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一步步逼过来,花瓣儿手里的攮子重如千斤,咋也抬不起胳膊,直到他的
双手探过来碰到酒酒,她的手才缓缓往前伸。手慢攮子快,借了傻子向前扑的力道,攮子轻
易刺进肚子。
不知不觉间,南天上跑来一弯瘦眉窄骨的月亮。
它佝偻着身子,像是被谁割下扔到冒天云里的一只耳朵,带着清冽冽的疼痛,又把密
密匝匝、十响一"咕咚"(注:俗语,指当地按十个小炮一个大炮的顺序编在一起的爆竹)
样样的枪炮声听了一宿。
花瓣儿坐在一间破烂不堪的小庙前,那些遥远而又模糊的动静隔着护城河水传过来,
飘飘悠悠得让她恍惚,活像在十里以下的阴间,听地皮上的人们过欢喜年景。
她晓得又来了战事,不免牵挂起秀池和翠蛾,想过河去城里看看,又怕冷不丁
钻出一颗飞子把自己送入阴曹地府。她脑子里闪回着上次躲在地洞里的景致,那个辰景人都
全着,跟现在孤零零的一个人相比,恍如隔世。
天还没亮,花瓣儿身上有些力气,站起身来围着小庙转了一圈。这里至少离那片墓地
有三四里地,因为傻子抱着通身瘫软的她走了足有两顿饭的功夫。
从傻子轻轻把她放在地上的样样看,似乎没有恶意,但他没说一句话却转身奔了正西。
正西黝黑一片,不晓得是墓地还是树林。
枪声依旧,偶尔夹杂着的大炮轰鸣密起来。
花瓣儿脑子里念想着城里的房子院墙被炸得尘土飞扬的景致,念想着人们胳膊腿儿被
炸得横飞的景致,恨透了这个不让人好好活着的世道。
"嚓嚓嚓嚓……"
花瓣儿耳朵底子里听到零碎的脚步声,不由扭头往西望去。
正西那片黑黝黝的阴影里,晃晃悠悠跑出一个披着满头银发,比常人高出半截身子的
巨人。
花瓣儿吓得魂飞魄散,腿脚哆嗦着想跑,还没跑出多远,那巨人已堵在她的前头。花
瓣儿大着胆子瞅了一眼,提揪着的心放松下来。哪里是啥巨人,而是一个满头银发又看不出
岁数的女人,骑坐在相貌英俊却目光呆滞的傻子肩膀上。
傻子笑嘻嘻地看着她,腰里别着的两个物什甚是扎眼。一是锃明瓦亮的唢呐,一是寒
光闪闪的攮子。
花瓣儿乍一见那把攮子,心里便是一惊,猜出他是翠蛾说起的那个攮死爹的傻子。
"娘,她……她还没走哩!"傻子口舌不清,语声却很欢喜。
"你是谁家的闺女,咋跑到这儿来哩?爹娘老子着急不?受人欺负还是闯祸咧?"满
头银发的女人没理傻子,一连串问起了花瓣儿。
"俺……俺男人跟别的女人好咧,俺一赌气就……就跑出来咧!"花瓣儿不晓得她的
底细,不敢说实话。
"变心的男人就该杀!你没杀喽他们?"那女人突然一声怒喝,眼里陡地射出一股毒
火,将花瓣儿吓了一跳。
"俺……俺不敢下手!"花瓣儿信口说道。
"杀人的法子多着哩,下毒!往吃食里下毒!谁变心就让谁不得好死!"那女人恨恨
地高声尖叫。
花瓣儿吓了一身鸡皮疙瘩,同时也揭开了心里的伤疤。想到芒种活死人的样样,泪水
涌出眼眶。
"看你面善心软的样样,就是个没能没耐的窝囊蛋。咋着?还想抢回男人不?你碰上
俺算是碰上了报仇雪恨的神咧!走吧,这儿有啥好呆的,跟俺回家,俺给你出出主意。"
"你们……住在这儿?"花瓣儿不敢跟她走。
"咋?还真信他们的咒语?哪儿都是人呆的地界,连鬼门关里都是,别怕,安儿可乖
哩!"
