起来,两手往腿上一拍,站起身子,说道:“我家老汉也像二嫂子你这么说过。他,他说的可比你说的还要大!”
“哦?”
“他对我说:‘人家老夏心里装着五湖四海,普天下穷人闹革命的事,他都关心着呢!’”
“是呀!这就叫……胸怀全世界吧?”
“我那老汉还说:‘人家老夏来,我也变了,变得来一天不听人念念报上的事儿,心里就怪发慌的。’你看,那个鬼老汉,他对如今外面的世道也操着一份心了!经常听他问老夏这个省呀那个国的!……哈哈哈!”
就在这两个老太婆对着油灯叨念个没完没了的时候,在天色麻麻亮的县城里,从县委会那宽大的门口,飞出一辆自行车来。没等大门上守机关的人挥手告别,车儿已经穿过宁静的大街,驰向城外的公路去了。
骑车的是个五十上下的结实汉子,穿一身浅灰布棉衣裤,上衣敞开着,里面扎着条深蓝色围腰,裤管上满是还没干透的泥点子。在他那顶棉布帽的帽檐下,亮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宽脸膛,阔下巴,脸上肌肉坚实得像刀刻就一般。谁见了都会想:“这人像石头一样结实!”他没费多大的力气蹬车,可车子跑得风快。在他身后的小货架上还坐着个人,这是一个黑脸膛、白胡须的壮实老汉。他用肩膀紧紧靠着骑车人的背脊,两手抱在胸前,仰脸望着天,像坐在家里的靠椅上一般乐呵呵的。
霎时,自行车已飞过二十多里。当车子一个急转弯,离开公路驰向一条新修的机耕路时,骑车人回头对他的“乘客”说道:
“老杨哥,你看前面那阵势!”
老汉伸长脖子,从“司机”肩上向前望去,高兴地“唔”了一声。
这阵,天已大明。透过薄雾,看得见前面那些扛锄头、担竹筐的社员出工了,大伙儿像潮水般涌上山坡去。
“老夏回来啦,老夏回来啦!”有人高喊着。
社员们停下脚步,一迭连声喊着:“老夏同志,夜里不睡又上哪儿去了呀?”
“夏书记,又是一夜没睡吧?哈哈哈……”
车在人们面前停了。杨石旺老汉脚杆一伸,稳稳站在地上,两手叉腰,望着大伙,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倒先笑了。
老夏也微笑着望着大家。牛儿上前接过老夏的车子,说:“夏书记,我替你推回去。”可是一离开人群,便翻身上“马”,顺着新铺的机耕路“撒欢”去了。
邓二娘快步走到老夏身边:“你看见了吧,昨晚开会说的事,队长领着大伙儿已经干起来了!”
杨石旺老汉把手一挥,大声说:“不光我们队干起来!夜里老夏飞车回县,把原想今儿个召开的电话会,提前了几个时辰……哈哈,今日今时,全县几十万亩棉花地,想必都按会上的布置干起来了!”
老夏把手一举,大伙立即静下来。他甩一把脸上的汗水,把帽檐往上一推,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同志们,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这真是千真万确的!这几天,我们全县贫下中农、社队干部,在批修整风的推动下,大闹春耕,干出了不少成绩。为了总结经验,相互学习……石旺哥和我,嘿嘿,夜里赶了点儿路。我们向县委的同志作了汇报,还在电话里向各地交换了意见……大家对你们的经验很同意,对同工同酬的政策也决心进一步落实。……同志们,干吧!”
人们一齐欢腾起来。
这时,邓二娘轻声对老夏说:“黑更半夜的,叫大伙儿多不放心!”
老夏也轻声说:“嗨,我刚推了车子,轻轻开门往外走,石旺哥像个影子样不知从哪儿钻到我身边,定要给我做伴!嘿嘿……”
邓二娘赞许地望着杨石旺,说:“这才是呢!”接着,又担心地说道:“上半夜是月黑头呀,伸手不见五指,要是摔一跤,多不好!”
老夏会心地笑了。
杨石旺老汉回答道:“全不怕!老夏说了,这儿……”他拍着胸脯说道,“这儿装着个红太阳呢!”
这时,太阳刚从山头升起,大地一片金灿灿的。在欢笑声中,人们前后簇拥着老夏,向山坡地里奔去了。
杨大婶手上提着邓二娘那个棕皮袋儿装着的沙罐儿,急忙忙地奔出门来,喊着:“老夏,老夏……”邓二娘指了指夏书记远去的背影,莫可奈何地笑道:“大婶子,你把它煨在灶洞里头吧。哎,这个人啦!……”
一九七三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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