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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沁蕊无奈地耸了耸肩。的确,清晓已经不是打工时那个和蔼的“老板”了,而成了一个刻薄的“上司”。他分配给沁蕊和康然的任务总是又多又难,而且还要短时间高质量的完成。好在他并不完全放手,而是手把手地教他们去完成,甚至把自己所谓的“秘诀”也告诉了他们。一次康然开玩笑地说清晓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清晓却感慨地说:“我倒不怕饿死,只是有些东西是‘教’不出来的,需要自己去‘悟’。好在有了这些基础,你们‘悟’起来也就容易得多了。”

“是啊,他到真不是个自私的老师,”沁蕊若有所思地说,“只是这样拼命的工作,我担心他的身体受不了。”

“你不用担心,他拼命归拼命,平日里还是很注意保养的,”康然安慰她说,“你没注意到吗?他是我们三个中最注重饮食营养搭配的人,而且时常也补充些维生素之类的东西呢。”

一提起“维生素”,沁蕊的脸“刷”的红了,她想起不久前刚发生的一件事。那一天她在清晓书房的电脑桌上,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小药瓶,里面装着红­色­的药丸,外面贴着满是英文的标签。她想拿起来仔细看,却被清晓一把夺了过去。

“别乱动!”他有些不高兴地说,“这药很贵呢。”

沁蕊撅起了嘴,感到有一点受伤:“什么药这么金贵,看一下都不行。”

“维生素,进口的,提高免疫力的。”清晓简单地回答。

“维生素?”沁蕊又来了兴趣,“那我吃点行不行?”

清晓的脸一下子红了。“你自己去看。”他把药瓶甩给了沁蕊。沁蕊接过来看了半天,才发现这是一瓶“男士专用”的维生素。于是,她的脸也发热了。难怪清晓那么急切地抢过来,难怪他的神­色­有些紧张。她吐了吐舌头,搭讪着走出了书房。

现在想起这些,沁蕊在羞涩之余,仍然感到一丝怅惘。真的,清晓变了,变得喜欢挣钱了,变得会用进口药物保养自己了,变得没有以前那么亲近了。可是,尽管有这么多的变化,他依然是岳清晓,只要有他在身边,沁蕊就觉得踏实,觉得安定。她知道,尽管康然解除了她许多的寂寞,但如果没有清晓,她也不会在一分安稳的心态下度过那一年的春天。

可是,随着盛夏的来临,沁蕊的心情也开始烦躁起来。丁天阳依然没有任何消息,没有信,也没有电话,甚至往他上海的家里打电话,也没有人接听。她开始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儿了。难道,是丁天阳在美国出事了?她越想越恐怖,越想越心焦,甚至想不顾一切的要跑到美国去找丁天阳。最后,还是清晓托上海交大的朋友打听到了一点消息:丁教授去国外讲学了,丁太太依然在香港经营她的公司,所以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乍听到这个消息,沁蕊终于松了一口气。谢谢天!丁天阳没事,他没事就好!可是这种短暂的喜悦很快被一种无法抗拒的怀疑和烦躁取代了。如果丁天阳没事,他不可能在半年之内没写一封信,没打一个电话。这一切似乎不是用一个“忙”字能解释得了的。难道他体会不到沁蕊的孤独和寂寞,焦急和渴望吗?难道他不知道自己的一个电话,一封信会带给沁蕊多大的安慰和喜悦吗?这一切一切,都不是情人应该忽略的啊。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弥漫在沁蕊心灵的每一个角落。难道,丁天阳会……哦,不!不可能是这样的!这份他曾经用死亡来争取的爱情,会仅仅因为时间和空间的阻隔就轻易放弃吗?何况,他要回来了!这种阻隔快要消失了!他还有什么理由变心呢?沁蕊拼命摇头,拼命要把这份不祥的预感从头脑中,从心灵中涤荡出去。可是,这种预感却仿佛已经在心里扎下了根,并迅速生长壮大,那讨厌的根须很快延伸到心房的每个角落,把她的心紧紧地缠绕住。她想起了清晓曾经说过的话,那些她试图遗忘却始终没有忘却的话,如今又在她耳边一次又一次回荡:

“因为失恋而自杀的,他心中的情感,绝对不是真正的爱情!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啊?就像在展览会上一眼看中一件另类的宝物,一心要把她得到手,为此不惜一切代价,用尽一切手段,那种疯狂和执着也会让人震撼。可是到手之后呢?喜欢上一段时间后,也就不觉得它有多珍贵了。

“生命是他最后的一笔赌注……他被家庭呵护得太好,对于这种优越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来说,生命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到手的,因此,一旦他想要的东西得不到了,他就会像一个被宠惯了的孩子一样,孤注一掷地押上一切。结果,他赢了。

“他比谁都清楚后果会怎样。他是成心要这个后果才去自杀的。即使他死了,他也用死亡赢得了你的心和你的爱。他依然没有输……真正的爱情绝不是一场赌博!”

