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时为政者,如日本的大臣与高官们,惟是对在野党的攻击责问辩答时要忍耐,对有选举权的公民要笑颜,对记者谈话要表示有自信,那都是演技,并无人格为内容。他们的精力是权利欲与斗志,能有事即应而不知天理。他们的人在接见时是好,在什么场面都是很愉快,但若你与他二人单独同过半天就无趣。若政治是一桩高尚的事,政治家总不是这种人吧。
或曰:政治家公私分开,但问其公事,不须问其私人道德。
此言是错觉。事件要公私分开,人格却是不可分开的。冈洁先生言二千多年来大数学家二十四人中,没有一个是坏人。数学上的发见尚且不是坏人所可为,何况政治更大过数学。
《洪范》讲敬用五事,貌要恭,言要从,视要明,听要聪,思要睿,是因为政治与祭祀一体,政治与祭祀是一个修行。
文明是使人伟大,聪明美貌,富裕与高贵,而现在的唯物质的社会却使人成了藐小,短智,成了动物身,益益没有了余裕,美国的大总统亦只是权力,毫不高贵。好事坏事皆归结于人身,唯物质的生活之极,是人身亦只是一个肉体,势必至于如美国今日的男女滛乱,到得这地步,是一切文明都熄灭了。
文明是有绝对的东西,物不只是物之形,尚有物之象,人亦有形身与象身,象身犹云如来身。文明今惟中国与日本幸而尚存典型。日本人家的寻常妇人在裁衣做针线的端正姿势,便觉是生在天下世界的风景里。日本的男人休假日在家,换上家常穿的和服,那洒然的神情使人只觉有人世的稳定。民间的寻常人都是这样绝对的,不必是英雄美人,那绝对都与权力无关。是这样的人世风景里,所以可有朝廷与君王之位是绝对的。君王也不一定要是英主,寻常的庸主亦好,因为人君之位是绝对的,可以是世袭的,或禅让的,乃至以革命更迭,只要是君,也不是为领导,而是有君王郊祀天地与临御朝廷,就人世有主了。
我们的文化人只要不被西洋的那些君主专制、民主、阶级独裁等名词用语所迷惑,而依于中国史上我们自己的言语来思考,就能明白事体。中国人的做事是最理想的而亦最现实的。何谓理想的?
是因为知道依于无与有,物之象与物之形来思考问题。何谓现实的?是因为中国史上早有极好的秩序条理的王制,职官制,不必担心到会是什么君主专制。
历史上政治的制度亦何常,而有道者终必再兴。有昨日闻之掩耳者,有今日闻之诽笑者,几时革命却会把来成为事实。其时的人
们将会说:“啊,早该是这样做的。”
把天下摆平
政治是把天下来摆平。房间里的东西没有摆好,你无从工作。
东西要摆得落位,秩序不但是工作的环境而已,生动的秩序自身即是活动营为的场,譬如数字,同一个“5”,列在一桁,只发挥“5”的值,列在二桁便发挥“50”的值的效能。物之动在卦象的爻位,爱因斯坦的非对称性统一场理论的研究没有成功,是因不知此爻位。西洋人不知一个“无”字,不知卦象与爻位,单知道物形的运动与其函数,所以知得不真。
若社会没有秩序,一切都行不得,社会的秩序是先要把人人来摆平。我们解决一桩纠纷,也是说把事情来摆平了。还有就是把东西来摆摆好。但西洋的只是权力的构造,物理学的与数学的相配置,民主的票数与阶级函数的政治秩序,与工学的制品构成,工场秩序,都市建筑秩序,与市场的秩序。但是他们做的这些都不落位。所以他们的历史上每会被一阵劫风吹失。便是在他们的盛时,也没有一个“和”字,没有安详落实的一个“安”字。
中国文明的是人世的秩序,从物之象爻之位来把人摆平,把事摆平,把东西摆平,这就是“天下太平”的“平”。人各得其位,故可各尽其能,物各得其所,故可各效其用,以此建立得大汉大唐的世界。中国文明的建立秩序,先是悟得了无与有,老子曰“无之以为用,有之以为利”,物之动是来自无,素粒子即是从究极的自然的“无”中动出来的。西洋人不知物背后有个“无”来发动,所以要造作出一个权力才来发动得。中国的可以是无为而治,所谓“垂拱平章”,自然生成王天下的秩序。而西洋的则是霸道的秩序,讲力的支配。中国人是与西洋人造同样的一件器物,亦两者不同。
