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直了,最大的遗憾便是,电文是大川未能看一眼外重孙。大德被派往碑坝镇去发电报起草的:
爷六日逝九日葬速归
写好对联,大川就帮着招呼四亲六戚。淑华大妈是村里的主厨,她和一群妇女忙着一日三餐。
承德老爹被一肥竹椅抬着,前后三次去洞子沟。直到家祭这天下午,坟地才被定下来。“洞子沟也是关主脉,”老爹说,“四爷的坟应该葬这里。坟前种坡竹,也只用十年就能成林。这关地往后就没啥缺陷了。依我看,四爷的后人都可以往这里葬,这后面很宽阔,将来是个大坟园。”大德的父亲问:
“这可缺陷就这样能补上?”
“嗯,”老爹说。“其实坟前有大竹林,这是好事。希望后人能出上几只大笔杆子。”
“枪杆里出政权,”抬椅人说。
“是呀,枪杆子才管用。”说这话的是转业军人。
“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大德的爷说。“管它枪杆、笔杆,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这关地我满意,老了,我就来陪爹。”老人颤抖着花白的胡须。
椅脚平缓地放下来。承德老爹端着刻有天干、地支和八卦的罗盘四处定方位。小磁针忽然抖动起来。抬椅人将椅子顺个向,磁针就指向一个固定的方位。
“就指着帽子山,六十年后出个戴顶子的!”
“说不准要出个宇航员,”另一个外姓说。“才能飞过大河,直取帽子山。”
“看你说的,这经不住宇宙飞船展翅,老鹰一翅也飞过去了。”
“要是出个老鹰就不得了!”一个小声说。
“出个建筑师,”转业军人吸着烟,眼眯成一条缝。“搭一座虹桥,背顶着云,直架上帽子山。”
“亏你想得出来!建筑师要懂数学。”
“虹桥过不了人。应该能过阴人?”
大德的爷和父亲望着这几个打趣的人,脸黑得三斧也砍不透。帮忙人并不理会,还在尽情地发挥。
“阴人跟咱阳人一样,哪能走虹桥?”
“阴人是鬼,也是人!”
承德老爹咳嗽一声,打趣的人就尴尬地笑了。
“往后斑竹长起来,”老爹说。“就挡住深沟,人躺在竹丛后面,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势要取帽子山,不过,不能太端,从左边缓坡上,应该比较妥当。半坡上的白崖要错过。前山的脉相还是不错。至于后山,坡也来得缓,山上这坡新栽的柏树好。左右的石山是两片鳞甲。这是把龙椅。这个脉相还是有些硬,往后要葬成大坟园才扎得住。你们拿杆旗来,就在这个位置上。”
两根刖好的竹钎Сhā在黄泥里,坟井的位置确定下来了。大德的父亲摆出供品,拜祭土地。转业军人鼓着腮帮吹明烟头,点响一圆鞭炮。
逝者年寿颇高,后人很多。到家祭这夜,除了那只飞去的凤凰,其他的都到齐了。一过酉时,老少便挤满了堂屋。他们披麻戴孝,跪在黑漆漆的棺材前,在缭绕的香烟和昏暗的烛光中哭数。直到过了酉时,司仪还没有踪影,大德的父亲有些着急了。
陈疯子是村里还健在的唯一的司仪。老人一落气,他就被请来了。前两天,他每顿喝几杯酒,把自己关在天楼上之乎者也地吟唱。直到昨夜,他才欣然动笔,不到半夜,他就写好了满满两大页祭文。今天午后,他又掏出祭文自我陶醉一番。一时兴起,他便多喝了两杯。他一有醉意,便失去理志,喝光了整整一瓶白酒。结果他醉烂如泥,唱一阵,就躺在小方桌上睡着了。
“陈伯。陈伯。”楼下有人在叫。
陈疯子醒来了,他支着耳朵听听,没有声音,于是又张着嘴入睡了。
大德的父亲从木梯往楼上爬,一上楼口就听见陈疯子如雷的鼾声。他脑子里“咯噔”响了一声。赶紧大声喊:
“是陈伯吗?时间到啦!”