"谁……是安儿?"花瓣儿被她说得糊涂。
"他呗!这是俺七岁的安儿,俺是他抱喽屈的娘亲,这些年要不是他给俺挣换饭食,
早就饿死咧!"那女人疼爱地摸摸傻子的头。
"俺……是送米的安儿哩!"傻子嘻嘻笑着说。
"安儿是戏里的人,咋是他哩?"花瓣儿脱口而出。
"走吧,到喽家你就晓得咧!"那女人说着,示意傻子往西走。
不晓得为啥,花瓣儿居然听了她的话,相跟着奔了正西,那只白狗活像她随时
要跑样样地断着后路,爪子下没有一点声音。
约摸半顿饭的辰景,三人进了一片歪七扭八的柳树林。柳林深处,有一座不晓得哪年
哪月废弃的破砖窑,虽不算大,却篷着柴草顶子能睡觉容身。
傻子跪下将那女人慢慢放在窑里的草苫上,花瓣儿这才看出,她的两腿只剩下细杆杆
Сhā在裤管里。
那女人拍拍地下的柴草说:"别嫌这里脏破,俺在这儿过咧十几年咧!"
花瓣儿心惊胆战地走进来,看到地上放着一条破麻袋,里面是些绑笤帚的家什,疑惑
地问:"他的?"
那女人说:"这能养活俩人哩,你来喽,就得养活仨人咧!"
外面,傻子跟白狗跳窜着玩耍,耍到欢喜处,嘴里居然能哼几句不成调的大秧歌,可
是张开嘴的辰景,嘴角里又粘又白的口水流出来,在空中甩成一道奇形怪状的弯弯。
花瓣儿看了想吐,强压住恶心说:"安儿长得倒挺俊的。"
那女人笑笑说:"他爹不难看,他长得当然俊咧。哪天俺洗把脸让你看,俺也长得不
赖哩!"
花瓣儿信口说:"他唱的啥哩?俺听不详实。"
那女人笑笑说:"《安儿送米》。"
花瓣儿大吃一惊:"这……这戏失传多年咧,你……你咋会哩?"
那女人的眼皮抖颤几下,涩声道:"他爹唱秧歌,俺听多喽就会咧,俺教的。"
花瓣儿又问:"戏长不?好学不?"
那女人思忖片刻,抬起头看了看天,叹着气说:"圣戏不见得长,十天半月就全学会
咧,俺就是那个工夫记住的。"
花瓣儿脱口道:"你教俺不?俺想学哩!"
那女人"忽"地阴沉下脸,盯着花瓣儿说:"你是秧歌班的?姓啥?"
花瓣儿晓得早年间秧歌班的派别之争,生怕说出她忌恨的姓氏,随口道:"俺姓张,
跟娘后嫁到定州来的。"
那女人缓了脸色说:"谁要学成它,谁就能出大名哩!俺教你,你咋谢俺?"
花瓣儿恭敬地说:"俺拜你为师吧,以后伺候着你!"
那女人笑笑说:"你认俺当干娘吧!当喽俺的闺女,俺教你圣戏,你只要帮俺做一件
事体。"
花瓣儿问:"啥事体?"
那女人说:"你先应下,发个毒誓。"
花瓣儿想都没想,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嘴里甜甜地说:"娘,不管啥事体,俺一
学会《安儿送米》,就去给你办哩!"
那女人笑了笑,眼睛眯缝半晌,忽然张开,射出一股子怨毒之气。
花瓣儿只顾欢喜,并没看到她的眼珠子,着急地问:"娘,你啥辰景教哩,俺想早点
学。"
那女人看看外边玩耍的傻子,悄声说:"别看他跟狗玩得欢,心里贼着哩,听见有人
唱戏就迈不动腿咧,得先把他哄到别处去,要不,他算让你不得安生。"
她的话音刚落,傻子突然停住身形,朝砖窑里撅着嘴说:"俺……也学戏哩,要不……
俺下……下大雨!"说着,把裤子褪到脚踝,用手指夹着裆里的物什"哗"地撒出一脬热尿。
花瓣儿脸一红,慌忙扭过头去,鼻子里闻到一股臊味。
那女人不恼不怒,反而笑道:"你真有本事,把俺们臭坏咧,这还咋唱哩?俺睡觉觉
咧!"说着,闭眼睛假装睡着,鼻子里还有鼾声。
傻子奇怪地望着花瓣儿,模糊不清地说:"你……咋不睡哩?出来玩不?玩娶媳妇的。"
花瓣儿见他眼神非常异样,慌忙也闭了眼睛。
傻子愣怔片刻觉得无趣,嘟嘟囔囔领着白狗往柳林深处走去。
估摸着他走远,那女人睁开眼睛叹了口气说:"唉!他要像人家安儿那么聪明多好哩,
可惜这副相貌咧,不然,秧歌又得出个名角哩!"
