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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傻子一步步逼过来,花瓣儿手里的攮子重如千斤,咋也抬不起胳膊,直到他的

双手探过来碰到酒酒,她的手才缓缓往前伸。手慢攮子快,借了傻子向前扑的力道,攮子轻

易刺进肚子。

不知不觉间,南天上跑来一弯瘦眉窄骨的月亮。

它佝偻着身子,像是被谁割下扔到冒天云里的一只耳朵,带着清冽冽的疼痛,又把密

密匝匝、十响一"咕咚"(注:俗语,指当地按十个小炮一个大炮的顺序编在一起的爆竹)

样样的枪炮声听了一宿。

花瓣儿坐在一间破烂不堪的小庙前,那些遥远而又模糊的动静隔着护城河水传过来,

飘飘悠悠得让她恍惚,活像在十里以下的­阴­间,听地皮上的人们过欢喜年景。

她晓得又来了战事,不免牵挂起秀池和翠蛾,想过河去城里看看,又怕冷不丁

钻出一颗飞子把自己送入­阴­曹地府。她脑子里闪回着上次躲在地洞里的景致,那个辰景人都

全着,跟现在孤零零的一个人相比,恍如隔世。

天还没亮,花瓣儿身上有些力气,站起身来围着小庙转了一圈。这里至少离那片墓地

有三四里地,因为傻子抱着通身瘫软的她走了足有两顿饭的功夫。

从傻子轻轻把她放在地上的样样看,似乎没有恶意,但他没说一句话却转身奔了正西。

正西黝黑一片,不晓得是墓地还是树林。

枪声依旧,偶尔夹杂着的大炮轰鸣密起来。

花瓣儿脑子里念想着城里的房子院墙被炸得尘土飞扬的景致,念想着人们胳膊腿儿被

炸得横飞的景致,恨透了这个不让人好好活着的世道。

"嚓嚓嚓嚓……"

花瓣儿耳朵底子里听到零碎的脚步声,不由扭头往西望去。

正西那片黑黝黝的­阴­影里,晃晃悠悠跑出一个披着满头银发,比常人高出半截身子的

巨人。

花瓣儿吓得魂飞魄散,腿脚哆嗦着想跑,还没跑出多远,那巨人已堵在她的前头。花

瓣儿大着胆子瞅了一眼,提揪着的心放松下来。哪里是啥巨人,而是一个满头银发又看不出

岁数的女人,骑坐在相貌英俊却目光呆滞的傻子肩膀上。

傻子笑嘻嘻地看着她,腰里别着的两个物什甚是扎眼。一是锃明瓦亮的唢呐,一是寒

光闪闪的攮子。

花瓣儿乍一见那把攮子,心里便是一惊,猜出他是翠蛾说起的那个攮死爹的傻子。

"娘,她……她还没走哩!"傻子口舌不清,语声却很欢喜。

"你是谁家的闺女,咋跑到这儿来哩?爹娘老子着急不?受人欺负还是闯祸咧?"满

头银发的女人没理傻子,一连串问起了花瓣儿。

"俺……俺男人跟别的女人好咧,俺一赌气就……就跑出来咧!"花瓣儿不晓得她的

底细,不敢说实话。

"变心的男人就该杀!你没杀喽他们?"那女人突然一声怒喝,眼里陡地­射­出一股毒

火,将花瓣儿吓了一跳。

"俺……俺不敢下手!"花瓣儿信口说道。

"杀人的法子多着哩,下毒!往吃食里下毒!谁变心就让谁不得好死!"那女人恨恨

地高声尖叫。

花瓣儿吓了一身­鸡­皮疙瘩,同时也揭开了心里的伤疤。想到芒种活死人的样样,泪水

涌出眼眶。

"看你面善心软的样样,就是个没能没耐的窝囊蛋。咋着?还想抢回男人不?你碰上

俺算是碰上了报仇雪恨的神咧!走吧,这儿有啥好呆的,跟俺回家,俺给你出出主意。"

"你们……住在这儿?"花瓣儿不敢跟她走。

"咋?还真信他们的咒语?哪儿都是人呆的地界,连鬼门关里都是,别怕,安儿可乖

哩!"

