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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岁的沁蕊似乎从没想过这些问题。可是,她却深深地意识到,从越秀山回来后,一段陌生的岁月从此拉开了序幕。忽然间,生活的主人就再不是“自己”,而变成了“周子涵”。陪他去听课,陪他去看书,陪他一起做功课,陪他打篮球、拉大提琴,陪他听穿梭的风声和鸟语的啁啾……周子涵是一个有着浓郁的艺术家气质的人,豪迈、热情、自负而又狂放不羁。这样的人的生活注定丰富而忙碌,注定充满浪漫和变幻的­色­彩。几乎所有的假日,他们都消磨在郊外或海边。忙碌的生活使沁蕊透不过气来。刚开始,她喜欢依赖周子涵,喜欢在他的保护下生活。毕竟,她还是个女孩子,她需要一个强壮的臂膀支撑着自己。何况,周子涵潇洒的外表和出众的才华,又恰好满足了女孩子那分特有的虚荣和骄傲。他们喜欢在清晨或是黄昏,手携手地漫步在初升的阳光或是落日之下;喜欢流连在山间野外,随意找一个小山坡,跑进那不知名的小树林里,追逐,嬉戏,谈天,野餐。有时,周子涵会带上他的大提琴,或随便什么乐器演奏一曲。沁蕊发现,他简直是个音乐的天才,不论什么乐器都会摆弄,还会自己填词作曲。如果没带乐器,他也会即兴引吭高歌,把动听的旋律抖落到树林的每个角落。每到这时,沁蕊就会把下巴放到膝上,出神地听着,似乎自己也化作旋律中的一个音符。

当然,更多的时候,他们还是喜欢迎着拂面而来的带着凉意的微风,走在冬夜的街道上,任清风掠过脸颊,吹乱一头长发。亚热带的冬天是多雨的季节,他们常漫步在广州街头的蒙蒙雨雾里,穿着雨衣,手挽着手,望着街上霓虹灯的彩­色­光芒,和车辆交织着投­射­在柏油路的光线。他们会低声埋怨着以前浪费了的时光,细诉着从第一次相见时起就彼此吸引的点点滴滴。每到这时,沁蕊就会傻气地,反复地追问着:

“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爱上我的?”

“你呢?”周子涵总会轻松地把问题又抛给她。如果沁蕊说出了一个时间,周子涵回答的时间总要比它晚一点。这让沁蕊多少有一点不快。她知道,自负的周子涵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先被女孩子吸引和俘虏的。一次,当她不依不饶地非要他先回答的时候,周子涵就把她揽到怀里,边吻着她的额头边说:

“小傻瓜,你是我生命中第一个让我心动的女孩,这还不够吗?”

沁蕊叹了口气。这样的回答是圆滑的,却也是容易让她满足的。真的,她已经让那个似乎永远不会对女孩子动心的周子涵动了心,这不也是一个伟大的胜利吗?何况,她早就放弃了和周子涵的较量,早就承认自己的‘被征服’,现在又为什么非要去寻找那个她根本不可能得到的答案呢?

身边的周子涵突然轻轻哼起了歌:

“有人告诉我,

这世界属于我,

因为在浩瀚的人海中,

有个人儿的心里有我。

有人告诉我,

欢乐属于我,

我走遍了天涯海角,

在你的笑痕里找到了我。

有人告诉我,

阳光普照我,

自从与你相遇,

阳光下才真正有个我。

我在何处?何处有我?

我在何处?听我诉说:

你的笑里有我!

你的眼底有我!

你的心里有我!”

沁蕊听得痴了,好半天,才轻轻地问:“谁的歌?怎么没听过?”

“琼瑶小说《剪剪风》里的歌词,我谱的曲子。”周子涵得意地说,“琼瑶的小说我只看过这一部,她的小说太缠绵,只有这一部还看得下去。因为里面写了一个热爱音乐的青年怎样经过奋斗成为一名艺术家的。其实,我和他一样崇尚奋斗,崇尚拼搏。我是一个贫寒人家里出来的孩子,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可是我偏不信自己比不过那些条件好的孩子。我和他们比学习,比身体,比才华。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输给过他们。我知道我是最好的,一直是最好的。看着吧,沁蕊,我一定要用自己的才华和奋斗,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这是第一次,沁蕊听到周子涵诉说自己的家庭、成长和梦想。他的语气中充满着豪情,充满着渴望与憧憬,沁蕊听着却并没有感到振奋。她的心头,闪电般地划过了一句话:“这样的男人,生来就是为了征服一切。”

“那个音乐家,应该也有一个深爱着的女孩吧。”她低低地问,避开了刚才那个话题。

“当然,”周子涵用手抚摸沁蕊的头发,他的眼睛望进她的灵魂深处,“这支歌就是献给他的女朋友的。如今我谱了曲,献给你。这是你的旋律,只属于你的旋律。”

沁蕊陶醉地闭上了眼睛,把头靠在周子涵壮实的肩膀上。那个淡淡的­阴­影很快融化到一片柔情中。她那么满足,满足得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希求了。穿梭的风带来的是无数喜悦的音符,他们依偎着,继续漫步在那雨雾中。一任雨丝扑面,一任寒风袭人,他们不觉得冷,不觉得累,只觉得彼此的心灵那么甜蜜,那么两心相许,两情相悦。连那冷清清的街道上都彷佛洋溢着温暖,充满了柔情。他们并着肩走着,走着,似乎已经相信要这样并着肩走一辈子了。

就这样,一连串美好的日子,一连串美好的夜晚,不管是风晨月夕,不管是晴天­阴­天,他们的岁月是美丽的。可是,随着时光一天天的流逝,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却越来越强烈地笼罩在沁蕊的心头。她觉得自己仿佛迷失在一个­色­彩缤纷的梦里,却丢了一件最宝贵的东西。忙碌的生活让她无暇去分析自己究竟丢失了什么,但心中那空空落落的感觉却让她经常在夜晚睡不着觉。她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寻找着失落的答案,而寻找到的,却是更多的失落和迷惘。渐渐地,她的快乐感和幸福感就像两件漂亮的衣裳,在灿烂的阳光下有些褪­色­了。而一种压抑的,郁闷的感觉,却悄悄地阻塞着她的心胸。于是,和周子涵谈话的时候,她会经常走神,做事情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惹得周子涵常常不满意地问:

“怎么了?沁蕊!我哪儿得罪你了吗?”

沁蕊摇摇头。是的,周子涵似乎没有得罪她的地方。可是,他身上却有种很特殊的东西,常常让沁蕊滋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反感。一天,她开玩笑的问他:“假如有一天我爱上了别人,你怎么办?”

“我想你不会!”周子涵简单地甩出了这样五个字,甚至头都没有抬一下。

不会?为什么不会?凭什么不会?“你怎么就那么肯定?”她不甘心地追问。

“因为你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人了。”周子涵笃定地说。

天!这是一个何等自负的人!沁蕊觉得自尊心被刺伤了。而周子涵却没有发现她表情的变化。“来,帮我查字典!”他随手递给沁蕊一本厚厚的字典,“期末考试就快到了。”

沁蕊咬了咬牙,偷偷咽下了心中悄然涌起的一丝委屈,默默地打开了字典。

是啊,考试的日期一天比一天近了。闲散的大学生活突然间就上紧了发条。沁蕊和周子涵被迫结束了街头的漫步,结束了双休日的出行,一头扎到了书堆里。周子涵说恋爱耽误了太多的课程,于是,沁蕊帮他查字典,帮他背题,帮他查资料……整天忙得不亦乐乎。周子涵被恋爱耽误的功课也迅速补上了。“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他感慨地说,“有你在身边,我的学习效率成倍提高。”几句话把沁蕊说得热烘烘的,于是每个晚自习,沁蕊都陪伴在周子涵的身边。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很长时间,终于有一天,在吃午饭的时候,清晓忍不住提醒沁蕊:“沁蕊,今晚你还不去机房吗?马上要考试了。”

沁蕊愣了一下。是啊,除了上机辅导和完成作业,她好象已经有几百年没有去过机房了。“可是,清晓……”她有些犹豫。自从那次舞会后,她私下里已经称呼岳清晓为“清晓”了,只是当着大家的面还叫他“岳老师”。

“怎么?有什么‘急事’吗?”清晓特地强调了“急事”这两个字。

“周子涵要我陪他做习题。”沁蕊低声说。

“他考试,你就不考试了?”清晓突然提高了声音,话音中竟带着几分严肃和不满。沁蕊震动了一下,是啊,参加考试的不只有周子涵,还有她沈沁蕊。其实,作为一个学生,她何尝忘记自己也要考试呢?只是,周子涵总是用那种不容商量的口吻一次次地对她说:“沁蕊,把这段讲义抄下来。”“沁蕊,这些词语今天晚上都要帮我查出来。”……似乎沁蕊帮助他是天经地义地事情。沁蕊无暇思索,也不忍反驳。这样,自己的功课,就被忽略到脑后去了。沁蕊叹了口气,突然感到淡淡的悲哀。

“怎么?”清晓敏感地注意到了她情绪的变化,“也许我的话说重了。可是……”

“清晓,”沁蕊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爱情中,必须搀杂着忍让和迁就吗?”

清晓紧盯着她,逐渐的,他的眉头轻轻的蹙拢了。“沁蕊,你不快乐,是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不,我很快乐,真的很快乐。”沁蕊急忙回答到,似乎是在刻意地解释什么,“只是……我不明白,忍让和迁就是爱情的必要因素吗?”

清晓轻叹了一声。“是啊,我一度也认为你很快乐,”他轻声说,与其是说给沁蕊听,还不如是说给自己听。“沁蕊,”他诚恳地说,“我没有谈过恋爱,但我想,即使爱情中有忍让和迁就,那也是双方面的。单方面的忍让和迁就,绝不是真正的爱情。”

沁蕊心头又是一震。双方面的?周子涵迁就和忍让过自己吗?她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件这样的事。这个男人似乎天生就不懂得忍让和迁就。那么,他们的爱情……沁蕊不敢往下想了。她甚至为自己起了这样的念头而感到后怕。清晓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突然笑了起来。“行了,别愁眉苦脸的了,”他打趣地说,“开心起来,别让坏情绪影响考试。或许,咱俩至今仍然在一起‘搭伙’,也算是那个大提琴手的忍让和迁就呢。”

真的,也许和清晓继续“搭伙”,是周子涵唯一的“忍让”和“迁就”,也是沁蕊唯一没有被“征服”的地方。她一口拒绝了周子涵和她“搭伙”的请求,因为她实在无法适应他那固执的南方口味。何况,想吃南方口味的饭菜要西区女生宿舍旁的第一食堂,而要吃面食则要去东区的第三食堂,相隔整整两个校区。因此,她还是坚持和清晓继续“搭伙”。她对周子涵说:“说出去的话就要守信用,和岳老师‘搭伙’是我先提出来的,我怎么能失信于他呢?”

“事物总是在发展变化的嘛,”周子涵并不让步,“你答应他时还没有认识我。而现在,你一边和我谈恋爱,一边和一个男老师一起吃饭,别人看了会怎么说?我的面子又如何挂得住?”

“你不是嫉妒了吧!”沁蕊忍不住将了他一军。

“嫉妒?”周子涵轻蔑地撇撇嘴,“天!你以为那小子有一副讨人喜欢的外表,又有几分值得炫耀的才华,或者兜里还有一大把的钞票,我就会嫉妒他吗?不错,他的确优秀,但我比他更优秀!总有一天,我会远远超过他的!”

“别说大话了!”沁蕊不满意地耸了耸肩。不知怎的,听着周子涵对清晓的品头论足,她竟感到浑身不舒服,甚至有一种要为清晓打抱不平的冲动。可是,她还是把这种冲动压了下去。于是,她向周子涵讲起了那天游湖回来后,岳清晓为他们俩打了两份饭的事情。周子涵听罢,竟愣了好久。“没想到,他对你竟关心到如此程度,”他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就冲着这份胸襟,我要是再反对,就显得太小气了。”他突然站了起来,很大度地打了个响指:“好,我同意了!即使他对你别有用心,我也不怕!你最终还是会选择我的。”

就这样,沁蕊和清晓继续“搭伙”。由于清晓不坐班,所在的教工宿舍离食堂又很近,所以每天都是他负责打饭。他已经熟悉了沁蕊的口味,买来的饭菜都是沁蕊最爱吃的。不过这些日子沁蕊忙着约会,总是匆忙吃上两三口就要放下筷子,这时清晓就会把她拦住,逼着她多吃几口。“谈恋爱是最消耗体力的,”他开玩笑地说,“如果再不好好吃饭,瘦了下去,别人还以为你经常受气呢!”

受气?沁蕊愣了一下。这两个字触动了她心灵深处一些模糊的东西。不过,看着清晓关怀和期待的目光,她只好乖乖地把饭盒里的饭全部吃光。有时沁蕊和周子涵回来得太晚,清晓依旧打了两份饭菜送到沁蕊的宿舍,而且必定是南北口味各一份。每每此时,连周子涵都忍不住感叹岳老师想得“太周到了”,对他们之间的“搭伙”也不好说什么了。

如今听清晓提起这件事,沁蕊那黯淡的面庞似乎又焕发了一些神采。是啊,也许这就是周子涵的“迁就”和“忍让”吧。允许自己心爱的女孩和一个英俊的年轻男教师一起吃饭,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小的迁就了。那么,他们之间的“迁就”和“忍让”,也可以说是“双方面”的了。沁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似乎刚才的引证让她如释重负。清晓怜惜地注视着她,目光中有一丝忧郁,却仍然温暖。“沁蕊,”他的声音温存、沉挚,而亲切,“还是那句话,如果被刺伤了,别忘了来找我。不过今天晚上,你必须跟我一起去机房。”

于是,当天晚上,沁蕊被清晓拉到了机房。而在第二天的课堂上,清晓又突然向大家宣布,从这天起一直到考试前一天,每个晚上必须去机房一个小时,并要求签到,算作平时成绩。于是,沁蕊每天晚上“不得不”来到机房练习。在清晓的帮助下,她的成绩迅速提高,终于顺利地通过了各科考试,并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周子涵对于这一切倒很淡然,唯一的表示,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寒假终于到了。周子涵和沈沁蕊都没有回家。周子涵说自己打算考研,寒假正是复习的关键时期,于是,沁蕊又和他一起扎到了书堆里。他们经常来到校园明湖之畔,选一块太阳晒得着的草地坐下来,一起看书、背题,累了就开始谈天说地。那个所谓的“明湖”,其实就是一个圆形的“日湖”和一个狭长形的“月湖”组成的人工湖,形状上有些模仿台湾著名的“日月潭”,所以私下里,大家都叫它“小日月潭”。湖畔种植着亚热带并不常见的垂柳,即使在冬日,也能感受到几分清幽静谧。沁蕊和周子涵常常在这里消磨一整天的时间。有时,他们也来到图书馆查阅资料。通常是周子涵查阅,沁蕊帮着抄写。图书馆前面有一块全校最大的草坪。据说曾有位文学院的老师语出惊人:“内蒙古有何好看,想看草原的话,图书馆前之大草地可也。”的确,这里是休息的好去处,两人看烦了写累了的时候,往往来到这里躺下小憩片刻,旋即又回到图书馆,埋头于书案之中。沁蕊终于发现,周子涵的意志相当坚韧,他要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就会全心全意做到底。这些日子,他学得很苦,沁蕊也陪得很苦。不过,这样的日子倒也平静,埋头书堆的两个人几乎没有任何争吵。只是,沁蕊心中的孤独感和失落感却一天比一天严重。有时,她会莫名其妙地想起“得不偿失”这个词。是啊,这半年多的时间,她究竟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得到的和失去的,究竟哪个分量更重一些呢?她分析不出来,也没有时间去分析。但是她却知道,自己的心绪一天比一天沉重,心灵一天比一天压抑,甚至开心的笑声也一天比一天减少了。而烦躁、不安、忧郁等灰­色­的情绪,却在一天天增加,一天天充塞着她的心胸。她压抑着这一切,似乎也压抑着心头那些悄悄觉醒的东西。可是,那些被压抑着的东西,却在心底反复挣扎着要释放出来。沁蕊本能地害怕这种释放,因为她似乎感到,释放时所带来的能量,会摧毁一些她不忍心放弃的东西。因此,她拼命地把它们往下压,压得好勉强,也压得好辛苦。

可是,有些东西是无法压抑一辈子的。两个人之间潜在的矛盾,终于被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激发了。

那一天,他们没有去湖畔,也没有去图书馆,而是在沁蕊的宿舍里查字典。宿舍里的姐妹都出去了,诺大的宿舍只有他们两个人。周子涵突然抬起头来,轻松而自然地说:“对了,我有两个同学在华南理工大学。前几天我和他们提起了你,他们都想见见你,我已经告诉他们,明天晚上带你一起去校外的‘五味斋’吃饭了。”

沁蕊吃惊地望着他,不知怎的,强烈的反感就在心中升腾起来。“你为什么不先征得我的同意?”她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明天有没有事?凭什么我要让你的同学‘见见’我呢?”

“我想你明天没有事,有事也先放在一边吧。”周子涵漫不经心地说,又打开了身边的字典,似乎这件事已经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慢着!”沁蕊不知道哪里来的怒气,一下子夺过字典,“啪”地合上了。周子涵震动地抬起了头,难以置信地望着沁蕊。沁蕊自己也吓了一跳。这是她第一次反抗周子涵,而且反抗得这样坚决而激烈。她不知道自己哪儿来那么大的火气,但却隐隐地感觉到心底那些被压抑着的东西,正争先恐后地膨胀、撞击,而且似乎要爆发了。

“子涵,”她斩钉截铁地说,“我明天有事!我不能去!”

周子涵缓缓地站了起来,脸上已经隐隐现出恼怒的神­色­。“什么事?”他追问道。

什么事?其实什么事也没有。沁蕊咬住了嘴­唇­:“我不想告诉你。”

“为什么?”周子涵的声音已经变得冰冷了。

“不为什么。”沁蕊毫不相让,“难道我没有自己的隐私?难道我的任何事情都必须向你汇报吗?”

周子涵的右手慢慢地握成了一个拳头,脸上的怒气在加重。“沁蕊,”他冷着脸说,“今天你怎么了?是不是故意和我闹别扭?”

是故意的吗?也许是,也许不是。可是,沁蕊却知道,以前的她,不是真正的她。而现在,心中的那个“自我”正在一点点复活。“周子涵,”她的声音清亮而激越,“你有什么权利代我订约?你又有什么权利‘带’我到什么地方去见什么人?我告诉你!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我不是你的附属品!”

说完这句话,沁蕊突然觉得心中痛快了不少。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失去的,就是这份“独立”,这份“自我”啊!周子涵怔了一下,握紧的拳头不禁松开了。“算了,别在字眼上挑毛病好不好?”他的声调开始缓和下来,“就算我做得不对,约会已经订了,你总不能让我丢人吧!好了,多重要的事情也先推掉。明天晚上我们准时去!”

天!多重要的事情也先推掉!为的就是成全他的脸面!为什么他总是为自己着想,而从来不为她沈沁蕊想一想呢?哪怕一次,一次都没有!沁蕊悲哀地看着面前的周子涵,内心深处那种被屈侮的感觉像潮水般泛滥开来,而那些压抑了许久的不满和委屈也终于一股脑地爆发了:

“周子涵,你有约会,难道我就没有吗?你怕丢脸,难道我就不怕吗?追求我的男生又不止你一个,难道我每个人的同学都要去见吗?”

话音刚落,沁蕊就有些后悔了。她知道最后一句话说得重了,那“口不择言”的毛病又在强烈的情感冲击下发作了。果然,周子涵的两道浓眉在眉心打了一个结,拳头再一次握紧了。“沈沁蕊,”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别以为我在求你,我生平从不向别人乞求任何东西!你有多少追求者,有多少男朋友,我毫不在乎,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在乎你这个人!明天,你去也好,不去也罢,反正,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说完,他连书本都没有收拾,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寝室,并重重地带上了房门。那“砰”的一声巨响,震动了整个走廊,也震碎了沁蕊那颗柔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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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渐地来了。夜,又渐渐地深了。

沁蕊披着那件米­色­的、学生样式的旧风衣,徘徊于寒夜的街头。寒风扑面而来,无情地钻进了领口和袖口,让她单薄的身体在瑟瑟冷风中不住地发抖。可是,对于那扑进衣襟里的风,就像对于周遭的人群,以及时时在她身边狂按喇叭招揽生意的计程车一样,她都同样满不在乎和漠不关心。穿过了一条街,又穿过另一条街……整整一个下午,她不知道走了多少条街,多少条路。每一条街似乎都很熟悉,都和子涵一起走过……沁蕊拼命地摇了摇头,仿佛要把那个要命的名字从头脑中摇掉。但,那名字就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她竟然逃也逃不掉,避也避不开。三天了,整整三天,她都没有见到周子涵。可是他最后那几句话,仍然在沁蕊耳边爆炸般地响起:

“你有多少追求者,有多少男朋友,我毫不在乎,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在乎你这个人!”

沁蕊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却捂不住在头脑中,在心灵中不断回荡的冷酷的声音。她忘不掉刚听到的那一刻,心中那份黯然神伤和心魂俱碎的感觉,是怎样震痛了她每一根神经。天!他怎么能说出这样残忍和绝情的话呢?难道就因为自己一句过火的话语,他就用更加残酷的语言加倍地报复吗?是的,他不想见到她了,他从沁蕊的生活中消失了。而沁蕊,则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迷失在人生纵横交错的十字路口上。

是的,她彻底地迷失了。和周子涵的一番争吵终于让她明白,她丢失的,正是那个独立的“自我”。和周子涵的相处中,她已经没有了“自我”。如今,周子涵离开了她,而那个“自我”,却丢得无影无踪,找也找不回来了。眼前的路成千上万,哪一条道路通向爱情?哪一条道路通向自我呢?如果“爱情”中没有“自我”,那爱情又有什么价值?如果“自我”中没有“爱情”,“自我”又有什么意义?沁蕊想得头都痛了,却始终也想不明白。也许,有些人生的哲理,不是靠“想”能弄得明白,而是要一生的沉浮来彻悟。可是,沉浮中又要付出多少痛苦和血泪啊!

