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平原,空气变得凉爽起来,究竟还是初夏的夜晚。小义身上感觉冷了,站起身来。她茫然四顾,不远处的天空,一片火红。那儿是她曾经寄托过希望的城市,现在离她这样近,又那样遥远。
她又想起亮亮来了。她叹息:“我要像她那样就好了……”她突然感到悲哀,自己成了一个被生活抛在外面的孤零零的人了。
“为什么我要这样折磨自己?为什么我偏要去争取那些明明是争取不到的东西?过日子,像亮亮那样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呢!愉快,满足,无忧无虑……”
“小义!……我猜你是在这儿嘛!刚才我又到你家里去过,伯妈说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了……今天你到石马场去了,是吧?……”
小义没有注意到,学均已经站在她面前了。这是一条窄窄的田埂,真可谓“狭路相逢”,想躲也来不及了。
“我到石马场去了。”小义回答。
“今天我又到大队去了。新上任的支部书记汪家才,你认识这个人吧?也是个青年人,他很支持我自办文化室的事情。他说了,支部要开个会研究一下,在物资上看能给我一点什么实际的帮助……有一点已经说定了,修房子的问题,只要我把料备齐了,他可以带领几个有技术的青年来尽义务,不要工钱……今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我到处找你,想让你也高兴高兴……”
星光下,他的确显得很兴奋的样子。高高的个儿,宽宽的肩膀。要是站着或坐着不动,谁不说这是个英俊挺拔的小伙子?这一切,小义是太熟悉了,就连他走路时,微跛的姿势,看着都并不叫人讨厌。
小义回答他,口气依然冷冷的:“好嘛,希望你成功。要知道,我们这些人,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希望,要成功也是不容易的。我已经累了……”
“你咋能这样说呢?这不是悲观思想么!不能这样!……哦,今天汪书记还回答了我一个问题:当今的农村青年希望脱离土地,脱离祖祖辈辈过惯了那种‘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劳动方式,算不算是不安心农村,算不算是‘资产阶级思想’……他回答我,不能那样乱批评!他说,相当一部分农民离开土地去从事其他劳动,是今后农村发展的必然!今后还要鼓励青年人,充分发挥各自的聪明才智,尽量使青年人的希望能够实现……我还问了他,我们队上有个青年,很有知识,但不会种田,唯一的希望是当一名教师,党支部能不能满足这个希望呢?他回答说,农村教育将要大发展,根据需要与可能,是要逐步增加一批教师,目前还……”
“算了,别说了。”小义打断他的叙述。最后说道:“学均,以后你别再来找我。过几天,等我爸出院了,我就进城到舅舅家去……”
“什么?去干什么?……当小保姆?……天啦!你真是这样想,这样决定了么?”
“我……刚才是这样想。我相信,我是决定了。”
“……”
三
“哥,你看昨天在我们家吃午饭那个人怎么样?喜欢么?她叫杨小义,家在铁路那边。高中毕业,一九六二年的,今年二十一。”
在赶场的第二天下午,聪明机灵的亮亮在家里对她哥说了这番话。
宽宽抬头想了想,笑了。
“你笑什么呀?不要鼻子朝天看不起人!你别东挑西选了!我问你,你都吹了几个啦?全是你看不起人家,你认为你高中生,家庭条件好,有房子有钱……可我告诉你,你也不是十全十美!你就没缺点啦?莫等到了人家看不起你那一天,才后悔!”
“嘻……”
“哎,你说句话呀!你对杨小义的印象到底怎么样?”
“嗨……”
“呸!不跟哪个说了!……可我得警告你,亮亮我满二十了,哪一天,我要是爱上了谁,我就嫁出去!不管哪个的事情!”
亮亮无意中说出这句话来,不由得扑哧一声笑起来,有点害羞,双手捧着脸。亮亮并不是那种从外到内都粗心大意的人,她知道,队上这些小伙子们,有的很富裕,有的很英俊,有的很能干,但她怎么也不会把他们往心里放。她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呢?她不知道。
宽宽终于启口了,他认真起来。
“呃,她叫啥名字?”
“不是说了嘛,叫杨小义。”
“她家里……负担重么?”
“不知道,我是问你喜不喜欢这个人?”
“我是因为喜欢她,才问的嘛!……昨天我好像听说,她爸住医院了,是吧?”
“哼,你还真知道关心人嘛!”
“什么病?不会是慢性病吧?”
“不是。割盲肠。”
“哦……行!我看可以。这回,怕要你亲自去说说。”
“好嘛,不过,人家有一个希望。我看,也算一个条件吧。”
“什么?还有什么条件?”
“当然!她不能做田地活路,她想当民办教师。你办得到么?”
