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5月12日,中午,14时28分。
那是中午时分,太阳隐蔽在乌云后面,整个村子清净极了,村口的老黄葛树,好像老爷爷弯曲着身站立着,肥厚的叶片绿油油的,泛着光泽。黄葛树旁,水田里的水亮堂堂的,上面有绿茸茸的水稻。田畴一片殷绿,初夏的作物,显示出蓬蓬勃勃景象。远处,陡峭的猕猴山高耸,红艳艳的山茶怒放,星子一样闪烁,而更远的山峦,剪影一样,所有的一切,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在这样一个日子,村里人都睡午觉了,没有睡觉的,也在村头罗癞子家打牌作耍子。也是,这样一个时间,能做什么呢?
记得当时,柳叶正在杀鸡。柳叶是镇民政专管员,住在镇上,由于婆婆生病不愿意住院,利用公休专门回来照顾婆婆,顺便,也照顾一下在丈夫老家读书的儿子。
鸡是土鸡,婆婆自己喂养的,母鸡,已经喂养半年,长得红头花色,肥,走路也一拐一拐,能做一锅子好汤。柳叶把鸡脖子上的毛拔掉,露出它皱皱的皮,以及跳跃着的筋脉。柳叶一刀子下去,一股红的鲜血涌出,柳叶赶紧将鸡脖子凑到土碗,让那鲜红喷涌到里面。听着哗啦哗啦的声音,柳叶好像听着音乐。鸡血很不错,能做一碗好汤,还嫩,柳叶她们这里把它叫做红豆腐,没有牙齿的婆婆最喜欢吃呢。柳叶满心喜悦。儿子河生昨天晚上回家说,他考了全年级第一名。第一名,那可真了不得哇,要能长期保持,一定能上丈夫所在的镇中,兴许还能上市里的重点中学呢。柳叶的儿子给柳叶长脸了,柳叶决定好生犒劳,要不是儿子阻拦,柳叶昨天晚上就把鸡杀了。
老公黄中书调到镇中学教书后,才十三岁的儿子突然长大,什么事都要发表自己的意见。可是你别说,他说话居然还在理,有好多事,柳叶嘴里不说,结果却是按照儿子意见办的,居然还真管用。儿子大了,知道事情了,柳叶心里好慰籍。她想,日子苦就苦一点罢,只要儿子争气,就有希望。
婆婆在里屋呻吟了一声,很轻,叹息一样。柳叶提高声气,问妈,是不是脑袋感觉晕?
婆婆赵小霞,六十出头,一头白发,身子浮肿,病恹恹的。她有高血压,长期头晕,最近还查出了心脏衰弱。在村里,婆婆是公认的能干人,公公死了后,婆婆一手一脚把黄中书他们姐弟三人拉扯大,在家里很权威。柳叶与黄中书是二婚,他们结婚,婆婆并不同意。婆婆对黄中书说,这个儿媳细皮嫩肉,不是地道庄稼人,不可能和你白头到老。婆婆甚至还明白地给柳叶讲,就是她把儿子带坏,使他与前妻周大菊离婚。婆婆还给孙子河生讲,别理你后妈那狐狸精,她不是人,早晚是人家的妈。对于这些,柳叶只付诸一笑,她对黄中书说,我是和你结婚,不是和你妈结婚,妈不高兴,我们也不住一起,眼不见心不烦。再说儿子,感情可以慢慢培养,我就不相信,我用热乎乎的心,就暖不了个儿子!
三年过去了,由于柳叶的关爱,儿子渐渐与她热烙,加上儿子三天两头到镇子与爸爸和后妈团聚,对婆婆,反不那么听说听教,婆婆就更不待见柳叶——尽管柳叶对婆婆那么必恭必敬。
婆婆是几天前从医院犟回家的。婆婆高血压发作被送进镇卫生院,只住了五天,就不高兴了。她说,这里每天就得花费几百元,用的可都是我家死人给我留下的抚恤金。公公生前是煤矿工人,因瓦斯爆炸死亡,给婆婆留下一点钱,婆婆把它看得比命还宝贵。柳叶和黄中书被闹得没法,只好满足她的要求,送她回到村里。
为杀鸡,婆婆和柳叶又差点吵嘴。婆婆说,这鸡肯下蛋,不准杀。柳叶就对婆婆说,河生马上中考,该补养补养,再说,你身体不好,喝点鸡汤也有好处哇。婆婆就长一声短一声叹气,说自己是老不死,活在世上胀人眼睛。最后,柳叶提出自己出钱,用高于市场价格买,并且当场把钱给她,婆婆方才不吭声了。
虽然母鸡产门还有一只蛋,柳叶心肠一硬还是决定把鸡杀了,慰劳慰劳儿子,也补养补养婆婆。丈夫在家的时候总对她说,对于儿子,得赏罚分明,采取激励机制。激励机制,不就是给予他平常不能享受的?