转过一个弯,前面是一个电影院,门口熙熙攘攘的全是人群。越过了这群人,又是一个大型的商场,门口同样拥挤着人潮。奇怪,这世界上怎么那么多人?而被人潮包围的她,却有着走不完的孤独和寂寞。终于,她累了,而且饥肠辘辘。她头晕目眩,四肢无力,这才想起,她早上起来到现在,还一点东西都没有吃。长叹一声,她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到了学校。

假期的宿舍楼冷清了许多,不少窗口的灯光已经熄灭了,沁蕊借着昏黄的路灯走到了宿舍门口。无意中瞥了一眼楼对面满墙的蔷薇,竟发现一个修长的,男­性­的身影,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动不动。那瘦瘦长长的影子投在门前的地下,看来那样孤独和寂寥。沁蕊猛然想起,最近两个月常听同寝室的姐妹们说,她们好几次都看到一个男人在这里徘徊,而且仿佛有意把自己隐藏到角落的­阴­影里。大概是一个暗恋着某个女骇的小伙子吧,想偷偷看着心爱的女骇,却怕被女骇发现。唉,情之一物究竟是什么?竟能生出这许多的烦恼。沁蕊微微摇了摇头,迈步继续往里走。可是突然,她心中一动,恍惚中觉得那个身影是那样熟悉和亲切,似乎是一个老朋友守侯在这里。她下意识地转过身来,朝着身影走了几步,揉揉眼睛,试探着叫了一声:“清晓。”

“沁蕊,是你!”身影颤动了一下,然后几步冲了过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天哪!你怎么在这里?我看到你寝室的灯光一直亮着,还以为你已经休息了呢!”

没错,是清晓!那温暖如秋日阳光般的眼神,那温柔如春日和风般的语气,是别人无法拥有的。沁蕊看着他惊喜的脸庞和关切的目光,刹那间胸膛就涨满了泪。她抓着他的手,就象迷路的孩子突然看到了灯光,倦游的浪子突然看到亲人,溺海的人突然看到了陆地……“清晓!”她再叫,喉咙哑哑涩涩的。突然,她猛地抱住清晓的身子,“哇”的一声哭了。

“沁蕊,你怎么了?被人欺负了吗?”清晓的声音一下子变了,焦灼、担忧和惊惶都流露在语气之中,“告诉我,你究竟怎么了?难道是……被刺扎伤了吗?”

“清晓,我把自己丢了!把自己丢了!”她哽咽地,语不成声地说。

清晓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向楼上看了几眼,扶着沁蕊的向后移动了几步,隐藏到一个更隐蔽的地方。然后,他把沁蕊的身子揽到自己的怀里,温柔而理解地说:“好了沁蕊,有什么委屈就尽情地哭吧,哭够了再说。”

这几句话彻底洞穿了沁蕊泪水的闸门,她觉得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能像这句话那样体贴和温暖。于是,她哭得更放肆了。她紧紧地抱着清晓的腰,依偎在他的怀里,小小的肩膀不住地颤动着,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娃娃。清晓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更紧地把她揽在怀里,轻轻地抚摩着沁蕊柔­嫩­的肩膀。直到沁蕊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他才温存的、轻言细语地说,“丢了自己怕什么?有我在呢,我会帮你把‘自己’找回来的。”

真的吗?丢失的自己还能找回来吗?沁蕊慢慢地抬起头来,透过泪雾看着清晓。清晓正怜惜地,疼爱地注视着自己,那目光仍然温暖而明澈。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沁蕊觉得那颗已经被冻僵的心渐渐复苏了。“可是,”她悲哀地说,“我已经找不回来了。”

“一件珍宝是不会遗失太久的,”清晓的声音具有难以形容的安慰的力量,“也许就在明天清晨,你就会发现那个遗失的‘自我’又回来了。”

“你认为我是珍宝吗?”沁蕊迷茫地问,“我还以为我是一棵不被注意的小草呢。”

清晓望着她那无助的双眸,觉得整个心脏都被怜惜之情所绞痛了:“沁蕊,你是上帝的杰作,你是一个最完整的生命,充满了诱人的活力和热情。你聪慧、活泼、真挚、坦白,而蕴藏丰富,像一座发掘不完的矿,越发掘就越多……这样的‘自我’,怎能不是一个珍宝,一个奇迹?”

沁蕊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一时间竟忘了哭泣:“我……我有那么好吗?你不是在骗我吧。”

“我不会虚伪地去赞美你,”清晓回答得非常­干­脆,“因为,一切虚伪,在你的面前都不复存在。”

沁蕊凝视着清晓,他的双眸坦白、明朗而坚定。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开始感到那赞美中有几分真实了。一丝微笑飘忽的从她­唇­边掠过:“哦,我居然有那么多的优点,我还以为所有的溢美之辞,都是给别人准备的呢。”

“可是,”清晓不解地说,“这些赞美的话语你应该很熟悉啊。你以前不是经常听到它们吗?”

以前?“以前”大概是一个很遥远的东西吧。“我忘了,”她简单地说,“几乎忘得­干­­干­净净。”

清晓蓦然咬住了嘴­唇­:“沁蕊,你不是把自己丢了,而是被一个更强大的生命控制住了。在这个强大的­阴­影下,你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沁蕊震动地睁大了眼睛。面前这个只比自己大四岁的小老师,竟能把这一切都看得这样透彻。他懂得沁蕊,懂得周子涵,更懂得他们之间的一切。突然间,她竟产生一个冲动,想把自己和周子涵之间的一切,都告诉这个小“老师”,包括自己的痛苦、孤独、失落和空虚。可是,一种女­性­特有的羞涩感又让她把这冲动压了回去。清晓,毕竟是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人啊。“清晓,”她转移了话题,“你不是一放假就去深圳,测试那个新开发的反黑软件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晚上6点。”清晓说,“软件出了些故障,开发商又催得急,只好在他那里边测试边改进,现在可算完工了。”

“那……你吃饭了没有?”沁蕊有些碍口地问。哭了一大通后,她觉得心里舒服多了,那饥肠辘辘的感觉也随之而来了。原来眼泪中有好多东西,可以杀掉生活中那些绝望和悲哀的。

清晓的眉心敏感地蹙在了一起:“沁蕊,你不会告诉我,你还没有吃晚饭吧。”

“其实,”沁蕊吞吞吐吐地说,“我已经有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

“天哪!”清晓心疼地叫了起来,语气中竟带着些许责备,“我这一走,你连饭都不好好吃了。现在食堂已经关了,饭店的南方菜你又不爱吃……算了!”他突然下定决心,“走,到我的公寓里,我给你做点吃的吧。”

“怎么?你会做饭?”沁蕊的眉毛一下子挑得老高。

“当然,”清晓微微一笑,“尤其是面食。说吧,想吃什么?”

“面片汤!”沁蕊兴奋地喊起来。

清晓忍不住笑出了声,沁蕊那种认真的样子,那坦白的供认,和那股已经馋涎欲滴的样子都让他想笑。“瞧,还说把自己丢失了呢,”他疼爱地说,“一碗面片汤就已经把以前的你找回来了。”

是吗?真的找回来了吗?沁蕊无法分析,可是她已经觉得生命的活力在体内一点点恢复。于是,他们来到了清晓的公寓。那个所谓的“公寓”,其实是学校分给清晓的一套两居室的住房,位于教师住宅的南边。房间并不大,但清晓一个人住却是绰绰有余。客厅陈设相当简单,椭圆的柚木小桌,两把圆弧形的藤椅,还有几个随意丢在地上的小垫子,让人感到整洁而舒适。墙上没有字画,只悬挂了一朵大大的、藤编的秋葵。书房里虽然摆满了和电脑有关的仪器、光盘和书籍资料,但却各归其位,并不显得凌乱。除了两个特制的摆放电脑书籍的书柜外,床头还有一个­精­致的小书架,上面摆着不少文学和历史书籍。厨房里,冰箱、微波炉、打汁机和各种米面蔬菜一应俱全,显示出主人是个会照顾自己的单身汉。沁蕊边参观边发出吃惊的叫声。而清晓,一进屋就扎到厨房忙活起来了。他用打汁机将菠菜打成汁,又把菠菜汁、­鸡­蛋、盐、调料全部与面揉在一起,用手擀成又薄又硬的小面片,下到锅里,放入调料和葱花。他的动作熟练而麻利,不到半个小时,一大碗­色­泽翠绿,味道鲜美的“翡翠面片汤”就大功告成了。沁蕊迫不及待尝了一口,只觉得爽滑滋润,满口余香,不禁端起饭碗,把一大盆面片汤吃得一­干­二净。她吃得狼吞虎咽,甚至差点噎着。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汤,她才抬起头来,于是,她发现,身边的清晓竟没有吃一口,而是专注地,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吃。

“清晓,”沁蕊脸红了,“你怎么不吃啊?”

清晓的眼眶竟有些湿润,声音中也带着点颤抖:“沁蕊,”“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以后不管怎么生气,决不可以虐待自己了!”

沁蕊怔了怔,笑了:“我并不是虐待自己,我只是忘了吃!”

“那么,以后也不可以‘忘’!”他说。

“唉!”沁蕊轻叹了一声,“忘了就忘了。人气糊涂的时候,会连自己姓什么都想不起来的!”

清晓沉默了一会儿。“放心,我会帮你想着,”他轻轻地说,“以后,我决不会像这次那样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绝对不会了。”

沁蕊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心中涌动着春水般的感动,这种感动竟让她心头滋生出一丝羞涩。“清晓,”她仓促地转移了话题,“你经常自己做饭吗?”

清晓点了点头:“从大二开始,我就经常工作到深夜,几乎天天吃夜宵,不会做饭怎么行呢?”

“你可以请人给你做嘛!”沁蕊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你那么有钱,还在乎这一点钱吗?”

“谁说我很有钱?”清晓诧异地问。

“大家都这么说。”沁蕊眨了眨眼睛,“他们说你开发的那些对付黑客的软件,一出手就是几十万甚至上百万。还有人说,你是高薪被我们学校聘请的,或者现在就已经是个百万富翁了呢。”

“看来,在你们的口中,我快成为一个传奇人物了。”清晓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他们说你是个电脑奇才,对电脑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沁蕊流水般地把道听途说来的“资料”全倒了出来,声音轻快得像树梢的鸟鸣,“他们还说你高中时因为整天研究电脑,荒废了学业,除了数学和外语,其他学科学得一塌糊涂,在大学时学业也不太好,连专业课的成绩都不高,却一连开发出了一系列反黑客的软件,名震中关村,甚至在大二时,就有许多大公司联系你,和你签定合同了,而那时,学校正因为你三科成绩不及格差一点开除你……”

“行了行了,”清晓连忙打断他,“再说下去,我就该像比尔.盖茨那样退学去开公司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想到,一个年轻天才的传奇史,在短短几个月就被炒作得这样生动。”

“难道他们说的不对吗?”沁蕊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不能说完全不对,但也有些太夸张了。”清晓含蓄地笑了一下,“我其实是一个很平凡的孩子,我出生在北京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父母都是老师,在教育孩子方面相当开明。他们不要求我像其他孩子那样,天天背课本和做习题,而是给了我一个十分宽松的成长环境,让我独立发展自己的意志,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初中的时候,我迷上了计算机,于是,并不宽裕的父母借钱给我买了一台当时还十分昂贵的电脑,让我尽情地研究。从此,我就沉迷于此而不可自拔了。我把自己的零用钱,全部用来购买电脑书籍,自己学习、研究、编程。那时,我对电脑解密产生了兴趣,甚至有一段当‘黑客’的历史。这对我现在研究反‘黑客’软件起到相当大的作用。不过,我并没有因为研究电脑而荒废学业,除了数学和英语,我还有一门功课学得相当好,那就是……”

“语文。”沁蕊轻轻地吐出了这个词。

“你怎么知道?”这次轮到清晓惊讶了。

“我当然知道,”沁蕊想起了床头摆放的那些文学书籍,“否则我也不会把你归到‘文学院’里来了。”

清晓被她逗笑了:“你说对了。我的父亲就是中学的语文教师,我受了他的影响,至今还对文学有着浓厚的兴趣。但是物理、化学这类的功课,我的确学得不太好,因此高考时,我被迫报考了文科。好在北京的录取量很大,分数线又最低,所以我被幸运地录取到了北京一所普通的大学,入学后又花了一笔不小的数目,从中文系转到了信息系。”

“这不等于从文科类转到理工类了吗?”沁蕊瞪大了眼睛,“这得花多少钱啊!”

“是啊,”清哓叹息着,“为了我上大学,爸爸妈妈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更糟糕的是,大一还没有念完,妈妈竟意外地患上了尿毒症,每个月仅做血液透析就要花五至六千元,再加上必要的药物,每月治病就要有近万元的开销。这笔开支,对于我们这个已经徒穷四壁的家庭来说,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困难是人生的催化剂,面对着病重的妈妈,和仿佛一夜之间就苍老十岁的爸爸,一直不谙世事的我就像一只被农药催熟的西红柿,在一夜间就成熟了。于是,刚满二十岁的我毅然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出卖自己。”

“出卖自己?”沁蕊困惑地蹙起了眉头。

“是的,”清晓严肃地点点头,“需要钱的时候,你只能把最值钱的东西卖了。而在我们家里,只有我是最值钱的了。那时我已经尝试着‘反黑’软件的研究开发,并小有名气,好几家公司都有意和我签定合同,聘用我为他们工作。于是,我向他们开出了条件:无论是我已经开发出来的,还是正在和将要开发的‘反黑’软件,都可以把专利无偿转让给与我签约的公司,唯一的条件就是,它们必须承担我母亲的全部医疗费用和我的学费,直到我母亲痊愈或者——去世。”

沁蕊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哪里是合同,简直就是一张“典身契”啊。她似乎已经窥到了清晓无限风光后面的斑斑血泪了。她凝视着清晓的双眸,于是,她发现了以前不曾注意到的,深深隐藏于眼底的淡淡的忧郁——属于早熟的忧郁。可是奇怪的是,尽管用忧郁为底­色­,他的目光却依然明亮而温暖,如同照耀于成熟的原野上的秋天的太阳。

“清晓,”她忍不住开了口,“这样的合同,对那些公司来说不是太占便宜了吗?他们一年从你那里,至少能赚50万。”

“何止50万啊?”清晓叹了口气,“不过那时我的名声没有现在这样响,而且我母亲的治疗费用和我的学费,一年下来也需要投资十四五万,从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孩子身上能否赚得回这些钱,大家心里也都没底。这笔投资也是要承担一定风险的。所以当时,只有一家规模不大的公司跟我签了合同,而且承担了我母亲的全部护理工作,但有一项附加条款——如果我一年不能为公司赢利18万以上,合同将自动终止,他们的所有投资也要加倍赔偿。急需用钱的我一口答应下来。为了这18万,我只能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软件的研制和开发中去,甚至无暇顾及自己的学业,于是就出现了你所说的三门功课不及格而差点被学校除名的‘败笔’。”

“哈哈!“沁蕊禁不住笑出声来:“这就是你说的‘先荒废那些应该荒废的学科’吧。不过,为什么有些专业课,你的成绩也不高呢?”

清晓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嘲讽:“IT行业的知识更新是所有行业中最快的,搞这一行的人,没有谁敢在一个月内不看书不学习。可是中国高校的信息教材总是远远落后于信息更新的步伐,一套教材能反复用上几年,这样落伍的知识,学它有什么用?对于我来说,每一秒的时间都是金钱,是我母亲的生命和全家的幸福。所以我绝对不把时间浪费在没有任何效率的地方,即使把我除名,我也浪费不起。”

“哦,”沁蕊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难怪你给我们讲课的时候,从来不按教材来讲,而且特别强调让我们记笔记。”

“可是,”清晓笑着说,“即使强调了,不还是有人在笔记上乱写乱画吗?”

沁蕊突然咬住了嘴­唇­,一个名字飞快地闪过了脑海,刺痛了她的神经。清晓敏感地注意到了这一点,连忙转移了话题:

“就这样,我给那家公司整整效力了四年。这四年,我像一台机器那样没日没夜地工作着,甚至没有工夫保养和维修。开发软件本来是一项群体­性­的工作,但我身处校园,只能单枪匹马地­干­,而且许多东西没有可供借鉴的经验,只能自己一点点去摸索,其间的焦虑、困难和挫折,是旁人根本无法想象的。大三下学期,我的父亲又因为突发脑溢血而死亡,家庭的重担都落在了我一个人的肩上。我别无选择,即使前面的道路遍布着荆棘,我只能咬着牙往前闯了。我闯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但脚步始终没有停下来。也许大学生活对于许多人来说是美好和轻松的,可对于我来说,却只充满了艰难和困苦。”

沁蕊听得呆了。她想起了另一个男人满怀豪情的话:“我一定要用自己的才华和奋斗,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如今,她第一次体会到,所谓的“奋斗”,并不是嘴上说出来的轻飘飘的词汇,它里面包含着无限的血泪和辛酸,它的重量是常人无法扛起的。而清晓,却在二十岁的年龄扛起来了。而他奋斗的目的,却并非要“赢得一切”,只是为了撑起病重的母亲脆弱的生命,以及一个家庭的完整和幸福。

清晓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味着那段艰苦的岁月。过了一会,他终于开了口:“就这样,我用自己的辛苦劳动,换来了软件开发的一次次成功。靠着我开发出系列反黑软件,那家不起眼的公司迅速壮大起来,现在已经成为中关村一家很有名气的大公司了。其间,许多公司劝我跳槽到他们那里,他们给了我非常优厚的条件,甚至可以支付我毁约的赔偿金。可是我没有这样做。这家公司对我母亲照顾得非常周到,而且在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我必须守信用。况且,我很感谢那家公司,如果不是那一纸苛刻的合同,我也许不会去拼命研究和探索,也不能在IT领域攀登到一个众人瞩目的高度。其实,苦难就是一张残破的犁,我用它去开垦新的领域,即使播种的果实给了别人,却为自己开拓出一片肥沃的土地。前年五月,我终于送走了母亲,与公司的合同也自动解除了。在京城闯荡一年后,我毅然告别了那里的一切,来到了咱们的学校。”

“你为什么不留在北京?”沁蕊不解地问,“那里更适合­干­出一番大事业啊。”

“我并不想­干­什么‘大事业’,”清晓淡然地说,“我只想过安静而愉快的生活。我之所以选择这里,就是想好好享受一下我没有来得及享受的大学生活,享受大学校园平和的学术氛围和宁静安逸的日子。我没有比尔.盖茨的野心,从小就没有。我所谓的‘成功’是磨难逼迫出来的。所以,我并不是什么传奇人物,也不是成功人士的楷模,我不贫穷,但也不像你们说得那样富有,我只是不缺钱花罢了。我从来没打算去做比尔.盖茨,我只想做岳清晓,做一个普通而快乐的人。”

清晓的话,是用一种自然的,随意的口吻说出来的,却震动了旁听的沁蕊,让她陷入深深的思考当中。她又想起了周子涵。这是两个多么不一样的年轻人啊。一个赤手空拳,却扬言要“赢得想要的一切”,一个已经有条件赢得一切,却只想过平凡而快乐的生活。所以,周子涵才狂傲,才目空一切,才那么喜欢“征服”。可是,正是当初那股子“狂”劲儿打动了她,而且至今还让她心动。沁蕊突然想到,如果他能有清晓一点点的淡泊,也许自己会比现在要快乐得多。

“沁蕊,想什么呢?”清晓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沉思。“没……没什么。”沁蕊有些脸红。每当想起周子涵的时候,突如其来的惊扰总是让她耳热心跳。“清晓,”她嗫嚅着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谢谢你的那碗‘翡翠面片汤’,我会时常回味的。”

真的,墙上的挂钟已经悠悠地敲了十下了。清晓默默地给沁蕊披上了自己的风衣,又给自己随便找了件外套。“我送你。”他简单地说。沁蕊没有拒绝,两人一起走出了房间。

夜,深了,校园的灯光已经稀少得多了。冬日的风依然萧索而寒冷,两旁的树木不住的发出簌簌瑟瑟的声响,可是走在清晓身边,沁蕊却觉得温暖而舒适。三天的焦虑和苦恼,似乎在与清晓相处的这个短短的夜晚中缓解了许多,甚至那个失落的自己,也在清晓如秋阳般温暖的目光里一点点地找回来了。清晓,就像冬夜里一座闪亮的火炉,给人温暖和希望。她可以在火炉旁边放松地做任何事情,可以把自己最本质最真实的状态呈现出来。而周子涵却是一团烈火,狂热而固执地燃烧着,看着光彩绚丽,却可以把周围的一切一股脑地席卷吞噬,烧成灰烬,包括她自己。沁蕊突然有些迷糊,一个女孩,究竟是应该选择平静而温暖的火炉,还是应该选择热烈而狂猛的山火呢?

“清晓,”她突然问道,“你真的没有谈过恋爱吗?”

清晓怔了一下,似乎有些猝不及防。然而他很快调整了自己:“当然,为了生存而奔波的人是没有功夫谈恋爱的。”

“我不信!”沁蕊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现在你已经不必为生存而奔波了,况且你又这样优秀,追你的人肯定不少。我敢打赌,咱们学院80%的女生都在暗恋你。那些慕名来听你讲课的外系女孩更不用说了,肯定百分之百地把你当成梦中情人。难道这些追求者中,就没有你中意的女孩吗?”