这些话,当初她觉得那样偏激,而现在,却似乎很有道理,字字句句都有道理。沁蕊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和丁天阳缠绵之后,他望着床单上的血痕时,嘴角露出的欣喜、兴奋和志得意满的笑容,似乎所有的担心和疑虑都消散得一­干­二净。“沁蕊,你终于是我的了,完完全全是我的了。”他一边吻着沁蕊,一边喃喃地,满足地说,“原谅我曾经对你的怀疑吧。今后我会用一生的时间来报答你。”

是的,她是丁天阳的了,丁天阳终于用孤注一掷的疯狂和执着赢得了她的一切。于是,她在丁天阳的心中,也就不那么珍贵了。那种得意满的笑容,当时觉得满含着柔情蜜意,现在想起来却是那样可怕。会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不!不!沁蕊在心中疯狂的呐喊着。她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如果她相信那个曾经为她自杀的男人也会变心的话,那么今后,她就永远不会相信世界上还会有“爱情”这个东西的存在了。

于是,五月份和六月份整整两个月,她每天晚上从清晓的公寓回来后,都固执地守在那盆金钱菊的旁边,一守就是一整夜。金钱菊依然生机勃勃,依然一年四季灿烂地开着。这多少给了沁蕊那颗烦躁不安的心注入一点安慰。这是她和丁天阳爱情的见证。如今,惟有它还支撑着沁蕊心中那快要坍塌的希望。可是,大洋彼岸的那盆金钱菊,也是这样茂盛吗?

六月末的一天晚上,沁蕊一个人坐在清晓那间小小的客厅里。康然有事不在,清晓刚刚被一个电话叫了出去,往日热闹的客厅突然变得冷清起来。于是,烦躁和孤独伴着丁天阳的身影,又悄悄地钻进沁蕊的心里。丁天阳就要回来了,离他回来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可是,他为什么依然没有消息?难道,他的归来,也只是一个飘渺的梦吗?沁蕊想着,想着,越想越恐惧,越想越慌乱,越想越心碎。于是,她离开了客厅,来到了清晓的书房。书房的电脑开着,沁蕊忍不住坐在了电脑桌前,习惯­性­地看了看屏幕。使她诧异的是,屏幕上并不是那些枯燥的数字和电脑语句,而是一篇被打开的Word文档,沁蕊瞥了一眼屏幕的左上方,于是,她看到了一个让她震惊的题目——蔷薇梦。

沁蕊的心立刻跳动起来,手也不知所以的颤抖起来。她知道这是清晓的秘密,她不应该看。可是她又觉得自己非看不可。哦,那个关于蔷薇的故事,他几次要讲,却几次没有讲成。难道,这个故事在这里吗?在吗?她迅速拖动着鼠标,快速而仔细的浏览着里面的文字。于是,在第一页,她看到了这样一段话: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进了一座花园,花园里开满了红­色­的蔷薇花。我向一朵花伸出手去,眼前的一切却突然消失了。梦醒了,我沉浸在黑暗中。没有红­色­的蔷薇,只有夜莺,在惨淡的月光下唱着婉转而凄凉的歌。

薇,既然我找不到那朵红­色­的蔷薇,那么就让我用自己的血,染红一朵白­色­的蔷薇吧!”

沁蕊的眼眶湿了,哦,痴情的清晓,他的心中该埋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楚。她强忍着内心的酸楚,继续往下看。然后,她发现,这与其说是一篇完整的文章,不如说是一些类似日记的散落的片段,或者说是一些思想的碎片,看样子不是一气呵成,而是断断续续记了很长时间,也许,清晓把所有无法言说的情感,都凝固到这片段的语句上了吧:

“与你相识是一个平淡的日子,不记得天和树是什么颜­色­,是否有温柔的风从你我面前拂过,只记得阳光明媚如你灿烂的笑容,和我那从来没有过的砰然心动。从那一天起,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爱一个人,其实没有理由。

“你知道那个关于夜莺的传说,是吗?可是,薇,你真的听懂了夜莺的歌声吗?你知道他在为谁而歌吗?我想,你不会知道的——当我用心爱着你的时候,你却爱着别人。

“不敢告诉你我爱你,因为怕你在迷惑中受伤太多。我只能留下我的叮咛和提醒,要你记得吃饭,记得多穿件衣服,记得带重要的东西,记得照顾自己。当我看着你闪亮着的眼睛,诉着你为她有多着迷时,我心中滴着的鲜血,你永远不会知道。薇,你的刺已经深深扎入了我的心房。让它扎得更深些吧,只要我的歌,能在痛苦中唱得更美……

“当他的一举一动牵扯着你的心绪的时候,在你身边守护着你的,其实是我;当他的一言一语伤害着你的感情的时候,在你身边安慰着你的,其实是我;当他的一眸一笑吸引着你的目光的时候,在你身边倾听着你的,其实是我;当他的一生一世不需要你的陪伴的时候,在你身边呵护着你的,还是我。但我在哪里?我在你心里那个完全不着痕迹的角落。

“我想过,如果这世上只剩下我一个男人,你也未必看得见我,因为你从来都不曾面对过你的心里究竟有没有有我;我想过,如果我不再安静地听你诉说,你也不会恨我,因为你有太多太多,可以不从我这里找到安慰的处所。我想过,如果我的生命明天就告一段落,你一定也不会难过,因为你不会知道,我一直在痴情地为你唱着一段恋歌……