现在,柳叶喜滋滋的打整着鸡,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儿子喜欢啃鸡腿,尤其喜欢吃炖得蔫糊糊的,不过现在还早,消消停停打整好,坐在锅子上,到晚上就能让儿子吃到香喷喷的鸡汤了。想到河生那狼吞虎咽的样子,柳叶不由得又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哟,柳柳,大天白日笑什么呢?不会是昨夜晚梦见黄虾子,做了那见不得人的丑事?一个酸唧唧的声音在柳叶旁边响起,扭头一看却是黄中书的前妻周大菊,柳叶的右邻。
柳叶脸一下拉长,黑下来。将死鸡朝地上一扔,也不看她,转身回屋提开水。
这周大菊是村里第一长舌妇,平素总喜背后说人坏话,加上柳叶男人又是她前夫,她能轻饶了她?不过柳叶也有柳叶的招数,柳叶从来不理她,遇见她送笑脸,反将脸子拉得长长,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神色,让她尴尬得不行。
其实,周大菊与黄中书离婚,完全不关柳叶的事。几年前,周大菊曾出走深圳,在那里,她与同村的朱小发出双入对,关系暧昧,俨然就是夫妻。朱小发是包工头,早在几年前,家里就座起一幢两楼一底的砖房。与朱小发好了后,周大菊对自己家根本不管,甚至从深圳回家,也从不落屋,还把上门叫她回家的儿子河生骂走。黄中书忍无可忍,同她闹上法庭,才同她离了婚。离婚后,柳叶经同事介绍,与黄中书认识。黄中书人老实,顾家,肯关心人,虽然有家庭负担,柳叶还是答应和他结婚了。其实,柳叶心中有隐痛。就是因为她不能生育,才和前老公,镇委书记胡大可离婚。由于有了前面挫败,她将再婚门槛降低,只要对方不要求生育孩子,哪怕各种条件差一点,她也愿意。
柳叶和黄中书结婚后,周大菊与朱小发也很快结婚。柳叶很高兴,各自有了自己归宿,也就井水河水互不相关,可以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了。哪想,朱小发与周大菊仅仅才结婚几个月,就因为包二奶和周大菊离婚。其实也不是离婚,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和周大菊结婚,所谓的结婚证,不过就是拿来骗周大菊的。随后,周大菊又找上门,非要回家来住。当时,周大菊跪在门前,痛哭流泣地对婆婆说,好歹我为黄家生养了儿子,求求妈您老人家赏我一个住处,我实在没有地方可去。要是妈您老人家不开恩,我就只有死路一条。还说,从此以后一定学好,决不张花失实,要是惹妈您老人家生气,天打五雷轰!
那是一个尴尬的夜晚。当时,柳叶和黄中书刚好也回来,望着跪拜在堂屋披头散发疯子样的周大菊,以及院里院外满荡荡看闹热的村民,柳叶尴尬得不行,气得浑身颤抖。柳叶知道,周大菊背后总朝自己身上泼脏水,甚至还在柳叶好友朱凤凰面前说柳叶的坏话。周大菊说,柳叶可是经见过大风大浪的女人,哈,她能安什么好心,放着镇官太太不做,却做穷教书匠的女人?哈,她啊,我们能看见,她不过就是图新鲜,找了黄虾子快活一阵,再姆狗样寻觅更巴实的男人,她,嫩得能掐巴出水,能同黄虾子到老?柳叶听了,只淡淡一笑,虽然心里气愤,却无话可说。柳叶现在是真的喜欢黄中书了,他这人虽然话不多,可是实在,有事业心,心疼女人。柳叶知道周大菊会对自己说长道短,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周大菊做得太过,过得有点离谱,可是柳叶不会与她一般见识。
面对哭哭泣泣的周大菊,坐在堂屋的婆婆突然诡谲地一笑,将皮球踢给了柳叶。婆婆说,现在,这个家当家的是柳叶。只要她能答应你回家住,我老婆子能有什么意见?四下里突然一阵肃静,连针掉下地的声音也能听见。所有人都将目光注视着柳叶,村里那有名的二流子栓栓,甚至还朝她眨巴着眼睛。
老光棍胡自在嘎嘎地笑着说,黄妈,是不是弄反了向,我们这里家家都是婆婆当家,你们家怎么会媳妇坐桩?