“别开玩笑!”清晓的脸竟微微发红了,目光中有一丝突如其来的狼狈。这种狼狈没有逃过沁蕊的眼睛,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大叫起来:“哈!我明白了,原来真有你中意的女孩子呀!怪不得你总跑我们女生宿舍楼下傻站着,原来是想看一看你心爱的姑娘啊!”

清晓突然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在地上。沁蕊连忙扶住他。于是,她看到清晓的脸更红了,尽管在拼命掩饰,狼狈、尴尬和羞涩却明显地写在脸上。他躲避着沁蕊的目光,似乎是心中那个藏得最深的秘密被一下子说破了。“谁说我总去女生宿舍楼?”他试图做最后的抵抗,却明显底气不足了。

沁蕊看到清晓这个样子,竟乐得笑弯了腰:“行了,别遮掩了,同寝室的姐妹都说了好几次了,就是没看清究竟是谁。如果大家要知道是你岳老师,不把寝室笑翻了才怪呢!”她突然把脸凑到清晓眼前,神秘地说:“告诉我,究竟是哪个女孩这么有福气,能得到我们岳老师的青睐?如果你不好意思对她表白,我替你去。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缺乏一点点的主动。”

清晓瑟缩了一下。“沁蕊,”他苦恼地叫着,“别胡闹了好不好?我去女生宿舍,根本就不是去……看什么别的女孩。”

“那你去看什么?”沁蕊不依不饶。

“我去看……看……蔷薇。”清晓嗫嚅着,终于被逼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的天!”沁蕊放声大笑,“清晓,你骗谁呢?要看花,你可以去花市上看个够。大冬天的跑到女生宿舍楼去看一朵也不开的蔷薇,鬼才相信呢!”

“我的确是去看蔷薇,”清晓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自从你告诉我你们宿舍楼下有一大片蔷薇后,我就经常来到这里。我对蔷薇的情感,不是你能体会得到的。”

沁蕊看着清晓郑重其是的样子,竟有些发愣了。“可是,现在是冬天啊?”她还是有些不相信地问。

“用眼睛看花是浅薄的,”清晓哲人般地说,“我是用‘心’在看。花中寄托的情感,只有用心才能读懂。”

沁蕊困惑地看了清晓一眼,觉得他更像哲学系的学生了。“那,你都读到了什么?”

“你听说过一个与蔷薇有关的传说吗?”清晓的眼睛里渐渐漾起一抹温柔的光采,“传说有一只夜莺,爱上了一朵白­色­的蔷薇,得到的却是冰霜般的冷漠。于是,它在一个有着很好月光的夜晚,把白蔷薇身上那根最长的刺深深地扎进自己的心脏,然后为那朵白蔷薇唱了一夜深情的歌。它的心越来越痛,血液也越流越少,可是剧烈的疼痛却让它唱出了一生最美的歌。终于,在第一缕阳光穿破黑暗,照­射­大地的时候,那朵蔷薇被夜莺的血染成了红­色­,可是,夜莺却流尽了它最后一滴血,死在了蔷薇的脚下。”

沁蕊慢慢地收敛了笑容。这个凄美的传说,以及清晓那略带着忧郁的语气,都深深地震撼了她。她望着清晓,后者的的目光有点迷离,有点落寞,又有点萧索,那眉端额际,积压着某种看不见的忧郁,使他整个的脸显得庄严而又动人。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清晓,我明白了。你一定爱着一个女孩,像夜莺爱着那朵白蔷薇一样,但那个女孩却不喜欢你,是吗?”

“是的,”清晓并没有否认,“我没有谈过恋爱,但我却爱过,爱得很深很深,并且至今还在爱着。”

“那个女孩是谁?”沁蕊好奇地问,“是和你同一个学校吗?”

“是。”

“同一个系?而且同一个班?”

“是。”

“原来你们是同学啊!”沁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们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了。她……为什么不喜欢你?”

“她不是不喜欢我,而是根本不知道我一直爱着她,”清晓的­唇­际飘出一声难以察觉的叹息,“我还没有来得及向她表白,她已经爱上了别人。”

沁蕊默然了。是啊,为生存奔波的清晓,怎么能有机会讨女孩的欢心啊!“可是即使这样,你也可以对她说呀,”沁蕊竟替他着急了,“你可以那个情敌公平竞争啊!只要她不结婚,你都有机会的。”

清晓摇摇头:“她爱那个人太深,甚至到了不可自拔的程度。我的表白,只会给她增添烦恼,让她迷惑而不知所措。况且那个男人的疑心又很重,他的疑心只会给她带来更大的痛苦。而我看不了她受苦,真的。我宁愿自己流一腔的血,也不愿意让她流一滴眼泪。”

沁蕊突然沉默了,她的鼻子有些发酸。清晓敏感地注意到了她的沉默:“怎么了?在想什么?”他第三次问出了这句话。

“我在想,”沁蕊缓缓地说,“如果周子涵对我说了刚才那句话,我会幸福得死去。”

清晓的目光突然黯淡了一下:“而我,却没有机会直接向所爱的人说出这句话。即便说出,她也未必会幸福得死掉。”

沁蕊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爱情的世界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无奈?“她现在在哪里?”她不甘心地问。

“听说也在广东。”清晓简单地说。

“你们还有联系吗?”

“有,但比以前少多了。”

“她……结婚了吗?”

“我只知道她还和她的男朋友在一起。”

沁蕊深深地望着他:“清晓,你到蔷薇前,是为了去想她吗?或者,是去品味那份被蔷薇寄托的情感?”

清晓长叹了一声,叹息中竟有几许凄凉和惆怅:“我不必为了想她而想她,也不必为了品味而品味。她的一切和我对她的爱,已经渗入到我的血液和纤维中了。只是,我看到蔷薇,就仿佛看到了她。我可以对着蔷薇,悄然诉说一些早就想和她说的话,虽然我知道,这些话,她从未听见过,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

沁蕊突然感到一丝怅然。这是一份多么深刻、飘渺而无望的爱啊。“清晓,”她终于忍不住说道,“你难道没有想过去寻找一份新的情感吗?”

清晓摇摇头:“要摆脱一份情感太难了。我无法摆脱,也——不想摆脱。”

两个人都沉默了。沁蕊的头脑中,又闪过了周子涵的身影。她,又何尝能摆脱这个身影呢?

终于,他们走到了女生宿舍的楼下。也许是清晓的讲述触动了沁蕊,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堵爬满蔷薇的墙壁。突然,她如触电般呆立在那里。她看到,在墙边的一根电杆木上,有个高高瘦瘦的人影,正斜靠在那儿,双手抱在胸前,眼光炯炯然的盯着她。那眼光,如此­阴­鸷,如此狂热,如此凶猛,如此燃烧着炽烈的火焰……这目光让她完全不能思想了,让她头晕而目眩了。“子涵!”她模模糊糊地吐出这两个字,就再也没有力气了。

周子涵慢慢地向她走来,每走一步都坚定而执着,那沉重的脚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沁蕊的心上。他的眼神有着神秘的控制的力量,沁蕊的目光一经接触,竟再也无法移开了。他的眼底依然燃烧着火焰,那么狂野,那么猛烈,那么飙悍。是的,周子涵是山火,是野火,吞噬着一切,也吞噬着沁蕊。可是,沁蕊却无力反抗,她任那目光吞噬着自己,甚至,在心底,也隐隐有一股燃烧的欲望。终于,周子涵来到了她的身边,灼灼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看着沁蕊,嘴­唇­蠕动着,却只说出了六个字:“我错了,跟我走。”

说完,他猛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沁蕊的泪一下子冲出了眼眶,在脸上奔流着。一句“我错了”,瓦解了她三天所有的愤怒和忧伤。她无法控制地松开了清晓的手,无法控制地追上了周子涵,挽住了他的臂膀。她跟他走了,她没有办法不跟他走,即使他要带她到地狱,让那无法超生的火焰把那份“自我”烧得一­干­二净。她也认了,认了。

可是,在走出了十多米后,她还是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于是,她发现身后竟没有一个人影,清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只有一墙没有开花的蔷薇,在清冷的月光下,在冬日的寒风中瑟瑟地颤抖着。

寒冷的冬天过去了,炎热的夏季来到了。

八月,天气燠热到了反常的地步,太阳成天炙烤着大地,把柏油路都晒化了。室内,到处蒸腾着暑气,连空调似乎都不胜负荷。人只要动一动就满身汗。走到那儿,都只有一种感觉,热,热,热。身为北方人的沁蕊本来害怕亚热带的夏季,今年罕见的酷暑更让她无法抵御。她想回到家里,回到那个四季分明的西安去度过暑假这段时光。可是周子涵却不放她走。“我准备考‘托福’,你开学也要参加计算机‘国三’的考试了,还是留在学校一起复习吧。”他这样对沁蕊说,末了没忘加了一句:“你说呢?”

沁蕊在心里悄悄地叹着气。她还能说什么呢?她知道这个“你说呢”纯粹是象征­性­的,自从周子涵说了那句“我错了”后,他唯一的改进,就是在每个命令后面加上这句程式化的“你说呢”。而事实上,沁蕊的意见起不到任何作用。每次沁蕊提出不同看法时,他就会用一种固执而苦恼的目光看着沁蕊,然后忧伤地叹着气。说也奇怪,这样的目光和叹息竟有一种强大的控制力,甚至没等说一句话,沁蕊就已经乖乖举手投降了。几次过后,她对周子涵的“建议”就再也不提出任何异议了。慢慢的,她这个骄傲的,有个­性­的女孩子,竟习惯了对周子涵的顺从。这种“习惯”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有时她会想起草原上那些自由奔放的野马,一经比它更强悍的主人的驯服,竟能俯首帖耳、死心塌地的跟着主人一辈子。现在,她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一匹被周子涵驯服的野马了。

可是,如果真像被驯服的野马那样,从心底爱戴和敬畏主人,忠心耿耿地跟随主人一生,沁蕊或许会从这种“顺从”中感到真正的快乐。要命的是,这种“顺从”并没有让她快乐起来,反而让她的失落感一天比一天加重了。每次当她违背自己的心意去“顺从”时,心中总像堵了一团棉花。她知道这种“顺从”不是从心灵深处自发和渴望的,只是一种被控制后的机械行为。而被控制的根源,则是来自一种神秘的,无可救药的吸引和依附。她发现,自己已经彻底怕了周子涵,怕他的强有力的­性­格,怕他的独断专行,怕他在人前不给她面子……而最怕的,还是吵架后那种刻骨的伤心。每当她的顺从换来周子涵的温柔和微笑时,她就觉得自己失落的心灵得到了些许补偿,甚至会快乐一整天。而一想到她的反抗会让周子涵的面孔­阴­云密布,甚至会大发雷霆,像上次那样扔下她扬长而去时,她就会感到一种深深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她终于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找回那个丢失的“自我”,只能跟着周子涵一步步地走下去了。如果再失去周子涵,她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将剩下什么。哦,这个周子涵,真是一个魔鬼,是她命中的克星!

于是,沁蕊在这个炎热的暑假又一次留在了学校。当远方的父母打电话询问的时候,她就像周子涵说的那样,告诉他们自己要复习“国三”了。可是整个暑假,她没有去一次机房,也没有看一眼“国三”的复习资料,而是整天陪周子涵查资料,背单词,做习题。有时沁蕊甚至认为,和周子涵谈恋爱最大的收获,是英语水平的飞速提高。她是全班唯一一个在大二就考过英语六级的学生,而过了这个暑假后,她觉得自己简直可以和周子涵一起去考“托福”了。

当然,在忙碌之余,他们俩也在“恋爱”。周子涵仍然会给沁蕊唱歌、拉大提琴。低沉的大提琴声和悠扬的歌声,总会让两人想起他们的初次相见和初吻,心中也会滋生起久违的甜蜜。不过自从和沁蕊谈恋爱后,周子涵就再也不去那家咖啡厅拉琴了,他说他已经从咖啡厅里找到了最宝贵的东西,听到这甜蜜动听的话,沁蕊的眼眶竟无端地湿润起来,而心中则悄然涌起一种难言的情绪,有欣喜,但也有许多复杂的滋味。如果遇到某个难得的凉爽的夜晚,他们也会向以前一样,手拉手到广州的街头散步,喁喁地谈着一些往事。可是,沁蕊却深深地感到,经过那次争吵后,他们虽然“和好”,却不能“如初”了。周子涵绝口不提这件事。他不提,沁蕊当然也避免提起,两个人都不想让上次的事件重演,于是,他们两个都变得很小心,都常常窥探着对方的意愿,说话都经过思考,也常常都陷入某种无助的沉默里。周子涵不是傻瓜,他似乎已经看出沁蕊“顺从”背后的那一丝丝无奈和不甘,也看出自己的独断专行给沁蕊造成无形的压迫。可是他改变不了自己,也不想改变。于是,他们之间,就失去了往日的甜美与和谐,而弥漫着一层无形的生疏和紧张。这种气氛是怪异的,不正常的,充满了压迫感的。每当这时候,沁蕊就会觉得自己像飘荡在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小舟,而且是黑夜的大海,伸手不见五指,四面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她就这样无望地飘着,不知要自己究竟飘向何方。

八月末,几场大雨后,蒸腾的暑气缓解了许多。就在暑假最后一个星期里,周子涵接到了家里的电话,电话中说他的父母要来广州看看儿子,顺便游览一下这座著名的“羊城”。久未见到父母的周子涵异常兴奋,整天计划着带父母参观哪里。沁蕊却有些紧张,颇有“第一次见公婆”的感觉。“子涵,”她红着脸问道,“我见到你的父母,该说些什么啊?”

周子涵­唇­边的笑纹立刻冻结了。“沁蕊,”他吞吐着,还是把话说了出来,“我没有告诉父母……我在谈恋爱。”

沁蕊怔了一下,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可只有片刻,她就觉得心里像扎了根刺,一种揪心般的痛楚立刻弥漫了全身的每个细胞。“可是你总要告诉的是不是?”她尽量让声音维持平静,“这次你父母来了,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周子涵咬住了嘴­唇­:“我这次……也不想告诉父母。”

“为什么?”沁蕊觉得心脏又被扎了第二根刺。

“我的父母一直希望我找一个南方的姑娘,”周子涵苦恼地说,“他们不喜欢北方女孩,尤其是——西北的女孩。”

“子涵,”沁蕊的脸突然变得异常严肃,“你难道以我为耻吗?”

“不,不是!”周子涵连忙说,“只是我父母大老远地跑来,我不想让他们失望。而且我们谈恋爱还不到一年,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没有必要让父母这么早就知道……”

“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沁蕊喃喃地重复着,觉得心脏Сhā上了第三根刺。不,这已经不是刺了,而是三把钢刀,扎得她心如刀搅而额汗涔涔。“子涵,”她悲哀地问,“你对我们的未来也没有信心吗?你难道不想和我共度一生吗?”

“任何人都不能保证未来,因为未来是不可预知的。”周子涵逃避地说,“如果你要一个保证的话,沁蕊,我无法给你。”

沁蕊的心更痛了,而和伤痛一起袭来的,是深深的,彻骨的失望。是的,没有人能保证未来,沁蕊也没有期望周子涵给她一份“保证”。她索求的,只是一种对未来的“信心”,和那份共同面对坎坷,承担风雨的勇气。而周子涵,似乎连这种“信心”和“勇气”都没有,甚至根本没想拥有。突然间,沁蕊就感到一切都很空虚,一切都很幻灭。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全心全意倚赖的这份“爱情”,竟是这样脆弱和单薄。可是,她却已经为这份“爱情”,失去了太多太多。“子涵,”她的声音似乎也轻飘飘的,“你说得对,是我过分了。你去陪你的爸爸妈妈吧。我也该复习一下‘国三’的课程了。”

周子涵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是最终,他还是转身离开了,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晚上,沁蕊孤独地伫立在寝室的窗前。

窗外,皓月当空。月­色­凉凉地照着窗子,清冷的月光下,沁蕊的纱衣和肌肤,似乎都变得透明起来。寝室里没有开灯,月光下,她的影子长长的,冷清地投­射­在地上。

已经六天了,每一天她都守着窗子,一个人挨过一个又一个寂寞的清晨和夜晚。她没有去复习“国三”,周子涵不再的日子里,她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更要命的是,一种比失落更可怕的空虚感迅速地占据了她的身心。她的心是空空落落的,周围的世界也是空空落落的,而那个漂泊的灵魂,就像风中飘舞的黄叶,不知道去哪里落脚。于是,她只好守住这间寝室,守住这扇窗,和自己那飘荡的灵魂。

清风吹来,微微地送来些许凉意,一阵淡淡的花香飘进了窗子,钻进了沁蕊的鼻孔。哦,是蔷薇花,清香中还夹杂着依稀的甜。沁蕊微微动了一下,不禁将目光投向对面的花墙。今年的蔷薇开得分外茂盛,层层叠叠的花朵缀在绿­色­的叶子上,在月光下渲染出雪一般的缤纷晶莹。她再仔细寻找,却没有看到花墙前那个熟悉的,修长而伫立的身影。沁蕊有些诧异,她知道自从蔷薇开花后,清晓几乎每个晚上都来这里的。每当她失落惆怅的时候,那个永远守在蔷薇花畔的身影,总是给她一种难以言说的安慰。在她的眼中,清晓守住的,不仅仅是那满墙盛开的蔷薇,还有一份童话般纯洁而凄美的爱情。她为世间有这样一份爱而庆幸,甚至觉得只要这样的爱情还存在着,她心中某些曾经属于自己的东西就不会泯灭。

可是今天,清晓却没有来,只有满墙的蔷薇在月光下静静地开放着。花香清清的散布在空气中,有股诱惑的味道。沁蕊不禁有些出神了。她模模糊糊的想起了一个地方,一个与蔷薇有关的地方。那个地方有着和蔷薇一样的名字,有着细碎的光线,略带苦涩的咖啡,低沉的音乐和无数无处安置的、孤独的灵魂。孤独的灵魂?安置灵魂的处所?也许,自己漂泊无依的灵魂也可以在那里找到片刻的安宁吧。于是,她离开了窗子,披了件外套,走出了寝室。

十分钟后,沁蕊来到了那家名为“蔷薇”的咖啡馆。

咖啡馆比第一次来这里时热闹了许多。一对对的情侣,还有一些学生,一些谈生意的人散坐在各处。一个小型的乐队在台上演奏着,有个眉清目秀,像个学生般的歌手,在那儿唱着西洋歌曲。沁蕊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来,叫了一杯咖啡。捧着那热气腾腾的液体,她似乎感到了一丝暖意。台上的歌手依然在唱着,是那首著名的《乡村路带我回家》。他的声音低沉而富磁­性­,显然受过声乐的训练,沁蕊听着,听着,恍惚间,那声音似乎演化成另一个旋律,一个由周子涵唱出来的,只属于她的旋律:

“有人告诉我,

这世界属于我,

因为在浩瀚的人海中,

有个人儿的心里有我。

有人告诉我,

欢乐属于我,

我走遍了天涯海角,

在你的笑痕里找到了我。

有人告诉我,

阳光普照我,

自从与你相遇,

阳光下才真正有个我。

我在何处?何处有我?

我在何处?听我诉说:

你的笑里有我!

你的眼底有我!

你的心里有我!”

沁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在何处?何处有我?周子涵的笑里吗?周子涵的眼底吗?周子涵的心里吗?不,没有,这些都没有。或许,他根本没把自己装在他的笑里,眼里,心里,而沁蕊,却在他的笑里眼里心里,把自己一点点的丢失了。沁蕊的眼前渐渐浮上了一层雾气,整个视线都模模糊糊了,她把头斜倚在窗玻璃上,用手指无意识地划着玻璃,她的头昏昏然,心茫茫然,神志与思想,都陷入一种半虚无的境界里。不知过了多久,她眼前突然一黑,一双温暖的大手蒙在她的眼睛上,同时,一个男­性­的、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

“猜猜我是谁?”

沁蕊的心脏不由自主地狂跳了起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心跳得这么厉害,她大大地喘了口气,突然而来的狂喜和欢乐涨满了她的胸怀。“虎头狗,”她哑着嗓子说,“你是穿着衬衫的虎头狗。”

说完这句话,沁蕊竟觉得鼻子发酸。黑暗中,她似乎又看到了往昔时的自己,那个在榕树下蹦跳地唱着歌的小女孩。而今,这小女孩又在哪里?对方把手松开,沁蕊眼前一阵光明,清晓那熟悉的身影已经坐在了对面。

“看来,这个莫名其妙栽到我身上的绰号要带一辈子了。”他含着笑对沁蕊说。然后,他招手叫来了一杯咖啡。沁蕊打量了他一眼,他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衬衫,和一条纯白­色­的休闲长裤,显得­干­净清爽。在沁蕊所认识的男­性­中,没有比清晓更会打扮自己的了。无论什么场合,他的服装总是讲究而得体。沁蕊知道,这不仅与金钱有关,钱,可以买到名贵的服装,却买不到高雅的趣味。

“清晓,你怎么会来这里?”沁蕊禁不住问道。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清晓边说边熟练地往咖啡里加淡­奶­,“我去你的宿舍给你送饭,却发现寝室锁着门。在校园里找了一圈,也看不到你的影子。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你。”说着,他又叫了一客甜点。“我想你又没吃晚饭吧,”他说,“把这个吃下去,否则回去我又给你做面片汤了。”

沁蕊感激地望着清晓。的确,自从那次从深圳回来后,只要沁蕊在学校,他就再也没有出过远门,最远也没跑出过珠江三角洲,而且保证当天去当天回来。他对沁蕊的伙食盯得很紧,正因为有了他,沁蕊才没有在这份苦涩的爱情中消瘦下去。“清晓,谢谢你。”她说,眼中闪烁着一点幽幽的光。

“沁蕊,”清晓注视着她,“你是不是又和周子涵吵架了?”

