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间的,位是空间的。生之演绎成行有顺序先后,而途中的止点则是位,此顺序的先后与位置的上下左右合起来才是秩序。人世的秩序亦用得着相对论,如兄先弟后,但对于父,则兄亦居后了。如在家是居于子弟的卑位,他在学校里教书却是居于为人师的尊位。虽然如此,但本先末后的原则,与尊者在上卑者在下的原则,还是绝对的。
中国文明史上,人创造此秩序而行之,是始于祭祀,而观于朝廷,以教化万民。祭祀是使人自觉此人世的秩序乃是对应于大自然的。祭是对大自然的感以格物,而政则是致知。
今时文化人只知宗教是与自然科学不合的,不知中国的祭祀非宗教。他们亦不知什么是科学,什么是自然。中国祭岁序节气,皆是祭的大自然。而反观西洋式的现代社会与国家的营为就是坏在与大自然疏离,科学被恶用于违反大自然,只这就也该来反省了。
中国的政治是致知,所以宰相叫做知平章事,还有知制诰、知府、知县等,皆以一个“知”字名官。知平章事犹今云行政院长。
而我们还要有知祭院。但《周礼》“惟王建国”先是要有王。
惟王建国
设知祭院,便要讲国必有君。今日还来说什么人君,文化人听了只觉连嗤之以鼻亦不屑。但外国今尚有君,如日本天皇,英国女皇,此外还有好几国的国王,我们的文化人对此倒亦很随俗。我觉国王还带有些神意,比大总统的只是事务性的好。而中国古来是称天子,最好了。
其实君主专制君主立宪这些都是洋语,中国没有这些话。中国史上自周以来没有暴君。秦始皇称为暴君,但西洋的专制与法治不相容,而秦始皇的专制倒是秦朝的法治所产生的。秦朝的法治倒了之后,如汉与唐等就没有是皇帝专制的了。中国如汉、唐的《职官志》,权限早像现代的政府机关的分明,但是不叫权限而叫职位,皇帝不可能专制。所以朝代乱时也昏君是有,暴君却无。天下大乱是世运历久则疲惫,官民皆荒,士亦昏庸,不止君是昏君,而是时代的总堕落。于是民间起兵出来新朝,而新朝的亦仍是皇帝。我们不能因为士大夫曾昏庸而废士大夫,不能因为民曾荒滛而废民,人君依于世运亦会出昏君,却不能因此废人君。中国史上每当朝代要没,会有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现象,但不能因此废
止君臣父子。
宪法与议会制是西洋的,中国则自有《洪范》与《王制》,二千年来虽名称有变,原则上一直是继承《洪范》与《周礼·王制》的。《洪范》的开头是“初一曰五行”,即是建国先要对应得大自然。“次二曰敬用五事”,是要以人弘政,因为一切文明归于人身之美。佛经云如来,中国的是君王。
《书经·洪范》里说到君王,有几句今人读了容易发生误解,这里我先来说明。《洪范》里称君王为辟,有曰:“惟辟作威,惟辟作福,惟辟玉食,臣无有作威作福玉食。”但这几句其实是说的当然之事。作威莫大于征伐与刑戮,皆是要以元首之名行之,不得以臣下之名行之。玉食是天子的食器用玉,诸侯鼎食则惟铜器,譬如皇宫亦不是臣下居。这也不是权,是位份,哪有什么专制。
于是得再来说明《洪范》所云“敬用五事”,讲人的貌、言、视、听、思都要好。因为天下的事物因人而美,不是人的美就在于事物。
譬如日本的和服,其裁制的格式是从日本人的心思所发,不是依照数学与物理学与美学就可以成得的。还要裁制的人有风光,日本女人弹筝时的姿势就是美极了的,日本人家妇女裁制和服时便
亦是有像这样的。此等事我每引日本的为例,是因为这原也是中国的,但是今都把来破坏尽了,日本则尚有存留。和服里有着裁制的人的美,和服就如同山川的太始有神。