"谁……是安儿?"花瓣儿被她说得糊涂。

"他呗!这是俺七岁的安儿,俺是他抱喽屈的娘亲,这些年要不是他给俺挣换饭食,

早就饿死咧!"那女人疼爱地摸摸傻子的头。

"俺……是送米的安儿哩!"傻子嘻嘻笑着说。

"安儿是戏里的人,咋是他哩?"花瓣儿脱口而出。

"走吧,到喽家你就晓得咧!"那女人说着,示意傻子往西走。

不晓得为啥,花瓣儿居然听了她的话,相跟着奔了正西,那只白狗活像她随时

要跑样样地断着后路,爪子下没有一点声音。

约摸半顿饭的辰景,三人进了一片歪七扭八的柳树林。柳林深处,有一座不晓得哪年

哪月废弃的破砖窑,虽不算大,却篷着柴草顶子能睡觉容身。

傻子跪下将那女人慢慢放在窑里的草苫上,花瓣儿这才看出,她的两腿只剩下细杆杆

Сhā在裤管里。

那女人拍拍地下的柴草说:"别嫌这里脏破,俺在这儿过咧十几年咧!"

花瓣儿心惊胆战地走进来,看到地上放着一条破麻袋,里面是些绑笤帚的家什,疑惑

地问:"他的?"

那女人说:"这能养活俩人哩,你来喽,就得养活仨人咧!"

外面,傻子跟白狗跳窜着玩耍,耍到欢喜处,嘴里居然能哼几句不成调的大秧歌,可

是张开嘴的辰景,嘴角里又粘又白的口水流出来,在空中甩成一道奇形怪状的弯弯。

花瓣儿看了想吐,强压住恶心说:"安儿长得倒挺俊的。"

那女人笑笑说:"他爹不难看,他长得当然俊咧。哪天俺洗把脸让你看,俺也长得不

赖哩!"

花瓣儿信口说:"他唱的啥哩?俺听不详实。"

那女人笑笑说:"《安儿送米》。"

花瓣儿大吃一惊:"这……这戏失传多年咧,你……你咋会哩?"

那女人的眼皮抖颤几下,涩声道:"他爹唱秧歌,俺听多喽就会咧,俺教的。"

花瓣儿又问:"戏长不?好学不?"

那女人思忖片刻,抬起头看了看天,叹着气说:"圣戏不见得长,十天半月就全学会

咧,俺就是那个工夫记住的。"

花瓣儿脱口道:"你教俺不?俺想学哩!"

那女人"忽"地­阴­沉下脸,盯着花瓣儿说:"你是秧歌班的?姓啥?"

花瓣儿晓得早年间秧歌班的派别之争,生怕说出她忌恨的姓氏,随口道:"俺姓张,

跟娘后嫁到定州来的。"

那女人缓了脸­色­说:"谁要学成它,谁就能出大名哩!俺教你,你咋谢俺?"

花瓣儿恭敬地说:"俺拜你为师吧,以后伺候着你!"

那女人笑笑说:"你认俺当­干­娘吧!当喽俺的闺女,俺教你圣戏,你只要帮俺做一件

事体。"

花瓣儿问:"啥事体?"

那女人说:"你先应下,发个毒誓。"

花瓣儿想都没想,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嘴里甜甜地说:"娘,不管啥事体,俺一

学会《安儿送米》,就去给你办哩!"

那女人笑了笑,眼睛眯缝半晌,忽然张开,­射­出一股子怨毒之气。

花瓣儿只顾欢喜,并没看到她的眼珠子,着急地问:"娘,你啥辰景教哩,俺想早点

学。"

那女人看看外边玩耍的傻子,悄声说:"别看他跟狗玩得欢,心里贼着哩,听见有人

唱戏就迈不动腿咧,得先把他哄到别处去,要不,他算让你不得安生。"

她的话音刚落,傻子突然停住身形,朝砖窑里撅着嘴说:"俺……也学戏哩,要不……

俺下……下大雨!"说着,把裤子褪到脚踝,用手指夹着裆里的物什"哗"地撒出一脬热尿。

花瓣儿脸一红,慌忙扭过头去,鼻子里闻到一股臊味。

那女人不恼不怒,反而笑道:"你真有本事,把俺们臭坏咧,这还咋唱哩?俺睡觉觉

咧!"说着,闭眼睛假装睡着,鼻子里还有鼾声。

傻子奇怪地望着花瓣儿,模糊不清地说:"你……咋不睡哩?出来玩不?玩娶媳­妇­的。"

花瓣儿见他眼神非常异样,慌忙也闭了眼睛。

傻子愣怔片刻觉得无趣,嘟嘟囔囔领着白狗往柳林深处走去。

估摸着他走远,那女人睁开眼睛叹了口气说:"唉!他要像人家安儿那么聪明多好哩,

可惜这副相貌咧,不然,秧歌又得出个名角哩!"