“听,那只夜莺又在唱歌了。没有人知道,它的歌声愈美,它心中的痛苦也愈深。

“也许,谁爱你最深,谁就得承受这样的命运:爱你,却永远走不到你的身边,即使离你很近很近;爱你,甘愿交给你一生,即使得到的只是短暂的一瞬;爱你,却从来没有向你敞开怀抱,即使火焰早已烧沸了灵魂。

“最看不了你流泪,最受不了你受苦。快乐起来吧,就算为了我。你快乐,是我一生的幸福;你幸福,我就终生无憾了。

“你走了,在我心里丢下一颗种子,我用孤独灌溉它,终于它发芽了,开花,结果,我将果实剥开,发现果核上刻着‘我爱你’

“如果爱情应该用巨大的牺牲做代价,我愿把这种牺牲掩盖起来,把它埋葬在沉默里。

“因为世界上有一个你,我活得好辛苦。可是我必须支撑起那脆弱而痛苦的生命。哦,让我为你流尽最后一滴血吧,让我为你唱完最后一支歌吧。在我的歌声依然能带给你安慰的时候,为你流血,也是一种幸福。

“只是,能被你爱着,完全地爱着——这就是我所做过的最美丽的梦。”

……

一滴硕大而晶莹的泪珠顺着沁蕊的面颊缓缓地淌下来,滴落到握着鼠标的手背上。她望着屏幕,恍惚间就觉得那上面已经不是一个个冰冷的文字,而是清晓苦涩的心灵中滴出来的一滴滴的血。她突然发现,这些年来,她太多地沉浸在自己的欢乐和痛苦中,竟忽视了清晓深深隐藏于秋阳般温暖目光背后的痛苦和忧伤。哦,清晓,你何苦如此?何苦?

“沁蕊,你在­干­什么?”身后传来一声惶恐而焦灼的声音。沁蕊猛的回过头来,清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书房的门口。他的脸上涨满了窘迫的潮红,声音也因恐惧而颤抖了:“谁……谁让你看我的东西?你……看了多少了?”

“我都看了,已经看完了!”沁蕊脱口而出。其实,她只看了一半,可是这一半已经让她受不了了。她像团火似的冲到了清晓的面前,勇敢地仰着头,坚决地,不顾一切地说:“清晓,离开那朵无情的蔷薇,离开那段毫无希望的恋情吧。我不要看着你为它熬­干­自己的血,耗尽自己的生命!我不要!不要!”

清晓脸上的窘迫渐渐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深的感动和恻然。“沁蕊,”他哑着嗓子说,“你……能抛弃你的金钱菊吗?”

沁蕊的心脏像被狠狠地抽了一鞭。金钱菊,是她唯一还残留的一点点希望了。“可是,可是丁天阳就要回来了,”她说着,语气并不十分坚定,“而你那个蔷薇,她已经……已经属于别人,并且已经做了母亲。你明知道,她永远也不会回到你身边的。你还守着她做什么?难道,你不想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女人,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吗?”

清晓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似乎被人一下子击中了要害部位。“不,我想,我怎么能不想呢?”他深黑­色­的眼珠渐渐蒙上了一层梦幻的光辉,“我也是一个平凡的人,我也有许多平凡人的梦想。我梦想着为自己心爱的女孩亲自披上婚纱,牵着她的手,踩着撒满蔷薇花瓣的红地毯,双双走上婚礼的殿堂。我梦想着和她住在一座属于自己的小房子里,小屋前,有个小小的花园,花园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朵:玫瑰、茉莉、九重葛、万年青、掬花、茑萝……还有满墙盛开的蔷薇花。我们会坐在两把面对面的摇椅上,沐浴着美好的阳光,享受着满园的花香,聊着属于我们的故事。而我们的孩子,就在花园的草地上追逐,玩耍。他们的眼睛,都像妈妈一样漂亮;他们的身体,也都像爸爸一样健康……”

清晓的­唇­边渐渐露出了微笑,神­色­也越来越温柔,似乎已经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幻想中了。沁蕊听得已经入神了,原来清晓并不是圣人,他的心中,也有着那么平凡而美丽的梦。“这样的梦,我做过好多许好次,几乎每个夜晚都在做着同样的梦,可是……”清晓的神­色­黯淡下来,­唇­边的微笑也迅速转化为一丝淡淡的苦涩,“我知道,这个梦不会实现了,永远不会实现了。”

“为什么不会实现?就为了那朵你不该爱上的蔷薇吗?”沁蕊激烈地喊了起来,“不,你能实现的!你只要忘掉过去,删除那段恋情!如果你不忍心下手,我替你去做这一切!”

说完,她迅速跑到电脑前,去删除那篇字字血泪的文档。清晓的嘴­唇­一下字变白了。“沁蕊,你不许动那上面的一个字!”他边喊边飞奔过去,抱住了沁蕊的腰。沁蕊挣扎着,死死地抓着鼠标不放。于是,清晓死命掰开她握着鼠标的手,扳住她的肩膀用力一带,沁蕊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倒在他的怀里。然后,她听到清晓一声焦灼而悲愤的呐喊;

“沁蕊,你以为记忆像电脑硬盘那样,可以随便删除和格式化吗?”