于是把来穿着。和服穿着时,人立在榻榻米上,女体的清艳与襦袢的香气,衣襞如新蒲新荷的有棱而温柔,一层层的细带与结纽带的手法都是坚而爽,像早春花苞的坚法。于是系那阔厚的胸带,册册的发出响声,反手整整背后的带帔,照照妆台的大镜,转侧着身体顾影掖正之。和服穿时都是女心的喜悦。及至穿着了出至人前,就只是个安详静止,人在今日的好天气里。外国女人来日本,喜着和服拍照相,但是体格的线条先已不对,日本女人的是几千年来修成的柔婉而明快的身体线条。西洋人的体格线条却是硬直的。
便是中国女人穿和服亦难穿得好,因为不但体格的,还有是日本女心的,生于日本家庭礼仪的线条。
再则是和服着过后的收作,除尘垢,把来坦平了舒齐,晾起来通通风,然后细心折好,叠平放进衣箱里。和服不可以脱了朝床上沙发上一丢,不可以用洗衣机洗涤,和服是拆了洗,绷起阴干了再缝合,像新制。所以穿时就要正容仪,不可有怠慢的、粗忽的,漫不经意的作法。穿衣裳就是谨饬此身,在家亦如当着宾客。和服有
日常着、仕事着、ゆかた(浴衣,夏季单服)、寝卷、访问着,及丧服,都是美的,穿着时都是要有品格。和服比什么服都价钱贵,而单单和服这就是贵重的,可以传之子孙。和服每几年拆洗重缀一次,与伊势神宫的每二十年迁宫,同是创始常新之意。
如此可知今时惟物质而脱离了人的凡百营造皆是文明的倒行。
今时人家妇女不自己做衣裳,皆是买的商店里的既成服,这就是没有了衣裳裁制时的人的美。又且是洋式的裁制,把中国人的体格线条也来硬直化了。也不用讲究穿着法,穿着过后是交托洗衣作坊,没有人对于物之情。现在是日用的凡物皆由自动机制造,离脱了人手,使用时也是自动的,离脱了人。手表不需上发条,照相机拍照不需调整亮度,小孩的玩具如陀罗等要练习才会的今都废去了。东西用过也没有珍重收作之心,不久都成了废品垃圾。物质制造的洪水,垃圾的山海,就只是没有人。教育也是视听机械化。而政治是大型电子计算的情报处理作业,人介入其间,只是主张权利的思想与贪欲所成的热力。现代的唯物质的社会是人的美德荒废就尽了。
禅语、一切经典,皆宛转归于自己,佛法与山河大地归于如来身的“相好妙严,色相第一”。文明果然是一切所为与器物的美皆是自人而始,归于人的。
所以洪范九畴,初一曰五行,是讲天地。次二曰敬用五事,是讲人的修饬。次三农用八政,“一曰食,二曰货”,是讲人之于自然的物质对应。食货之下是“三曰祀”,祀是人之与自然的神明交感。政治当然是要有天地人的人好。所以文明是没有一样东西不贵重的,不止于和服,而最贵重的是君王坐朝廷。
政治在人身之美
我所见武艺、围棋、舞伎的名人,其技盖皆通于道,其人皆容止言辞安详。若是粗乱邪恶之人,决不能到得那样的技。即以围棋为譬,棋有九品,自能品至于妙品神品,皆是技如其人。下棋有诸忌,贪欲,小气,执着而不一贯,缓滞而轻率,骄矜而存怒意,蛮勇而忽又怯意,不知进退,不知要全局调和。犯此诸忌者必败。围棋五段以上的人即个个多是好相貌,湛若止水,而热情柔和,礼仪自然。若其人是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他下棋先就不能下子彼此相呼应。但是像吴清源这样温和而谅直的君子,下棋岂不是缺少杀气吗?那却又不然。他下棋是棋理行于天理,天道有生杀之机,非人力所为。他说棋理是《易》理。吴清源对局,盘上的形势,都是
对局者的人的眉目清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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