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必须停止收购……”
“什么?你说什么?”马新如更没料到她用这种命令式的口气提出这个使他绝对不可能接受的意见来,不由大为光火了。他忍了忍,才这样回答道:
“收购的事,党委定了,你不必管。”
赵玉华说:“如果党委决定是错的,造成了霉烂损失……”
“你不了解情况,赵玉华同志!”马新如打断她的话,“……无论如何,要继续收购。霉烂的问题,不是正在解决么!还有什么问题,我负责。”
颜少春说道:“好啦,收购的问题,再说吧。玉华同志在这儿组织人翻检,我们先回公社去吧。”
马新如转身走出大门,看见老邱迎面走来,邱副书记露出大惊失色的神态,问道:
“怎么?听说出事啦?柑橘霉烂啦?”
马新如见他这副模样,气得直咬牙。颜少春忙回答:“没有的事,不必这样大叫大嚷的,老邱同志。”
老邱向仓房里扫了一眼,目光里不无疑虑之色,嘴上却十分谦恭地回答颜县长:“是,是……”说着便转身走去。
随后,马新如和颜少春也急匆匆地回公社去了。
十一
所谓“翻检”,就是把这堆像小山样的橘分出等级来,把那些带病的和损伤的剔出来。这并不是太复杂的工作,但却相当的繁重。主管收购工作的会计,自知是由于他的疏忽大意而犯下这个“错误”,为了弥补过失,在赵技术员的严格指导下,干得十分卖力。他按照赵技术员的吩咐,从附近找来十几个年轻力壮的社员,帮助完成这个任务。赵玉华先是教他们怎么分级,怎样堆放,随后就和大家一起干。
空气里弥漫着橘香,橙色、青色和红色的果实在她怀前流动。她能从这些果实的形状和色泽上分辨不同的品种,庙儿山的柑橘有哪些品种,哪些最适宜于在庙儿山种植,哪些发展前途大,哪些最容易染病,哪些应该逐年淘汰……她知道得最清楚。在她的眼里,面前这些果实是有生命的,她热爱它们,它们占据了她生活的大部分。每年冬天,她回城探望父母,大城市繁华喧闹的生活不属于她,使她感到寂寞。只有当她在大街上或别人家里看到一盘一筐的柑橘,闻到那熟悉的橘香时,她才觉得生活是美好的、充实的,生活需要她。她的心被系在庙儿山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起伏绵亘的冈丘上和绿色的果园里。她从小就是个爱幻想的姑娘,但她生活在实实在在的土地上,她一刻也不愿离开她的土地,而又时时沉浸在诗意的幻想中。她自身的矛盾,使她个人生活得并不好。她对待工作和事业的热忱、认真、执著的态度,和马新如、刘明久,以及所有忠心耿耿地工作着的人们,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然而,在她内心深处,有些时候却又隐约地感到那种站在生活之外的人难以剪除的孤独与烦愁。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她爱幻想么?可是,她并不曾有过什么不切实际的“非分之想”呵……那么,和马新如比较,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为着工作和事业,为着庙儿山的现在和未来,他们不是一样在辛勤地劳动么?她的汗水并没有比别人少流呵!
“赵技术员,时候不早了,是不是明天再继续翻……”加工厂会计怯生生地问。
赵玉华直起腰来,看看表回答道:“不行。”
会计面呈难色,小声对赵玉华说:“唉,赵技术员,你是晓得的,为这个厂,恼火哟!困难一个接一个,虽说是,上边有马书记领导着,马书记他办法多,干劲大,刘主任也是挺有能耐的,可到底是‘手长衣袖短’呵……就说收购柑橘这事吧,党委说一声收购,就开秤收购,好,我们服从党委的决定。可是,钱呢?没得钱呵!只说是上边还有一笔贷款,却没有拿到手呵!你知道么?今天从哪儿抓来的钱?唉……我是会计,财经上的纪律严得很,我有责任呵!我怕今后写检讨……再说吧,这收购站,也该有一个正式的班子、怎么能叫我来一把抓呢?我又不懂得分级打等的技术,我想,反正都是社办,‘肉烂在锅里’,就这么收了一大堆……我实在是干不了这个,赵技术员,请你向马书记反映一下,我不干了……”
要在平时,赵玉华听到这些话,准会不冷不热地那么“哼”一声,不理不睬的,可这会儿她却认认真真地回答道:
“徐会计,干工作,还能没有困难么?特别是这样的新的工作,从前庙儿山谁也没办过工厂。万事开头难嘛!可不能撂担子呵……其实,果品储运加工方面的技术并不是很复杂的,我从前在学校也学过,只是……”说到这儿,她突然停住了。她觉得说这些没啥意思,便改了话题,说道:
“我看,今晚必须加个班,争取明天翻检完毕,要不会造成损失的。既然加工厂面临的困难很多,就更不应该疏忽大意了。请你给大家安排一下今晚上加班的任务吧……我在这儿和你们一起干。”
会计不好意思推脱,只得点头答应。
但赵玉华想了想又突然问道:
“你刚才说从哪儿弄到这笔钱,这是怎么回事呢?怎么又提到财经纪律呀?”