沁蕊睁大了眼睛望着清晓。然后,她发现,在刚才的挣扎中,自己的身子,竟完全倒在了清晓的怀里,和他紧紧地贴在一起,而他们的面孔也相距如此之近,嘴­唇­几乎碰到了一起。清晓那一声比一声浊重的呼吸,炽热地吹在她的脸上,她的­唇­上,带着强烈的、男­性­的气息。这气息使她迷惑了,使她颤抖了,她第一次感到拥抱着自己的是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个哥哥。“清晓,”她朦胧地,喃喃地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愿意把我带到你梦中的小屋吗?我累了,我好想在那里歇一歇。”

清晓凝视着她,凝视得那样长久。渐渐地,那秋阳般温暖的目光里,竟燃起了两簇火焰,发出炽热的,梦幻般的光芒。沁蕊觉得自己在这样的目光下几乎要融化了。“哦,蔷薇,我梦中的蔷薇。”他做梦般地说着。一刹那间,沁蕊看到他的眼底漾满了泪。然后,他喘息着,无法抗拒地捉住了沁蕊湿润而蠕动着的嘴­唇­。

沁蕊有瞬间的震惊和惶恐,可只有片刻,她就沉醉在一种崭新的感觉里。是的,她醉了,完全地沉醉了。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样吻过她,那样深切而温柔,那样细致而缠绵,那样带着一股辗转的,痛楚的柔情。她觉得自己被熏人欲醉的春风温柔地包围着,风中有着醉人的香甜;又似乎被火炉里温暖的炭火暖洋洋地烘烤着,烤得她浑身发热而悸动,烤得她的灵魂也跟着融化,飞升……没有和周子涵接吻时的灼灼燃烧,也没有和丁天阳接吻时的腾云驾雾,只是,她已不再感到自己的存在,不再感到任何事物的存在,只感到在这个缠绵而长久的吻中,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已经同清晓的身体和灵魂融合到了一起……

一阵汽车喇叭声划空而来,哄雷般地震醒了他们。沁蕊和清晓猝然抬起头来,他们相对凝视,渐渐地,两人都在一种近乎催眠的情绪中,缓慢的苏醒过来。清晓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猝不及防地推开了沁蕊的身子,其用力之大,竟让沁蕊打了个趔趄。“对……对不起,”他仓促地,慌乱地说,“我……我……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沁蕊惊讶地张大了嘴,一时间竟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她的身体与嘴­唇­,依然有清晓留下的余温。可是,对方在那样温柔缠绵地吻过它之后,却把自己生硬硬地推开,而且竟说他不知道做了什么。一种狼狈的受伤的感觉紧紧地抓住了她。“清晓,”她的声音颤抖着,眼竟里已经凝着泪花,“你……为什么这样做?”

清晓看着她泪光荧然的眼睛和颤抖的双­唇­,一颗心已经被怜惜和自责绞痛了。哦,对这个一贯信赖着自己的女孩,他究竟做了什么?他的脸涨红了,眼光低垂了,声音虚弱而无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应该这样做。我……我不能害了你,不能……对不起我心中的蔷薇,你知道,我心中……只有一个她,我不能……对不起她!”

沁蕊的心中像突然被猛砸了一拳,说不出的疼痛,说不出的酸楚。那早已凝结在眼眶里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划落下来。清晓的心中只有一个“她”,那么,自己又算什么?那一吻又算什么?难道,这个被她称为“君子”的人,也跟其他男人一样,在她最虚弱的时候来占她的便宜吗?更让她气恼的是,她发现自己对这一吻并不厌恶,相反的,她始终有份沉醉的、软绵绵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隐隐有着一份羞愧和罪恶感。于是,她心灵的每根纤维都觉得刺痛——一种压迫的、矛盾的、苦恼的刺痛。她微张着嘴,颤抖的嘴­唇­良久都发不出声音,好久好久,她才悲不自已的吐出一句话来:“你既然只爱着你的蔷薇,你又为什么来……来吻我呢?”

清晓拼命咬着嘴­唇­,下颌的肌­肉­在微微颤抖着。他扶着额角,似乎在努力压制某种思想。“原谅我,”他终于低沉地,困难地吐出了一句话,“我刚才——把你当成了那朵蔷薇。”

沁蕊心中发出一声疯狂的呐喊,她觉得自己要窒息了。她胸中的血液翻腾上涌,脑中像有一百个炸弹在陆续爆炸。老天!原来,在清晓的心目中,她只是个替代品!他的温柔,他的缠绵,他的柔情,都是属于雨薇的。在她一心一意地反应着,沉醉着的时候,清晓的心中,却只想着雨薇。她感到全身的血液像一下子被抽得光光的,心脏倏的往下一坠,落到个无底深渊里去了。她用颤抖的手指着清晓,愤怒地、颤巍巍地说:“岳清晓!你卑鄙!你自私!你……你是个伪君子!什么蔷薇般的恋爱?你无法去吻那个女孩,你就拿我来填空子,你……你……你是个混蛋!”

她突然扬起手,重重地,不假思索地给了清晓一个耳光!这个耳光打得又准又狠,随着“啪”的一声脆响,清晓白皙清秀的面颊上立刻多了五个深深的指痕。沁蕊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清晓惊愕的面孔,一时间,竟无法相信这个耳光是她打的。她不能思索,不能呼吸,只感觉手掌火辣辣地疼。房间里那么安静,甚至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终于,清晓开口了:“沁蕊,你的手……疼吗?”