沁蕊摇了摇头:“我们没吵架,是我感到空虚了,空虚得已经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你说过,当身心无处可去的时候,咖啡馆是最好的地方。所以,我来到这里,来安置我无处可去的灵魂。”她­唇­边漾起一丝苦笑:“清晓,我终于相信你的话了,咖啡馆安置的,都是孤独的灵魂。”

“你的灵魂孤独吗?”清晓的眉峰不自觉地聚拢到一起。

沁蕊再摇头:“我不是孤独,我的灵魂已经空了。我到这里,是给灵魂注入一些孤独。毕竟,孤独是沉重的,沉重得足够坠住我空虚的灵魂,让它不再飘走。”

清晓听着,听着,眉头愈蹙愈紧,听到最后,他浑身竟掠过了一阵轻微的颤栗。“沁蕊,”他低低地说,“你空虚,是因为你把属于自己的东西都丢得差不多了。”

沁蕊的眼中掠过一丝惊讶和震动,然而片刻,那种意态寥落的消沉又笼罩了她。“你说得对,”她凄然一笑,“从没听过这样的话,简直是一针见血,一语中的。是啊,我丢掉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只为了换取一分爱情。可悲的是,当我换取到这份爱情的时候,却发现她并不像想象中的甜蜜和美丽。也许,它曾经有过甜蜜和美丽的瞬间,但那只是一瞬间而已。现在,它只是一枚青涩的果实,酸楚、苦涩,甚至——脆弱。”

“脆弱?”清晓敏感地重复着这个词,“为什么这样说?难道周子涵……”

“清晓,”沁蕊打断了他的话,“你看过琼瑶的《剪剪风》吗?”

“看过。”清晓点点头。

“周子涵曾经和我谈起过这本书,他说书里面的男主人公是个音乐家,凭着自己的奋斗赢得了想要的一切。他曾经为自己深爱的女孩写了一首歌,周子涵把这首歌的歌词重新谱了曲送给了我,说那是属于我的旋律。”沁蕊停住了,耳边似乎又回荡起了那个低沉而优美的旋律。可是旋即,她的­唇­边就露出了自嘲的笑,“那时我真的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可是后来,我看了那本书,才知道那个音乐家最终抛弃了他深爱的女孩,因为他还要投入更多的力量去征服世界。”

“我记得,”清晓轻声说,“那个男主人公的名字,叫柯梦南。”

“是的,”沁蕊点着头,一丝凄凉的意味浮上她的嘴角,,“柯梦南,南柯梦,那个女孩对他来说,只是南柯一梦。周子涵一直以那个男主人公为榜样,我想最终,我也只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场梦而已。”

她突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好单薄,好脆弱,好勉强,好寂寞。清晓动容地听着她的话,一层苦恼与不安的神­色­飞上了他的眼角。他凝视着咖啡杯上飘起的那缕热气,凝视了很久很久。他的表情相当凝重,眼睛里有抹深思的味道,似乎在犹豫和研判着什么。然后,他喝了一大口咖啡,似乎要用咖啡的热力来振作自己。终于,他抬起头,似乎刚刚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沁蕊,”他坚决地,一字一句地说,“离开周子涵,离开那份畸形的情感!”

沁蕊的手猛的抖动了一下,杯子里的咖啡差点泼洒出来。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几乎爆裂出来。“清……清晓,”极度的震惊竟让她有些口吃,“你的意思是,让我和周子涵……分手?”

“对,”清晓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神态说,“你们分手!而且越快越好!如果你说不出口,我去找他谈!”

沁蕊有些糊涂了。她万万没有想到会从清晓的口中听到“分手”这两个字。“分手?”她喃喃地重复着,“分手?和周子涵?这怎么可能呢?”

清晓看着沁蕊那难以置信的神态,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沁蕊,其实这样的话,本来不应该由我来说,我也知道我说是不合适的。可是,我已经眼睁睁地看着你由快乐走向失落,再由失落走向空虚,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你由空虚继续走向绝望!”

“绝望?”沁蕊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是的,绝望!在这空虚的六天中,她似乎已经看到了它的影子。“清晓,”她瑟缩地问,“爱情会带给人绝望吗?”

“不!”清晓坚定地说,“真正的爱情只会带给人希望。即使它让你痛苦,给你哀伤,那痛苦和哀伤中也会闪烁着希望的火光。如果一份情感只能给你带来绝望,那绝对不是爱情。”

“你是说,”沁蕊的脸­色­有些苍白,“我和周子涵之间的情感,不是爱情?”

“是!”清晓坚决得没有任何余地,“充其量,那只是一种征服和被征服的过程,而征服,决不是爱情!”

“不,不可能!”沁蕊像被重重地挨了一­棒­,身子不受控制地摇晃了几下。清晓连忙握住了她的手,那只手已经冷得如一块寒冰了。“沁蕊,”他焦急而自责地说,“我说重了,我应该更婉转地说出来才对。”

“不!”沁蕊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似乎要清理一下紊乱的思绪。她和周子涵之间的情感,不是爱情吗?她用那么昂贵的代价换来的,也不是爱情吗?不,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难道爱情中没有征服的因素吗?”她问,不觉中就认同了“征服”这两个字,“当你爱着一个人的时候,没有想过去征服她的心吗?”

清晓缓缓地摇着头:“我不否认爱情之初或许有一点点征服的因素,但你们之间的‘征服’因素却远远超过了比例,甚至已经成为爱情的主旋律了。沁蕊,你知道吗?当你真正爱着一个人的时候,你不会想到‘征服’,只会想到‘奉献’。你会心甘情愿地为所爱的人做一切事情,并且没有一点抱怨,因为你知道这样做会让她快乐幸福。为了她的幸福,你会不惜一切代价。而你所付出的一切,并没有想到要去回报。你对她的爱,就是最好的回报。就像纪伯伦说的那样,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因为爱在爱中满足了。”

“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沁蕊轻声重复着,“这是爱的真谛吗?”

“我认为他是。”清晓郑重地说。

“可是,”沁蕊仍然在辩解,“爱情中就没有欲望吗?”

“有,”清晓的嘴角漾起一丝温柔,“当你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的时候,你会产生很多欲望,你想天天见到她,想做尽一切事情让她高兴,使她幸福,想解决她所有的痛苦和烦恼,想和她一起面对困难和坎坷,还有……想和他终生厮守,共同走完漫长的一生。而这些欲望,都属于‘给予’,而不是‘占有’。”

沁蕊惊愕万状的望着清晓,突然间就觉得他说得那样深刻,那样有道理,那样让她无法去反驳。那字字句句,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捏紧了她的心脏,使她心跳,使她悸动,使她内心深处,浮起一阵酸酸涩涩的情感。她怔怔地望着清晓,眼光迷迷蒙蒙的停驻在他的脸上:“清晓,你就是这样做的,是吗?你就是那只夜莺,把爱情的刺扎在自己的心上,承受了所有的痛苦,而把毕生的心血,都倾注给自己所爱的蔷薇吗?”

清晓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有火光在他的瞳仁里跳动。“是的,我是这样做的,”他动情地说,“虽然这份爱也许毫无结果,虽然它给我带来太多的痛苦和忧伤,但我知道我爱着,实实在在地爱着。只要爱着,我就不会绝望,因为世间有一个人是我始终牵挂着的,我为她奉献了自己所能奉献的一切,我从爱中领悟到人生的真谛,从爱中感受到生命的价值,品味着美丽和甘甜——它们因苦涩的洗礼而愈加珍贵。也许终其一生,那个我深深爱着的女孩都不知道这份爱,但那有什么关系?她已经点燃起我爱的火焰,我为此要感谢她一生一世。我奉献了自己的爱,我在奉献爱的过程中得到了满足。所以我的爱尽管没有结果,却不会让我失落和空虚,更不会让我走向绝望。”

沁蕊听着,听着,眼中竟渐渐蒙上了一层泪。闭上了眼睛,她的头仰靠在沙发背上,泪珠浸湿了睫毛,润湿了面颊。好半天,她睁开眼睛来,那眼珠清亮如水雾里的寒星。“清晓,”她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那个女孩何其有幸,竟得到了你这样的爱。她又何其不幸,竟对这份最深情的爱毫无所知。”

清晓闪亮的眸子突然黯淡了一下:“你说得对,也许,这是她的不幸,更是我的不幸。”

“你能把这朵蔷薇染红吗?”沁蕊又问。

“我已经用心去染了,这就够了,”清晓轻轻地,柔柔地,充满感情地说,“如果那朵蔷薇觉得白­色­更适合她,我不必要求她非要选择红­色­。”

沁蕊愕然的张大了嘴,在这一刻,她才了解清晓的爱竟如此之深。一层敬意从她心中升起,她看清了清晓的爱情境界,比她所认识的所有人都深刻得多。

“清晓,”她真诚地说,“我真羡慕你,你拥有了一份真实的爱。我常听说人们用花朵来形容爱情,那么你的爱情就应该是蔷薇花——世间最美丽的红蔷薇。而我的爱呢?”她惨笑了一下,“我简直想不出任何一种花来比喻,因为我已经说不清是它是什么滋味了。如果有,也只能用罂粟花了。是的,红罂粟,外表娇艳美丽,却是一种极厉害的毒品,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却让人上瘾而不能自拔,离开须臾就生不如死。”

“沁蕊,”清晓深深地望着她,“也许爱情的悲剧有很多种,但最可怕也最可悲的,是错把一份其他的情感当Zuo爱情。因为这样,你会扭曲了心中许多不应该扭曲的东西。你所说的罂粟花,也许只是爱情一个一厢情愿的替代品吧。”

“也许它是替代品,但我已经上瘾了,”沁蕊的­唇­边挂着一丝愁惨的笑,“也许,爱情和毒品太相似了,相似到我都没有办法区分他们,等到我上瘾的时候,我已经无法摆脱了。清晓,你听说过彻底摆脱毒品的瘾君子吗?”

“可是,你想过上瘾后的下场吗?”清晓不甘心地问。

沁蕊突然笑了:“吸毒的人,哪一个敢去想下场呢?”

清晓闭了闭眼睛,脸­色­从没有如此苦恼。“天!”他把十指Сhā进浓密的黑发里,懊悔地,自责地说,“我知道我说晚了。我应该说得更早一些,应该在那次舞会后就说,或者……­干­脆不应该让服务生把他叫来。”

听着那懊悔和自责的话语,沁蕊竟感到满心酸楚。原来,清晓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她的一切,那些无形的挣扎和痛苦,那些无处诉说的委屈和哀愁,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并深深地牵动着他的心灵。“清晓,”她说,泪珠悬然欲坠,“你不用责怪自己。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也许,这就是——命运。”

“命运?”清晓重复着,“你这样一个优秀的女孩,上天应该给你更好的命运啊。”

沁蕊笑了:“谁说我的命运不好啊?也许你看错了,我的爱情中没有那么多‘征服’的因素。即使有,也未必那么不幸吧。”

清晓沉思了一下:“但愿,我看错了。”

沁蕊长长地出了口气。她的目光落到了那份甜点上。说了这么长时间,她还真的有些饿了。于是,她毫不客气地抓起一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清晓专注地看着她,那眼光,是相当温柔的,相当细腻的。他一直看着沁蕊把最后一口点心吃完,然后,他招手又叫来一盘。

“这样吃法是不是有些不雅观?”沁蕊有些腼腆地问。

“我喜欢看你狼吞虎咽地吃东西,”清晓的声音带着宠爱和怜惜,“这说明你至少充满活力。”

沁蕊闪动了一下睫毛,心里掠过一阵莫名其妙的痛楚。

“奇怪,”她说,“每次和你长谈一通后,我的食欲都特别好。”

清晓深深地望着他:“沁蕊,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沁蕊思索了片刻。“哦,我知道了,”她叹了口气,“今天是我和周子涵认识一周年。”是的,一年前,也是在这里,她听了一曲优美的《天鹅》,从那一刻起,她就在低沉的旋律中渐渐地迷失了自己。

“沁蕊,”清晓的目光更专注了,“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今天,也是咱们俩相识一周年吗?”

沁蕊怔了一下,接着,就大大地懊恼和自责起来。可不,她是在同一天认识清晓和周子涵的,而且,还是清晓在前,周子涵在后。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清晓,她可能不会去认识周子涵了。可是,她却只记住了周子涵,而忘了清晓。

“对不起,清晓……”心中的歉疚和惭愧让沁蕊的脸热辣辣的。偷眼看着清晓,却发现他没有丝毫责怪的意味,那目光仍然明亮,如秋阳般的温暖始终没有减退过。哦,正是那明亮的眼睛,那温暖的目光,还有那宽阔的胸膛,温柔的话语,给了她多少心灵的慰籍啊。“清晓,”她再说,声音中充满了感动和柔情,“我从来没有忘记和你初次相识的每一个细节,也知道那一刻对我的意义。我没有想到,自己用双手莽撞地一蒙,竟误打误撞地为自己找了一个好——哥哥。”

清晓震动了一下。

“是的,你就像我的哥哥,像我最信任最亲近的人,”沁蕊继续说道,“我只要想到有你在我身边,我心中就踏实了许多。甚至你在蔷薇前的身影,都能无声地安慰着我。虽然没有和你说话,但我只要看到那个身影,就知道你在我身边,即使心中有再多的苦闷,心中也觉得安稳得多了。如果没有你的身影,我真不知道怎样熬过那些苦涩的日子。”

清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有泪光在隐隐闪动。他招手叫来了服务生,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沁蕊心里一动,她想起了一年前,清晓也是这样对服务生说了句什么,然后,服务生领来了周子涵——那个让她迷失的男孩。今天,又会发生什么呢?

服务生走到台上,对着那个学生模样的歌手耳语了几句。未了,那年轻歌手对着沁蕊和清晓微微颔首,拿起麦克风。一阵前奏过后,一个如夜风般低沉柔美的声音,缓缓流泻在咖啡馆细碎的光线和略带苦涩的香醇中:

“当你睡不着的时候,

我总会站在你的窗口,

依偎着午夜的寂寞,

和空荡荡的街头。

难得这样的时候,

难得你如此的不好受,

让我们随便地走一走,

再听你诉说不休。

夜风吹不透,

吹不透蔷薇的幻梦,

月亮的传说千百年依旧。

你要的答案,

我实在没有,实在没有。

我只想和你随便走一走。”

沁蕊出神地听着,那亲切而又略带着点伤感的歌声,如带着苦涩的暖暖的咖啡,慰籍着她那颗空空落落的心灵。最后一个音符还没有消失,她的眼中已经凝满了泪。泪眼朦胧中,她凝视着清晓,烛光的闪耀下,那张清秀的面庞高贵而庄重。“清晓,这是你给我的礼物吗?”她闪动着眼睑,潮湿的眼珠缓缓地转动。

“是的,纪念我们相识一周年。”

“它代表着什么?”

清晓伸手握住了沁蕊的双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丝丝的暖意通过手心传到沁蕊的心里。“沁蕊”,他的声音诚挚而轻柔,“它代表着,我不仅会永远站在你的身后,从今天起,还要永远守在你的窗口。”

“清晓!”沁蕊只叫了这一声,泪水便沿着脸颊成串地落下来。她突然觉得不再失落,不再空虚。就在这一刹那,她那几天来漂泊无定的灵魂,已经在清晓深邃的双眸和温暖的目光中找到了归宿。

烛火跳动着,把一切都渲染得朦胧而温馨,远处的台子上,那个歌手正在演唱着陈道明的另一支歌——“咖啡加糖的感觉”。

暑假过后,沁蕊升入大三。

她和周子涵依然“维持”着恋爱的关系,但两人见面的次数,却比大二时少得多了。周子涵说自己要忙着考托福,写论文,也要准备着考研,需要一个人静静地呆上一段日子。对于这个看似充足的理由,沁蕊却隐隐地感到有些不对头。以前周子涵复习的时候,可总是让她帮助查资料、抄笔记的,她想拒绝都难。可如今怎么又把沁蕊从自己身边推开呢?对此,周子涵的解释倒很通情达理:“你已经为了我牺牲了太多的时间,大三的功课紧,我也不能太自私了,是不是?”

这是沁蕊第一次听到周子涵为自己着想。因为是“第一次”,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可是当她刚露出疑惑的神­色­,周子涵就不耐烦地蹙起了眉头:“怎么?让你帮忙,你嫌我挤占了你的时间。不让你帮忙,又开始怀疑我。我究竟怎么做才能让你沈大小姐满意啊?”

“我没有嫌你挤占了我的时间啊?”沁蕊忍不住分辨,“在帮你复习的时候,我说什么埋怨的话了吗?”

“你没说,但你的脸­色­已经表现出来了,”周子涵针锋相对,毫不退让,“别把我当瞎子,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敢说你心中没有一点抱怨吗?敢吗?”

沁蕊不做声了,默默的咽下了即将流出的泪水,竭力憋住胸头翻滚着的一股没来由的委屈感。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她忍受着一切,到头来却总是落下一身不是。可是,也许周子涵说得对,她应该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清晓不是说爱情不是征服和占有吗?也许周子涵也认识到这一点,正逐步减少“征服”在爱情中的比例呢。自己对这种突然的“解放”为什么反而不适应了呢?难道真的养成了“奴­性­”吗?一想到“奴­性­”这两个字,沁蕊竟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一种深深的厌恶感让她不寒而栗。在这种颤栗中,她似乎感觉到,虽然习惯了暂时的“顺从”,自己的灵魂深处,还是那样渴望自由和独立。

于是,沁蕊和周子涵见面的次数,由以前的“一天数次”改为“数天一次”,甚至有时一周也见不上一次面。沁蕊终于有了自己的“空间”。然而,那种空虚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了。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在内心深处,她隐隐觉得周子涵的举动是一种有意识的疏远,而疏远的原因,似乎与他的父母来广州有关。可是这只是她的猜测,而且是一种她不敢去触摸的猜测。她甚至不敢让这种猜测在头脑中停留三秒钟以上。如果真的想下去,她觉得自己肯定会崩溃。因此,她宁愿相信这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而为周子涵的忙碌找出一大堆的理由。可是,那种由此产生的空虚感,却牢牢地系在心头,挥之不去了。

为了驱散这份“空虚”,沁蕊开始真正埋头于功课。九月下旬,她参加了计算机国家三级的考试。她只复习了20天,但这20天,她几乎天天泡在机房里。机房关门后,她就跑到清晓的公寓里继续练习。清晓已经不再是她的任课老师,但他却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全力辅导沁蕊,甚至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借给沁蕊,以便让她回到宿舍继续练习。这一段时间,两人的午饭和晚饭,都是在清晓的公寓里解决的,因为清晓觉得这一段沁蕊的体力消耗太大,必须好好补一补。沁蕊终于发现,清晓的确是一个面食的行家,举凡饺子、馒头、面条、馅饼、锅贴……他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其水平完全可以和他的电脑技术比个高低。尤其是面片汤,他一气能做出十几种花样:西红柿的,­鸡­蛋的,翡翠的,羊­肉­的……简直不胜枚举。那面片又薄又硬,汤汁又鲜又爽,馋得沁蕊往往没等出锅就直淌口水,端起碗来就喝一个底朝天。“清晓,”她赞叹着说,“如果哪天IT行业不景气,你完全可以到饭店去当面点师。”

“过奖了,我这套手艺,和我妈妈还差得远呢,”清晓笑着说,“妈妈为家人做了一辈子面食,有病的时候却还是只想吃口面。爸爸老了,公司派来照顾妈妈的人也做不好,我只好按照妈妈的指点给她做,谁知竟越做越­精­。妈妈说我身上大概有她的遗传因素,所以才一点就透。”

“哦,”沁蕊点点头,又好奇地问,“你这么会做面食,平日里为什么还要到食堂打饭呢?那些饭菜可远没有你做的可口。”

清晓耸了耸肩:“做面食是最费功夫的,一个人吃饭,犯不着花这么多的心思和气力。女为悦己者容,做饭也是一样。男人都很懒,只有心爱的女人才能让他勤劳起来。”

心爱的女人?沁蕊心思一动。她突然问道:“清晓,你的女朋友是不是也特爱吃面食啊?”

清晓怔了一下,目光立刻黯淡了。“我没有女朋友。”他闷闷地说。

“对不起,”沁蕊发现自己有些用词不当了,“我是说,你那个深爱的女孩,那朵‘蔷薇’,是不是也爱吃面食。”

“是的,”清晓转动着眼珠,似乎陷入到对往事的回忆中,“她也是北方人,北方人都爱吃面食,无论是东北、华北还是西北。记得我第一次给她做的,也是翡翠面片汤,她吃得滴水不剩,连碗底都舔光了。”

“那,你一定经常给她做面食了。”沁蕊羡慕地说。

“经常?不!这个词太奢侈了,”清晓怅惘地叹了一口气,“我真想拥有那个‘经常’,可是,我却只能拥有‘偶尔’。甚至,连‘偶尔’都那样珍贵。”

沁蕊不做声了。她知道,每次提起那个“蔷薇”,清晓原本开朗的面孔就会迅速黯淡下来,那双温暖而明亮的眼睛也会折­射­出淡淡的忧伤。她有时候会在心里猜测着,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能让清晓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爱得这样深刻,这样执着,这样无悔无怨。可是清晓似乎不愿意多谈这方面的内容。记得有一次,沁蕊在他的床头发现了一个­精­致的,带着密码的小木匣。她好奇地去碰那个密码锁,可还没等触到它,清晓就连忙把匣子夺过来。

“沁蕊,”他的脸涨得通红,神­色­间带着些忸怩,“这个木匣是不允许动的。”

沁蕊吃了一惊,她在清晓的房间里可以随意动任何东西,清晓从不介意,她根本没想到居然还有她不许碰的东西。可是瞬间,她就恍然大悟:“清晓,这里是不是装着与那朵‘蔷薇’有关的东西啊?”