花瓣儿不晓得二人的底细,不便多问,更不敢透露自己晓得他是攮死爹的凶手,陪着

她惋惜地说:"是哩,看他长得多俊,真是可惜咧!"

那女人说:"你算是来对咧,《安儿送米》俺要不传就绝在人间咧。晓得不?秧歌班规

矩大,瞎咧好多戏,误咧好多人哩!"

花瓣儿没说话,赞许地点点头。

那女人往后拢拢满头银发,眼里闪着光彩说:"听人讲过这出戏不?这是秧歌戏里最

有名的孝节戏,是祖师爷苏东坡亲手写的哩。说的是七岁的安儿孝敬他娘的事体。安儿他娘

让听喽闲话的婆婆轰赶出去咧,没处安身躲在一家尼姑庵里。七岁的安儿想念亲娘,怕她挨

饿,每天偷着在自己的饭食里余下些米粒,装在口袋里逃学送到尼姑庵。他娘怕米是偷来的,

不但不吃还教安儿咋样做个仁义的好人,让他早点回家,怕他­奶­­奶­着急。安儿想和娘多呆会

儿哩,出庵故意把面口袋踩破,他娘怕他回去挨打,有心缝上口袋,又怕让婆婆看出她的针

线活儿,只好求庵里的师傅代缝。唉!儿是聪明孝敬的儿,娘是大仁大义的娘,想当年唱这

出戏的辰景,台下哪回不是哭倒一片?心软的跟受过婆婆窝憋气的媳­妇­,好几回都哭死过去

哩!"

还没听那女人唱,单是讲个大概,花瓣儿腔子里便一鼓一鼓的,眼睫毛湿得发沉。

那女人没看花瓣儿,把一头银发甩在脑后,仰脸望了窑外的天,脸上闪着孩童样样的

天真与忧愁,眼里纵横着两行热泪,捏嗓子念道:

俺乃七岁安儿,自老娘被­奶­­奶­赶出门去常常挂心。那一天,尼姑前来化缘,她言说老

娘现在她的庵中,俺不知真假,今天瞒着­奶­­奶­探望一遭,就此前往。(唱)安儿一阵好伤情,

想起老娘泪珠盈。连把­奶­­奶­来埋怨,埋怨­奶­­奶­心不公。无故将俺娘赶出去,呣子活离各西东。

就打老娘赶出外,狠心的­奶­­奶­才把米来供。一天供俺一升米,十天供俺米十升。俺当吃一碗

吃半碗,当吃一升吃半升。一个月积攒一斗米,今天逃学到庵中。拴住口袋背起来,来到双

阳岔路口,扑通栽倒地溜平。(哭介)背俺也背不动,动一动浑身疼,俺那难见面的老娘呀

---

花瓣儿是个聪明人,虽不像花五魁有过耳不忘的本事,那女人说唱个三遍两遍,也能

记得差不多。只是教戏学戏的辰景不多,傻子耳朵底子里不能听戏,听见动静就呜里哇啦地

乱唱一通。每日,那女人都是好说歹说哄劝他到柳树林里和白狗玩耍,然后赶紧跟花瓣儿对

道白和唱词。

花瓣儿绝没想到,她这一跑居然跑出个《安儿送米》。算算这半年多发生的事体,不

是爹被人冤枉致死,就是芒种和白玉莲勾搭成­奸­,落个活死人的下场,再就是自己在大牢里

受罪。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凄凄惨惨到了绝境?她本是不想活了,《安儿送米》又给了她活下

