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罗子华是个黑脸膛小伙子,矮壮结实。三年前,脸没有这样黑,身材也似乎清秀些。那时他是共青团县委副书记。县委每年都要充实或调换一批公社干部。罗子华是主动申请下来的。他雄心勃勃地接任了莲花山公社党委书记的职务,成了全县最年轻的党委书记,刚满二十六岁。莲花山又大又穷,每年吃国家仓库粮食,少则几十万斤,多则一百多万斤。他决心要改变这个面貌。但是,三年过去了,面貌没得改变,反而拉下一ρi股经济债。他是不能再干下去了。他也自觉没脸,对不住县委、对不住全体社员,不能不下台,窝着一肚子气,递了请调报告。
报告很快就批下来了。
山区边远地方的干部,虽说平日里吵吵闹闹,有过不和气,但临到其中一位要调离此地,不论是高升、还是降职,都还是有几分依依难舍,临走时,总是要凑起股子来大吃大喝一顿,以表示饯行之意。
负责筹办这种盛宴的主持者,照例是党委副书记老齐。老齐是莲花山的元老了,从前任乡长,后来任社长、副书记,二十多年来,一把手不知换了多少个,像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饯行的事他也不知操办过多少次了。他和公社的老炊事员一起,有条有理地干着买菜、割肉、劈柴、烧火等等繁重的劳动。
据说,老齐并不是不能当一把手的。只是因为他没啥文化,现在年岁大了,才没提拔他。老齐自己对人说,他不计较这些,罗子华虽然比他小二十多岁,排在他前边,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可是有人却背地里议论:二十多年来,所有调来做头头的,要么,是因为和老齐搞不好关系,走了,要么,就是被老齐挤跑了的,有人甚至说,这老头子本是莲花山的“鳌鱼”,他要动一动身子,山都会摇的,不过,这些话也不见得有什么根据。你看,他不是挺老实的么:他一早就下山买菜,背着个大背篼,汗流满面地回来。从罗子华的房门前经过时,还特意关照说:“你今天就歇着吧,啥也不要操心了。”
罗子华在他屋里闷坐着,不吭声。
往日,随着曙光来临,公社院子里就响起罗子华那略带沙哑的声音,他大声地和公社的干部们说话,安排当天的工作。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罗子华已经出现在山间小路上了,今天到这个大队,明天去那个大队。要么,他就整天蹲在公社兴办的纸厂、酒厂里跟社员们一块干活。近几日,却一反常态,人们再也见不到年轻书记的身影了。
今天,他睡得很迟。没有出来吃早饭。老炊事员在他窗下忧心忡忡地徘徊很久。今天公社干部们的脸上都失去了笑容,放下饭碗就背起草帽下队工作去了。他们是不忍心看到罗子华的落魄相。他们平时对罗子华的主观、武断是有意见的,可到这时,大家都愿意原谅他了。在他们心里,罗子华虽有缺点错误,但到底是个难得的生气勃勃的改革者,一个不为自己利益考虑的领导人;换一个来,谁知又能比这一个强多少呢?难说……
罗子华起床以后,仍把自己关在屋里。这是一间长条形的土屋,办公室兼卧室,中间隔着一道竹篾墙,篾笆上糊着报纸。屋子坐落在公社大院的后方。公社大院是一座庙宇改建的,这间屋正处在庙宇后殿,高高的土墙挡住了光线,屋里阴暗潮湿,每到夏天,后山墙外的岩石缝就流水,山泉水渗透进来,墙脚长出一朵朵苍白的蕈子。年轻书记整年累月的白天大都在外面,只有晚上才落屋,他上床就能呼呼睡去,因而并不觉得这小屋有什么不好。
此刻他坐在床沿上,两手撑着床沿,弓着背,两眼漫无目的地望着面前的墙壁。三年前糊在墙上的报纸,如今早已泛黄,黑体大字的标题倒还依稀可见:
“……步子再大一点,方法再多一点……”
“必须让社队有更多自主权!”
“依靠市场调节,搞活农村经济。”
“三论市场调节对发展社会主义经济的重要作用。”
…………
他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站起身来。
这么闲着干什么呢?总得做点什么事吧。他踱到外间办公桌前坐下。他觉得该写封信,把一切情形都写上。但是,给谁写呢?给母亲写?她老人家不识字,而且也无须向老人家诉说他此刻的心境,说了她也不懂得。那么,给团委的小夏写?……不,没有必要了。旧情已经断了。因为她是个最实际的姑娘,她说过:“你那么卖劲,工作干得越出色,十年八年都休想调回县城,我们怎么安排家庭?”当时,他批评她思想落后。如今看来,也正是,因为工作干得不好,没到十年八年,就调回县城了,唉……但是,他觉得更不必给她写信了,关系也不需再恢复了。虽然她长得很漂亮,她家的老人都很喜欢他。
公社秘书小杨在院子里喊:
“罗书记,接电话!”
罗子华把门打开一条缝,伸出脑袋来,不无烦躁地说:“小杨,你去叫齐书记接吧,不要叫我了。”
小杨到灶房叫齐书记去了。
一会,老齐兴冲冲地来到罗子华门外,他系着围腰,两手沾着菜屑和油腥,不进屋,站在门外告诉罗子华,电话是县文化馆馆长打来的,说是明天上午,文化馆借辆小汽车上山来接人、拉行李。
“咋个?你还一点没有收拾么?”老齐把脑壳往屋内一伸,说,“衣服、铺盖也该洗一洗呢……”
罗子华站在屋里回答:“不用洗了,去了再说吧……哎,老齐,进屋坐坐。”
老齐是很少跨进罗子华屋里来的。他看不起这个年轻人。他的儿子比罗子华大两岁。他对儿子说话从来是下命令的,可是在公社,这个比他儿子小两岁的年轻人却常常分派他去干这样干那样,弄不好还在党委会上批评……但是,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小伙子就要离开,永远不再回来了,又何必再计较呢!他跨进门来。
老齐没有坐。他俩面对面站着,一时都不说话。
半晌,罗子华开口道:“这几年,我的工作没搞好,莲花山不但没有富起来,反而拖下了国家一大笔债,都怪我……老齐同志,你就不客气地给我提提意见吧。”
老齐说:“这还用说?没什么意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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