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新如笑得像个天真的孩子。
收购点设在东场口,临时借用粮站的一幢破旧仓库。仓房门前放着一张桌子,旁边是一台磅秤。过秤的,领款的,排成两列长长的队伍。一筐一筐的橙黄|色或淡青色的无核蜜橘,从磅秤上抬下来,抬到仓房中去。小小的场地上,人们的欢声笑语,司秤员报数的声音和出纳员拨算盘的滴答声响成一片,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橘香。
马新如来到这里,先是久久地站在场地边上,望着仓房前面的盛况,说是“望着”,不如说是在欣赏着眼前这一幅兴旺的生机勃勃的画图。在局外人眼里,这只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买卖。只有在马新如眼里,这景象才具有特殊的意义,他从这里看到了自己日以继夜的辛劳,看到了成果和胜利,看到了庙儿山建设事业的成功。他差不多有点陶醉了。
他向司秤员走去。立即,人们一迭连声地招呼着:“马书记早!”“马书记,你好!……”
“收了多少?”他乐不可支地问司秤员。
司秤员停止手上的工作,一边揩汗水一边向出纳员转过头去:“喂,马书记问收了多少?”
出纳员停止手上的工作,随口答道:“快上十万大关了!……细账么,晚上才算得出来。从我手上发出去的票子,毛算一下,是这个数……”
“好吧,你们抓紧干吧,时间不早了。”
司秤员抬头问了一句:“明天还继续收么?”
“当然继续收!”马新如把手一扬,“这还用问么?”
司秤员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掉头向仓房大门望了一眼,低声说道:“赵技术员来了,她对我们大发脾气,‘刮’了我们一顿……”
“是么?”马新如依然笑着。赵玉华发个脾气,又有什么关系呢?在他看来,那是完全不必介意的。她既不是县委书记,也不是颜县长本人。不过,马新如心里并无蔑视赵玉华的意思,他对司秤员安慰道:
“没关系,赵技术员就是那个性格,挺认真的。她批评你们,你们听着好了。没关系的。”
“还有颜县长呢!”
“什么?!”
“颜县长和赵技术员一起来的,这会儿正在仓房里哩!”
“哦……”马新如怪自己怎么会突然忘了赵技术员原是同颜县长一道出门的,他不正是要找颜县长么!……她们在这儿,显然,她们没有听到广播通知。
这样想着,马新如朝仓房大门走去。
仓房里光线很暗,极高的小小的窗洞不能把更多的阳光带给这个巨大的空间,高高的房梁上不得不挂上一只电灯,即使这样,这里面依然显得黑森森的,只能见到堆积在地上的柑橘,像小山似的。赵玉华两只空手神经质地绞着,站在柑橘堆前,影影绰绰地看得出她正在生气:脸色相当阴沉,而胸脯——平日里从来不曾引起人们去注意一下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加工厂的会计站在她面前,低着脑袋。而颜少春则从仓房的深处更为阴暗的地方,向站立在大门口的马新如走来了。
“颜县长。”马新如招呼一声。
“唔,你来了。”颜少春微微点头,随即向赵玉华说道:“小赵,马新如同志来了,你们谈谈吧。”
听这话,马新如有点莫名其妙,但随即就明白了。他看见赵玉华向他转过身来,满脸怒气,狠狠地瞪着他。
“啊?什么事呀?”马新如故作镇静地问。他心里正在猜测着究竟出了什么事。赵玉华平日在他面前从不低声下气,可也从未有过怒目金刚的时候。在他的记忆里,她永远是那么平静、沉默、不卑不亢、不显山露水,因而他也未曾认真注意过她。此刻,故作的镇静,却难以掩盖他的惊愕,从她那怒火中烧的大大的眼睛里,他仿佛看见了一种从来不曾见过的、与自己差不多的东西,是什么呢?他一时想不出来。须知,在庙儿山,没有哪一个干部敢于用这种眼光在他马新如面前表示不满……他直直地望着她,等她说话,等待着她发火。
然而,他看见那对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渐渐地变得湿润了,罩上了一抹泪光。
她终于什么也没有说,掉过头去。
“小赵,冷静一下,别这样。”颜少春拍拍赵玉华的肩膀。接着,转向马新如说道:“我们刚刚回来,经过这儿……小赵同志认为,你们这样大量收购柑橘,这样堆储,是不行的,会造成很大的损失……马新如同志,这样重要的事情,涉及到技术性的大问题,你为什么不在事前和小赵同志商量商量,听听她的意见呢?十万斤鲜果,成色不一致,这样胡乱堆放着,加工厂又不能马上开工,堆上几天,会出大问题的!你想过那将是一个什么后果?”
颜少春尽量使自己平静地说着。而马新如心里却怦怦地跳动起来。为什么自己竟然就疏忽了储存柑橘这样重要的问题呢?
会计脸色苍白,可怜巴巴地说道:“马书记,我的责任。这事,可怎么办?……”
马新如不要听这样的废话,他挥了挥手,阻止会计往下说,而心里却又烦躁起来了:真他妈见鬼,一切都这么不顺畅,所有的霉头都凑在一起来,每一件事你都得亲自去做,要不就给你摆下乱子。柑橘怎么堆放,这能算个什么问题?可眼下,就给弄出问题来了!……
他对颜少春说:“我看,这样堆着,几天也出不了什么问题,加工厂再过几天就开始生产。”
颜少春问道:“几天?”
“三天吧!”
“三天?能行么?”
“没问题,老刘亲自钉在那儿指挥呢!”
赵玉华背对他们站着。为自己刚才的异乎寻常的激动,感到难以言说的羞愧和自怨。前一会儿,她很气愤,是的,因为这些人收购的柑橘没有严格检验,没有分等级堆放,成熟的、半成熟和未成熟的、霉损的、带病的,全都胡乱堆放在一起,而且堆得像小山似的,这样严重违反鲜果储运规程的事,怎能叫这个既懂得栽培、植保,又懂得储运和加工的全套学问的技术员容忍呢!可是,气愤归气愤,为什么要那么不由自主地涌出眼泪呢?而且是当着他的面……她不愿深究自己突然流泪的原因,她恨自己,因为她意识到那原因。人在这种时候,多半都能够掩饰那种隐情,并安慰自己说,谁也看不出什么来,事过境迁,就会忘记的,更何况,她并不是那种感情外露的人呢!……当她想着这些的时候,颜少春和马新如的对话依然清楚地触动着她作为技术员的思维,她转过身来,接过他们的话茬,断然说道:
“不行,一天也不行。如果不马上进行翻检、分堆,会烂掉很多的。”
她语气是平静的,却是不容商量的。
马新如顿时愣住了。他自己是用这种口气对别人说话的,他不习惯听到别人也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按照他平时的性情,会马上发火了,但此刻,却发不出火来。因为发不出火,就感到浑身的不自在,像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紧紧缚住了身子似的。他一言不发。
颜少春说:“那么,就组织人来翻检吧。新如同志,你赶快安排一下……在这节骨眼上,可不能出问题呵……安排完了我们回公社谈谈去。”
“好吧。”马新如闷声闷气回答。赵玉华忙说:“你们回去吧,这儿由我来安排翻检。”
“你?!”马新如没料到赵玉华会主动承担这份对她来说是额外的工作。
赵玉华没有回答他,却接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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