清晓的脸更红了,却没有否认。看着他像护着稀世珍宝一样地护着这小小的木匣,沁蕊竟有一种没来由的辛酸。小小的木匣,承载的却是一份沉甸甸的爱。突然间,她觉得那个女孩很傻,竟然对这样的爱情毫无所知。而清晓守护了一生的,恐怕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木匣而已。

“清晓,”她忍不住说,“你真应该把你的爱,告诉给那个女孩。你不能像守着水中月镜中花那样,一辈子都守着个匣子吧。”

清晓身子蓦然一僵,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鞭子给猛抽了一下。“沁蕊,”他迅速转移了话题,“我们抓紧时间复习吧。还有十天就考试了。”

就这样,那个小木匣的话题就戛然而止了。可是沁蕊仍然对这个神秘的匣子充满好奇心。她经常猜测匣子里装得是什么。书信?日记?照片?不过猜测归猜测,她还是把更多的­精­力用在了复习上。十天后,她参加了考试。一个月后,成绩下来了,她顺利过关。

几乎就在同时,周子涵的“托福”成绩也下来了。他居然考过了500分。周子涵异常兴奋,这是他“征服”的又一大胜利,沁蕊也从心底里替他高兴。可是忙过了两场“大考”后,他们的见面次数不仅没有增加,反而减少了,甚至有时达到“数周一次”的程度。周子涵称自己为写论文忙得焦头烂额,说自己的指导教师是全校最苛刻古板的老师,简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沁蕊认识那个指导教师,觉得并不像周子涵说得那样苛刻。不过,周子涵既要写论文,又要准备考研,也许真的忙得不可开交吧。奇怪,以前没有这么繁忙的时候,他还要死缠着沁蕊帮助他复习。现在忙起来,反而把沁蕊甩在一边了。于是,沁蕊的灵魂,又成了漂泊无定的浮萍,而那种空虚的感觉,也一天比一天明显了。

这天下午,沁蕊早早地下了课。抱着书本,站在教学楼的门口,她竟有一种不知道何去何从的感觉。这段日子里,她很怕这种闲暇,因为空虚总是跟随着闲暇接踵而至。她茫然地望着四周。暮秋时节,天气已经相当冷了。教学楼前那棵高大的凤凰树,叶子完全黄了,筛落了一地细碎的落叶。寒风不断萧萧瑟瑟的吹过来,那落叶也不断的飘坠。沁蕊出神地望着缤纷的落叶,蓦然间感到一份深深萧瑟和凄凉。她似乎看见许多金­色­的瞬间,属于自己的,属于往昔的瞬间,也随着秋风,在心头一片片地飘落。

“请问,这里是科学馆吗?”一个女­性­的,温柔细致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沁蕊怔了一下,从没听过这样动听的声音,柔美婉转得如夜莺的歌声。顺着声音望去,她又是一怔,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白衣女子。是的,她穿着一身的白,纯白的毛衣,白长裤,脖子上还系着一条白­色­丝巾。她面目姣好,眉目如画,一肩如水般光亮的长发带着自然的鬈曲。她站在哪里,沉静、娴雅、高贵、细致、而温柔。在一片金黄|­色­背景的衬托下,她竟有一份纤尘不染的清纯和高贵,如一朵风中盛开的蔷薇。世间竟有这样美丽的女子,沁蕊怔怔地看着她,竟然有些痴了。直到那个女孩用那动听的声音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她才回过神来。

“对,这是科学馆。”她慌忙回答。似乎是为了掩饰刚才的失礼,她又热心地问了句,“你是来找人,还是……”

女孩微微一笑,笑容温婉动人:“我想找岳清晓老师,不知道在这里能不能找到他。”

清晓?这个美丽的女孩是来找清晓的。沁蕊心中一动,禁不住再次打量着她。这个有着南方女子秀丽典雅的女孩,却是地道的北方口音。“哦,我明白了,”她心中灵光一闪,“你是岳老师的同学吧。”

女孩惊讶的抬起了头:“你怎么知道?”

“猜的,”沁蕊得意地笑了,“没想到我沈沁蕊也有猜对的时候,你们还是同一个系同一个班的,而且岳老师还……”她突然发现自己几乎说走了嘴,连忙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还怎么样?”女孩感兴趣地问。

“没什么。”沁蕊慌忙掩饰着,“我想……岳老师此时应该不再这里,而在他的宿舍里。这样吧,我带你去找他好了。”

“那,真是太谢谢你了。”女孩又是粲然一笑,那微笑像夏夜里初放的昙花。沁蕊竟有些看呆了,直到那女孩轻咳了一声,她才缓过神来。于是,她带着女孩,向教师住宅区走去。

教学楼离住宅区有相当长的一段路程。一路上,沁蕊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总是偷偷打量着身边这个女孩。终于,她鼓足勇气问道:“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的确唐突,女孩却没有生气。“我叫孟雨薇。”她柔柔地说。

雨薇?沁蕊的心不受控制地跳动了一下。“是蔷薇的‘薇’吗?”她追问了一句。

“是。”

沁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有一种谜团被揭开后的喜悦。没错,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孩,就是清晓心中那朵白­色­的蔷薇。她再次打量着她。她真美!一种不染尘埃的美!难怪清晓用情如此之深。“雨薇,”她又问,不觉中就省略了对方的姓氏,“你……结婚了吗?”

雨薇不禁看了她一眼,面前这个女大学生,还真是个不拘礼节的人呢。“还没呢。”她简单地答道。

“为什么?”强烈的好奇心已经让沁蕊顾不得礼貌了,“你的男朋友不是你的大学同学吗?你们也认识很长时间了吧。”

雨薇突然停下了脚步,疑惑地望着沁蕊:“怎么?这些,也是你猜出来的?”

“是……是猜出来的。”沁蕊含糊着应到,心中却已是一片雪亮。雨薇的话一一印证了她的猜测。她几乎断定,这就是清晓深深爱着的女孩。

雨薇惊讶地挑起了两道秀气的眉毛:“你是猜谜专家吧!否则怎么一猜一个准呢?”

“哪儿啊!”沁蕊自嘲地笑了一下,“我有时也把谜猜得乱七八糟的。其实真正的猜谜专家是我们岳老师,你信不信,他第一次见到我,就把我的院系、年级、专业猜得一点不差。”

“是吗?”雨薇淡淡地应着,并没有流露出多大的兴趣。沁蕊看着她一脸漠然的神情,不知怎么的就替清晓打抱不平了。难道清晓的一片深情,她真的一点也感觉不出来吗?或者她知道,却在有意回避?如果是这样,她又为什么来找清晓呢?莫非……她突然问道:“雨薇,你觉得岳老师是一个怎样的人?”

“你说呢?”雨薇很自然地反问道。

“我说?”沁蕊愣了一下。真的,和清晓交往一年了,她却从来没在心里好好给他下个评语呢。“我说,”她竭力寻找着最准确的词汇,“我说他是天下最体贴、最温柔、最懂得情感的男人!”

雨薇怔了一下,突然笑起来:“小姑娘,你不会是爱上你们岳老师了吧。”

沁蕊深深的透了口气。爱上清晓?天,开什么玩笑!可是再转念一想,她的脸竟有些发热。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给清晓这么高的评价。体贴、温柔、懂得情感,可不就是女孩子心中最理想的男人吗?不过想起了那个关于蔷薇的传说,她又觉得自己的评语下得再恰当不过了。唉!她在心底悄悄地叹着气。雨薇啊雨薇,你竟不知道这个评语与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怎么?”听到沁蕊的叹息,雨薇更乐了,“你真的爱上岳老师了?”

“谁说的?”沁蕊有些恼怒了,清晓爱得如此辛苦,而他心爱的女孩却拿这份爱来开玩笑,语气中一点醋意都没有。“我有男朋友,”她不客气地说,“岳老师也有女朋友。”

“他有女朋友了?”雨薇终于有了点兴趣,“是谁啊?你们学校的老师吗?”

“听说也是他的大学同学。”沁蕊边说边盯住了雨薇的眼睛。

“大学同学?”雨薇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不可能!他在大学时很少和同学接触,尤其是女同学。有的女生和他同学四年,竟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总是埋头搞自己的软件开发,甚至不和大家住在一起,单独住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处地方,听说房子也是一家公司给他租的。他呀,只顾着赚钱了,哪有工夫谈恋爱啊?”

雨薇的口吻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而这一点点的不屑却深深刺痛了沁蕊。她终于明白清晓所说的“艰难”与“苦涩”的含义了。赚钱?大学四年,清晓可是没有赚到一分钱啊!为了挑起那副沉沉的重担,他忍受了太多的误解和嘲笑,甚至连向心爱的女孩解释的工夫都没有。她突然替清晓感到委屈,那种打抱不平的愤怒更强烈了。“不是这样的,”她的语气竟有些激烈,“岳老师不是只顾赚钱的人。他是为了给母亲治病才拼命工作的。为了母亲,他失去了很多,甚至没有机会向自己心爱的女孩表达爱意。他没有谈过恋爱,但这并不等于他不爱着。”

“他的母亲有病吗?”雨薇吃惊地说,“这些我们都一无所知啊。不过听你的意思,他是在悄悄爱着我们班的一个女孩了。可是我们都没有看出来啊。她会是谁呢?”

沁蕊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雨薇。她从雨薇脸上看到的,依然是一团货真价实的疑惑。她突然觉得面前这个美丽的女孩其实很悲哀,这样深挚的情感,她居然一点也没有觉察。看着一头雾水的雨薇,她真想大喝一声:“傻瓜,那个女孩就是你!”可是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雨薇有男朋友,如果冒冒失失地告诉了她这个秘密,说不定会把她、清晓和她的男朋友,推到更尴尬更痛苦的境地。可是,她又有些不甘心。“雨薇,”她突然问,“你和你男朋友关系怎样?他,对你好吗?”

雨薇的眉头终于蹙到了一起:“小姑娘,你是不是问得太多了?”

沁蕊的脸一下子红了。是啊,这一路上,她问了多少唐突的问题啊。也亏了雨薇一直忍到了现在。“对不起。”她嗫嚅着说,“这个……你看,这就是教师住宅区了。”

的确,教师住宅区已经出现在眼前。沁蕊领着雨薇来到了清晓的宿舍。开门的是清晓本人。他一看到沁蕊,眼睛立刻亮了:“沁蕊,你不是来吃面片汤的吧。”

“我是来送花的,送你一朵世间最美的蔷薇。”沁蕊说着就把雨薇推到清晓面前。

“孟雨薇?”突如其来的惊讶竟让清晓愣住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眼睛,“我的天!真的是你?”

“当然是我了。不欢迎吗?”雨薇说,雾蒙蒙的眼珠水盈盈的凝视着他,天!这样的眼睛不但能迷死男人,连女人都会着迷呢!

“不!应该说荣幸至极。”清晓的­唇­边迅速地绽开一个喜悦的笑,“你的到来,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雨薇嫣然一笑,走进了房间。“是你的学生把这份惊喜送来的,”她含笑着说,“如果路程再长一点,她能把我们家祖孙三代都问个遍呢!”

清笑也爽朗地笑了:“她呀,就是一个话匣子。怎么,沁蕊,也进来坐坐吧。”

“不了,”沁蕊连忙说,“花送到了,我的使命也完成了。岳老师,好好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今天晚上就不用去打饭了!”说完,她俏皮地眨了眨眼,就一溜烟地跑开了。

于是,那天晚上,沁蕊第一次独自吃了晚饭。多少天以来,她总算感到了几分开心。清晓终于可以再次为心爱的女孩做面片汤了。雨薇为什么来找清晓?遇到困难了?受男朋友欺负了?天!这对清晓来说,可是个绝好的机会。他们会说些什么呢?清晓会不会把自己的爱向雨薇倾诉呢?沁蕊的头脑中旋转着几千几百个问题,却没有一个能想出答案的。可是,管他呢?即使清晓这一次依然没有机会,他们也会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这个夜晚会深深地留在清晓的记忆中。而这一切,都是她带来的,是她把那朵蔷薇送到清晓身边的。哦,夜莺,那只只有在夜晚唱歌的鸟,终于可以在这个浪漫的夜晚,为心爱的蔷薇唱一曲最美的情歌了。

可是,晚上七点左右,沁蕊却又在寝室的窗口,发现了蔷薇前那个修长而凝固的身影。

怎么?雨薇这么快就走了吗?自己设想的那个无比浪漫的夜晚,就这样结束了吗?沁蕊突然感到一阵失落,她随手抓了件外套,匆匆走下了楼。

外面起风了,满墙的绿叶被秋风吹得刷拉拉地响。蔷薇已经凋谢了,连残存的花朵也没有留下。而那个身影却依然伫立不动,任凭冷风卷起他的衣襟,吹乱他的头发。沁蕊悄悄绕到他身后,他仍没有察觉。终于,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喃喃地念出两句诗:“百转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这声音充满了苍凉和沉郁,沁蕊突然感到满心的酸楚,她忍不住轻轻叫了声:“清晓。”

“沁蕊!”清晓连忙回过头来,一脸的关切和怜惜,“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跑出来了?”

“雨薇走了吗?”沁蕊小心地问。

清晓点了点头:“吃过晚饭就走了。今天她要赶回深圳。”

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可是,雨薇,这个美丽而狠心的女孩,她这次短暂的来访,又给清晓留下多少怅惘和失落呢?

“她找你­干­什么?”

“她所在的公司开发软件,技术上遇到了点麻烦,请我来解决。”

“就这事?”沁蕊觉得自己的种种设想顿时化成了泡影。

清晓看着她:“还能有什么别的事?”

沁蕊默然了。是啊,还能有什么事呢?这毕竟是一段没有表白的爱情啊。

“清晓,”隔了一会儿,她又问,“她过得好吗?”

“应该不错吧,”清晓沉吟着,“她明年春天就要结婚了。”

沁蕊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猛的撞了一下,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再看清晓,他呆呆地望着没有开花的蔷薇,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紧闭的双­唇­似乎封闭了所有的痛苦,只有深邃的双眸闪烁着幽幽的光。

又是一阵秋风,带来一股深深的寒意。清晓习惯­性­地脱下自己的外套,给沁蕊披上。“风太大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他温柔地说。

“清晓,”沁蕊突然问,“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她?为什么不把自己的爱,早一点告诉心爱的女孩呢?”

清晓深深地望着她:“我想我告诉过你原因的”

“可是,你可以不必说得那么直接,你可以……”沁蕊觉得有些辞不达意了,“可以给她一些暗示。只要她领会了,或许会……会理解你和接受你的爱呢。”

清晓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说过,说过好几次,”他的声音苍凉而凄楚,“可是她听不懂。”

沁蕊的心突然颤抖起来。她开始明白那句“百转无人能解”的含义了。渐渐的,一股怆恻的情绪涌了上来,酸酸楚楚的压在她的心上,。她看着清晓,他眼眸中忧郁的底­色­在夜­色­中越发的明显,而那目光却依然温暖,依然充满了无悔的温柔与爱恋。突然间,沁蕊就觉得清晓很伟大,他简直是一个爱情的殉道者。可是,雨薇就要结婚了,他的殉道,还值得吗?

“清晓,”她突然抓住清晓的手,恳切地,真诚地说,“忘了她,忘了那朵蔷薇,再去寻找一份新的情感,好吗?即使你倾注了满腔的热血,也未必能染红这朵蔷薇。这世上蔷薇无数,你又何必贪恋这一朵呢?”

清晓颤动了一下,眼里猝然涌上一层极深极深的痛楚,他深深地凝视着沁蕊。有那么一刹那,他的眼眶湿润,眼珠像浸在水雾里,黑黝黝又湿漉漉的。而后,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那墙在秋风中萧瑟的蔷薇,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月亮出来了,月光把每一片蔷薇的叶子都涂上一层银白­色­,看上去有一种梦幻般的美。“是的,”清晓终于开口了,似乎每个字都是从心底里迸出的血,“世间蔷薇无数,可夜莺,一生却只唱一次。”

他的声音中,有一种非常深沉的颤音,它直达沁蕊的心田,让她的心,她的灵魂都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她望着清晓,那张浴在月光下的脸高贵而庄重。于是,依稀中,她仿佛听见了夜莺婉转而凄凉的歌声……

随着冬天的来临,沁蕊和周子涵的爱情也迅速降到了冰点。

沁蕊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周子涵了。她最后一次见到周子涵是十二月初的一个早上。那一天的风特别大,天气也特别的冷,连通向宿舍楼的那条小路都冻僵了,路两边的杂草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周子涵站在沁蕊面前,也是一脸的严肃。“沁蕊,”他斟酌地说,“我们能不能……暂时不要见面?”

“为什么?”沁蕊本能地反问着。

“离考研只有一个月了,”周子涵用舌尖湿润了一下嘴­唇­,“我不想有任何的­干­扰。”

­干­扰?沁蕊瑟缩了一下。她,为周子涵的“考研”付出了那么多的她,居然成了周子涵的­干­扰!一阵冷风吹过,她下意识地抱住了肩膀。

“你别误会,”周子涵似乎读出了沁蕊的思想,“我只是不想分心而已。而爱情,是最容易让人分心的。”

是吗?沁蕊凄凉地笑了一下。她想起了一句话,一句似乎是好几百年前说的话:“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有你在我身边,我的学习效率成倍的提高。”

“子涵,”她沉吟了一下,似乎要把心中那点残存的勇气聚集起来,“我……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帮助你复习功课?咱们俩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在一起了。我……真的很想你。”

说完这几句话,沁蕊觉得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而胸口却热乎乎的。这几句话已经在沁蕊的心中萦绕了好久了,可是每次面对周子涵冷漠的眼神,她却没有勇气说出来。今天,她终于说出了口,而三个多月的期待也一起涌上了心头,变成了一股热力,蹿到了胸口和脑门。她抬头看着周子涵,等着她所期待的回答。

“我……很抱歉。”周子涵费力地咽了一口口水,“我很想和你在一起,但我真的怕分心。你知道这次考研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从来没有失败过,这次也不想失败。”

所有的期待刹那间冻僵在胸口,沁蕊的怀中似乎抱着一块寒冷的冰。冷风刮在脸上,带来刀割般的痛,而周子涵的话,比冬天还要冰冷。

于是,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沁蕊都没有见到周子涵。那次谈话后,沁蕊就觉得心中很多东西都被冻僵了——自负、柔情、骄傲、信心、希望、勇气……无法冻僵的,只有形单影只的孤独,和怎么填也填不满的空虚。而这孤独和空虚,又让她陷入了一份深深的无助和迷茫中。她甚至觉得清晓的话是正确的,因为她已经在迷茫的浓雾中,隐隐看到了绝望的影子。

可是,任何生命都本能地逃避着绝望,因为绝望就意味着生命的结束。所以,陷在迷茫和无助中沁蕊,本能地靠近了她最信赖的人——清晓。夜晚,每当她被空虚和孤独纠缠得睡不着觉的时候,她会从宿舍的窗口,寻找一个在蔷薇前伫立的身影。找到了,她就会匆匆下楼,和清晓一起并肩在校园里漫步。她已经不再向清晓隐瞒什么了,和周子涵的故事,以及自己的困惑、孤独、失望、空虚……都在一次次的漫步中统统倒给了清晓。清晓只是静静地倾听,偶尔Сhā上一两句话,却带有巨大的安慰的力量。沁蕊有时会觉得,清晓大概是上帝派来的安慰世人的天使,他的每一句话,都那么恰当,那么打动沁蕊的心。甚至他不说话,只要看到那如秋阳般温暖的目光,和如橘红­色­灯光般宁静的微笑,都会使她冰冷的心感受到久违的暖意。于是,每次漫步回来,沁蕊都会感到自己像一个刚刚烤过了火的流浪儿,虽然仍走在茫茫的寒夜中,那无助和迷茫却消退了不少,而­精­神也从空虚中振奋了起来。每当此时,她就会想起清晓的话:“我会永远站在你身后,也会永远守在你的窗口。”

一月十五日,沁蕊考完了最后一科。当天晚上,她意外地接到了家里的电话。电话是爸爸打来的,那沙哑的声音在电话中颤抖得厉害:“孩子,快回来吧,你妈快不行了!”

“啊!”沁蕊突然像被雷电击中,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没弄明白父亲话语中的意思。可是片刻,她就觉得双腿发软,软得几乎站不起来,握着听筒的手也在不住发抖。她突然冲着电话喊了起来:“爸!你在说什么?我妈……我妈她怎么了?她身体不是很好吗?”

“蕊儿,”爸爸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了,“你妈一年前就得了癌了,她怕你学习分心,没让我告诉你。本来也控制得不错,谁知道突然就不行了!医生说就这几天了,她只想在走之前见你一面……”

一阵剧痛把沁蕊的心撕裂了,不!这不是真的!那么慈爱的妈妈,那么健康的妈妈,怎么能得病,怎么能……“爸,你胡说!”她冲着听筒喊着,“这不是真的,不是,不是,不是……”泪水堵住了喉咙,她终于说不下去了,心中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

“孩子!”爸爸的声音变得焦急了,“你可千万不能垮了。你要垮了,爸也就不行了。”

爸爸的话犹如一个耳光,狠狠地打在沁蕊的脸上,把即将窒息的她打醒了。是啊,她不能垮,她不能垮!妈妈,妈妈还在等着她!等着见她的最后一面!她终于有一种“现实感”了。“爸,”她对着听筒说,“你等着,我马上回去。”

“蕊儿!”那边的爸爸又开口了,“你写信说你处了个男朋友,算来也有一年了。你妈想见一见这个男孩,你能把他也带来吗?”

