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福爷爷还好吗?我也有几年没有看见他了。”
“病了,在床上躺了有半年了。人老了,恐怕快不行了。”邵娜的口气依然很平静。
不知怎么的,我也很想去看福爷爷一眼。如果这是离别,那就让它们一块儿来吧。“我跟你一起去。”我说。
邵娜抬起头来,不无好奇地看着我。她什么都没有说。
礼寿撩起蚊帐的门,用帐钩勾住。福爷爷躺在床上,一条被头很宽的被子一直盖到他的下巴下面。福爷爷的脑袋深陷在枕头里,胡子稀稀拉拉的,只剩下了一小撮,向上翘起指着蚊帐的帐顶。他比以前瘦多了,两腮深陷下去,没牙的嘴张开着。房子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异味儿。福爷爷不仅是生病了,而且就快要死了。
邵娜在床前蹲下去,捡起床沿上福爷爷的一条枯柴般的手臂,用她的手在福爷爷的手背上摩擦着。“福爷爷。”邵娜呼唤道。
福爷爷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声。“谁呀?”声音低得几乎都听不见。
“是我,邵娜。”
福爷爷的头向床边歪了歪,想转过脸来,但他已经没有力气了。礼寿紧张地看着他老子。
邵娜久久地抚摩着福爷爷的手:“福爷爷,明天我就要走了。”
“哦、呵……”说不清是喉咙里的痰在咕噜,还是福爷爷的回答。
我站在邵娜的身后,这时也俯下身来,叫了一声:“福爷爷。”
“谁啊?”这次的声音很大。大概,福爷爷已经很久没有听见我的声音了,受到了刺激。
我说:“我、我……”似乎也被痰卡住了,不知道该回答“我是罗晓飞”还是“我是范为国”。
只见福爷爷一阵挣扎,在礼寿的帮助下,终于转过脸来。“邵、邵娜的对象,人、人才不错……”福爷爷终于可以说话了,但他都说了些什么呢?“两、两口子,守守着日子,好、好好过吧……”
我不禁觉得头晕目眩,时空顿时错位了,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呵。邵娜将她的脸埋在福爷爷的手心里,又呜呜地哭开了。
显然福爷爷是老糊涂了,神志不清。但你不得不承认这老头儿的魔力,即使是快死了,也能搅得你心里面翻江倒海。
“闺女呀,莫难过。”这回福爷爷是完全清醒了,竟然挣扎着要坐起来。
礼寿赶紧跑过去,将一个圆硬的老式枕头塞在他爹的腰后。邵娜也爬起来帮忙。终于把福爷爷扶了起来,在床上坐好。福爷爷呼呼地喘着粗气,但脸上有了光彩,眼窝也不那么深了,能看见里面的眼神了。
“都是报应啊,上辈子你、你欠他的!”福爷爷指了指邵娜,又指了指我。
我想说:“不是那么回事,这么说没有根据。”但福爷爷不容我开口。
他继续说道:“他欠为国的!”说着,手往我的旁边又是一指,就像为国也站在边上。吓得我更不敢吭气了。
“都是报应,都是有因缘的!”福爷爷说,目光越发地炯炯有神,简直是睛光四射。
考虑到他刚才还奄奄一息,眼前的光景实在是有点儿非比寻常。
只听邵娜顺从地说:“我知道了。”
前史 知青变形记 回家的路37(1)
邵娜走后,我感觉到了巨大的平静,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我以为我会有所牵挂,但是没有。这种平静只有当它降临的时候我才知道;也才知道,在此之前我是不平静的。
邵娜没走的时候,我们早已经不再见面了,我也很少会想到她。但她总是在那儿,在村子上,我摆脱不了干系。这一点邵娜比我更清楚,所以她说,当年把招工的名额让给大许,是为了在我身边“多待几天”。只要她还在老庄子上,就是在我的身边,哪怕,我们老死不相往来呢。现在好了,她回了南京,从此我们天各一方,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就像是有一扇门关上了,把邵娜永远地关在了外面。就像是她从来都没有存在过,比从来都没有存在过还要来得彻底。回应到我的心里就是平静,唯有平静。
当然,这不应该是距离造成的。南京到梦安也不过五百多里的路。隔绝是上升和堕落之间的差距形成的。招工回城的邵娜必将前途无量,有如身在天堂,自然是深陷于自留地上的我所不能企及的。我们之间相隔何止千万光年呵!
夏天的时候,在房子外面的空地上乘凉,星河不免璀璨。我总觉得邵娜是在一颗星星上。她在那上面,而不是在南京。星空之浩瀚、星辰之遥远给人的感觉就不是思念所能容纳的了,甚至也算不得空虚。它只能是那种叫做平静的东西。
我倒是经常会和继芳说起以前和邵娜在一起的事,会说起很多细节,而不需要有所顾忌了。当然我不是故意说的,是那些事已经不重要了,不再是某种可以触摸的现实。就像说故事似的,和我的女人唠叨句把两句,她也听得津津有味,何乐而不为呢?