陈疯耳朵格外灵敏,叫他的人一上楼口他就知道了。“嗯,你是来叫我不是?”
“陈伯,你要快一点儿,都过辛时了。”
“人都到齐啦,大侄子?”
“都过辛时了。大家等着呢!”
“过辛时了。好啊。过辛时了。”酒在他体内畅游。他抵抗不住了,“呱哇——”地一口吐了出来。一大堆的酒酸物盖住了从小方桌上飘下的红纸。他吐完酒,心里畅快些了,于是在小方桌上寻找祭文。
“没有呀,大侄子,你去找灯。唉,怀里也没有。”
油灯昏黄的光芒照亮了天楼。一页红纸从刚吐下的那堆污垢中抽了出来。纸张已破烂不堪,毛笔书就的核桃字也模糊一片。“这纸,唉,大侄子呀,你看这咋办?”
“就这一页吗?赶紧点,再写一遍。”
“都怪我呀,千不该,万不该,咋就喝醉啦!”
大德的父亲端着油灯,手在发抖。“再写吧,”他简直都快哭了。“再写一遍,啊?”
“大侄子呀,还有一张!”
“怎么,也找不见啦,陈伯?”
陈疯子睡觉有哈气的习惯,一入睡,他的嘴里就“扑嘟嘟”直响。另一张纸早被他吹下了天楼。不识字的大爷在院子里给小孙孙提屎,正愁找不到干泥揩ρi股,偏偏一页纸罩在了他头上。他喜出望外地撕下一半,用字纸的另一边为孩子擦拭;另中页则被他裁成二指宽的度绺装进了烟袋。
“另一张,陈伯,你赶紧写吧,我去楼下看看。”
“唉,该不会飘下楼啦!你们都知道,我睡觉爱哈气,可能是吹下楼了。”
“你快写吧。我去找,只怕来不急啦!”
陈疯子看着手里的残纸,忽然很恐慌地说:“哎呀,会不会是四爷拿走了?”
“你胡说啥?赶紧写!”
“不行呀,”陈疯子呜呜地哭起来。
“快点儿,陈伯。再等只怕过了亥时啦!”
“是四爷拿走了,他见我写得不好,”陈疯子说。“不行呀,赶紧想其它办法吧。这一着急,只怕写不出啥名堂。大侄子,你赶紧想其它办法吧!”他干吐一阵又说:
“四爷觉得我写得不好,就收啦!哎哟,我这头!”
大德的父亲几乎是从天楼上跳下去的。大川在屋后架着几把壶烧水。大德的父亲将他拉进里屋,带着哭腔说:
“你着笔写吧!赶紧写祭文吧!……”
“不是陈大爷在写?我不懂呀。”
“赶紧些吧。这些,你们在大学都没学过,我就不相信!不要推啦!”
大硬着头皮去取笔墨。过了半小时,总算胡乱地凑了一份。还好亥时未过。
陈疯子早没了踪影。宽富大爷又充当了司仪。
一阵炮声过后,堂屋里就开始敲锣打鼓了。锣鼓过后,两个青年人就鼓着腮帮吹起哀调。唢呐口流下了唾液,下摆是两方红绸。整个院落里立刻肃静了。帮忙的,四亲六戚,都往堂屋挤。堂屋里热得像个蒸笼。
哀调未毕,锣鼓又响起来。遂是孝子们如怨如诉的哭声。这哭声寻着别具的章法:男人哭声呜呜的;女人的哭声则格外高亢,拖着细长细长的调子,夹杂着一句悲痛之辞。前排跪着白发苍苍的老人,中间是中年人,跪在后排的是孩子们,他们也跟着哭调在哼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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