一股热气从沁蕊的胸部向上升,她蓦然咬住了嘴­唇­,遏止住了在喉咙里滚动的那个硬块。她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间屋子里呆下去了,各种汹涌而复杂的情绪在她小小的胸膛里不断地撞击着,快要让她整个人爆炸了。她突然推开清晓,跑到客厅,抓起藤椅上的外套,拼命地向外冲去。清晓愣了一下,急忙追上去拽住了她。“沁蕊,”他焦急地说,“让我送你回寝室。你一个人太不安全了!”

“我用不着你送!”沁蕊挣扎着,“你装什么好人?你已经……已经半年多没有送我回寝室了!”

清晓颤抖了一下。“今天,就今天,可以吗?”他几乎是哀求地说。

“不!不!”沁蕊依然在挣扎。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了,康然从外面走了进来。“哟,你们在­干­什么?拔河吗?”他开玩笑地说。

清晓看了康然一眼,手臂不觉松开了。沁蕊径直走到康然身边,很自然地挽住了他的手臂。“康然,”她清楚而坚决地说,“送我回寝室。”

康然迟疑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看了清晓一眼。清晓颤抖了一下,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于是,他挽着沁蕊走出了公寓。沁蕊始终没有回头,可是,就在关门的一刹那,她清楚地听见房间里发出一声响动,似乎是什么东西重重地倒下了。

二十四

七月,沁蕊彻底地陷进了消沉和失望的泥潭里。这两种情绪,就像一层层的茧子,把她紧紧缠绕,细细包裹,使她陷在一份近乎无助的慵懒里,什么事都不想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虽然,她依然按部就班地上课、去实验室、组织学生复习和考试。但是,她不再去清晓的公寓里吃晚饭了,甚至不再踏进教师住宅区一步。她也很少和其他同事接触,晚饭后就回到宿舍里,呆呆地看着窗台上那盆依然开放的金钱菊,一看就是一个晚上。那时,无论是谁,也敲不开她的门,唯一例外的只有一个人——康然。

是的,这一段,只有康然还能接近沁蕊。他每天晚上都来到宿舍陪伴沁蕊,一直坐到宿舍楼的大门即将关闭的时候。他还提出和沁蕊在食堂里“搭伙”,沁蕊也同意了。于是,在康然的监督下,她的饭量好歹算有了保证。在实验室里,康然也成了沁蕊和清晓之间沟通的桥梁。事实上,自从那晚打了清晓一个耳光后,沁蕊就没再和清晓说过一句话。清晓也不主动和她说话,工作上有什么要交代的,也总是让康然来转达。可是,他追随着沁蕊的目光,却依然温暖,依然盛满了情不自禁的关切。有时看着他那欲言又止的眼神,沁蕊那消沉倦怠的心境中竟禁不住微微泛起了波澜。她知道自己那个耳光打得太过了,也知道自己那晚的言辞实在有些伤人。说到底,清晓除了那一吻之外,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就那个错误的吻,伤了沁蕊那颗骄傲而敏感的心。她说不清自己的感觉,好几天,她依然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沉醉,那种水|­乳­交融的滋味。可是,一想到自己曾经是个替代品,一想到这种滋味并不是自己应该享受的,而是给另一个女孩的,她心中就有一股自惭形秽的自卑感,和一种莫名其妙的受辱感。在这两种感觉的包围下,她无法主动和清晓说话,甚至怕他主动和自己说话。因此,她只能骄傲地抬起头颅,给清晓一个冷漠的背影。康然作为一个旁观者,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一次,他试探着和沁蕊说:“你……总不能一辈子不理清晓了吧。”

“我们之间的事你少管。”沁蕊没好气地说。

康然看了她一眼:“我不是想管,只是替清晓难过。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清晓挨了打。沁蕊,你打了一个你最不应该去打的人。”

沁蕊的心脏被狠狠地抽了一鞭。她知道这句话是正确的,正确得让她无法做任何辩驳。可是女­性­的虚荣与骄傲让她压下了心中的愧疚。“这些话,是清晓让你来说的吗?”她冷冷地说。

“不,他只是让我多陪陪你,”康然叹息着说,“他说,你现在是最脆弱,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可是他不敢来,他怕——再惹你伤心。”

沁蕊心中一酸。“康然,”她努力维持着最后的骄傲,“如果你是奉命来陪我的,那你可以回去了。”

“不!”康然的眼中闪过一丝狼狈的热情,“我……其实也很愿意。”

沁蕊深深地叹息了。清晓,即使在这种状况下,依然知道她最需要什么。的确,她现在是脆弱的,她的消沉和失望与其说来自岳清晓,不如说来自丁天阳。随着丁天阳归来的日期一天比一天临近,沁蕊的心也变得一天比一天忐忑不安。她依然没有收到丁天阳的来信。尽管康然反复对她说:“没有消息,最起码意味着没有坏消息。”可是她却知道,没有消息,往往意味着马上就会来坏消息。而这个“坏消息”究竟是什么呢?她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那种不祥的预感虽然时时笼罩在心头,但她却想赶走一个幽灵那样,努力地把它们从心头赶出去。她无法相信,一个赌咒发誓一生都爱她的男孩,一个曾经为爱而死过一次的男孩,一个把她的身体和心灵全部占有的男孩,一个让她为他堕胎的男孩,会这样狠心地把她抛弃。丁天阳不是周子涵,丁天阳是宠她的,爱她的。可是,他为什么还不来信呢?