花瓣儿不晓得二人的底细,不便多问,更不敢透露自己晓得他是攮死爹的凶手,陪着
她惋惜地说:"是哩,看他长得多俊,真是可惜咧!"
那女人说:"你算是来对咧,《安儿送米》俺要不传就绝在人间咧。晓得不?秧歌班规
矩大,瞎咧好多戏,误咧好多人哩!"
花瓣儿没说话,赞许地点点头。
那女人往后拢拢满头银发,眼里闪着光彩说:"听人讲过这出戏不?这是秧歌戏里最
有名的孝节戏,是祖师爷苏东坡亲手写的哩。说的是七岁的安儿孝敬他娘的事体。安儿他娘
让听喽闲话的婆婆轰赶出去咧,没处安身躲在一家尼姑庵里。七岁的安儿想念亲娘,怕她挨
饿,每天偷着在自己的饭食里余下些米粒,装在口袋里逃学送到尼姑庵。他娘怕米是偷来的,
不但不吃还教安儿咋样做个仁义的好人,让他早点回家,怕他奶奶着急。安儿想和娘多呆会
儿哩,出庵故意把面口袋踩破,他娘怕他回去挨打,有心缝上口袋,又怕让婆婆看出她的针
线活儿,只好求庵里的师傅代缝。唉!儿是聪明孝敬的儿,娘是大仁大义的娘,想当年唱这
出戏的辰景,台下哪回不是哭倒一片?心软的跟受过婆婆窝憋气的媳妇,好几回都哭死过去
哩!"
还没听那女人唱,单是讲个大概,花瓣儿腔子里便一鼓一鼓的,眼睫毛湿得发沉。
那女人没看花瓣儿,把一头银发甩在脑后,仰脸望了窑外的天,脸上闪着孩童样样的
天真与忧愁,眼里纵横着两行热泪,捏嗓子念道:
俺乃七岁安儿,自老娘被奶奶赶出门去常常挂心。那一天,尼姑前来化缘,她言说老
娘现在她的庵中,俺不知真假,今天瞒着奶奶探望一遭,就此前往。(唱)安儿一阵好伤情,
想起老娘泪珠盈。连把奶奶来埋怨,埋怨奶奶心不公。无故将俺娘赶出去,呣子活离各西东。
就打老娘赶出外,狠心的奶奶才把米来供。一天供俺一升米,十天供俺米十升。俺当吃一碗
吃半碗,当吃一升吃半升。一个月积攒一斗米,今天逃学到庵中。拴住口袋背起来,来到双
阳岔路口,扑通栽倒地溜平。(哭介)背俺也背不动,动一动浑身疼,俺那难见面的老娘呀
---
花瓣儿是个聪明人,虽不像花五魁有过耳不忘的本事,那女人说唱个三遍两遍,也能
记得差不多。只是教戏学戏的辰景不多,傻子耳朵底子里不能听戏,听见动静就呜里哇啦地
乱唱一通。每日,那女人都是好说歹说哄劝他到柳树林里和白狗玩耍,然后赶紧跟花瓣儿对
道白和唱词。
花瓣儿绝没想到,她这一跑居然跑出个《安儿送米》。算算这半年多发生的事体,不
是爹被人冤枉致死,就是芒种和白玉莲勾搭成奸,落个活死人的下场,再就是自己在大牢里
受罪。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凄凄惨惨到了绝境?她本是不想活了,《安儿送米》又给了她活下
来的勇气和乐趣,况且这出圣戏是每一个唱秧歌的梦寐以求的,她也算是遇到了一回绝处逢
生。
《安儿送米》本是三人演的戏,戏里有安儿、三娘和尼姑。起初,花瓣儿听着那女人
沙哑的嗓音有些别扭,听久了反倒觉得她的唱功如果没有自小拜师学艺,根本唱不出那秧歌
的醇厚味道,就连一角三唱的功夫,也不是十年八年能学来的。
起先的三四天,河北岸还有零零散散的枪声。到后来,不晓得是没有枪声,还是花瓣
儿学得入迷,脑子里除了七岁的安儿,穷困挨饿的三娘,还有那个好心肠的尼姑,竟忘了日
出日落、月隐月现。
这天晌午,那女人见花瓣儿将戏文全部唱会记熟,特意嘱咐她在砖窑外连了身段演练
一遍,自己让傻子背着去外面晒太阳。
花瓣儿没多寻思他俩去哪里,只顾如痴如醉地换着角儿唱,等到太阳西沉的辰景,两
人欢欢喜喜回来,傻子手里拎着两只野兔,那女人也洗了头发和脸。
原来那女人脸上有厚厚一层油泥,根本看不清模样,如今再一细看,居然弯眉细目长
得极是排场。
"娘,你年轻的辰景是个好人儿哩!"花瓣儿欢喜地说。
"闺女嘴真甜,再好也比不上你哩!"那女人也很高兴。
这些天,花瓣儿口口声声叫着娘亲。因为这个称呼,她对攮死爹的这个傻子也没了多
少戒备。花瓣儿心里奇怪,是谁也没法儿跟疯傻的人斗气?还是对那女人传下《安儿送米》
心里存了感激?