来的勇气和乐趣,况且这出圣戏是每一个唱秧歌的梦寐以求的,她也算是遇到了一回绝处逢

生。

《安儿送米》本是三人演的戏,戏里有安儿、三娘和尼姑。起初,花瓣儿听着那女人

沙哑的嗓音有些别扭,听久了反倒觉得她的唱功如果没有自小拜师学艺,根本唱不出那秧歌

的醇厚味道,就连一角三唱的功夫,也不是十年八年能学来的。

起先的三四天,河北岸还有零零散散的枪声。到后来,不晓得是没有枪声,还是花瓣

儿学得入迷,脑子里除了七岁的安儿,穷困挨饿的三娘,还有那个好心肠的尼姑,竟忘了日

出日落、月隐月现。

这天晌午,那女人见花瓣儿将戏文全部唱会记熟,特意嘱咐她在砖窑外连了身段演练

一遍,自己让傻子背着去外面晒太阳。

花瓣儿没多寻思他俩去哪里,只顾如痴如醉地换着角儿唱,等到太阳西沉的辰景,两

人欢欢喜喜回来,傻子手里拎着两只野兔,那女人也洗了头发和脸。

原来那女人脸上有厚厚一层油泥,根本看不清模样,如今再一细看,居然弯眉细目长

得极是排场。

"娘,你年轻的辰景是个好人儿哩!"花瓣儿欢喜地说。

"闺女嘴真甜,再好也比不上你哩!"那女人也很高兴。

这些天,花瓣儿口口声声叫着娘亲。因为这个称呼,她对攮死爹的这个傻子也没了多

少戒备。花瓣儿心里奇怪,是谁也没法儿跟疯傻的人斗气?还是对那女人传下《安儿送米》

心里存了感激?

那女人笑了笑又说:"啥也架不住年纪哩,哪像你长得水秀灵光的,谁见喽谁欢喜!"

花瓣儿看着她慈祥的笑样样,心里忽悠一下,觉得她真有点像没见过面的娘亲,伸手

将大辫子上的红头绳解下来,蹲身子替她挽拢了披散的白发。

那女人不好意思地说:"准像个老妖怪!"

花瓣儿笑着说:"像个善面菩萨哩!"

那女人恍惚地道:"当年,安儿他爹最愿意摸俺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咧……"

花瓣儿见她欲言又止,忙问:"娘,他咋把你们扔下咧?你的腿咋落成这哩?还有安

儿,怪好的相貌咋……"

那女人凄惨一笑,慢悠悠地说:"闺女,晓得这些天娘啥都没说不?就等你学成这天

哩!如今你都会咧,安儿抓咧两只兔子,一会儿让他开剥烤熟欢欢喜喜吃顿散伙饭。俺还有

瓶陈酿哩,从祁州带过来多少年没动过,今儿咱们喝个一醉方休,娘把憋堵半辈子的话说给

你听哩!"

花瓣儿见她说得动情,拉了她的手一松一紧地磨蹭着,念想着她传戏的恩德,不觉也

是一阵伤心。

傻子的攮子快,开剥兔子的手法也熟,两人说话的辰景,两只­祼­光光的兔子已经血淋

淋倒挂在支好的木棍上。

天黑下来,砖窑外飘着烤兔­肉­的香味。

这些天,花瓣儿随他们吃的全是硬邦邦的红薯面和高粱面掺在一起的饼子,乍闻到­肉­

香,舌头根子底下止不住渗口水。

酒是上好的祁州陈酿。

那女人打开木塞闻了闻,摇着头说:"俺以为这辈子也没机会喝它咧,老天有

眼,你来咧,咱俩喝喽它,娘也就没心事咧!"

花瓣儿疑惑地问:"为啥哩?"

那女人伤感地道:"这辈子还没沾过酒哩,不晓得它是啥滋味,都说酒后吐真言,今

儿俺要试试。"

花瓣儿在翠蛾家醉过一回,晓得它的厉害,看到那女人"哗哗"把酒倒在两只碗里,

有心说不敢喝,又怕伤了她的心。

花瓣儿看着望了酒发愣的傻子说:"你喝点不?"

傻子听完,伸手就要端酒碗,那女人一声呵斥,吓得他急忙把手缩回。

"不能让他喝,有一回从河北边回来喝点酒,整个人都疯咧,俺骂她一句,把俺打得

肋条差点儿断两截哩!"那女人叹着气说。

花瓣儿看了看他,发现他眼里的失望,没有说话。

那女人探手拧下一只兔后腿递给花瓣儿,却将一小片兔肚皮给了傻子。花瓣儿见他可

怜,慌忙把兔腿给了他。傻子"嘻嘻"一笑,见那女人没有阻拦,放心地啃咬起来。

酒劲好大,花瓣儿抿着嘴喝,抿来抿去,还是抿得舌根发麻,头晕得昏沉,脸上"忽

忽"着了火。

那女人低着头喝,酒量似乎不小,等碗里只剩底底的辰景,猛地抬起头来看着花瓣儿。

花瓣儿吓了一跳,借着砖窑里那盏豆大的油灯芯,那女人的脸更红,眼里全是泪光光

的酒花。

"娘,你……想跟俺说啥……心里话哩?"