终于,七月中旬,沁蕊接到了那封她期盼了整整一年的来信。乍一看到那个从美国寄来的淡蓝­色­的信封,沁蕊竟恐惧地瑟缩了一下。信封里面装载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纸判决呀!她想立刻把信拆开,可是想了想,她还是把信带回到了宿舍。她关上门,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儿。等到她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勇气时,她终于拆开了信封。从信封里掉出一样东西。她拾起来一看,居然是那朵­干­枯的金钱菊,从她的花盆中摘下的,被丁天阳带到美国去的金钱菊。如今,她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边,是意味着主人也回来了,还是……沁蕊的手禁不住发抖了,她拼命控制着,好不容易才稳定住了自己。然后,她抽出了里面的信。依然是湖蓝­色­的信笺,依然是黑­色­的圆珠笔,依然是那漂亮而潇洒的字迹,可是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如一根钉子,深深地扎进了沁蕊的心脏:

“沁蕊,时间过得真快。再过几天,就是我们相识三周年的纪念日了。三年了,算来也有一千多天了吧。多快,只是一晃眼而已。以前种种,甜蜜的,伤心的,欢乐的,悲哀的……简直无法计数。真像一场梦!一场最美丽的梦。可是,最美的梦总是最容易破碎的,如今,我就握着这个破碎的梦,握得我手心发痛……

“沁蕊,骂我吧,责备我吧,看不起我吧,我无话可说,也无意为自己找寻原谅的理由,因为我不值得原谅。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一个优秀的,出类拔萃的男人,可是两年的留学生活,终于让我清醒地认识到,我只是一个凡人,一个平凡而又平凡的人,我没有出众的才华,没有在逆境中奋斗的勇气,甚至无法抵御那些平凡的诱惑。沁蕊,我没有你说的那些优点,所以我也并不值得你去爱。我配不上你,我只配找一个和我一样平凡的人。我上星期日已经结了婚,对方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华侨女儿,她的父亲是我妈妈的上司。这个女孩追了我整整两年,我的父母也都参加了婚礼。也许,错误的发生是因为这异国的地域,孤独和寂寞使人要发疯了。我没有办法抵御她火一样热情的追求,抵御美国天堂般丰富的物质生活,抵御母亲的极力撮合和大家的一直赞成。沁蕊,我对不起你,此刻,我宁愿受伤害的是自己而不是你。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本平凡,因此我必须承认自己的平凡。如果世界上真有因果报应,我想我将遭到报应的。

“沁蕊,在我心中,你一直都是最好的女孩,比我现在的妻子要好得多。请你也相信,我为你付出了一生中最真挚纯情的爱。其实,世间没有一样东西是持久的,是永恒的,时间在流逝,山河在变迁,人心在转移。平凡如我的男人是无法从巨变中寻找永恒的。所以,请忘掉我吧,也忘掉我们的爱,去寻找一个不平凡的男人,和一份更持久的情感。其实,你身边已经有了这样的男人,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岳清晓就是一个。他对你的爱,是我,是周子涵远远无法相比的。如果这世界上真有‘不凡’的话,我认为,只有他还配得上这两个字!

“最后一次深深地祝福你。丁天阳。”

沁蕊默默地放下了这封信。尽管心中已经被扎得千疮百孔,她却没有哭,也没有颤抖,甚至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她又拾起了那朵已经­干­枯的金钱菊,它被压在那封冰冷的信中,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看起来像一块烤焦了的面包。沁蕊对着它愣了很长时间,然后,她把手握成了拳头,把那朵­干­枯的小花握在手心里撵碎,撵碎,直到它们碎成了粉末。她打开窗户,摊开手掌。一阵微风吹过,那些金黄|­色­的小粉末就一点点地从她的掌心飘走,飘进风中,又落到尘埃里。沁蕊默默地看着它们,她依然没有哭,她只觉得胸膛中的那颗心,那颗曾经爱过,曾经梦过,曾经幻想过快乐过忧伤过疯狂过的心,也和那些没有光泽的花瓣一样,粉屑般地碎了,又粉屑般地飘走了。

然后,她的目光又落到了窗台上那盆金钱菊上。金钱菊依然开着花,居然开着花,为谁开着花?长开不败,真的长开不败吗?她想起了情人节时对着满天的焰火许下的愿望:“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今生能得到一份完完全全属于我的,最纯正、最美丽、最执着,最持久的爱情。”傻呀!真傻!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持久和永恒的,小小一盆金钱菊,怎能抵挡得住世事的变迁,人心的转移。沁蕊的嘴角露出一丝苦涩而嘲讽的笑。她开始一片一片地揪着那些在她两年­精­心呵护下仍然鲜润的花瓣,揪完一朵再揪一朵,揪完了花又去揪叶。然后,她把那些花瓣撒在窗外,金­色­的花瓣纷纷飘坠着,随着风飘到树上,飘到窗台上,飘到对面满墙洁白的蔷薇上。哦,蔷薇。真的有蔷薇般的恋爱吗?这样蔷的爱情也会持久吗?沁蕊的­唇­边露出了辛辣的笑容。她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清晓,”她低低地说,“我想见你。”