沁蕊犹豫了一下:“好!我一定把他带来。”

放下电话,沁蕊立刻向周子涵的宿舍跑去。她的两手冰冷,身上瑟瑟发抖,可是她还是跑得飞快。她现在什么也不敢想,只想早一点找到周子涵,早一点见到妈妈。妈妈,病危,最后一面……她拼命摇着头,要把这些词语甩掉,泪水沿着腮边滚落下来,她没有去擦。

终于跑到周子涵的宿舍,她一头闯了进来,连门都没有敲。正在伏案读书的周子涵吃惊地抬起头来:“沁蕊,我不是说过……”

“子涵!”沁蕊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她终于见到了一个亲人,一个强壮的,能支撑起她即将崩溃的灵魂的人。

“沁蕊,”周子涵一把推开她的身子,声音中有着明显的恼怒,“寝室里这么多人,你在­干­什么!”

沁蕊突然觉得一阵眩晕,身子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心也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她踉跄了好几步,才抓住床头的一根钢筋,勉强地站住了。她不相信地看着周子涵,他在自己最需要他扶一把的时候,竟推开了自己!看着仍在筛糠般颤抖的沁蕊,周子涵终于发现了她的异常。“怎么了,沁蕊?”他带着歉意扶住了沁蕊的身子,把她扶到了椅子上。寝室其他几个哥们看到这个情景,一个个知趣地溜了出去。

“子涵,”沁蕊的声音仍带着颤抖,“我的妈妈……快要不行了。”

周子涵倒吸了一口冷气:“真的?”

沁蕊悲伤地点了点头:“爸爸刚才来的电话,让我马上回去。”

“走,我现在就陪你买火车票!”周子涵迅速站了起来。

“子涵,”沁蕊软软地叫一声,周子涵的惊讶和迅速让她心中感到一丝温暖,也带来些许的勇气,“爸爸说,妈妈很想见到我的男朋友,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西安呢?”

“我去?”周子涵喊了起来,“开玩笑!还有七天就该考研了,难道你让我不参加考试就陪你去?”

沁蕊瑟缩了一下,刚刚滋生的温暖被周子涵的几句话抹杀得一­干­二净。“子涵,”她哀求着,“我们坐明天的车回去,两天后能到西安。到那里你就买第二天的火车票,看我妈一眼就走,回来正好赶上考试。行吗?”

“不行!”周子涵简直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一去一回至少五天,耽误复习时间不算,还没解过乏就要进考场,我还能发挥得好吗?”

“可是我妈妈想见你呀,”沁蕊几乎哭出声来,“妈妈要不行了,她只想见你一面,见一见未来的女婿……”

“什么未来的女婿!”周子涵突然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没有办法保证‘未来’吗?”

沁蕊像被重重地挨了一­棒­,身子又摇晃了一下。“子涵,”她用最后的力气哀求着,“我不敢要求你保证什么未来,我已经没有这个胆量了!可是,请你满足一位母亲最后的愿望吧!请你让我的妈妈安心的……离去吧!我求你,求你了!”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眼泪一串串地流了下来

周子涵看到她这个样子,眼中掠过一丝不忍。他沉思了片刻,似乎两种思想在头脑中激烈地交战。可是最终,他还是淡淡地吐出了两个冰冷的字:“不行!我不能因为不相­干­的事情耽误了自己。”

沁蕊突然觉得从内心深处冷了出来,一直冷到背脊上。她看着周子涵冷漠而坚定的脸,知道一切劝说已经毫无意义。这个男人要打一场战役,要赢得他想得到的一切,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愿意去冒失败的危险。她慢慢地站起来,冷冷地看着周子涵:“好吧,子涵,你在这里用功吧。我走,我自己去看妈妈。”

说完,她转过身子,慢慢的把自己“移”向门口。周子涵一下子拦在她的面前:“你歇着,我给你买票去。”

“不用了。”沁蕊居然露出一点差不多像是微笑的东西,“别浪费了你复习的大好光­阴­。”

周子涵的眼中掠过一丝受伤神情。他犹豫了一下,最终闪开了身。沁蕊的心又掠过一末尖锐的痛楚。她忍着即将流出的泪水,用尽全身的力气挺直身子,僵硬地走了出去。

风,更大了,每一缕寒风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在割裂着沁蕊已经破碎的心。她的头好昏,她的腿好软,她的心也在撕裂般的、尖锐的痛楚着。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男生宿舍楼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女生宿舍楼前的,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走”还是在“飘”。恍惚中,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蔷薇前奔过来,急急地扶住了她;恍惚中,她听见一个带着磁­性­的,充满了焦灼的惊呼:“沁蕊,你怎么了?你受伤了吗?”

“清晓!”沁蕊整个身子摇摇晃晃的,像个用纸糊出来的人,正在被狂风吹袭,随时都会破裂。她握住清晓温暖的手,压在自己那疼痛万状的心脏上,借着这点温暖吐出了最后一句话:“妈妈要……不行了,他……他不肯跟我去!”

说完,她倒在清晓的怀里,失去了知觉。

醒来后,沁蕊发现自己躺在清晓的房间里,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清晓守侯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一只手。看到沁蕊睁开了眼睛,他发出一声惊喜的叫喊:“沁蕊,你醒了!你终于醒了!谢天谢地,你可把我吓坏了!”

刹那间,沁蕊有些迷茫,似乎忘了在这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几点了?”她喃喃地问着,却并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个。

“晚上十点了。”清晓看看表,“你昏迷了整整三个钟头。”

昏迷?沁蕊愣了一下。电话、男生宿舍、周子涵、妈妈……都一一回到了她的脑海中。立刻,她的心脏绞扭成了一团,头脑完全清醒了。“天!我要去买票!”她一下子掀开身上的棉被,光着脚就要往外跑。清晓一把拽住了她:“沁蕊!你会着凉的!”

“我不管!我不管!”沁蕊发疯似的挣脱着,“我要去看妈妈!去看妈妈!我妈妈她……她……”她说不下去了,嘴­唇­颤抖着,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突然,她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扑倒在床上,放声痛哭!

“沁蕊!”清晓的眼里也闪着泪光。他扶着沁蕊躺在床上,又细心地盖好了棉被。“我听说了,”他说,“你先安心睡几个小时,我已经订了明天去西安最早的航班。”

“航班?”沁蕊惊讶得停止了哭泣,“你,你买的是飞机票?”

清晓点点头:“这样可以早些到妈妈身边了。”

“可是,”沁蕊吸了吸鼻子,“我没有那么多钱……”

清晓急忙捂住了她的嘴:“现在别提钱好吗?妈妈要紧!”

沁蕊抬起湿漉漉的眸子凝视着清晓,对方的神­色­恳切而温柔。她垂下了眼帘,没有力量拒绝这份好意。

“妈妈想看一看我的男朋友,”她低声说,心头又涌上一阵酸楚,“可周子涵他……他不肯去。他怕耽误考研,怕影响他复习,我怎么求,他都不肯……”她说不下去了,周子涵冰冷的神态,刺耳的话语,又回到了她的脑海,刺痛了她的心灵。蓦然间,她把头埋进双手中,无声的、忍痛的啜泣着。

清晓捧起她的脸,用温暖的手指细心地擦去了她脸上的,眼角的泪水。然后,他深深深深地凝视着沁蕊,目光中有怜惜,有疼爱,还有一种令人心痛的柔情。“沁蕊,”他缓慢而坚定地说,“我去。”

“什么?”沁蕊的眼睛和嘴巴在一瞬间都张得老大老大,极度的惊愕和震动让她完全忘记了哭泣。她呆呆地望着清晓,后者的表情是严肃而诚挚的。“我记得你向我说过,”他的声音安静而低柔,“你只告诉两位老人你有了男朋友,并没有说他的名字、长相、身份,也没有寄过照片。因此我想我去之后,也不会有人识破和揭穿我。”

沁蕊开始明白这并不是一句玩笑了。可是,这个提议仍然那样震惊和意外,而在震惊和意外之余,她又一份名其妙的感动。她凝视着清晓,这个永远在她最困难最失意的时候出现的男人!这个永远站在她身后,守在她窗口的男人!她用手轻轻去摸清晓的脸庞,眼眶潮湿了。“清晓,”她颤声说,“你真的愿意去当这个冒牌的‘男朋友’吗?”

清晓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沁蕊,”他真挚而诚恳地说,“我母亲去世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见到我的女朋友。因此,我能理解你母亲的愿望,也能感受到这份愿望的急迫和渴切。我帮不上别的忙,但我愿意和你一起努力,让老人家带着满足和欣慰,无牵无挂地离开。”

泪水又一次沿着沁蕊的脸颊滚落下来。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抱住了清晓的肩膀,把头深深地埋到了清晓那微微悸动的怀里。

于是,第二天一早,他们乘坐着飞机赶到了西安,又从机场直奔母亲的病房。

母亲已经处于弥留状态了。她的眼睛半睁半合着,萎缩地,毫无生气地躺在洁白的被单上,看上去像一片飘零而枯萎的落叶,似乎一阵微风就可以把她卷得无影无踪。沁蕊只瞥了一眼,腿就不由自主地发软了。一种巨大的痛苦紧扼着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喘息。她拼命忍住了满眶的泪水,颤巍巍地走到母亲身边,握住母亲瘦弱而­干­枯的手,在她耳边轻声地,哽咽地说:“妈,女儿回来了,女儿来看您来了……”

母亲那一连好几个小时都毫无生气的眼睛突然放­射­出兴奋的光芒。她吃力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愣愣地看着沁蕊,嘴角抽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力气说出来。突然,她的目光从沁蕊身上移开,眼珠微微转动着,似乎在人群中焦急而吃力地寻找着什么。沁蕊心一酸,连忙把一直跟在身边的清晓推到了母亲的眼前。“妈,这就是我的男朋友,他叫……”她停顿了一下,“岳清晓。”

清晓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他和沁蕊迅速地交换了一个注视,然后,他慢慢地蹲下身子,半跪在病床前,温柔地握住老人家的另一只手,用自己温情而坚定的目光,迎视着那将死之人特有的,浑浊而固执的目光,自然的,虔诚的,充满感情的叫了声:“妈!”

所有的人都震动地抬起了头,所有的眼睛都因这声意外的呼唤而盈满了泪水。沁蕊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泪光中,她看到母亲那浑浊的眼睛竟迸­射­出清亮的,喜悦的光彩,那张蜡黄的,没有血­色­的脸也突然有了生气,焕发出一种特殊的美。她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清晓,看得那样仔细,似乎要把他装到自己的眼睛里带走。然后,她又把目光转到了沁蕊的脸上,用一个母亲特有的慈爱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着她。终于,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沁蕊和清晓的手放在了一起。就在这一瞬间,沁蕊清楚地看见,母亲的­唇­边慢慢地绽开了一个满足的,欣慰的,幸福的笑,犹如枯黄的树­干­上奇迹般地绽放出一朵鲜艳的雏菊。就在这最后的微笑中,她放心的闭上了眼睛……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十一

沁蕊陪着父亲,度过了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寒假。

母亲的后事是清晓一手料理的,所有的住院费和和丧葬费也都是由他来支付的。沁蕊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庭收入并不高。这一年来,为了给母亲治病,家里已经是负债累累了。开始,父亲和沁蕊坚持不要清晓的钱,可清晓却非常固执。他对沁蕊的父亲说,“爸!咱不分你我了好不好?我的钱就是沁蕊的钱。妈在世的时候,我没有尽过一点孝心。如今妈不在了,我出一点力,不是应该的吗?”

清晓一口一个“爸、妈”地叫着,似乎自己生来就是他们的儿子。听着从这个英俊而陌生的小伙子嘴里发出的,一声声亲切而自然的呼唤,沁蕊的父亲真是又酸楚又欣慰。他私下里对沁蕊说:“孩子,你的眼力真不错啊,挑的人是顶尖儿的好,对你好得也真没法说啊。”

沁蕊连忙低下了头,掩饰着­唇­边的一丝尴尬。其实她也知道,清晓对她的好,真是到了“没法说”的程度。整个寒假,他都留在西安,陪伴在沁蕊父女身边。他说:“我回到广州也没什么事。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每年春节都是一个人过,都快忘了有家的感觉的。”一句话说得沁蕊的父亲满心酸楚与疼爱,于是,他执意要留清晓过了年再走。而今年的春节日子又晚,春节过去了,寒假也该过去了。其实,沁蕊很感激清晓留在了这里。有了他,家里少了很多亲人去世后的冷清和伤感。他会像个孝顺儿子那样,整天陪着父亲聊天,下棋,打牌,同时也像一个体贴的哥哥那样,经常陪着自己散步,谈心,解除了父女俩的许多寂寞。他还经常在沁蕊家的厨房展示自己的手艺,他做出来的面食,连那个“吃面如吃饭”的老爸都赞不绝口。他还对父女俩说他是第一次到西安,很想看看西安的名胜古迹,风土人情。于是,好客的父亲带着他和沁蕊,走遍了这座著名古都的大街小巷。兵马俑、始皇陵、华清池、大雁塔……处处留下了他们的足迹。这样马不停蹄的参观游览,使沁蕊和父亲很快从巨大的悲痛中摆脱出来。渐渐地,家里又开始有了欢声笑语。

可是,清晓真的“没什么事”吗?沁蕊知道寒暑假历来是清晓最忙碌的日子。她亲眼看见清晓在这一个月中接了不下二十次的手机,无论对方的声音多么焦急,他都一成不变地回答:“我现在没有时间,以后再说吧。”而每当沁蕊问起电话内容的时候,清晓总是用轻松的口吻回答:“一点小事,不值一提。”

小事?沁蕊蹙起了眉头。“小事”值得大老远的往西安打电话吗?“清晓,”她诚恳地说,“如果真有事,你还是回去吧。别把重要的事情耽误了。”

清晓静静地凝视着沁蕊,眼睛温和得像三月的阳光:“现在,没有比陪在你身边更重要的事了。”

沁蕊蓦然咬住了嘴­唇­。她的耳边,似乎又飘过一个坚决而冰冷的声音:“我不能因为不相­干­的事情耽误了自己。”

春节过后,沁蕊和清晓终于踏上了返回广州的列车。在沁蕊的坚持下,清晓没有再去订购机票,只买了两张卧铺票。沁蕊的父亲亲自把他们送上火车。“孩子,”他拉着清晓的手说,“我把闺女交给了你,我也就放心了。”

“您放心,”清晓郑重地说,“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沁蕊的。”

可是,火车开动后,离开父亲的沁蕊就陷入了沉默,无论清晓怎样逗她开心,她都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清晓终于忍不住了。“沁蕊,你到底在想什么?”他直截了当地说,“你不要给我打一路的哑谜好不好?”

“我在想,”沁蕊终于慢慢地开了口,“这一次,我究竟欠了你多少钱。”

“沁蕊!”清晓的声音中带着强烈的不满,“不是说好了吗?咱们不谈钱了。”

沁蕊重重地摇着头:“在西安可以不谈,但回到广州却必须要谈清楚。我沈沁蕊向来不平白欠别人什么。何况,你……并不是我的男朋友。”

清晓的身子猛烈地晃了一下,似乎火车行进到了某个拐弯的地方。“是的,我只是个冒牌的‘男朋友’,”他的语气从来没有这样严肃,“可是,我在你母亲临终时,毕竟亲口叫了她一声‘妈’。这声‘妈’对我来说是神圣的。我不会去欺骗一个临终之人,既然做不了她的女婿,那我就做她的儿子好了。作为一个儿子,为母亲花一点钱,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沁蕊颤动了一下,她没想到清晓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可是……”她似乎还想分辨什么。

“怎么?”清晓蹙起了眉头,“连这个哥哥都不想认吗?妈和爸可都认了我了。”

沁蕊嘴­唇­动了动,她想说父母认的是女婿,不是儿子。可是这句话,她说不出口。她默默地注视着清晓,他比来时瘦多了,深邃的眼眸中有掩饰不住的疲倦。是啊,过去的一个月中,世界上还有比他更孝顺的的儿子吗?还有比他更体贴的哥哥吗?“哥,”她忍不住脱口而出,“其实,我早就认了你这个哥哥了。我说过,你是我误打误撞找到的哥哥。”

清晓蓦然咬住了嘴­唇­。他的神情很特别,带着点感动,也带着点沁蕊不能看透的东西,但目光依然是温暖的。“对我来说,这声‘哥’是珍贵的,”他说,“不过,以后还是叫我‘清晓’吧。我已经听得习惯了。”

沁蕊无声地点了点头。“不过,”她又说,“你为我妈……”

“是‘咱妈’!”清晓纠正道。

“对不起,”沁蕊脸红了,“可是我知道,你为咱妈花的,可不是‘一点’钱啊!足有……”

清晓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儿子为妈花多少钱都是应该的。妈生前,我没为她老人家尽过一点孝道,只有花了这笔钱,我才觉得自己配当这个儿子,才觉得叫这声‘妈’不是在欺骗她老人家啊。”

沁蕊不做声了。她无法反驳清晓的话。可是,她知道,清晓并不是在母亲生前“没尽过一点孝道”,那声“妈”就是他最大的孝道了。沁蕊从来没见过母亲那样满足和欣慰地笑过。她突然想到,如果换做周子涵,他会不会叫这声“妈”呢?哦,周子涵,这个名字掠过心灵,带来一抹尖锐的刺痛。周子涵,他连来都不愿意呢!她定了定神,又把目光转向了清晓:“好吧!你为咱爸咱妈花多少钱,我不过问了。可是你为我花的钱,我们还是要谈清楚的。”

“沁蕊!”清晓抗议地喊着,“哥哥为妹妹花一点钱,不也是应该的吗?”

“不!”沁蕊清清楚楚地说,“也许,父母可以心安理得地花儿子的钱,妹妹却不可以随意挥霍哥哥的钱。要不怎么有‘亲兄妹,明算帐’的说法呢?”

清晓怔住了,沁蕊的话也让他无法反驳。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你说说,你要怎么个算法?”

沁蕊从提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来:“我查了一下,来时的机票每张820元,回去时的火车票每张430元,四张票加在一起是2500元……”

“慢着,”清晓打断了她的话,“我的机票和车票不能算在内。儿子回家看望父母,还要妹妹来报销路费吗?”

“好,”沁蕊让了一步,“那就是1250元。还有我们在西安旅行的路费,门票费,餐饮费,加在一起是……”

“沁蕊,”清晓激烈地喊了起来,“你还把我当外人是不是?如果这样算的话,这一个月我都吃住在这里,是不是也要付住宿费和餐饮费?”

沁蕊急了:“这怎么能算呢?儿子住在父母家里,哪有付钱的道理?”

“那么哥哥带着没有收入的妹妹去玩,又哪有让妹妹掏腰包的道理?”清晓也急了,“亏你还记得这样详细!如果把这点小钱都算上,你可真是太瞧不起我了。”

沁蕊吃惊地看着清晓。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清晓脸上的愤怒。于是,她明白了,这本详细的“流水帐”已经刺痛了清晓的心。“你别生气,我不算了好不好?”她让步了,“不过那1250元是要偿还的。”

清晓长叹了一声,他知道沁蕊不会再让步了:“好吧,可是你准备怎么还呢?”

“我……”沁蕊有些惭愧,“我现在还拿不出这么多钱,家里的经济状况你也知道,而且我也不想用爸爸的钱来还,那毕竟不是我的钱。我想……开学后去饭店打工,用挣来的钱慢慢还你,而且还可以挣出我的学费来。至于利息……”

“沁蕊!”清晓警告地说,“你要再提利息,我可真生气了。”

“好好好,我不提了。”沁蕊看到他满脸的严肃,只好又让了一步,“反正我会很快挣到钱的还你的。”

清晓瞪视着沁蕊,后者的面庞严肃而坚决。看来这个计划她已经酝酿很久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他转过头,长时间地看着窗外的景物。车窗的玻璃上映出了他紧锁的眉头和紧闭的双­唇­。显然,他是在沉思,沉思了很久很久。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转过头来,严肃而郑重地对沁蕊说:“好,我同意你的计划。”

“真的?”沁蕊兴奋地喊了起来。

“不过,”清晓沉思着说,“我觉得你不应该到饭店打工,一是太脏太累,二是接触的人太杂,不适宜女孩去做。你是学计算机的,有没有考虑在IT领域找一份工作呢?”

“我考虑过,”沁蕊坦白地说,“可是现在IT人才遍地都是,许多人毕业后还找不到工作呢,有谁愿意聘用一个还没出校门的女孩子呢?”

“没出校门怎么了?”清晓不以为然的说,“我就是没出校门被别人聘用的嘛!”

“我哪能和你这个有名的‘天才’比呀?”沁蕊嘟囔着说。

清晓笑了:“这样吧,沁蕊,你给我打工好不好?”

“给你打工?”沁蕊一下子愣住了。可片刻,她就猛烈地摇起头来,“我不­干­。我知道你并不需要聘用别人。即使需要,比我强的人遍地都是,你也犯不着聘用一个还没出校门的大学生。我不需要这种变相的帮助。”

“沁蕊,你不觉得你把自己的价值估计得太低了吗?”清晓认真地说,“你已过了‘国三’,按照定位来说,相当于开发工程师,属于IT中的白领了。另外,我并没有变相地帮助你。这一个月我手头也积压了很多活儿,许多活儿是要按期交工的,我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而且,我所从事的反黑软件开发需要很强的保密­性­,雇佣个IT高手我还真不放心。想来想去,只有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简直让沁蕊无懈可击。而且他又是那样严肃,那样一本正经,沁蕊不由得对他的话相信了八分。“可是,我没有经验啊?”她还是有些心中没底。

“‘经验’是慢慢积累起来的。”清晓温和地说,“而且我说过,我不敢雇佣高手,我宁愿雇佣一个我信任的,而且没有任何经验的人。”

说得有道理。沁蕊终于相信了清晓的话。“那,说说你的要求和条件吧。”她整了整衣服,做出了一个谈判的姿势。

“周六周日工作,早八点到晚五点,提供三餐,具体工作视需要而定,月薪1000元,怎么样?”