那女人笑了笑又说:"啥也架不住年纪哩,哪像你长得水秀灵光的,谁见喽谁欢喜!"
花瓣儿看着她慈祥的笑样样,心里忽悠一下,觉得她真有点像没见过面的娘亲,伸手
将大辫子上的红头绳解下来,蹲身子替她挽拢了披散的白发。
那女人不好意思地说:"准像个老妖怪!"
花瓣儿笑着说:"像个善面菩萨哩!"
那女人恍惚地道:"当年,安儿他爹最愿意摸俺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咧……"
花瓣儿见她欲言又止,忙问:"娘,他咋把你们扔下咧?你的腿咋落成这哩?还有安
儿,怪好的相貌咋……"
那女人凄惨一笑,慢悠悠地说:"闺女,晓得这些天娘啥都没说不?就等你学成这天
哩!如今你都会咧,安儿抓咧两只兔子,一会儿让他开剥烤熟欢欢喜喜吃顿散伙饭。俺还有
瓶陈酿哩,从祁州带过来多少年没动过,今儿咱们喝个一醉方休,娘把憋堵半辈子的话说给
你听哩!"
花瓣儿见她说得动情,拉了她的手一松一紧地磨蹭着,念想着她传戏的恩德,不觉也
是一阵伤心。
傻子的攮子快,开剥兔子的手法也熟,两人说话的辰景,两只祼光光的兔子已经血淋
淋倒挂在支好的木棍上。
天黑下来,砖窑外飘着烤兔肉的香味。
这些天,花瓣儿随他们吃的全是硬邦邦的红薯面和高粱面掺在一起的饼子,乍闻到肉
香,舌头根子底下止不住渗口水。
酒是上好的祁州陈酿。
那女人打开木塞闻了闻,摇着头说:"俺以为这辈子也没机会喝它咧,老天有
眼,你来咧,咱俩喝喽它,娘也就没心事咧!"
花瓣儿疑惑地问:"为啥哩?"
那女人伤感地道:"这辈子还没沾过酒哩,不晓得它是啥滋味,都说酒后吐真言,今
儿俺要试试。"
花瓣儿在翠蛾家醉过一回,晓得它的厉害,看到那女人"哗哗"把酒倒在两只碗里,
有心说不敢喝,又怕伤了她的心。
花瓣儿看着望了酒发愣的傻子说:"你喝点不?"
傻子听完,伸手就要端酒碗,那女人一声呵斥,吓得他急忙把手缩回。
"不能让他喝,有一回从河北边回来喝点酒,整个人都疯咧,俺骂她一句,把俺打得
肋条差点儿断两截哩!"那女人叹着气说。
花瓣儿看了看他,发现他眼里的失望,没有说话。
那女人探手拧下一只兔后腿递给花瓣儿,却将一小片兔肚皮给了傻子。花瓣儿见他可
怜,慌忙把兔腿给了他。傻子"嘻嘻"一笑,见那女人没有阻拦,放心地啃咬起来。
酒劲好大,花瓣儿抿着嘴喝,抿来抿去,还是抿得舌根发麻,头晕得昏沉,脸上"忽
忽"着了火。
那女人低着头喝,酒量似乎不小,等碗里只剩底底的辰景,猛地抬起头来看着花瓣儿。
花瓣儿吓了一跳,借着砖窑里那盏豆大的油灯芯,那女人的脸更红,眼里全是泪光光
的酒花。
"娘,你……想跟俺说啥……心里话哩?"