十分钟后,她和清晓在宿舍楼下的蔷薇旁边见了面。

清晓依然穿着他最爱穿的浅咖啡­色­的衬衫和深咖啡­色­的长裤,尽管出来匆忙,他还是清爽而整洁。见到沁蕊,他仍旧带着点窘迫。沁蕊倒是冷冷地,直截了当地开了口:

“清晓,丁天阳来信了。他在美国娶了一位华侨的女儿。你所预言的一切,都变成了现实。”

清晓闭了闭眼睛,把手放在了额头上:“天!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你知道吗?”沁蕊依然冷冷地看着清晓,“他在信中,居然把我托付给了你。”

清晓颤抖了一下,迅速地睁开了眼睛,他的手像石头般僵硬,所有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他……他真是这样说的?”

“是啊,”沁蕊的脸上居然迸发出一丝冷笑,“他说你是最爱我的,说你给我的爱,远远超过了他和周子涵。可笑,他居然用了那个‘爱’字,居然把我像送一件礼物那样送给了你。可是,这件礼物,这件已经残破的礼物,清晓,你要吗?你说呀,你要我吗?你肯要我吗?你能要我吗?”

沁蕊的语气中突然透着强烈的悲愤和痛楚。清晓望着她,目光中有惊惶,有犹豫,有挣扎,有苦恼,有震动,还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柔情。他紧咬着­唇­,显然在克制自己。他的喉结滚动着,似乎拼命吞咽着很多很多要说的话,似乎挣扎在一种看不见的矛盾中。终于,他低下了头,低低地,惨切地说:“我……我不敢要。我要不起。”

沁蕊蓦然咬住了嘴­唇­,几乎把嘴­唇­咬出了血。某种彻心彻骨的痛楚使她悲切了,使她痛心了,使她愤懑而受伤了。她紧咬着牙关,用几乎能把人冷冻的目光望着清晓,一字一句地说:“你不敢要?你要不起?如果,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那朵梦中的蔷薇,如果她也遭到了抛弃,破了身,堕了胎,变得不再纯洁,你还会说你要不起?还会说你不敢要吗?”

清晓的脸­色­顿时变成灰­色­,脸上的肌­肉­也僵住了。“我的蔷薇永远是纯洁的,”他低沉地,却是坚定地说,“所谓的破身、堕胎,都不是她的错,只是她的磨难和痛苦。我只能更怜惜她,更心疼她,我永远不会瞧不起她,她是圣洁的,永远都是!”

“可是你却瞧不起我!你却不肯要我!”沁蕊突然迸发出一阵狂笑,“是啊,我哪里有你的蔷薇完美!哪里有她那样高贵!我只是一个被抛弃了两次的女人!一个自作多情的傻瓜!我不纯洁,我不完整!我已经是残花败柳,甚至连你都不肯要了!”

“不,不是这样的!”清晓心痛地喊了起来,“沁蕊,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你是美好的!你是纯洁的!你是聪慧而有灵­性­的……”

“别把夸赞你的蔷薇的词往我身上用!我不配!”沁蕊厉声喊着,绝望和悲痛扭曲了她整个脸孔,“如果我有你说的那样美好,你为什么不肯要我?你为什么宁愿苦等一场没有结果的爱情,宁愿去欣赏水中月镜中花,也不肯要我这个实实在在的人?你说呀!说呀!!说呀!!!”

沁蕊喊了无数声“说呀”,每喊一声就逼近清晓一步。她的声音像爆竹般炸开,每声炸裂中都迸着痛楚和绝望。清晓在这样的逼迫下仓皇后退,身体几乎贴到了开满蔷薇花的山墙上。“沁蕊,不是这样的,”他笨拙地,辞不达意地解释着,“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他说了好几句“你听我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脸­色­更灰败了,痛苦燃在他的眼睛里,悲愁使他的嘴角向下扯。他的目光中,隐藏着太多看不见的忧愁,和某种难以言说的苦恼。可是,沁蕊依然步步紧逼,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和话语把他彻底打倒了。他继续后退着,脚步已经开始凌乱。突然,他拌上了一块石头,踉跄着要摔倒。本能地,他抓住了蔷薇一根细细的藤蔓。随着一声痛楚的尖叫,几根长长的,尖锐的刺,已经深深地扎进他的手掌中。

一瞬间,两个人都呆住了,两个人都忘了要采取什么措施,只是愣愣地看着彼此。不知过了多久,沁蕊突然发现,那根细细的藤蔓,正一点一点地被染成了红­色­。某种暗红­色­的液体正顺着藤蔓的纤维组织迅速蔓延到最近的一朵白­色­蔷薇上。那洁白的花瓣竟微微地泛起一层娇­嫩­的红晕,犹如新郎吻着新娘时,他脸上泛起的潮红。哦,不!那是血!是清晓流出的血!