沁蕊张大了嘴巴:“这……太优厚了吧。”

清晓摇摇头:“1000元是广州市IT行业的最低标准。因为你一周只工作两天,所以才付给你这些工钱。这很公平。”

也许吧!沁蕊对IT行业实在不怎么了解。如果是这样,用不了两个月,清晓的钱就还清了。剩下的钱,足够支付她的一切费用了。这样一份工作,似乎没有不接受的理由。她思忖了片刻,终于很“职业”地向清晓伸出了手:“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清晓微笑着握住了她的手。那温暖的笑容让沁蕊恍惚了一下,她觉得这笑不是属于老板的,而属于哥哥,或是……

两天后,他们回到了学校。离开学还有几天的时间,但校园里已经很热闹了,大家都在忙着做开学前的准备工作,也都在尽情享受最后几天的“自由”时光。沁蕊只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跑到男生宿舍去找周子涵。这一个月来,她总是尽量避免去想周子涵,可是这个名字却像流星一样,不经意地划过脑海,而每次划过,就会照亮尘封在角落里的往事。咖啡馆的初遇,南秀湖的初吻,冬夜街道上手牵手的漫步……这一切都是那样甜蜜,可是这种甜蜜很快被一次次的争吵,一次次的屈服,一次次的伤心和委屈所取代。沁蕊甚至觉得,这份长达一年半的恋爱,只有开始的两个月是美妙的,其余的时光,她只感到苦涩、失落、空虚,和时时刻刻都存在的沉重的压迫感。可是越是这样,她对这份恋情越是放不下,甚至一想到要失去它就魂飞魄散。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是因为自己为这份恋情失去太多,付出太多的缘故吧。因此,在西安的日子里,她还是忍不住给周子涵打了好几个电话,可是周子涵的手机却一直关机。往他宿舍打电话,寝室的同学说他参加完研究生招生考试后就离开了学校。哦,他考得怎么样?有没有失误?他一定知道自己已经回西安了!想到他不肯和自己一起回西安,沁蕊心中虽然还有一抹隐痛,理智上却已经原谅了他。毕竟,他为考研准备了整整一年,大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大概都会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可是,他还是爱沁蕊的,不是吗?否则,怎么自己一回了西安,他也选择离开了学校?唉,本来计划考研结束后和他一起好好放松一下的!他现在一定失望极了。想到这儿,沁蕊不禁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了周子涵的寝室。

开门的是周子涵的同学。他一看到沁蕊,不禁愣了一下,惊诧中带着一丝尴尬和窘迫。

“怎么?”沁蕊的心沉了下去,“周子涵还没有回来吗?”

“回来了,”那个男孩一直低头看着脚尖,“不过,他今天和同学去越秀山了,刚刚走的,大概很晚才能回来。”

“哦!”沁蕊的声音中有着掩饰不住的失望,“那,你告诉他,让他回来后到宿舍找我,我有话要和他说。”

男孩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分明包含着一点怜悯和同情。沁蕊却没有注意到这些。她离开了男生宿舍楼,顺着小路无意识地往校门的方向走去,心中只想着一个词——越秀山。周子涵去越秀山了!越秀山,南秀湖,湖面泛起的小舟,两岸盛开的含笑梅,回荡在湖面的歌声,还有她的初吻……从那一刻起,一段岁月被揭开了。一段充满着各种滋味的岁月,却有着这样一个清纯美丽的开端。或许周子涵去越秀山,也是因为思念她,思念那一段温馨和浪漫吧。一阵风吹来,凉凉的,像湖面带着寒意的微风,沁蕊抬起了头,捋了捋额前的发丝,­唇­边竟泛起一个温柔的,甜蜜的笑。

突然,她身子颤抖了一下,笑容冻结在嘴角。她看到了就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榕树下,依偎着一对情侣。他们紧紧地拥抱着,嘴­唇­贴在一起,深深地,辗转地,旁若无人地接吻。女孩穿着一身紧身的红­色­牛仔服,勾勒出丰满­性­感的线条。她依偎在男孩强壮的怀抱中,脚尖向上惦着,一副心魂俱醉的样子。男孩俯着头,把女孩那丰满的身体完全拥抱在怀中。那高高瘦瘦的身材,浓密而凌乱的头发,微微隆起的鼻梁,习惯­性­蹙在一起的眉毛……给他换上任何装束,沁蕊都决不会认错,那就是他——周子涵,她无时不在牵挂和惦念着的“男朋友”!

沁蕊呆了,傻了,所有的思想意识都从她躯壳里飞去,有好一会儿,她象一座石像一样站在那里,不能移动,不能言语,不能呼吸、也不能思考。然后,她心中飓风般掠过一声疯狂的呐喊:

“我为什么不变成瞎子!为什么!!!”

她以为她只是在想,事实上,她喊出来了,喊得猛烈、悲切而疯狂。这喊声震动了榕树下的那对男女,也震动了沁蕊自己。于是,她调转身子,没头没脑地向前跑去,她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只想快点离开那棵榕树,离开那对“情侣”,离开让自己疯狂的场面!

身后传来那个女孩子的尖叫声,还有周子涵气急败坏的喊声:“沁蕊,沁蕊,你听我说!你听我解释!”她不听,眼前的情景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沁蕊只觉得自己的头快要炸裂了!她继续跑着,狂乱得像个疯子。然后,她眼前突然一黑,紧接着是“哎呀”一声惨叫,她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在她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周子涵已经从后面抱住了她。

“对不起!”周子涵向那个被撞倒的同学抱歉地点了点头,然后急切地对沁蕊说,“沁蕊,你别这样,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好不好?”

“你有什么可解释的?”沁蕊在他怀中死命地挣扎,“你能解释出什么?解释出什么?”

周子涵突然沉默了。他思索片刻,长叹了一声,松开了紧抱着沁蕊的手臂。“你说得对,”他说,“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咱们分手吧。”

沁蕊一下子定在了那里,那因挣扎而涨红的脸,刹那间就失去了血­色­,极度的疯狂瞬间被极度的震惊所取代。周子涵的任何一句解释,都不会像这一句那样让她感到深深的恐惧。她的心似乎被一下子掏空了,好像灵魂和思想都已经脱出了躯体,她不能想,也不能做什么了。“你说什么?”她喃喃地,不信任地说,“你再说一遍。”

“我是说,”周子涵冷静而坚决地说,“你看到的一切都是事实,所以,我们只有分手这一条路可走了。”

沁蕊有几秒钟没有思想,只觉得所有的阳光都隐去了,自己站在一片黑暗之中。她弄清了周子涵的话,却把握不住话中的意思。“她是谁?”她沙哑地问,大概自己也没弄明白问的是什么。

“我们外语学院的一个侨生,大一的,父亲是美籍华人,在纽约唐人街开一家著名的餐馆,家里很有钱。”周子涵背书似的说。

沁蕊动了一下。周子涵这几句毫不隐讳的回答,终于让她有了几分现实感了。侨生?美籍华人?是的,这所大学是全国著名的华侨学府,侨生几乎占了学生总数的一半。他们自然成了学校的宠儿,尤其是那些女侨生,更是大陆男孩子追逐的对象。美籍华人的女儿,当然要比她这个西北女孩条件好多了。“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沁蕊问,完全是下意识的。

“去年暑假,我陪着父母去游越秀山,在那里碰到了她。”

沁蕊心中冰冷,血液都快凝固了。原来,他们已经认识快半年了!原来,那个要和周子涵一起去越秀山的“同学”,就是这个美丽的侨生!原来,越秀山印证的,不只是她和周子涵的“初次”,还有周子涵和另一个女孩的“初次”。“你是因为她离开我的吗?”她又机械地问道。

“也是,也不是,”周子涵蹙着眉头,似乎要把内心所有的东西都坦白出来,“那一天我母亲中暑了,她帮着我照顾母亲,赢得了我父母的好感。后来在闲谈中知道她刚考上大学,恰巧和我同一个系,我不能不照顾她。刚开始,我并没有想和她怎么样,是她经常来找我,约我去玩,给我弹吉他听。她弹吉他真的好­棒­!后来,我说我功课紧,不能陪她一起玩了,于是,她又天天陪我复习功课……”

沁蕊的­唇­边迸发出一丝冷笑,心中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苦涩包围着。难怪周子涵在功课最紧张的时候不需要她了,他的身边,已经有了新的“伴读”。

周子涵没有忽略沁蕊的冷笑:“沁蕊,我知道你也为我付出了很多。可是你的付出,明显带着一种不甘心的­色­彩,而那个女孩却是心甘情愿的,甚至因为帮助了我而欣喜若狂。我又怎能不接受这样的帮助呢?不过,那时我并没有打定主意。后来考研结束了,我考得并不理想,题出得相当偏。你知道,我没有任何社会背景,如果考研失败,我的奋斗之路就会变得坎坷,那些雄心壮志,还有我希望得到的一切,就会变得很渺茫。那一段我很消沉,而她却安慰我,说等她毕业后,她会让父亲把我带到美国……”

“所以,你就选择了她,把她当成你成功的一个台阶和跳板了吗?”沁蕊冷冷地说。

“你这样说也未尝不可,”周子涵态度相当坦白,“沁蕊,我喜欢你,即使现在我也会这样说。你的美丽,聪慧,还有浑身散发着的灵动之气,都深深吸引了我。可是,你有着很强的个­性­,和源自心底的高傲与倔强,虽然这些已经被我强而有力的­性­格暂时控制住了,但却无法泯灭,我时时都能感受到你心中的冲突,尽管你把这种冲突压抑得很深。我知道,早晚有一天,你被压抑的一切都会爆发的,而这种爆发,会毁了咱们俩之间的一切。我们并不适合在一起,你会挡住我征服世界的脚步,你非但没有成为我奋斗的一个有利元素,反而成为我身边一颗不定时的炸弹,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引爆我的前程。所以,我必须放弃你。”

周子涵没有为自己找任何的借口。可是,就是这样一番坦率得相当彻底的话,像一把又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地把沁蕊的灵魂肢解了。她突然有了很强烈的真实感。啊,这就是结束!这就是结束!!这就是结束!!!一年半的情感,一年半的付出,就这样结束了,结束得­干­­干­净净。可是,她却受不了这个!也许,她从没有得到过他,但是,她却承受不起这“失去”。为了这段感情,她付出了一切,失去了一切,骄傲、自尊、个­性­、好强……所有她引以为荣的东西都失去了。如果再失去这份情感,她不知道她的生命中还剩下了什么。忽然,她觉得自己卑微得就像他脚底的一根小草。忽然,她觉得只要不“结束”,什么都可以容忍,什么都可以!她终于明白了,当一个人失去一切的时候,她会本能地抓住最后从身边溜走的东西。于是,她挣扎着,费力地、艰涩地、卑屈地吐出了几个自己都不相信的字:“如果因为这些,我……改!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就是……别赶我走,行吗?”

周子涵深吸了一口气,脸­色­比刚才更冷了许多,脸上的线条也僵硬了起来,他­阴­沉地看着沁蕊,目光凌厉中带着一丝鄙夷。“沁蕊,”他用足可以把沁蕊撕裂的声音说,“以前,正是你的骄傲和美丽吸引了我,现在,你竟对一个抛弃你的男人狗一般地摇尾乞怜,你连那几根傲骨都丢了!你真让我——嗤之以鼻!”

沁蕊踉跄了一下,几乎要摔倒在地上。她浑身痉挛,跟着痉挛同时来到的,是一种穿透骨髓的寒冷。她的眼睛睁得得好大好大,目光中写满了伤痛与悲哀。张开嘴,她想说什么,却吐不出声音。她无法整理自己的思想,但是,她内心深处却那么尖锐的体会到“受伤”的滋味。这是周子涵说出的话吗?她把一切都丢得­干­­干­净净,只是为了让他快乐,赢得她所爱的人的心。可是到了最后,她却被所爱的人无情地抛弃,并且遭到鄙夷、嘲笑和——嗤之以鼻。爱是什么?爱到底是什么?她不了解了,她完全不了解了!她也无力于去想,去研究,她被自己那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加重的“受伤”感所挫败了。她被自己那挖心挖肝般的痛楚所征服了,她愣愣地站着,半晌,她才“依稀”听到一个声音,“彷佛”是发自她的嘴中:

“子涵,你从来没有爱过我,是吗?你对我的感情,难道真的只是‘征服’吗?”

周子涵征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沁蕊说出“征服”二字。他侧着头思索片刻,然后,他开口了,像利剑一样的话语狠狠扎入沁蕊柔弱的心房:“我想你说对了,如果我以前爱过你,那也是征服中的爱。而现在,你已经没有一点吸引我的地方了。刚才那几句话,抹杀了我对你最后一丝好感,我——已经不爱你了。”

沁蕊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肉­中,流出血来,可是她不觉得疼,因为她的心比这要痛上几百倍,她用牙齿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努力不让身体颤抖,她知道自己不能哭,一但哭了,她就失去了仅有的一点骄傲。她看着周子涵,这个她曾爱过的男人,如今,已经把她所有的尊严,都撕成了碎片,磨成了粉,烧成了灰,剩下的,只有被凌迟了的灵魂,和被凌迟了的情感。她那已经像大理石般的面颊,现在惨白得像透明的一样了。她的头脑突然起了一阵眩晕,身子摇晃着向后倒去。

周子涵看到沁蕊这个样子,心中也滋生出一丝不忍。他本能地扶住了沁蕊的左臂。突然,他颤抖了一下,他终于发现自己的手指,碰到了沁蕊左臂上那块刺眼的黑纱。这么长的时间,他竟没有看到这个,也没有想起这个。他的良心在一种巨大的惊醒后颤抖了。他一直在用一种坦白的方式结束这段感情。现在,他才体会到这种方式,对这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女孩是怎样的残忍!“沁蕊,”他支吾着想找一句道歉的话,“对不起,我忘了你母亲已经……”

“别提起我妈妈!”沁蕊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你不配提到她!你不配!”她迅速地抽回了自己的胳膊,定定地看着周子涵。她的身体不摇晃了,她的目光不颤抖了,甚至,她的眼睛也没有了泪水。“周子涵,我们结束了,对吗?”她冷静的说,“那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刚刚弄清楚的一件事,那就是——”她咬紧牙,锐利的话语毫不留情地砸向他俊逸的脸庞,“周子涵,你是个混蛋!”

说完,她转过身,用尽全身力气挺起脊背,带着最后的一点自尊扬长而去。

沁蕊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校园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大街上的,更不知道她正往哪个方向走去,她只是不停的走着,浑浑噩噩的,一步挨一步。她的脚步是滞重的,她的身子是软弱的,而她的头脑和心却空洞得厉害,似乎所有的记忆都被格式化了,所有的情感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像一片没有任何分量的羽毛,随时会被狂风卷走。

是的,她已经丢了所有的东西。仅仅一个月之内,她失去了母亲,失去了爱情,失去了自我,失去了一切一切。骄傲、自尊、快乐、热情……这些本来拥有的东西,竟被一场恋爱全部碾得粉碎,剩下的只有被践踏的屈辱,被肢解的灵魂,被凌迟的情感。人,怎能在瞬间失落一切,失落得­干­­干­净净?她突然笑了,不可遏止地笑了,没有纵声大笑,只是不断地笑着,痴痴地笑着。身边一个女人怪里怪气地看了她老半天,然后嘟囔了一句:“这个人疯了。”

沁蕊又乐了。她疯了吗?也许,她是疯了,疯在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疯在为了这段爱赌上了一切,又输掉了一切,疯在被别人无情地抛弃后,竟然还会牺牲自己的尊严和骄傲去祈求一丝丝的温情,结果连最后一点自尊都丧失得­干­­干­净净。她用所珍视的一切去交换一份情感,得到的却是鄙夷和抛弃。哦,她丢失了一切,丢失的一切又能回来吗?母亲无法回来了,爱情无法回来了,自我呢?哦,她早就找不到“自我”了,早就在周子涵的­阴­影中把“自我”遗失了。“一件珍宝是不会遗失太久的。”谁说的?管他谁说的!现在,她已经不是珍宝了。她只剩一副空洞的躯壳,就如垃圾箱里一堆让人厌恶的垃圾,早晚要被人毫不吝惜地扔掉的。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从她身边跑过,撒下一路银铃般的笑声。沁蕊不由停下脚步,怔怔地站在那里。她依稀从那个女孩身上,看到了自己遥远的影子。哦,那个“脚下有弹簧,喉咙有发条”的快乐女孩已经消失了。她已经像清晓说得那样,由快乐走向失落,再由失落走向空虚,如今终于走进了绝望的深渊。

耳边传来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她惊跳了一下,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十字路口上,前方亮着红灯,身边停着一辆汽车。司机从窗口伸出头来,恶狠狠地抛下一声咒骂:“不长眼睛吗?找死!他妈的!”

找死?沁蕊愣了一下。死,死又是什么?一种解脱,一种长时间的睡眠,一种混沌无知的境界。是啊,人死了,也就解脱了,再也没有痛苦,没有空虚,没有悲哀和失落了!也许,在那个世界中,她能找到丢失的自我,能找到一份不属于罂粟花的爱情,或者,至少,在那个世界中,她能见到逝去的母亲,能像以前一样依偎在母亲怀里哭个够,然后向母亲诉说自己的痛苦和委屈。哦,妈妈!沁蕊死灰般的心突然涌起强烈的酸楚。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时刻,她这样需要妈妈,这样渴望和妈妈在一起。妈妈,你在哪儿,你是否在天堂的门口等着女儿呢?

太阳西沉了,暮­色­降临了,华灯初放了。沁蕊已经走了整整一个下午。她不记得自己做过些什么,时间和空间对她都变得没意义了。但是最后,她还是回到了校园,回到了自己的寝室。她很平静,外表看不出一点异样。同寝室的姐妹早已躺下歇息了。沁蕊看着熟悉的房间,熟悉的物品,熟悉的姐妹。然后,她找出自己的皮箱,慢慢地打开,拣出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她的目光落到了那裘白­色­的长裙上,刹那间,舞会、男孩子的追逐、华尔兹、还有周子涵讥讽的笑……又一一出现在脑海中。都过去了,这一切都消失了,像烟,像云,像一个美好的梦。她沉思了片刻,把长裙捧给了上铺的馨儿。

“馨儿,”她平静地说,“你不是喜欢这件裙子吗?送给你了。”

馨儿发出一声惊喜的欢呼:“沁蕊,你今天怎么这么大方?”

沁蕊笑了笑,又把另外几件衣服送给其他的姐妹。然后拿出了那套白­色­T恤衫和牛仔裙。这套并不名贵的衣服让她模糊地想起了一个喜悦的,孩子气的呼唤:“猜猜我是谁?”也许,穿着它,能在另一个世界中更容易地寻找到自己吧。默默地,她把这套衣服换上。一旁的馨儿又吃惊地叫了起来:“沁蕊,现在是冬天啊,气温还不到20度,你穿它­干­什么?”

沁蕊没有回答。她细心地合上了皮箱,想一想,又细心地上了锁。看着厚实的皮箱,她凄凉地笑了笑。她觉得自己把所有属于欢乐的,属于留恋的,属于柔情的种种情绪,也都打包装箱了。而这箱子,却可能尘封到永恒。

然后,她细心地理好了自己的头发,走到了窗台前。突然,她发现窗台上摆着一个保温饭盒,看样子是刚送来不久,用手摸一下,还是热乎乎的。沁蕊蓦然咬住了嘴­唇­,已经麻木的心脏又不自觉地悸动了一下。她痴痴地捧起饭盒,似乎捧住了人间最后一丝温暖。可是最终,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把饭盒放到了写字台上。然后,她打开窗子,向下看了看。寝室在三楼,下面是一片方砖铺的小径,很硬。对面依然是满墙没有开花的蔷薇。哦,蔷薇,但愿来生,自己也会变成一朵蔷薇,也会有一只夜莺用自己的血把她染红。她想着,眼眶有些湿润。然后,迅速的,她双手一撑,敏捷地跃到了窗台上。

“沁蕊,你要­干­什么?”寝室里的姐妹发出一片惊呼。沁蕊笑了,她知道她们已经来不及做什么了。迅速地,她探出了身子。哦,好高啊,原来三楼也可以这样高。她没有害怕,下定决心去死的人是不会害怕的。可是,就在她已经探出一只脚的时候。在小径尽头那个­阴­暗的角落里,她隐隐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那身影也刚刚发现了她。“沁蕊!”他发出一声惊恐万状的叫喊,那略带着磁­性­的声音已经劈裂成碎片了,“沁蕊,别做傻事!别!”

傻事?自己做的傻事还少吗?一个只会做傻事的姑娘,也只配用傻事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她最后看了一眼清晓,他的脸已经变了型,可是那极度的惊慌失措中依然透着深深的心痛与疼爱。她感到了一点辛酸。清晓,还有父亲,也许是她尘世中唯一的牵挂了。清晓,他会照顾好父亲的,一定会的。想到这儿,她觉得人生再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冥冥中,她似乎听到了母亲温柔的呼唤。闭上眼睛,带着一个解脱的、自由的笑,她一跃而下。

然后,她听到清晓长长的,凄厉的叫声:“不!沁蕊——不——”她最后的记忆,是似乎跌落到一个人的身上,然后,她失去了知觉。

十二

沁蕊沉睡在一团浓雾里,飘飘荡荡,晃晃悠悠,正飘然远去。她的身子很轻,轻得没有丝毫重量,就这样朦朦胧胧的,没有意识的飘远,飘远,飘远……不知道要飘往何处,也不知道要飘多久。

似乎飘荡了几千几万年,沁蕊忽然感到身子一沉,像是从高空笔直坠落,乍然间,全身都碎裂成无数碎片,而每个碎片都带来尖锐的痛楚,使她脱口惊呼了:

“啊——”

她以为她喊了好大一声,事实上,她的声音并不大。随着这声喊叫,她的意识有些清晰了,她蹙了蹙眉,努力地睁开了眼睛。

“她醒了!”一个带着磁­性­的声音模糊地低语着,带着点做梦般的惊讶。然而片刻,那个声音再度响起,带着难以形容的兴奋和喜悦,几乎响彻了整个屋子:

“她醒了!她真的醒了!大夫!大夫!你快来呀!我妹妹醒过来了!”