一件器物的构成亦然,中国文明小自制器大至建国,皆是生成的,依于生命成长的本末先后与上下左右的顺序的位的。中国当然也使用数学与物理学,但是先要有这个位。西洋的欠缺,是在其只是数学的与物理学的,他们不知生命的东西的成长顺序。这顺序中国是有一条公理,絜矩公理,《大学》里叫做“絜矩之道”。这以书法为例来说明,最容易明白。
书法,写字有笔顺,自上而下,先左后右。自上而下是宇宙自天以成地,先左后右是万物阳始而阴随。大凡一个字的笔划,多是上轻下重,左简右繁,带有非对称性的,但若头轻脚重则沉坠,
左右跛累则倾侧,要写出有生命的这才能举,有生命的这才能非对称性的亦相配,所以写上头要宽舒,始举得起中腹的重,字脚收笔要有始起之势,才是终而复始,全体都生动了。写左偏要疏离而多有空间,才罩得住右偏的茂密。这就是懂得无与有,阴阳虚实的道理。如云画处有画,不画处亦是有画,空白处可以虚以对实,故上下左右非对称性的亦可以对称。此是写一个字的结体。
还有字的行间与全章字的章法。汉魏晋的字,一行之字,大小稍有参差,字与字的间隔,行与行的间隔亦皆疏而参差,至唐人的书才变得排列密接而整饬,一律齐。我喜欢唐以前的那种形虽疏与参差,却是有息为连属与相呼应,而又每一个字都是自在的,皆自足于其位,这是比较难。我近来才注意到集王羲之字的《圣教序》,虽是选王羲之诸帖中的字拼凑起来的,亦字的行间与章法天然参差相呼应,像是一气写成的。原来好字像好人,他到生疏的环境亦自然与人意气投合,可以相处得来。乃知字的结体法与行法章法不是在外的,可以计划安排得的,却是生出来的,所以不是数学的函数与集合论可以到达。
而字的结体法与行间的章法,又皆是生于笔姿,是《石门颂》
的圆笔就有《石门颂》的弘实而荡逸的笔法,是《礼器碑》的方
笔,就有《礼器碑》的疏朗而安定的书法,可比惟樱桃枝才可有樱桃枝的分布法,袅曳而不弱,那袅曳惟是樱树的,决不是杨柳的。
又惟梅枝才可有梅枝的分布法,密到那样而不乱不挤。如王羲之的笔姿是写出了物形与其运动的背后的象,形之意与动之意。
这里乃想起张爱玲的说话。原来中国的人世秩序是因于中国人的人身才有。张爱玲说她路过诸暨乡下时,适值演社戏,“戏台下看戏的村人都像是几何学的点线,不占面积的。”中国人的是如来身,其物质之身已升华而为物之象之身,谐于神明与万物,故人世可以有对应得大自然的秩序。
这里所以要讲修身,而中国人的修身是在格物致知里,凡是格物致知的艺如礼乐射御书数,今日来说可于书之次加上中国日本的画与Сhā花、作陶、围棋等,皆可以是修身,而祭祀最大,祭祀第一使人自觉是天地人的人。修身是“必有事焉”,日本叫修业,不同于印度人的修行惟是静坐冥想的、观念的。中国与日本的祭祀是有仪、有位的。
知祭院的所事
人要自己有一样真的东西,才能知天下的东西的真伪。譬如你学书,真知道了书法是什么,你就也会得看陶器、看文章,乃至看政治了。所谓旁通。而祭祀则更是直接的,因为文明的众业皆从此出。你若知祭祀,你就能直接的知看天下了。
祭祀不是为政治,像做预备体操,而是祭祀即已是政治。可比国剧的开场锣鼓即已是戏。日本的能乐,仕手(主角)将出场正式作舞之前,台上惟击鼓与囃,类似吆喝为节拍,而间曳尾音,高高的杳然远去,有幽思不尽。这样半天。现代人学美国的简便,以为可以略去,而真会看能乐者却重在囃。囃像画的布白,不画处也有画。祭之于政,便有似于能乐的囃,祭祀本来亦就是政治。
《周礼·王制》,天官相天子司祭与地官相天子司政是一个朝廷,不同于议会与政府的是两者。亦不同于党的对政居于的指导地位,而不干政。天官却是参政的。将来复兴王制,知祭院与行政院(或可称知政院)亦承此意,不因于两者的权限划分,却两者乃是生长舒发的一树条理,故可以参错为政而不相犯。王制里譬如教育,即春官也管,夏官也管,兵赋是秋官所管,而夏官也管,像梅
枝的要撩乱了而不乱。
今时设立知祭院,职司的性质上仍是《周礼·春官》的,分别如左。
一、复兴郊祀,襄助元首行祭,并敷教民间季节祭祀,而行左列五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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