花瓣儿说着,见傻子早把兔腿吃完傻愣愣地看着,又把另一只兔腿拧下来递给他。

傻子朝她"嘻嘻"一笑,眼珠子再不离她红扑扑的脸。

那女人叹了口气,恍惚地道:"晓得不?十八年前,俺……也是你这个样样的俊俏,

有个……心尖尖上的人,俺们都在秧歌班,他还是俺的师弟哩,俺一心盼着伺候他一辈子。

本来他答应得好好的,偏偏碰上俺那喜欢学戏的­干­妹子,要跟俺一刀两断。他成亲的头两天,

俺心里难受得飞天不落地,不顾丢人现眼到他家大闹一顿,还对俺那­干­妹子说咧一句……比

针尖还独断的话语。"

"啥……话哩?"

那女人哭了,难过地说:"俺跟她说,你嫁给他也行,俺……给你俩四年的光­阴­,四

年后的这天,你上哪儿俺不管,俺要他娶喽俺!"

花瓣儿惊讶地问:"四年以后哩?"

那女人啜泣着说:"俺……一时气疯才那么说的。一个是俺的心上人,一个是俺的­干­

妹子,俺……哪能那么做哩!想想那辰景俺也傻糊涂咧,总觉着天不转地不动咧,发喽狠地

往绝处想,就在他成亲的头天夜里,俺把他叫到……一家饭铺里,他心里也难过,喝醉咧,

回家的路上,俺……吓唬他,说要在他成亲的那天上吊死喽,除非……"

花瓣儿脱口问道:"除非……咋样?"

那女人端碗咽了口酒,浑身打个激灵,痛苦地道:"俺……那会儿就是傻哩,咋会想

出那么个绝念头哩?俺说……除非让俺成一回你的女人,也不枉……俺喜欢你一回,你要答

应,再也不让你们……心烦咧!"

花瓣儿难过地说:"娘,你咋这么傻哩?"

那女人苦笑着道:"他心里对俺愧歉,又喝多咧,架不住俺……往他身上蹭偎,

在河堤上……俺这女儿身子就让他日咧!"

花瓣儿本想问她后来的事体,可是心里替她难受,闷头抿了口酒,沉默不语。

那女人喝了口酒说:"不想听咧?还早哩。俺没想到有了喜,一个大闺女咋能……生

娃娃哩?别人不笑话,爹还不把俺打死?俺偷偷跑到祁州的三姨家把……娃娃生咧。六个月

上,俺把娃娃……放在祁州又回来,装得跟没事人样样的。哪想到俺那­干­妹子心里记着那句

话,成亲四年头上托人叫俺去一趟,非要把男人让给俺,说她有病瞒着哩,得的肺痨经常吐

血块子,让俺替她接着伺候这一家子。俺说啥也不,她跪下给俺磕头,一口血喷出来溅咧俺

一身,快咽气的辰景,她才说预先吃咧点豆腐的卤。俺当时吓坏咧,因为有那句话垫底,怕

人以为是俺下的手,慌得乱咧方寸,疯跑出门叫救命先生,一头正碰上他进家。"

花瓣儿皱了眉说:"他以为是你下的毒不?"

那女人惨笑道:"那还有跑?他心里恨俺,黑灯瞎火的到俺家砍俺的人头,俺胆小没

在家,可怜俺家大小五口,都做替死鬼咧!"

花瓣儿惊得半天说不出话,半晌,抖颤着嘴­唇­说:"他……他咋这么狠哩?"

那女人突然抬起头来,望着砖窑外的月亮说:"这就是冤孽!俺有心跟他说实情,可

是他咋能信哩?俺刚露面没说话,他就得先把俺剁喽。俺一死,谁管顾孩子哩?到如今十八

年咧,俺守着他给俺留的这个傻子,不敢到河北一步,俺也没告官,咋说家人也死咧,再说……

念想起他给过俺一回欢喜,不愿意让他蹲大牢哩!"

那女人说完,低下头再不言语。

花瓣儿看了她的样样,哽咽着说:"娘,你……真是个苦命人哩!"

傻子见那女人半晌低头不语,"蹭"地蹿起身形,将花瓣儿面前的小半碗酒端起来吞

进嘴里,往下咽的辰景,通身打了个舒服的激灵。

那女人听花瓣儿说得动情,缓缓端起酒碗又猛喝一口,醉醺醺地说:"你……真是个

好闺女哩!晓得不?说出窝憋了十几年的话,恩情也就一风吹咧,俺心里敞亮啊,敞亮啊-

--"

花瓣儿欢喜地说:"娘,跟俺回河北边吧,俺伺候你下半辈子哩!"