花瓣儿说着,见傻子早把兔腿吃完傻愣愣地看着,又把另一只兔腿拧下来递给他。
傻子朝她"嘻嘻"一笑,眼珠子再不离她红扑扑的脸。
那女人叹了口气,恍惚地道:"晓得不?十八年前,俺……也是你这个样样的俊俏,
有个……心尖尖上的人,俺们都在秧歌班,他还是俺的师弟哩,俺一心盼着伺候他一辈子。
本来他答应得好好的,偏偏碰上俺那喜欢学戏的干妹子,要跟俺一刀两断。他成亲的头两天,
俺心里难受得飞天不落地,不顾丢人现眼到他家大闹一顿,还对俺那干妹子说咧一句……比
针尖还独断的话语。"
"啥……话哩?"
那女人哭了,难过地说:"俺跟她说,你嫁给他也行,俺……给你俩四年的光阴,四
年后的这天,你上哪儿俺不管,俺要他娶喽俺!"
花瓣儿惊讶地问:"四年以后哩?"
那女人啜泣着说:"俺……一时气疯才那么说的。一个是俺的心上人,一个是俺的干
妹子,俺……哪能那么做哩!想想那辰景俺也傻糊涂咧,总觉着天不转地不动咧,发喽狠地
往绝处想,就在他成亲的头天夜里,俺把他叫到……一家饭铺里,他心里也难过,喝醉咧,
回家的路上,俺……吓唬他,说要在他成亲的那天上吊死喽,除非……"
花瓣儿脱口问道:"除非……咋样?"
那女人端碗咽了口酒,浑身打个激灵,痛苦地道:"俺……那会儿就是傻哩,咋会想
出那么个绝念头哩?俺说……除非让俺成一回你的女人,也不枉……俺喜欢你一回,你要答
应,再也不让你们……心烦咧!"
花瓣儿难过地说:"娘,你咋这么傻哩?"
那女人苦笑着道:"他心里对俺愧歉,又喝多咧,架不住俺……往他身上蹭偎,
在河堤上……俺这女儿身子就让他日咧!"
花瓣儿本想问她后来的事体,可是心里替她难受,闷头抿了口酒,沉默不语。
那女人喝了口酒说:"不想听咧?还早哩。俺没想到有了喜,一个大闺女咋能……生
娃娃哩?别人不笑话,爹还不把俺打死?俺偷偷跑到祁州的三姨家把……娃娃生咧。六个月
上,俺把娃娃……放在祁州又回来,装得跟没事人样样的。哪想到俺那干妹子心里记着那句
话,成亲四年头上托人叫俺去一趟,非要把男人让给俺,说她有病瞒着哩,得的肺痨经常吐
血块子,让俺替她接着伺候这一家子。俺说啥也不,她跪下给俺磕头,一口血喷出来溅咧俺
一身,快咽气的辰景,她才说预先吃咧点豆腐的卤。俺当时吓坏咧,因为有那句话垫底,怕
人以为是俺下的手,慌得乱咧方寸,疯跑出门叫救命先生,一头正碰上他进家。"
花瓣儿皱了眉说:"他以为是你下的毒不?"
那女人惨笑道:"那还有跑?他心里恨俺,黑灯瞎火的到俺家砍俺的人头,俺胆小没
在家,可怜俺家大小五口,都做替死鬼咧!"
花瓣儿惊得半天说不出话,半晌,抖颤着嘴唇说:"他……他咋这么狠哩?"
那女人突然抬起头来,望着砖窑外的月亮说:"这就是冤孽!俺有心跟他说实情,可
是他咋能信哩?俺刚露面没说话,他就得先把俺剁喽。俺一死,谁管顾孩子哩?到如今十八
年咧,俺守着他给俺留的这个傻子,不敢到河北一步,俺也没告官,咋说家人也死咧,再说……
念想起他给过俺一回欢喜,不愿意让他蹲大牢哩!"
那女人说完,低下头再不言语。
花瓣儿看了她的样样,哽咽着说:"娘,你……真是个苦命人哩!"
傻子见那女人半晌低头不语,"蹭"地蹿起身形,将花瓣儿面前的小半碗酒端起来吞
进嘴里,往下咽的辰景,通身打了个舒服的激灵。
那女人听花瓣儿说得动情,缓缓端起酒碗又猛喝一口,醉醺醺地说:"你……真是个
好闺女哩!晓得不?说出窝憋了十几年的话,恩情也就一风吹咧,俺心里敞亮啊,敞亮啊-
--"
花瓣儿欢喜地说:"娘,跟俺回河北边吧,俺伺候你下半辈子哩!"
