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没灯不久就结出几粒棕子似的灯花,承德老爹的卧室又暗了下来。隔着木壁,南面是餐厅,东面是大川的卧室,西面是灶房,北面是堵水砖墙。傍墙有排泡菜坛子,散发着霉香,不时还可以听见“咕嘟”的吸水声。墙上嵌着两尺的方木窗,靠外蒙着一层塑料。在宽宽的窗台上,坐着一只药罐。
淑华大妈倒了杯药酒。“喝吧,”她说。“你配这药只管当时,喝几年了内伤就是不见好!”
“嗨,再给我倒一杯。”
“喝吧,就多喝几杯。”她说。
夜里,老爹果然少咳嗽了。天亮后,老爹到烤房前换班。大川撵着牛,提着锄头,背上背篓走了。
今年土豆丰收了。顺着苗挖下去,翻开埋着厩肥的紫黄土块,泥沟里总是趴着窝土豆,肥硕的个头散发着引人气息。
一段时间来,大川和母亲整天在地里劳动,太阳晒熟了他们弓着的背脊,强光里眼前总是一片模糊。汗水洒着,三千斤土豆进了屋。
昨天大妈挖开几个颜色像雀卵的蛇蛋,她顺手往撮箕里捡,指头捏破了卵壳,两条筷子似的小蛇就钻出来,自她手掌爬过。她受了惊吓,眼皮跳了一夜,梦里也是一群小蛇在追她,她跑着,跑着,便醒来了。老爹为她划碗水,但又有无数的骷髅头闯进她的梦里。清晨,当她从惊恐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就自己躺在床上。她不快地想:
“都起来了,也不知道叫我一声!”
老爹坐在烤房前烧火,一边选竹扁里的烟草。这是大妈特别为他准备的。
“活路赶着走,选一把,少一把。”
老爹有些反感她这句口头禅了。
大妈围着沾满油污的围裙在灶房里忙活。她像一片清苦的山云似的。猪食进了锅,她总算能喘口气了。边锅里煮着米饭,米粒在伸腰了。毕出米汤,将饭炕在锅里,她便像往常一样去背大川挖好的土豆。要到回来后,她才炒菜。
转过屋角,就见老爹在咳嗽。咳得泪流满面了。接着是一口鲜血喷出来。
“大川,大川。”她习惯地叫着,大川还在土豆地里呢。“你没事吧?”老爹只是一连地咳嗽。
大妈折身向里屋跑去,背篓口架在门方上,差点儿连她的双臂也拽了下来。甩掉背篓,将瓷罐抱出来,罐里已干枯了。刚出门,手臂就撞在北水柱上,瓷罐脱落,在垫柱石上发出一声碎响。
她获了不祥预兆似的,慌了神,埋着头向医生家跑去。
下了院前的石梯,她上了从镇上通往小沟坪的这条乡村公路上。路上石子被她踢得乱飞。背水的妇人跟她打招呼。她向个聋哑人,只顾走自己的路。西行两百米,大院子的看见她了,友好地摆着尾。四爷坐在宽大的寿椅里,紧闭着眼,安享巳时的晨光。院落里站这家老小。他们在烧纸,在为病重的老人祈祷。
“嫂子,你这是去哪里?”
大德的母亲红着眼跟她打招呼,大妈卷风样地走过。
五分钟后,她下了公路。小路绕进玉米林,有叶子扫在她脸上。大妈只顾着走,一双布鞋不停地更换着。经过两边长着刺藤和棕榈树的枯沟,沟里的乱石踒了她的脚。爬上沟,她坐在土墙上,甩几下脚又往前走。
路伸进竹林。林间落着厚厚的竹叶。金竹晴翠的阴凉里有麻雀在叫,绕着脚步声飞向林子另一边。一对斑鸠蹲在老桑树上请雨。
出了竹林,她已到医生家的院场上。院子很幽静。土墙上开着火工的锦葵和十样锦。一丛月季已在凋谢了。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听见脚步声,从灶房里钻出来。看见淑华大妈,她赶紧将她请进里面。
“人走了?”她问。
大妈对这一问一百个不高兴。“他吐血,一咳就吐。早上他烤烟,烤着烟,就咳嗽,紧接着就吐血。”
“不是不吐血嘛!老爹总是要咳嗽。”
“咳嗽,一咳就吐。”
“唉,九十多的人,有几口血吐!身子都干枯了,就剩皮包骨。”
“吐得利害!咳嗽就吐,唉,你说啥?你说四爷呀!我是说大川他爹!不是四爷吐血。”
“我也想,他们没烤烟嘛!”