那女人摇摇头,"刷"地变下脸道:"俺跟他的恩情一断,仇恨就开始咧!他不问青红

皂白杀俺一家老少五口这是一,俺在祁州为他生娃娃落下毛病,两条腿成个细杆杆是二,他

守着闺女欢喜,俺守着傻子伤心是三,他说不定又有喽女人过光景,俺在这­阴­间半死不活地

躲他是四……"

那女人激动地说不下去。

花瓣儿心疼地劝道:"娘,事体过去多少年咧,咋着恩情也比仇恨好哩,别在心里放

咧。"

那女人恨恨地仰天叫道:"一个人就算好好活着,能欢欢喜喜几年?可他让俺白白瞎

荒咧一辈子呀!不杀他,对不住俺这半死不活的­性­命,不杀他,对不住他留下的这个呆傻浑

愣的废物!"

花瓣儿惊出一身热汗,看着她喷着毒火的眼珠子,腔子里也觉得有啥东西鼓荡样样地

呼吸狂乱起来。为她感慨的辰景,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脖领子。

"大……酒酒,大酒酒!"

傻子忽地欢喜着嚷叫。

花瓣儿见他死盯着自己,低头一看,原来小褂被扯得敞开,露出了白白的半截子胸脯。

她不由脸一红,急忙掩上怀,狠瞪了他一眼。

傻子根本没有理会,依旧让眼珠子发直。

那女人忽然开心一笑,盯着花瓣儿红扑扑的脸蛋,淡淡地说:"娘让你杀喽他,杀喽

他的闺女!"

花瓣儿见她把这句话说得那么随意,吓得耳朵底子里"轰"地爆响,两手抖颤着不晓

得往哪儿搁放。

"咋?你不敢?"

"娘,俺……"

"应下的话不能不算,你得还娘传你《安儿送米》的恩情。"

"娘,别的行,俺不敢……杀人。"

"知恩不报,天打雷劈,你不怕遭报应?"

"……"

"听娘的话,杀喽他,杀喽他的闺女!杀喽他俩,娘还亏三条人命哩!"

"他……是谁?"

"花、五、魁!"

花瓣儿觉得正脑袋顶上炸开一个霹雳。

她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被仇恨逼疯癫的女人,就是爹一直不愿意提起的那个李红儿。

花瓣儿"腾"地站起身形,觉得天旋地转,晃着身子脱口叫道:"你胡说,俺爹根本

没有杀过人---"

"你爹?"那女人也一时愣住。

花瓣儿情知说走了嘴,身形往外磨蹭。

"你……你是花瓣儿?那个一尺长的花瓣儿?"借着昏黄的灯光,那女人的眼神一片

浑浊。

"俺就是花瓣儿,你冤枉俺爹,他根本没有杀过人,再说……再说他也早死咧,俺还

想替他报仇哩!"花瓣儿往后退着说。

"他……他死咧?"

"就是让这个傻子用攮子攮死的!"

"你说啥?哈哈哈哈!这是报应,正儿八经的报应!"那女人一阵狂笑。

"他早死咧你还想杀他,俺爹咋咧,奉军杀喽晋军杀,为啥你们谁都不放过他哩!

你……你的心太歹毒咧!"花瓣儿泪流满面。

"活该,这是天定的劫数,这是他背信弃义的报应!可惜俺没亲手弄死他,解不了俺

心中的切齿之恨。他死咧,你还没死哩!俺要刨喽你们花家的秧,除喽你们花家的根!"

"傻子也姓花,你咋不杀他?"

"他……他算不上一个人,俺要杀的是你!"

那女人说着,猛地探身子抓住花瓣儿的脚踝。

花瓣儿吓得魂飞胆散却不敢用脚踹她,慌忙弯腰用手使劲掰她的腕子。

那女人松了花瓣儿的脚踝,一把揪住她的脖领子往怀里带。花瓣儿猛地挣脱,衣襟被

扯得大开。

"嘻嘻嘻嘻,大酒酒,大酒酒……"傻子快活地大喊。

"呜汪---"

"呜汪---"

大白狗听见砖窑里有动静,忽地蹿到近前狂叫。

花瓣儿踉踉跄跄往窑外跑,没跑几步,大白狗"忽"地扑过来,张嘴叼住她的脚后跟。

她疼得一声哀叫,跌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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