那女人摇摇头,"刷"地变下脸道:"俺跟他的恩情一断,仇恨就开始咧!他不问青红
皂白杀俺一家老少五口这是一,俺在祁州为他生娃娃落下毛病,两条腿成个细杆杆是二,他
守着闺女欢喜,俺守着傻子伤心是三,他说不定又有喽女人过光景,俺在这阴间半死不活地
躲他是四……"
那女人激动地说不下去。
花瓣儿心疼地劝道:"娘,事体过去多少年咧,咋着恩情也比仇恨好哩,别在心里放
咧。"
那女人恨恨地仰天叫道:"一个人就算好好活着,能欢欢喜喜几年?可他让俺白白瞎
荒咧一辈子呀!不杀他,对不住俺这半死不活的性命,不杀他,对不住他留下的这个呆傻浑
愣的废物!"
花瓣儿惊出一身热汗,看着她喷着毒火的眼珠子,腔子里也觉得有啥东西鼓荡样样地
呼吸狂乱起来。为她感慨的辰景,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脖领子。
"大……酒酒,大酒酒!"
傻子忽地欢喜着嚷叫。
花瓣儿见他死盯着自己,低头一看,原来小褂被扯得敞开,露出了白白的半截子胸脯。
她不由脸一红,急忙掩上怀,狠瞪了他一眼。
傻子根本没有理会,依旧让眼珠子发直。
那女人忽然开心一笑,盯着花瓣儿红扑扑的脸蛋,淡淡地说:"娘让你杀喽他,杀喽
他的闺女!"
花瓣儿见她把这句话说得那么随意,吓得耳朵底子里"轰"地爆响,两手抖颤着不晓
得往哪儿搁放。
"咋?你不敢?"
"娘,俺……"
"应下的话不能不算,你得还娘传你《安儿送米》的恩情。"
"娘,别的行,俺不敢……杀人。"
"知恩不报,天打雷劈,你不怕遭报应?"
"……"
"听娘的话,杀喽他,杀喽他的闺女!杀喽他俩,娘还亏三条人命哩!"
"他……是谁?"
"花、五、魁!"
花瓣儿觉得正脑袋顶上炸开一个霹雳。
她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被仇恨逼疯癫的女人,就是爹一直不愿意提起的那个李红儿。
花瓣儿"腾"地站起身形,觉得天旋地转,晃着身子脱口叫道:"你胡说,俺爹根本
没有杀过人---"
"你爹?"那女人也一时愣住。
花瓣儿情知说走了嘴,身形往外磨蹭。
"你……你是花瓣儿?那个一尺长的花瓣儿?"借着昏黄的灯光,那女人的眼神一片
浑浊。
"俺就是花瓣儿,你冤枉俺爹,他根本没有杀过人,再说……再说他也早死咧,俺还
想替他报仇哩!"花瓣儿往后退着说。
"他……他死咧?"
"就是让这个傻子用攮子攮死的!"
"你说啥?哈哈哈哈!这是报应,正儿八经的报应!"那女人一阵狂笑。
"他早死咧你还想杀他,俺爹咋咧,奉军杀喽晋军杀,为啥你们谁都不放过他哩!
你……你的心太歹毒咧!"花瓣儿泪流满面。
"活该,这是天定的劫数,这是他背信弃义的报应!可惜俺没亲手弄死他,解不了俺
心中的切齿之恨。他死咧,你还没死哩!俺要刨喽你们花家的秧,除喽你们花家的根!"
"傻子也姓花,你咋不杀他?"
"他……他算不上一个人,俺要杀的是你!"
那女人说着,猛地探身子抓住花瓣儿的脚踝。
花瓣儿吓得魂飞胆散却不敢用脚踹她,慌忙弯腰用手使劲掰她的腕子。
那女人松了花瓣儿的脚踝,一把揪住她的脖领子往怀里带。花瓣儿猛地挣脱,衣襟被
扯得大开。
"嘻嘻嘻嘻,大酒酒,大酒酒……"傻子快活地大喊。
"呜汪---"
"呜汪---"
大白狗听见砖窑里有动静,忽地蹿到近前狂叫。
花瓣儿踉踉跄跄往窑外跑,没跑几步,大白狗"忽"地扑过来,张嘴叼住她的脚后跟。
她疼得一声哀叫,跌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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