沁蕊一下子清醒过来。“清晓!你怎么了???”她大喊一声,惊慌地扑上去,迅速掰开清晓依然握在藤蔓上的手掌。立刻,鲜红的血液从那几道深深的伤口中冒了出来。尖锐的痛楚让清晓从迷惘中迅速清醒过来。他恐怖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事物。“天!”他惨痛地低吟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沁蕊也吓呆了。她迅速掏出纸巾,想擦­干­手掌中的血渍。纸巾刚被蒙上,就迅速地染红了,她又慌忙拿出第二块、第三块……整整一包纸巾用完了,鲜血还是汩汩地往外冒。沁蕊又掏出手帕,去裹他的伤口。可是没等打好结,一条手帕也被染得通红。上帝!这究竟是怎么了?那几个该死的伤口仿佛是永不­干­涸的泉眼,而清晓的鲜血就从这几口“泉眼”中不停地向外冒。沁蕊害怕了,彻底地害怕了,刹那间,丁天阳、书信、抛弃、愤懑、伤心……统统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的心中只有清晓和他那受了伤的手掌。她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的裙带,一层又一层地把他的手包扎起来。她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着,心也在剧烈地跳动着。“上帝,你让血快点止住吧!”她在心里狂叫着,“只要让血止住,我宁愿——宁愿被丁天阳抛弃一万次。”

血,依然没有止住,鲜红的血液迅速渗透了缠了十多层的裙带,继续向外流淌。沁蕊急得都快哭了,她解开裙带,用手拼命地按住伤口,仿佛她能将血按回清晓的体内。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流了出来,一滴一滴地滴到暗黑­色­的土壤中。

“算了,别折腾了。”清晓虚弱地说。他的一张脸比刚才还要苍白,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这点伤口不要紧,”他说着,尽力露出一个安慰的笑,“我自己回家处理,你……你该去吃晚饭了。”

他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拍了拍沁蕊的肩膀,转过身,尽量稳住自己的身体,沿着甬路向教师住宅区走去,可是没走几步,他的身子猛的摇晃了几下,一头栽倒在地上。

“清晓!”沁蕊吓得魂飞魄散。她迅速冲到清晓身边,扳过他的身子。清晓喘息着,脸孔像死人一样煞白煞白,嘴­唇­也毫无血­色­。而那只受了伤的手,依然汩汩地冒着血。沁蕊的身体开始不断地颤抖,牙齿和牙齿都打着颤,像发疟疾似的。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把她摧垮了。她开始模糊地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清晓,我该怎么办?”她带着哭腔问。

“打120,”清晓吃力而冷静地说,“让华侨医院派救护车。再给康然打电话,让他把我的病例送来,就在电脑桌第三个抽屉里,他有钥匙的。”

病例?那么说,清晓早就看过病了?沁蕊没容多想,立刻掏出手机打了这两个电话。然后,她看着躺在地上的清晓,他的周围已经被血迹­阴­湿了一小片了。“还有这个,”他指了指上衣的口袋,“给名片上的王大夫打个电话,告诉他,我……情况不好了。”

不好了?沁蕊瑟缩了一下。她迅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名片上写着:王更新,广州华侨医院血液内科副主任医师。血液内科?沁蕊的心立刻缩成了一团。她颤抖地拨通了名片上的号码。接电话的是王大夫本人。他听完沁蕊的介绍,立刻喊了起来:“岳清晓?他不是控制得挺好的吗?怎么又不好了?”

“他……他……”沁蕊吞吞吐吐地说,“他的手被扎伤了,出了很多血,怎么止也止不住。”

“我的天!”王大夫发出一声惊呼,“你们怎么那么不小心?这太危险了!你等着,我亲自带着医生来!”

沁蕊的心更慌了。出血?血液科?危险?天!清晓究竟怎么了?她的心慌乱了,如同在疾风暴雨中颤抖的树叶。她坐在地上,把清晓的身子抱在了怀里,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那冰凉的手。清晓的气息越来越弱,但神智还保持着清醒。“沁蕊,”他凝视着沁蕊的脸,目光依然如秋日阳光般的温暖,“你……还生我的气吗?”

沁蕊的心痉挛起来,清晓的话如刀子般扎进她的心脏,唤醒了她所有的悔恨与内疚。“我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她啜泣着说,“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打你,更不该把你弄伤……”

“和你没关系,”清晓迅速打断了她的话,“放心,我没事,我只是……”他的手突然垂了下来,身体一动也不动了。

“清晓!”沁蕊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呼喊。这时,救护车赶到了,康然带着病例也赶到了。王大夫亲自带着人组织抢救,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清晓抬进了救护车,沁蕊和康然也跟着上了车,止血带扎上了,血浆瓶子吊上了,清晓依然没有醒过来。沁蕊轮流看着大夫和护士,他们的面孔严峻得吓人。沁蕊的心更慌更乱了,她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着王大夫:“我哥哥……情况严重吗?”

王大夫严峻而诧异地看着她:“你是他妹妹?可是他告诉我们他没有亲人啊。他的情况当然很严重,出血对于白血病患者是最危险的!”

“您说什么?”沁蕊和康染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恐怖的惊呼。沁蕊拽着王大夫的袖子,颤抖的声音好不容易才从咬紧的牙关中通过:“你说,他的病是……”

“慢­性­粒细胞白血病,两年前的四月末已经确诊了。”

沁蕊的眼一黑,甚至没来得及呻吟一声,就晕倒在康然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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