如今不仅是老庄子上,整个成集公社的知青都走得差不多了。我虽然没有做过调查,但现在去成集街上赶集,已经很难见到知青模样的人了。工农饭店里冷清下来,再也没有知青在里面聚会了。欢声笑语已然不再。只是一年的工夫,老于他们就走得没有了影子。不仅工农饭店里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也没有人传播他们的英勇事迹了。
我也曾经想过,如果我是一个知青,比如说是罗晓飞,孤单一人地留在农村,肯定会感到寂寞难耐的。就因为我是为国,对各大队知青的离去感到的只是平静,更加的平静,说快乐也不为过。现在,我再也不怕在什么地方碰见他们了,不怕他们认出我来了。因此我的活动范围不禁变大了,尤其热衷于去成集街上赶集。
公社人保组听说已经撤销,王助理他们也不见了踪影。即使碰见他们并被认了出来,我觉得我也不怕。原来这么多年来,我畏畏缩缩地做人,藏头夹尾地生活,怕的只是一种人,就是知青。这也是我没有料到的。
老庄子上,包括我们的国家自然发生了很多事。有些事不可谓不大。我有所震动,但却无法真正搅扰我内心的平静。
首先是福爷爷死了,他的寿材终于派上了用场。出殡那天,老庄子上的人倾巢而出,葬礼的规模空前浩大。不仅我们村,其他生产队上也都来人了,毕竟,福爷爷是大范“所有贫下中农的长辈”(邵娜语)。大队上专门拨了经费,用于福爷爷的丧葬。那一天,老庄子上纸钱乱飞,人们抬着纸人纸马,招魂幡摇曳,一路向老坟地而去。放下棺材后,土坑边上摆上猪头三牲、七碗八碟,燃放了无数的鞭炮。孝子贤孙们披麻戴孝,一地雪白地跪满了老坟地。还请来了一帮吹鼓手,那凄惶的唢呐吹得人纷纷落泪。我也很难过,因为我的命运是直接和这个人有关的,无论好坏,都是按照他生前的意思一手安排的。
前史 知青变形记 回家的路37(2)
所有迷信的玩意儿那天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以此方式庆祝一个富农分子的逝世(都说是喜丧,值得庆祝),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这不禁说明了一件事:国家的形势的确是变了。
“四人帮”被粉碎了,中央文件在福爷爷弥留之际传达到了大范大队。开会的时候我也去了,因为可以记工分——这会儿我已经不怕见任何人了。我知道这是一件大事,模模糊糊地还知道是一件好事。但究竟好在哪里?却不是很清楚。毕竟在农村待了这么多年,政治神经不那么敏感了。老庄子上的人也觉得是一件好事,因为听完传达他们并没有不高兴,至少是有话题了,有故事可说了。晚上,我和为好还喝了酒,以示庆祝。第二天我余兴未减,跑到瓦屋里去找礼九。也没有谈“四人帮”的事,两个人只是谈天,天南海北地胡吹一通。我只是觉得那天的吹牛尤其尽兴。
这两件大事后,老庄子上的日子照旧。只是领导班子做了调整,礼贵退了下来,仁军接任生产队长。但这是仁军的大事,并不是村子上的大事,更不是国家大事。
退下来的礼贵,渐渐就变成了福爷爷。现在,队上所有的事都得听礼贵的,他比当生产队长的时候说话更算数了。礼贵不怒自威,也慢慢地像福爷爷一样地深居简出了。
再说我们家。
正月子到了上学的年龄,在我的坚持下,他终于背上了书包,每天兴颠兴颠地往大队部的小学跑。我给正月子起了一个学名,叫做“范仁学”,说明了我的期待以及良苦用心。上学所需的钱不用担心。我们家的园子已基本建设完毕,自留地上出产源源不断,几乎每逢赶集都要挑些东西去成集街上卖。我养过蚕、养过土鳖虫、勺过粉,副业搞得五花八门,各有成效。不仅能抵得上我不上工挣的工分,还能养活老婆孩子一大家子。为好家也跟着沾光,我们两家的日子基本上是伙着过的。我也曾经想让他家的三个闺女去上学,为好不同意,说是反正以后是婆家的人,上了也是白上。大闺女出门在即。因为我们家好歹也算是老庄子上的富户,讲究个门当户对,选择的女婿家里也颇为殷实。对这门亲事为好两口子包括大闺女本人都很满意。总之,这日子是上了轨道,往好的方面走了。这也就够了,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操劳,绞尽脑汁。你说呀,庄稼人的日子,能吃饱喝足、平平安安也就足够了。大富大贵是我们这样的人所不能指望的。
对园子里的事,我也不像以前那么上心了。即使不怎么上心,照样运转顺利,甚至于蒸蒸日上。有了闲暇,我就踱出园子的桥口去串门,最经常去的是瓦屋。我去那儿找礼九,天南海北地胡吹乱炫一通。
对了,我在老庄子上终于有了一个谈得来的朋友,无论如何这应该算是一件大事。
以前,我和礼九也有过交往。生银针的时候,就是他驾着牛车把继芳送到梦安县城去的。那会儿,我对礼九不免心存感激,但并没有真正地交心。后来,由于经常感觉到无聊,我也曾去找礼九说过话,那也是因为他经常在外面跑,比起老庄子上的其他人来自然见多识广,有的可聊。我真正把礼九当成朋友是因为一件事。
一天,继芳因为一件小事,动手打了银针。并且是那种打法,用一把烂笤帚抽银针的ρi股。我气得不得了,就去了瓦屋。看见礼九的时候,他正围着闺女忙活,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我不禁心有所动,便问礼九:“你一辈子没娶过媳妇?”
前史 知青变形记 回家的路37(3)
“没娶过。”他说。
“你不想娶媳妇?”
“咋不想呢?”礼九说,“继芳前头的男人死了,我还想顶他的窝子呢,没曾想你捡了个大便宜!”
我笑了起来,对继芳的气愤顿时就烟消云散了。“是吗?”我说。
“我说笑话呢。”礼九说,“我、仁军、大秃子,哪个不想顶为国的窝子?我是长了一辈,仁军小了一辈,大秃子不成个猴子耳朵,肥水可不就流外人田了?”
说得我不由得大笑起来:“还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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