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村长离去,吴金凤抻了抻衣服,抿了抿头发,才轻轻地敲门。
“进来。”黄大学的声音,懒洋洋的没劲。
吴金凤推门进屋,说道:“大白天掩着门在家干啥?”
黄大学怔怔地望着她,两只脚胡乱伸到床底下找鞋子。
这女人今天变了样。藏青色毛料裤子,中跟皮鞋,浅色花呢短外套,露着胸前被耸得高高的红色毛线衣,头发微卷,一看便知前两天才上过理发店;脸上还淡淡的化了妆,不像上次那么黑了。堆块依然显大,但看上去自然。黄大学脑袋里嗡嗡直响,他终于趿上了布鞋。
“病了就睡下,不打搅你,”女人说,“只是来看看。”
愣了半天,黄大学终于说道:
“吴金凤同志,你请坐……哎,屋里乱糟糟的,真是不像话……”
吴金凤在方桌旁坐下。她四下里看看,除去床、方桌、高板凳,屋内别无长物。一束阳光从窗外射入,正好照在床上。一张凌乱肮脏的单身汉的床。
黄大学进隔壁灶屋去拿来暖水瓶和两只茶盅。
茶叶装在密闭的瓷罐里,瓷罐放在小筐中,小筐吊在屋梁上。她看他把三个手指伸进瓷罐里,手很干净,甚至太小巧苍白了些,像姑娘家的手。乡下的男人也有这样的手?她想。
“水不行,泡不好茶了。”他为此很抱歉。
她说:“没关系。你挺会饮茶。可这板凳坏了也没修理一下,——我说你家板凳坏了,你不见怪么?”
“无所谓。”
“看来你这个人很洒脱。是吧?”
“……无所谓。”
“那天连云场上为啥开小差啦?”
黄大学胖乎乎的白脸彻底地红了,红齐耳根。
“我不该给你提这个问题。”女人说,说得很小心,“你一定听说我结过三次婚,是吧?我是结过三次婚,我命不好。这两年,我又想结婚了。我托人介绍一个男的,我要跟他结婚,可是总不合适。我怕再嫁个短命鬼,守不到老……我现在拖着四个娃,四个娃属于三个爹。你还不知道这个吧?我喜欢他们,我自己生的养的,能不喜欢?长大以后我不会叫他们下煤窑,我要让他们上学读书,给高价学费也要一直读下去,将来找个好工作。我有一点钱。煤窑的收入可以。我没有偷税,也不用童工。我很守法,守法也能赚不少钱……可是我还想结婚。人家骂我白虎星、克夫命。对一个女人,再没有什么骂人的话比这更刻毒,更叫人伤心的了……”
“可是……”
“你一定会说我想结婚只是为了考验一下自己究竟是不是个白虎星、克夫命吧?我给你承认——是的。换一个说法,为向世人证明我不是白虎星克夫命,我不是……我要叫那些人看看我不是……我这人很要强。”
黄大学怔怔地望着她,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心想:女人家真是看不透呢!这个女人很强悍,不是也很可怜么?就为了“证明”!可是,哪个男人愿去冒那个危险呢?
送走吴金凤以后,黄大学有几天心中闷闷不乐,决定还是锁上门出去找朱老幺他们一块做事。
五娘叫他别忙着出门,她正给他四处托人找对象呢。
他却懒懒地提不上劲儿。结婚是为了什么?脑子里想着这个问题,可是想不明白。回忆自己几年的婚姻生活,印象极其淡薄。干活、吃饭,睡觉,似乎没发生过什么要去思考或需要长久惦记的事情。
五娘给找的对象还没个影儿,吴金凤可又来了。这个壮妇一脸汗涔涔的。牛一样驮着两个大包,装满了吃的和穿的。她解释道:“我听人讲了,你为老婆长期治病,花净了全部的积蓄。你是个大好人。”
黄大学面对两大包东西,有点发窘。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我可是有脚有手的男子汉,不愿受人施舍的。”
吴金凤说:“咋能这样说?我是个大老粗,可没你心眼儿细。什么施舍不施舍,钱要花得心里受用,花光也值得。你为你老婆不是花光了钱财?我从前的男人可没那样待过我。不过,我也懂得跟他们算计。”
吴金凤留下吃午饭。她说起煤窑上的生意。如今煤窑老板越来越多,乱挖乱采,政府又很少来干涉,生意眼看难做……她眼里藏着疲惫的神色。
“真是!不得不像个男人那样去拼命,去搞阴谋诡计,要不,就只有遭人家吞掉……这些年我身上什么样的坏脾气都有了,我最能和别人吵架……从前我不是这样的。”
“也跟人家打架么?”
“也打,打过好几架了。”
“哎,真不容易。”
送别时,黄大学突然提出:“要不,我上你那儿干活去,或者能帮你的忙。”
吴金凤却断然拒绝了:“不,我不愿意,那活路不能让你干,一脚踏在阳间,一脚踏在阴间,说不准哪阵出事……”
这以后,吴金凤十天八天总要来一次。二十里路,她快步如飞。来吃顿午饭,说些闲话。每次总少不了带些东西来。黄大学没再打出门的主意。五娘见吴金凤经常在村里出入,料定黄大学已经中邪,劝不转了,也不再热心给他张罗找对象的事。当然,吴金凤给五娘送过两块衣料,嘴给堵住了,不好再明里说什么。
清明节到了。吴金凤这天来得特早。她要和黄大学一道给他老婆垒坟。乡间有这习俗,但黄大学怎么也想不到吴金凤会提出来。
备好了锄头、箢篼、钢钻、扛子、麻绳一应工具,他们来到坡上。吴金凤找好了一大方山石,便蹭在上面叮叮当当敲打起来。她干得像个真正的石匠一样。
晚春的阳光,热烘烘烤人脊背,汗味混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悠悠地荡漾在人的周围,伴着人的呼吸。人总是在这种情境之下,才和太阳、大地融和起来,亲密无间。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春天气息,哪怕你只嗅到过一回,也会终生记住,到死也不会忘。
一丘小小的土坟,到下午变成了一座像模像样的坟墓了,体积扩大了,围上了一圈条石,还立了一块方碑,刻着死者的名字。
他们在坟前默默地站立片刻,便收拾工具回屋。
吴金凤说她必须洗个澡,就把自己关在灶屋里了。
黄大学坐在外面屋里待着,听灶屋内浇水的哗哗声响。他觉得自己面临着要作出一个决定,心里堵得出气不赢。黄大学一向大而化之,“无所谓”是他应付一切难题的招数,可这回不灵了。他有生以来没有经历过如此严重的时刻。
当吴金凤换上她自己带来的一身夏装出现在黄大学面前时,他突然感到自己已渡过了艰难,话就脱口而出:
“金凤,我们结婚吧。”
吴金凤一惊,望着他的眼睛。片刻无言对视。末了她却转过身去,一边收拾她的衣物,一边说:“不成,不成,我喜欢你,可我不能和你结婚……”
“为啥呢?”
“不为啥。我的命不好克夫命。不能拿你来冒危险。”
“不!”黄大学吼了一声,身子像山一样倒在地上。吴金凤将他扶到床上去。这女人叹了口气。
这一晚,她不放心他,就留下没走。
http://..。txt小./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