“这个……”
“看你!民办教师的事,我今天专门打听了。我们大队小学有个姓朱的,她丈夫在新疆部队上当军官,满十五年了,家属随军的手续快办好了,暑假一到就搬家,小学里需要补一个民办教师。你看,这不正合适么!”
“正合适!”
“可是,别看那三十几块的工资,想得到那个位子的人还多呢!”
“是么?咋办?”
“不好办。大队干部又不是我们家什么亲戚。”
“……”
“怕是得走个后门了。”
“那是要花钱的……”
“该花就花嘛!”
“要花很多么?”
四
亮亮换了衣服,骑上她的崭新的凤凰女式单车,离开石马场直奔“铁路那边”而去。
五月春正浓,平原景色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的富有。人也一样。亮亮身上那白底粉色小花的连衣裙,肉色统袜,棕色高跟鞋,是够鲜艳夺目的了。即使在这城市近郊的农村少女,由于每天从事劳动的缘故,大都不这样打扮自己的。她喜欢打扮。完全不是为了什么,仅仅因为她有钱打扮。而钱是她自己挣得的。这一点至关重要。
翻过铁路以后,单车、行人渐渐稀少了。面前有好几条路。该往哪儿走?她不知道杨小义的家在哪里。她见一条机耕道上有一个人骑着一辆载满了旧木材的破车,车子咿咿呀呀地响着,慢腾腾前行,便顺这条机耕道跟踪过去。
她从木材车旁边擦身而过,放慢了速度,回头问道:
“哎,同志,杨小义住哪儿?”
骑车人满头大汗,说:“杨小义?前面不远倒拐走,不过河。”
亮亮向他指示的方向望去,只见这里那里好几处竹林,便又回头央告道:
“你说具体点,好么?是哪个林盘?”
“河边第二个。”
“谢谢了。那儿有狗么?”
“有。有两条呢,不过,不咬人的。”
亮亮觉得这人还挺和气的,便又放慢了速度和他并车前行,问道:
“你运这些旧木头回去做柴烧么?”
“不是。盖房子,打桌椅的。”
“这算什么木料?能用么?”
“能,积少成多嘛!”
“怎么?你是困难户?没房子?”
“不,我是有房子住的。”
“那么,你做好人好事的?”
“不,我打算办个文化室。”
“文化室?你自己办?”
“是的。”
“哦,晓得了,你是个专业户,钱多了,没处花,办点好事,是不是?嘻嘻……恭喜你!你贵姓呢?”
“我姓……你打听这个干什么?你是……是不是城里来的记者哇?”
亮亮忍住笑,回答:“我是记者!你告诉我你姓什么,叫什么,我要写稿子表扬你哩!……”
不等亮亮说完,那骑破车的青年突然把右脚一提,轻轻跳下车来,说道:
“你等等,记者同志,我有话对你说。”
亮亮心想,玩笑开得太大了。本想放开手闸,疾驰而去,但不知为何,却也跳下车来。她扶车回身看去,几步开外推着一车木头向她走来的人,竟然是个跛子。不过跛得并不厉害罢了。但这也够叫她吃惊的了。
“记者同志,问你一个问题,可以么?一个月前,我给市里报社写过一封信的。我叫吴学均,口天吴,学习的学,平均主义的均。不知你们看到那封信没有?……那封信提的几个问题,现在有的我已经知道了,不必答复。比如说,关于个人自办文化室,要不要去有关部门登记审批的问题,经营范围要不要纳税的问题……这些,我都懂得了,还有两个问题,是不是请你回答我一下……”
吴学均一手揩汗,一手扶着车把,急急忙忙地说。而亮亮却再也忍不住不笑了。她想笑,但忽然感到自己干了件太对不起人的事,这个玩笑开得太没意思了。她很尴尬。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做了错事。虽然这并不算什么错事。她再也笑不出来了。只说了句:
“对不起哇!我不是什么记者……我真不该开玩笑。请原谅……我这个人太不对了,有时候就爱开玩笑,随随便便的……”
“哦……”吴学均释然笑了。
亮亮飞身上车,补充道:“我是石马场的,我小名叫亮亮,我是杨小义的好朋友。再见……”说毕,去了。
学均笑着摇了摇头:“真是……”
亮亮头一回体味到什么是“内疚”的滋味了。她骑得很慢,有意等那个人赶上来,如果有必要,她想再说两句道歉的话。可是那人却一直没有赶上去。过了好一阵,她才怯生生地回头看去——这一看,把她吓了一跳,那个人,连人带车,以及木头,全倒在路边的小水沟里。她心里怦怦直跳,忙掉转车头飞也似的往回赶。
学均已经站起来了,只把鞋子裤脚打湿,看样子没伤着。亮亮架了车,上前帮他把木头搬起来,把车子拉到路边,又一一将木头照原样绑好。干完了这一切之后,学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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