“老哥去四爷家啦,呃?”
大妈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今天早上一共来过三次啦!”说,“大妹子,吐血这病耽搁不起呀。这是内脏病,搞不好——”
“他在给四爷看病?”
“陈家坝来的媳妇才十七岁。嫁给旺财本来是好事,哪个晓得才七个月就生啦!姑娘是头胎,年龄小,蛇腰,盆骨又窄,生娃痛苦哩!大妹子,你可能还不知道,搞不好姑娘要送命!”
“他啥时能回来?”
“你还不晓得,这姑娘生了一天半夜,可能娃都夹死啦!可怜呀,搞不好,姑娘也要搭上一条命。直到昨天半夜才来请医生。他是打着手电走的,这几天月亮谢得早。太年轻了,又刚分家,没经历过的事,他也是不晓得。旺财是个糊涂虫。老婆要是走了,往后只怕寻不上这么水灵的姑娘。”
“我是问,不晓得老哥中午能不能回来?”
“中午回来不了,就看娃啥时落地。只怕下午也回来不了。姑娘才十七岁,就难产,可怜呀!”
大妈急了。“一回来,”她说,“就叫他来。大川他爹病重。夜里,我多做梦,骷髅鬼撵我,小蛇儿也撵我。彻夜我的眼皮都在跳!”
“我也觉得最近要出事。”过了一阵,她又说:
“只怕四爷要走啦!”
大妈打个寒颤,匆匆地往回赶。
回家的路上,她像个泄气的皮球,脚不听使唤了。她一瘸一拐地往回走。穿过玉米林,一上公路,她就听见冬青树上的乌鸦在啼叫。森森的。于是她又风跑起来。
路上村支书正背着土豆回家。
“你赶啥急?”
大妈只顾着跑。路却变长了,抬起脚,落不下地了,她赶紧蹲在地上。村支书跟上来,为她拔脚,骨头响一声,关节复位了。
大妈小心地走几步,然后又跑起来。
加到家里,老爹正往炉里添柴。他身后蹲着转业军人和两位外地来的商人。他们已经跟大妈见过面了。胖子一见大妈就咧着嘴笑,露出满口氟斑牙。转业军人则说:
“大妈,老爹想卖树,只怕谈不拢价。”
大妈恍惚极了:摔了罐,乌鸦的啼叫,夜里那可怕的梦,这些装满了她的脑子。她望着丈夫,心灌了铅似的沉重。老爹回望她一眼问:
“饭好了吗?大川要回来了!”
“你没事吧。早上差点儿把我急死!”大妈想到锅里饭,转身去了灶房。
“我还是出不了三千六。大叔,没这个价。”这个外地人生一双豹子眼,瘦高瘦高的,像根电线杆。他叼着说:
“你儿子也在做这行生意,就算卖给他也没这价!”
“这是天价,不可能的事。”胖子说。然后取出烟,恭敬地向老爹递去。
“我抽叶子烟。”
“纸烟是没味道,”胖子说。
“纸烟没味道,”转业军人说。他脖子上蹦着青筋。“价钱可以商量。树是要卖的。大川兄弟上学了,要钱。”
“不然我也不卖这树!”
“买卖不成仁义在。还是那句话,价钱方面可以商量。”
外地人寻转业军人做和事佬,看来,这钱没白出。这两个外地人在山里做了好几年木材生意了。当年这里柏木苍翠遮日,便是由他们一批批地贩卖出去的。如今他们一个个富得流油自然也早已摸清了山里人的脾气。
树少了,他们的目光又一次盯住了这棵大树。
老爹猜测着他们的心思,只顾着忙自己的活。不时才抛出一句:
“我仔细算过,要卖这个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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