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心软了。” 四娘对我娘说。她坚持迷信这个办法。她锁上门,把白矾敲打碎磨成粉,一点一滴精确地敷在我肌肉祼露的伤口上,每一个小时,她都用温水清洗我的伤口,再重新敷上大量的白矾粉。那一整天,我都在不停地尖叫。
多年后,娘承认,“我站在你四娘家门外,心就跟着你的尖叫在滴血。你的哭声就像小刀子在割我。好几次我撞她的门,想带你走。感谢上天保佑四娘心肠硬,她就是死不应我一声。”
其实,我四娘也吃不准这白色的粉末是否会有效果,有好几次她也想放弃了,但四娘想,要救下我的胳膊,这也是唯一的机会了。
到晚上时我嗓子完全哭哑了。但四娘的决心挽救了我的胳膊,感染状况渐渐好转,最后终于消失了。如纪念似的,它留给我一块大疤痕,在往后的人生岁月中,不论是日常生活中一刹那间的危机还是人生道路上的紧要关头,我总会下意识地去触摸它。它仿佛是一条生命的线头,连着我娘和她的爱。
三年后,娘有了第七个儿子存贵,我们唤他的小名叫进群。爹娘始终怀疑自己能否养活那么多的儿子。我至今清清楚楚记得,家中从来没有够吃的粮食,虽然每个家庭通常每月都能从严格的配额中,拿到到非常有限的肉、水产品、鸡蛋、糖、油、盐、酱油、小麦、玉米粉、大米和煤炭等东西,但这种配额供应常常会中断。
我们吃很多干薯片。番薯是最容易生长的植物,所以我们的土地大部分都种薯类。我经常被娘在凌晨五点钟叫起床,和大哥哥们一起去田里找地瓜,直干到他们上学的时间。我记得我们兄弟们用铁锹去找别人在收获时遗漏的薯块,挖出后装入爹自制的竹篓。我们又冷又饿,但为了能吃到东西就不得不继续挖。常常因为那块土地已经被人翻找过多遍了,我们最后只能提着空篓子回家。
夏天,每户家庭的门前和屋顶都在晒番薯片,在太阳光下,远远看去如雪片一样。有些人也将薯片放在街道上。但是如果天突然下雨,就必须很快地将它们收起来,番薯片一旦被淋湿了,就会发霉。当薯片晒干后,我们就将它放在一个个瓦缸里。在我爹的小阁楼上就放着几只这种瓦缸。
薯片干是我们每年基本的粮食。有时候偶尔会享受到面粉做的馒头和玉米做的饼,但是这些东西是我娘留着给亲戚和重要的客人用的。薯片干是我们全家最不喜欢吃的食物,但是我们每天、每月、每年都只能吃蒸的和煮的薯片干。对那几年中饿死的几千万人来说,我们算是幸运的,很多人家连薯片也吃不上,薯片救了我们的命。
我记得五六岁时的那一年,我们公社在几块小土地上搞花生试验田,这次花生试验田是失败的。收获时,一群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跟在大孩子后面找被人遗漏的花生。所有的人拿着铲子和竹篮,情况和找薯片一样,土地被来回翻动,没有人找到多少花生。突然在土地的边角上,一个孩子发现了一个田鼠洞。对饥饿的孩子来说,这是一个幸运的机会!他马上开始挖掘,我们一起如吸铁石一样围着他。田鼠总是储藏许多粮食准备过冬。所以我们都惊喜和妒忌地看着那孩子的发现。我们知道我们不应该跪在洞边,因为当地的迷信说,如果这样做,这个田鼠洞就会消失。那个男孩拼命地挖起来,ρi股翘得老高。有好几次,他差点错过,因为田鼠在试着用土堵住洞口。最后发现洞道出现了几个支道,原来田鼠洞最后面有三个仓库:一个是剥开的花生,另一个是剥了一半的花生,第三个是没剥皮的花生。我们最后也没看见田鼠一家,估计它们从另外一个秘密通道逃走了。
那个幸运男孩装了半篮的花生。我心中也暗暗为那一家田鼠难过,这个世界真悲惨,我们要和田鼠争粮食。食物都没了,它们肯定会饿死。
吃饭时间,我们总是为娘难过,她经常没有东西来开伙。我们看着木盘上的那一点点食物,出于对长辈的尊敬,等待爹先动手。一天,我娘端上晚饭时,大家一看就明白:那晚的食物不够吃。
“今天我不感觉饿。”爹总是这样说。或者说,“我今天午饭吃得饱,你们吃吧。”
我们每个人都手举着筷子,准备扑向食物。但我们都犹豫着没动。娘应该是第二个动手的人,她不耐烦地瞪了爹一眼,“你敢不吃!你的身体是我们的保证,如果你饿死,我们全家就只能喝水去了。”
“真的,我真的不饿。”爹辩解道。
“不要让我生气,你扯什么谎?”娘责怪他,然后用筷子夹了一些食物放在爹的碗中。爹开始吃第一口时,我们大家才开始吃。爹娘总是吃得很慢,让我们多吃一些。娘关照我们将最好的东西留给爹吃,因为全家都靠他,但我爹总是告诉我们应该留最好的东西给娘,如果不是娘,我们大家都只有喝西北风了。
我们很少有肉吃,一个月一次,我们去市场上排长长的队等着买肥猪膘肉,娘会从肥肉里炸出油来留着烧菜用。我们很少能买到,因为排队的人太多,每个人都想买到。
一天下午,我娘听说公社的肉店卖猪肉,只开门几个小时,就从四娘那儿借了一元钱,然后叫我飞快地跑去肉店,因为常常是排队的人很多,肉却已经卖完。半小时后我跑到肉店门口,那儿已经排着三条长队。我等了一个多小时,给了收款员钱和我家的购物证后,拿到一块很小的肥猪肉。我太高兴了,因为我知道娘也会为这一小块肥肉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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