柳叶恨不得地下有一条地缝能钻了进去。望着脸色严峻的婆婆,她好恨哪,婆婆啊婆婆,我柳叶可从来就是对你俯首帖耳,你怎么说这混帐话?
柳柳,你看这事——丈夫黄中书拉拉她的衣袖。
柳叶朝里屋走去,人们一阵唧唧喳喳。胡自在嘿嘿讪笑着,说没见这样的媳妇,连婆婆娘也不放在眼里。就有人附和,说就是就是,简直就是败坏村子风气。黄中书脸色黑一阵白一阵,心内好象汤煮,疼。不一会,柳叶牵着儿子河生出来,笑眯眯地说,列位乡亲,其实,我家真正该做主的,是我们河生。社会主义新一代,祖国和家庭的未来么。现在且听他说说,能让他的亲妈回家来住吗?
河生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小男生,站在那里,居然严肃了脸子,显得很老成。他咳嗽一声说,叔叔伯伯,大婶阿姨,婆婆,我,不同意周大菊回家。
人们七嘴八舌哄闹起来。
嗬,这小家伙霸道,说话一套一套!
哼,还不是倒嚼,人家嘴里话通过孩子说出,怎么也不地道!
就是,好歹也是孩子亲妈,怎么能这样教育?!
太不象话了!
歹毒不过后妈心!
胡自在笑嘻嘻地说,小子,你忘本了,忘记自己怎么出来的人,长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柳叶抚摸着河生的头,脸上挂着微笑,眼睛越过人们的头顶,望着深邃的黑夜。
天哪,你这黄眼狗,有了狐狸精,连亲妈也不要了——周大菊嘶嚎着,爬起来,一头朝河生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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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你这黄眼狗,有了狐狸精,连亲妈也不要了——周大菊嘶嚎着,爬起来,一头朝河生撞去。
河生纹丝不动。周大菊眼见着要撞上他,却陡然止住脚,双手将脸蛋捂住,呜呜咽咽哭起来。
胡自在自言自语地说,惨啊,怎么能有这样的丈夫,这样的儿子?!
黄中书走到河生面前,将手扬起要打,却被河生冷峻的神色震慑,低声骂一声兔崽子,悻悻地站到一旁。
河生挺挺小胸膛,说乡亲们,站在这里,我不禁想起几年前的一个年三十。当时,我还没有我这个妈妈。他用手指指柳叶。我奉老爸指示,到村头请周大菊回家过年,谁知她根本不理,说不认识我,问我是哪里来的野鬼?我说我不是野鬼,我是你儿子,是你生养的我。这个女人脱下鞋子砸我,要我滚。我就跪下来求情,我说婆婆想你,婆婆说一家人再不好,过年也得团聚。这个女人一把把我从地下提起,还恶狠狠地问我为什么不哭——我就是不哭,穷人有穷人的血性,我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只有仇恨满胸膛!说到这里,河生将脚一跺,吓得坐在地上的周大菊哎呀一声。
人们都笑了。
不过,我妈愿意接纳周大菊。我妈对我说,周大菊毕竟生养了我,要我一定克己服礼,遵守孝道。我妈说,周大菊现在没去处,天气又这么冷,我们不接纳,周大菊就会很惨。所以,我支持妈的决定。
一阵巴掌声。
……
柳叶提着开水壶走出,却见周大菊刚好站直身子,朝裤兜里塞什么东西。柳叶将水壶啪地搁在地上,冷冷地道,周大菊,你藏的什么?
周大菊慌乱地道,没有没有。将双手摊开,让柳叶看,
柳叶查看了一下,绳子上的衣服在随风飘扬,地上,木盆里的鸡好好的,连毛也整整齐齐。见没少什么东西,她鼻孔里哼了哼,将鸡砰地砸在木盆,然后哗哗在鸡上面淋开水。
周大菊讪讪地进屋去了。
她拿的什么东西呢,这个鬼魅一般的娘们?柳叶不得要领。望着周大菊的背影,她愣怔着,却被人推了一下。来人是左邻朱草草,她二十七岁,老公是镇上派出所民警,挺着园滚滚的大肚皮,笑眯眯地说叶子姐,愣什么呢?你看你,脸蛋红喷喷的,好象下蛋的鸡。说,是不是想我中书哥哥了?
这个朱草草,都要生育了,嘴巴还这么损?柳叶淡淡地一笑,说都老夫老妻了,想什么想?
朱草草说,还说没有,连鸡都杀了,是不是把鸡汤熬好,等待郎君?
柳叶扬手打了朱草草一下。草草,别挺着个大肚子滚啊滚的,小心儿子滚出来。
朱草草欣喜地道,叶子姐,你也认为我会生男孩?不会骗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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