“这……”会计显出十分为难的样子,他心想这件违反财经纪律的事关系到马书记本人,该不该向这位技术员透露呢?
赵玉华看他欲言又忍的样子,不免有点不高兴。她想:我问这个干什么?我本来并不要关心这些事情的。她说:
“没什么,我不过随便问问……好啦,你安排一下今晚加班的工作吧。”
会计说:“好的,好的……”他转过身去。但又立即回转身来,犹犹豫豫地低声说道:
“赵技术员,这事你可别告诉别人……钱,是马书记下的指示,从农机站的公积金挪用的,当时,文站长就不敢承担子,信用社也想拒绝支付,可马书记下了死命令。”
“唔……”
“文站长怕吃罪不起,肯定会向县农机局报告这件事情。将来上边理抹下来……要只是写个检讨就让过去,也好,只怕不行……”
“那么,贷款呢?不是能向银行贷款么?”
“贷款已经花光了。追补计划送上去,正遇上县里有人对社办工业吹冷风的时候。银行最是看风使舵的呀!这,你还不明白么?”
“哦,是这样……”
“这些事,马书记不准向下传,不让社员们晓得,甚至有的干部都不知道。怕的是影响大家办厂的积极性,困难啦,麻烦啦,挨骂啦,他一个顶着,想方设法去和上面周旋应付,有些部门制定的改革只顾自家利益,马书记胆子大,就给他们顶回去……为这个社办工厂,马书记真是费尽了心血。下边拥护他,可县上说他怪话的人不少呵!什么‘个人主义’啦,什么‘风头主义’啦,什么‘违法乱纪’啦……帽子一大堆!前些日子不是传说他要升官么?那是真的,要调回县委当农业部长。可现在,怕是要吹了,我听县里传出的小道消息说……呃,赵技术员,我不明白,为什么同是一个人,一会儿被说得很好,一会儿又被说得很不好呢?……前几年发展果树的情形也和这差不多,一会儿,挨通报,被批得一无是处,一会儿呢,又把马书记表扬得上了天,吹得天花乱坠,组织了好多公社的人来参观取经,踩坏了庙儿山多少庄稼;一会儿是‘资本主义典型’,一会儿是‘社会主义典型’,……赵技术员,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呵?”
会计的话匣子打开,就再也关不住。他知道赵玉华在公社里是个“不管闲事”的人,就更无顾忌了。他继续说道:
“这些‘社办工业’算个什么呢?别看报纸上、广播里吹得那么了不起,其实呀,它在有些老爷们眼里,就像个私生子一样,像个没户口的私生子,没娘没老子的孤儿!到处受气、挨打,遭人轻贱!连我们这些搞‘社办’的人,出去都低人一等……”
赵玉华对此感受不深,因此无法对他表示同情。她认为,这不过是一般的牢骚罢了,也就没有认真去听。她的思绪停留在刚才会计偶然提到的几年来庙儿山发展果树的风波,那些情形她最清楚了,那些风风雨雨、恩恩怨怨,那些欢乐与忧愁,虽说已属于过去了,然而,有些事情,却是不会过去的。劳动的汗水没有白流,辛勤的耕耘已赢来了丰收。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虽然她付出的不仅仅是智慧和汗水,还有青春的年华,还有幻想和期待。“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话也不尽然,赵玉华在心中种下的爱情的种子,不是就没有收成么……失望?惆怅?不。也许,当年本来就不该播下那颗种子?
……橙色的、绿色的、红色的柑橘从她手上飞快地流动,分别流进身旁的几个竹筐。散发着橘香的巨大的仓房里,光线更渐暗淡下来。会计已经关闭了他的牢骚匣子,正给在场的十多个社员安排加夜班的事情。随后,对赵玉华说道:“好啦,大家都回去吃了晚饭再来,赵技术员也请回吧。”
赵玉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同时停止手上的工作,揩揩手,和大家一道走出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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