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有文明的理论学问故长久中国文明是有《易经》,故可以成立得一统的学问体系,而《易经》则是众学问的领导者。领导即亦非具象的学问不行。譬如中国的音乐,是以一人执鼓以领导众乐,鼓板自身也与其他的众乐是具象的音乐。而西洋音乐用指挥棒,指挥棒自身不是音乐,此犹如西洋以抽象的数学与物理学领导众学问,而对于具象的有生命的学问,如文章与中国的建筑制器等就都不能对应,如何说得上领导。西洋以抽象的数学与物理学为领导,事实上是与具象的宇宙万事脱了节,故其所有的营造与行事只成为隔离、虚妄而终至于劫毁。
中国文明是有《易经》与礼乐的具象之学,故先王可以现实的政治为教化万民,自人伦至于制器,而西洋则只有以宗教的抽象
的辞句来规范人的情意生活。所以他们的政治也不能是教化。而最是遇到史上的劫毁,他们的先知的预言完全不能比中国的太史的占卜。中国是占卜也学问化,把天数也具象化,把未知也可以是文章的境界。《国语》里有周朝时三川地震,太史对之的一段说话,比起西方古时先知的预言别有一番风度,所以中国一般人对应浩劫也是比西洋人别有风度呢。若写小说,就不可不知两者的这分别。
知识的喜悦与马蚤动
许多古文明国的灭亡是其文明没有理论学问化
汤恩比的书里谓地中海一带的好些个古文明国,以及美洲的玛雅的发掘遗物中,并没有外敌或饥馑、疫病的任何痕迹,其灭亡是一个难解的谜云,但是我现在却明白了。那是其文明全然没有理论的学问化之故。
文明的东西虽好,也是会有厌烦之时的。譬如牡丹虽好,会有开得腻了之时一般。又譬如我每写好一部着作,写时很为自己的许多新发见而欢喜,写完后也久久自己觉得心里充实,但是再后来就情绪低落,过的日子成为岁月荒荒的,只觉得活着没有了意思,此时便要想做些什么也都不行。直要到不知何年何月忽然又生起了新的发想,我的活着乃又如早春阳光里的堤上樱树的蓓蕾在枝,意思
满满了,而那些古文明国是岁月久了,那文明成了厌烦起来,即等不到新的转机,那些女人们就自己把来毁灭的。
原来世界史上是新石器时代女人始创了文明,于是把只知成日在外渔猎的男人叫回来当总管,而随后是男人把文明来理论的学问化了,如中国是有《易经》与礼乐之学,又如巴比仑埃及印度亦是有了理论的学问化的,惟不及中国的完全,即此关系其后来的历史的命运。但是有些文明古国完全没有把文明来理论的学问化,虽也是有男人由总管做到了王,事实上仍是女人为主,重点是在祭祀上。而当时的政治与军事则居于祭祀之下。而后来女人是惑于神示将其文明连同国家与人民来亡了。
因为人因于悟识创造了文明,如音乐、数学、天文及轮等,但是下去自然要求更有对于此悟识的自觉,知所发明的东西音乐、数学、天文及轮的所以然之故,如此才可以有其新的展开。此所谓觉之觉,亦称为明明德,即是理论的学问化。否则文明虽好,亦是要自行萎死的。
拿眼前的事来譬喻。台湾出过几位少女作家,写得好文学作品,而自己并不知其所以然之故,亦不知什么是文学,过得一阵子多自行萎死了。萎死之前,是不自然的作起乖僻来,然后无疾而终
了。玛雅文明便有似于此,把神殿与都城建在海拔千公尺的山顶上较宽平处,今考古队为调查那遗址而登涉,尚要随带饮水,乃至要防氧气不足的高山病,这里若要想从事农业与手工业都不是地方。
起初玛雅文明一定不是在此可以出生,很可能是女巫宣称神示要大家搬来的,不是为高山可以防敌防蛇虫猛兽,而是为高山可以更接近神,山顶的遗迹已是玛雅灭亡的前夕之事的。
文明的摇篮是在水边,如两河流域、印度河与恒河流域、尼罗河流域、黄河与长江流域。但尚在此之前,太初渡过洪水到今西南亚细亚地域的高地上住了下来创始了新石器文明的这一段记忆一直留存在当时各该民族的神话里,如日本有天照大神所居的高天原,中国亦有诸神所居的昆仑山玄圃之说,又佛寺称山,释迦的道场是在灵鹫山。但玛雅的特为把都城迁到高山,则是玛雅文明全然未有理论的学问化之故了。印迦的神殿与王宫等遗址也是在山间高地,但没有像玛雅的那种高法。印迦是被西班牙人所灭,玛雅则可想象是山顶住居起了种种问题,于是女巫又传了神示,率全体国人皆入水死了。
玛雅印迦是最早从今西南亚细亚的新石器文明分出去的,所以也知太阳神,但是未传得轮。地中海的古文明国皆比玛雅与印迦更
高度,但其中有好几国亦是未有理论的学问化,所以自行萎死的,没有理论的学问化的古文明国第一是不能有大版图,他们的太小的版图就对文明的活动是一个限制,经过千年以上的岁月,自然渐渐萎死。加以女人为主,出来了神示的愚行,虽与玛雅的不同,亦够自灭了。
理论学问要有所本,要有所止
旧约创世纪,亚当夏娃吃了知识的禁果而遭神谴,此是得自巴比仑人的传说吧。太古美索波达米亚的新石器时代是女人创始的文明,而其后男人把这些文明的东西来加以理论体系的学问化,彼时就是像这样的大大的遭了神怒呢。打个比方,这里有一篇好文章,如苏东坡的《赤壁赋》,那便是文明的东西,苏东坡写时是神来之笔自然写出来的,而你今把来文学理论学问化,弄得不好,会像现在教授与评论者的分析与文法云云,等于诬没了那篇作品,作者岂不要生气,亦即是神要发怒呢。
事实上是这里横着个大问题,文明若不加以学问化,则文明像一朵花的开久了会蔫了萎了,而若加以学问化,则又会理论的体系
不全,或者那理论离了根本,以致有害文明。现在即是美国式的能率主义的数学与物理学者在要否定柏拉图与笛卡儿的敬神与诗意,亦即是要否定文明的根本,他们连忘了理论学问是从文明而来,他们的学问与文明是异物。此问题其实在最初时即已发生。有此极必有彼极,有今日美国式的学问否定神,所以当初的如旧约里的神否定知识,亦即是否定理论的学问。
把文明来理论学问化是当然的,但是这种理论学问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一、必须是具象的学问理论才可以之来说明文明。文明必是具象的,具象的理论学问不但是为说明文明,同时它自身亦是文明的一种。如《易经》的卦象是与音乐、数学、天文、轮等同为文明,但是卦象另有其身份,音乐等等是明德,而卦象的则是明明德的身份。也可以说是更贵的。但必不可以是抽象的理论学问,因为文明的东西没有是抽象的。
二、理论学问要有余地留给行为。譬如中国的文学理论,单是指出了兴、赋、比,与所谓诗人之旨忠厚,怨而不怒,哀而不伤,这样就好,若再加以文法与逻辑,则是不留余地给写文章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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