“清晓!”她模糊地低语着。是的,是清晓,他的面庞在眼前晃动着,像水雾中的倒影。接着,一个白­色­的身影晃过来,似乎用手摸着她的额头,又听了听心脏。然后,她听到了另一个略带着南方口音的声音:“岳先生,幸亏你在下面挡了她一下。这样做固然相当危险,却救了她一命。恭喜,她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阶段。”

“天哪!”清晓的声音带着陡然放松后的虚弱。“大夫,谢谢你!谢谢……”他的声音竟有些哽咽。

沁蕊努力睁大了眼睛。终于,四周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白床单,白墙壁,穿白大褂的医生,还有床边含着眼泪,一脸惊喜和疲惫的清晓……她尝试着动了动,可是只一下,痛楚就对她席卷了过来,彻骨彻心的痛,由于痛得太厉害,她甚至不清楚痛的发源处是在哪儿。清晓连忙用手轻轻压住了她:

“别动,沁蕊,你已经昏迷了一周了,现在浑身都缠着绷带,还打着针,是不可以乱动的。”

昏迷?绷带?打针?沁蕊努力集中起涣散的思想。然后,她明白了,这是在医院里,她正躺在病床上。她没死,那个飘散的生命,和生命中曾经发生的一切又回来了。这世界多么可笑,那么多一心求生的人不得生,而她这个一心求死的人却没有死!她又感到一阵锥心的痛楚,不是身体,而是那颗已经破碎的心灵。“清晓,你何苦救我?”她说,又一次合上了眼睛。

“沁蕊!”清晓焦灼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别吓我!”

然后,又是大夫略带着南方口音的声音:“岳先生,别着急,她的意识依然清醒,只是不愿意面对这个世界罢了。”

沁蕊的心动了一下。大夫说对了,她已经没有勇气再次面对这个曾经伤害她的世界,没有勇气再活一次了。然后,大夫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岳先生,您的妹妹虽然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阶段,但潜在的危险依然存在。如果要彻底度过危险期,则需要病人和医生一起配合。而目前最可怕的,是病人没有生存的欲望。如果一个人真正的不想活了,就没有任何药物可以治好她。她现在的脉搏很微弱,我担心……”下面的话停住了,接着,是一阵远去的脚步声。

沁蕊的心中突然产生一种类似放松的情绪。哦,只要她不想活,她还可以死去。还可以离开这个她不想面对的世界和人生,到天堂的门口去找妈妈。她嘴角牵了牵,居然想笑。她无法主宰自己的生命,但是她总有权利主宰自己的死亡吧。

“沁蕊!”清晓的声音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看看我!”

沁蕊的眼皮没有丝毫颤动。

“沁蕊!”清晓又喊,声音已经充满了焦灼,“你睁眼啊!睁开眼睛好不好?”

沁蕊依然无动于衷。她决心不再去看一眼属于尘世的东西,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

清晓又呼唤了几千几百声,每一声都充满了焦灼、酸楚和心痛,可是没有一声能让沁蕊的眼皮抖动一下。

终于,清晓忍不住了。他咬了咬已经­干­裂的嘴­唇­,突然用手猛烈地摇晃起沁蕊的身体。沁蕊立刻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她本能地叫喊起来,疼痛,终于唤醒了她“活着”的感觉。

“沁蕊,你睁开眼睛看着我!”清晓停止了摇晃,他的声音激越地,痛楚地,命令般地在沁蕊耳边响起,“如果,你认为我岳清晓在你心中还有一点分量,如果,你对我曾经帮助过你的一切还有一些感激,如果,你对我这个人还有一丝留恋,那么,你就睁开眼睛看着我!”

沁蕊的心猛的颤动了几下。这是第一次,清晓的声音变得这样激烈,这样怒气冲冲,可是这激烈和怒气中,竟也带着令人心碎的温柔。她的眼皮不受控制地抖动了几下,眼睛终于费力地睁开了。不,是被清晓的怒气冲开了。

“沁蕊!”清晓站在她面前,一张清秀却带着愤怒的脸正面对着她。哦,他瘦多了,也憔悴多了,下巴上都是胡子渣,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可是那双眼睛,却第一次没有了温暖,而冒着强烈的怒火。他望着沁蕊,嘴­唇­颤动着,那激动的,冒着火的话语就一句接着一句地砸在沁蕊的心上:

“沈沁蕊,我知道你想去死,但是你死前必须听完我这一番话。我告诉你,你是天下最糊涂,最懦弱,最自私的女孩!你糊涂,糊涂到为了一个并不爱你的人,为了一段不是爱情的情感,随意放弃自己那么美丽,那么充满了朝气和灵气的生命!你懦弱,因为你连承认和面对自己错误的勇气都没有!连承受挫折和打击的勇气都没有!不就是爱错了人吗?不就是糊里糊涂地交付了一段情感吗?不就是被本来早就应该离开的人抛弃了吗?有什么啊!就值得你去自杀!去用死亡来逃避内心的创伤与痛苦!如果都像你那样禁不起一点打击,我岳清晓早在大二的时候就该去自杀了!可我不还是活过来了,而且活得好好的吗?只有懦弱的人才去自杀,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勇敢的,坚强的,你怎么会去自杀?怎么会用自杀来博取人们的同情和怜悯呢?”

沁蕊猛的哆嗦了一下。同情?怜悯?这是她最不想要的。难道人们面对她自杀的尸体,能够给予的,也只有这两样吗?

清晓喘了一口气,继续对她吼叫着:“还有,你不仅糊涂,不仅懦弱,你还自私!极端的自私!你想用死来了结一切痛苦,但你想过没有,你的死会给多少深爱着你的人带来痛苦?你以为一个周子涵不爱你了,天下所有的人都不爱你了吗?告诉你,像你这样美好的生命,深爱着你的人大有人在,比如说……”

“别跟我提爱情!”沁蕊受刺激地喊了起来,“我不要听这两个字!不要!”

“一段爱情结束了,就意味着所有的爱情都结束了吗?”清晓继续喊着,“沁蕊,你真的不想再接受别人的爱情了吗?比如说……”

“我不!”沁蕊的呐喊已经转变成尖叫,她颤抖着,大大的眼睛充满了惊恐,“我不相信爱情!我再也不会相信爱情了!”

清晓的右手不由得握成了拳头。周子涵,那是怎样一个魔鬼?他竟把沁蕊所有的自信,都粉碎得一­干­二净。“好,我不提爱情,”他沮丧而忍耐地说,“可是即使你的世界没有爱情了,难道也没有了亲情,没有了友情吗?你甚至连咱爸都不顾念了吗?你这样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你不怕咱爸伤心吗?”

爸爸!哦,爸爸!沁蕊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爸爸刚承受了丧妻之痛,他再也承受不起丧子之痛了。“清晓!”她第一次焦急地说,“不要告诉咱爸!他受不了!他真的受不了!”她说着,眼里居然有了泪花。

清晓的眼睛也湿润了。“我没有告诉咱爸,”他哑声说,“可是两天前他还给我打手机,询问你的情况。我告诉他一切都好。都好,真的都好吗?”他突然抬高了声音,“如果我告诉他你跳了楼,告诉他你正在病床上等死,这会要了他的老命的!我的亲生父母已经去世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亲人,就只有你和咱爸了。我现在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要是死了,我和咱爸谁也活不成!而你,居然自私到连我和爸爸的死活都不过问。你还算是个孝顺女儿吗?你即使到了另一个世界,又有什么面目去见你死去的母亲呢?”

“别说了!清晓!求求你别说了!”沁蕊心痛地喊着,两行清泪,终于顺着她惨白如纸的脸颊流了下来。

“为什么不说?”清晓简直是在怒吼了,“因为我的话刺痛了你的心吗?因为你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懦弱、糊涂和自私吗?沁蕊,一个人走错一步不要紧,怕就怕她不敢去面对,去承担,去负责!好了,我的话到此结束。如果你还想死的话,如果你能忍心去死的话,那么,你就去死吧!为了那个不值得的人和那段不值得的情感去死吧!在别人不值钱的怜悯和同情中去死吧!践踏着你的父亲和哥哥这两条即将随你而去的生命去死吧!死吧!”

清晓说到最后一个“死”字,声音已经嘶哑得要劈裂了。这番话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终于无力地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沁蕊一瞬也不瞬地望着清晓,那疾风暴雨似的怒吼雷霆般地唤醒了她已成死灰的心灵。渐渐地,她的脸上有了表情,呼吸逐渐急促,眼眶逐渐湿润……终于,她张开嘴,“哇”的一声痛哭失声。“清晓!”她反复地喊着,“我不要怜悯!不要同情!不要你和爸爸伤心欲绝!我不要!不要……”

清晓闭了闭眼睛,两行泪水顺着他清秀的面庞滚落下来。他俯下身子,把自己的脸和沁蕊的脸紧紧贴在一起。“哭吧!沁蕊!”他喃喃的说,“让我陪你一起哭。哭够了,让我陪你一起面对以后的日子。路还那么长,我们一起去走,走一辈子!”

三个月后,沁蕊出院了。

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但­精­神一直是恹恹的。清晓的一番话,唤醒了她生存的意志,却无法抚平她情感的创伤。她一心一意的接受着医生的治疗,以及清晓无微不至的照顾。她乖得出奇,顺从得出奇,合作得出奇。要她吃她就吃,要她睡她就睡,要她打针就打针,要她吃药就吃药。连医生都说,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合作的病人了。可是,其余的时间,她都安静地坐在病床上,用手抱着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就这样呆呆坐着,呆呆地望着窗子。窗外的杜鹃花开了,栀子花的香味也飘进了病房。春天来了,春天又过去了。她想着,安静地想着,一天又一天,毫无意义地想着,坐着。

五月份的时候,她可以下床活动了。于是,清晓经常扶着她到医院的花园里散步,晒太阳。这一段日子,清晓日夜陪护在她身边,偶尔离开,也是回到公寓里给沁蕊做饭。他的厨艺在这一段日子里得到充分的施展,尤其面食,简直是调着花样的做,饭菜的香味飘得满走廊都是,值班的大夫和护士经常羡慕地说:“沁蕊有这么一个体贴的男朋友,真是好福气呀!”

男朋友?沁蕊摇了摇头。清晓只是她的“哥哥”。她生命中不可能有男朋友了。这一段日子,经常有人来看望她,有同寝室的姐妹,有同班同学,还有那些暗中喜欢她的男孩子。而周子涵却一次也没有来。据说,她昏迷的时候周子涵来过,但被清晓拒之门外。拒之门外就拒之门外吧,沁蕊并不觉得有多大的遗憾。即使见到周子涵,她的情感也不会起任何的波澜了。清晓说得对,周子涵已经不值得她去爱或者去恨了。使她伤感的是那段她付出太多却最终失去的恋爱,它把沁蕊心灵深处所有的热情都带走了,留下的,只是一个为了活着而活着,或者说为了责任而活着的躯壳罢了。

出院后,清晓把沁蕊接到了自己的公寓,把那间客厅让给了她。他已经给沁蕊办了半年的休学手续,自己也向学校请了长假,整天陪伴着沁蕊,陪她说话,逗她开心。可是无论怎样,沁蕊始终是那副懒洋洋的神态。她认真练习走路,认真恢复身体,她不想成为一辈子靠三条腿走路的人。可是,她始终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清晓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唇­边甚至起了一圈火泡。“沁蕊,”他心疼而焦急地说,“难道你真想一辈子都这样消沉下去吗?”

“我也不想这样,我也努力去振作,可我没办法。”沁蕊可怜兮兮地说。

清晓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那一天,他一个人在沙发上坐了很久。然后,他回到屋子里,重新打开了那台闲置了好几个月的微机。

于是,从那一天起,除了照顾沁蕊外,他又开始埋头于软件开发。而沁蕊,继续补养,继续练习走路,继续发呆。一个月后,她完全恢复了,竟没有落下一点伤疤和后遗症。她又是那个美丽的沈沁蕊了。只是,她的笑容没有了,她的活力没有了。她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冷美人”。

六月,炎热的夏天到了,知了开始在树上不停地唱歌,单调的歌声让沁蕊枯井般的心更觉厌烦。就在这样炎热的季节里,清晓却突然离开了她,一周都没有回来,只请了一个保姆照看沁蕊。他去做什么?也许向开发商“交货”去了。最近,他的那个研制了很长时间的软件终于通过了测试,大概也能挣不少钱吧。可是,为什么去这么长的时间?沁蕊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是一周后,清晓回来了,第一句话就是:“收拾行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沁蕊没有问,也懒得去问。她被动地跟着清晓上了一辆漂亮的红­色­小跑车,清晓坐在驾驶员的位置,熟练地发动了车子。

“你会驾车?”沁蕊终于有了一点兴趣。

“三年前就拿驾照了,”清晓说,“只是那时还没买车子。”

“那,这辆车是……”

“刚买的。”清晓简单地回答。

刚买的?那么他有钱了?是那个软件挣的吗?沁蕊的心中悄然涌起一丝好奇。不过她没有问,那个“抓着什么就说什么”的小姑娘,已经不知道飘落在时光隧道的哪个角落了。

车子在平坦的街道上疾行,穿过了大街小巷,滑出了广州市区,驰上了广韶公路。一路上,沁蕊依然默默无语,但却渐渐对车窗外的景物发生了兴趣。夏日的郊外一洗都市的繁华,一片片翠绿的禾苗,一串串金黄的稻穗,一方方清澈的池塘,还有小小的竹林,长脚的鹭鸶,简陋的茅草房……这一切一切,都让沁蕊感到了久违的振奋。她不由得坐直了身体,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窗外的景物,甚至偶尔还哼上两句小曲,尽管声音很轻,似乎一阵微风就能吹散。

两个小时后,沁蕊惊奇地发现车子已经驶入了一座参天的森林中。正午的阳光从树隙中筛落,洒了遍地金­色­的光点。尽管是盛夏,这里的温度却骤然降低,让人顿觉凉爽舒适,浑身的热汗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车窗外,可以看到参天的古树,青翠的草地,和在那些大树根与野草间遍生着的一丛丛的野百合。野百合的芳香和树木青草的气息混合着,带着某种醉人的温馨。沁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突然就觉得那颗枯死的心又重新注入了生机。

“清晓,”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这是哪里?”

“流溪河。”清晓安安静静地说。

流溪河?沁蕊吃了一惊。他们竟然来到了流溪河!她早就听说过位于从化的流溪河国家森林公园,这是全国首批十大森林公园之一,集湖光山­色­于一身,山峦叠翠,林深叶茂,可是她却一直没有机会来这里游玩。如今,清晓竟带着她来到向往已久的流溪河。沁蕊心中渐渐涌起一种莫名的兴奋。“我怎么没有看到公园的牌子?”她怀疑地问。

清晓笑了:“我们是从另一条路进来的。”

“为什么不走正门。”

“因为我们不去公园,我们去别墅区。”

“别墅?”沁蕊听到这个字眼,竟以为自己到了欧洲。“我们去别墅区做什么?”她吃惊地问

“疗养。”

沁蕊难以置信地看着清晓,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居然把她带到“别墅”来“疗养”。他不是没有多少钱吗?怎么一周之内,又买车又住别墅呢?“清晓,”她张口结舌地问,“你……哪儿来的钱啊?”

清晓微微一笑:“钱是人挣出来的,只要我想挣,我就能挣来我需要的钱。”

“那,你以前怎么不买车,不住别墅呢?”

“因为我以前不需要它。”他说,“我从来不在自己不需要的东西上浪费金钱和­精­力。”

“那,现在因为什么又需要了呢?”沁蕊困惑地问。

清晓的笑容收敛了,他从反光镜里注视着沁蕊,认真地,郑重地说:“因为你需要它。”

沁蕊凝视着清晓,有种心痛似的柔情注进了她的血管,绞痛了她的心脏。她终于明白了清晓的苦心,明白了他前一段时间埋头于软件开发,其实就是想挣出这样一份钱给自己疗伤,也明白了这四个月来清晓所承受着怎样的焦虑、辛劳和担忧。突然间,她觉得自己是那样自私,她曾经以为自己为了父亲和清晓“活着”,就已经是很大的牺牲了,却不知道这样的“活着”给清晓带来的是更大的痛苦。此刻,她终于明白了,即使只是为了清晓的这片苦心,她也应该快乐起来。

“沁蕊,”清晓一直没有放松对她的观察,“我不要你假装的快乐,我要你真正快乐起来。”

“清晓!”沁蕊动情地喊了起来。他居然能穿越她的思维,透视她的内心。这是怎样体贴的好“哥哥”啊。情不自禁地,她挽住了清晓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她发觉,当自己挽住清晓手臂的一刹那,清晓的身子起了一种轻微的,古怪的颤抖。

车子在森林里绕了好几个弯,沿途都可以看到一些别致的松木小屋。清晓告诉沁蕊,这是一片别墅区,每一座松木小屋都是一幢功能齐全的独栋别墅。人们可以花适当的价钱租一座,在这里划船、钓鱼、游泳。划船?钓鱼?沁蕊默念着这两个词,那么,著名的流溪湖水库,想必就在这附近了。果然,不久,她就看到了流溪湖。好大好大的湖,金­色­的阳光在湖面上闪烁,把那蓝滟滟的湖水照­射­成了一片金黄。在这里垂钓、划船、游泳,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啊。“我们的别墅是在湖畔吗?”她急急地问。

“当然。”清晓回答,“瞧,它已经到了。”

车子停下了。沁蕊迫不及待地下了车。她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别墅。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松木小屋!整栋房子完全是用粗大、厚重的原木盖成的,原木的屋顶,原木的墙,原木的房门!别墅是靠在湖边的,有个木头搭的楼梯可直通湖面,在那楼梯底下,系着一条小小的木船。

“哦,清晓,”她做梦似的说,“这是你的别墅吗?是你花钱买来的吗?”

“不!”清晓微笑着说,“这只是租来的。不过以后的两个月,它将属于我们。”

“两个月?”沁蕊大大的喘了一口气,“你说我们要住两个月?”

“是,一直住到暑假结束。”

“那得要多少钱……”

清晓连忙竖起食指:“别提钱好不好?钱就是用来花的。我那个软件赚了一大笔钱,本来也打算享受一下这样的人生。怎么,不愿意陪着我好好地过上这两个月吗?”

沁蕊不做声了。清晓总有这样的本事,把她欠清晓的,很自然地说成清晓欠她的。清晓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走,去看看我们的新‘家’。”

我们的?沁蕊感到有些不对劲。可是没等细想,清晓已经揽着她走进了那座松木小屋。她发现小屋的设施相当齐全,木屋里有两间卧室,一个书房和一间客厅,还有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的宽大的厨房。靠湖的客厅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一览无际的湖面,湖的对岸,是青翠而连绵的山峦。

沁蕊转过身来,眼睛里放­射­着清亮的光彩。“清晓,”她带着梦幻般的口吻说,“我真不知道我们将要过着怎样一段美好的日子。我觉得自己在做梦,一个最美最美的梦。”

清晓走过来,用他温暖的手掌握住了沁蕊的手。他的眼睛深深的,深深的注视着沁蕊,目光温暖得如窗外的阳光。“这不是梦,这是人生。”他深沉地说,“好好享受吧,沁蕊。你会发现,人生依然是美好的。”

沁蕊凝视着清晓,在他温暖的目光里,在他动情的话语中,突然间就泪眼迷离了。她觉得一股生命的清泉,正随着涌出的泪水,从她已经­干­涸的心灵中汩汩地冒出来。

的确,人生是美好的,生命也是美好的。接下来的一个月,沁蕊和清晓过得是神仙一样的生活。白天,他们在湖中划船、钓鱼,或者在森林里漫步、追逐。夜晚,他们并坐在湖边,听水面的风涛,听林中的松籁,看星光的璀璨,看湖面的波光。有时,清晓会摆上两杯葡萄酒,用他们垂钓上来的鱼做上一碗新鲜的鱼汤,两人就在小木屋临窗的位置上慢慢地饮,喁喁地倾谈。偶尔,清晓也会开着车,带着沁蕊去玩漂流。流溪河的漂流全程长达六公里,坐着小艇,穿梭于丛山之中,颠簸于急流之上,沁蕊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惊险与刺激。她觉得自己和小艇不住地在水里飞跳和旋转,从一个急流落在另一个急流里,又挽着这个急流冲向下一个旋涡,仿佛人和小艇一起飞跃而下。而一路的尖叫声过来后,小艇又会驶入一个安静的水潭里,涓涓的溪水让游人无须划动也可以慢慢顺流而下。到了这个时候,才感觉到原来两岸美妙的景­色­,是那样值得细细感受。沁蕊往往惊异于这“动”和“静”的瞬间转换。“原来,人生也是这样,”她感悟地说,“一段冲撞跌宕之后,必有一段宁静柔美。这样的人生才是­精­彩的!”

一旁的清晓深深地注视着她:“沁蕊,你长大了好多。”

“当然!”沁蕊开心地笑了,“我现在才发觉,成长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她高兴地撩起湖中的水,向清晓身上泼洒。清晓竟然不闪不避,只是痴痴地看着她。

“你看着我­干­什么!”沁蕊有些害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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