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灿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不像装出来的……连一丝毫的罪恶感都没有。

忍耐力已经逼近极限，一确定名灿已经切断电话，才转过身，家煜立刻将脸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跟我过来」。

穿过公园外围的花圃，家煜热门熟路地带着他横越广阔的停车处，走进球场最外缘的网球场。

时间正好是阳光最炙热的时期，网球练习场没什么人，将名灿推进球场角落的休息区，家煜拉上最外层的铁门，转过头看向坐在水泥遮阳棚底下，满脸不明所以的名灿。

「你跟我妈乱讲什么？」

「乱讲？哪有。」似乎真的没感觉哪里不对，名灿疑惑的反问。「就只是说，我有让你看Derrida的演唱会DVD而已啊。」

「……应该不是那个。」想起那张明显看得出是对嘴、最后还让自己听到睡着的演唱会影片，家煜险些爆出粗口。「我是要问，你讲了什么逗得我妈那么高兴。」

「你说那个啊？」

脸­色­说变就变，兴高采烈地抬起下巴，名灿愉快地讲述起自己的丰功伟业。「我说，今天不是有人送我票吗？所以我们吃完饭要去地下偶像的摄影会把那张票用掉。就是那些还没有在主流媒体露脸过的偶像啦，有些美少女很不错喔。」

「……喂，你牛皮也吹太大了吧。」受不了的歪起嘴角，家煜伸手抓掉沾在名灿头顶的行道树落叶。「下次别再这样了，拜托。」

「为什么？那一类的活动几乎天天都在办，又不怕穿帮。何况小舅妈很开心，早知道这样讲就可以让她高兴，刚刚应该多说点才对。」

「什……」

看着明明是在说谎，却完全不认为哪里不对的名灿，忽然有种眼前的表弟很陌生的错觉，家煜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什么」。

「欸，哥。」名灿现在的姿势看不清家煜脸上的表情，他向前探出身子，很认真的抬起脸望向家煜。「我说真的，小舅妈跟我妈都很担心你，可是她们又怕话说重了你会生气。你就不要都不讲话，偶而也做做样子让她们高兴嘛。」

「她们怕我会生气，你就不怕我对你生气吗？」

没想到名灿是这么打算的，火气轰地一声冲上心头，家煜一气之下，也顾不得其它了。

「你的心意我很高兴，你讲的那些我也知道……是我不想看你说谎。要是被拆穿怎么办？要是连你都失去我妈的信任怎么办？你没想过吗？」

「唉唷不会啦。怕的话你真的陪我去不就得了。」

像是还没察觉事情的严重­性­，名灿笑着摆了摆手。但他却不知道，这些动作看住家煜眼里，无疑是火上加油。

「就算你现在让她觉得我有可能喜欢女生，我妈她总有一天也会知道真相！反正这是不可能改变的事，你­干­嘛给她希望？」

越来越无法控制音量，家煜也知道自己是恼羞成怒了，但越是看着那完全不在乎的态度，就越无法控制情绪——

对名灿说谎的愤怒、还有对导致这一切发生的自己的厌恶，聚合成又深又重的负面情绪，排山倒海地压上了家煜的胸口。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那是*钦！你不希望她开开心心的吗？」

似乎察觉到家煜真的生气了，不甘示弱的扬起视线，名灿完全不认为自己有哪里不对，板起了脸孔。

「我只是想要你高兴而已。如果可以让舅妈开心，你一定也会很高兴。不是吗？」

「用骗的只是逃避现实而已！」

「不然你有更好的方法吗？你自己都说不能改变了！」像要与家煜相互抗衡一般，说着说着，名灿的声音也跟着逐渐提高。「我知道小舅妈的观念很伤人，可是这也是因为你是她儿子她才会担心。其实她很怕你生气，很怕你翻脸就再也不回家了，你有没有想过小舅妈的心情？」

「你就没想过，我看到你为了我对着我妈说谎，我就会好过吗？」

看著名灿整张脸气到胀红，明知道他没那个意思、自己也不希望如此，但被怒气冲昏头的家煜，已经无法克制理智其实很清楚，但绝不能出口的话了——

「如果……如果我真的生气了，跟你翻脸，你也无所谓吗？」

……话才出口，家煜就后悔了。

嘴上慌乱地辩解着「我不是那个意思」，但很显然的，名灿完全没听进去。

愠怒的表情瞬间从脸上隐去，推开家煜撑在自己背后墙面上的手，名灿由下而上的瞪了家煜一眼，然后冷冷的开了口。

「好啊，要翻脸就翻脸呀。我无所谓。」

「名——」

伸出的手被重重拍掉，愤然地瞪着眼前的家煜，名灿别过脸，挤出了嘶哑的回应。

「是我多管闲事自作多情，行了吧。」

掌心和水泥墙面接触的位置似乎麻麻地作痛，看着那转身离开的背影，意识到名灿真的动气了的瞬间，向来以身体健康自豪的陆家煜，忽然感到一股强烈到几乎站不稳的晕眩感。

像是脚底下的地板，发出碎裂声开始崩塌的感觉——

***

在因为下课钟响而从椅子上惊醒的瞬间，家煜清楚地感觉到，尽管冷气强到让人起­鸡­皮疙瘩，自己的额头上却满满的都是汗。

连助教都忍不住打起瞌睡的影片时间，讲堂内的学生无一幸免地睡得东倒西歪，直到从系馆外传来下课钟声，大伙才纷纷惊醒。

大讲堂的照明逐渐亮起，前排写完签到单的学生已经开始收拾书包离席，意识被嘈杂的人声慢慢地拉回现实，家煜深呼吸一口，用手背抹掉了额角的汗水。

「喂，你睡到在抽搐钦。」在隔了一个空位的座椅上伸着懒腰，文冠打完呵欠，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作恶梦啦？」

「……我也不知道，睡起来就忘了。」

抬起头，让空调的冷风直接吹上脸颊，家煜茫然地加了句「大概真的是作恶梦吧」。

「那你多保重，我去楼上打电动了。」

接过前排同学传下来的签到单，飞快的签完名再将单子递给家煜，文冠一反至刚才为止的懒洋洋，迅速收拾起背包。

「等等。你要去计算机教室？」机械式的签下姓名学号，家煜头也不抬地，将折迭桌收回座椅手把里头。「我也要去。」

「你也要去？啊你弟咧？他不是会等你吃饭？」

「他不会等我啦。」从文冠夸张的反应、意会到自己的生活范围已经缩小到只剩学校和宿舍，家煜烦闷的挠挠后脑。「……我跟他吵架了。」

「好难得喔。是不是你又嘲笑他的偶像无脑乱讲话还是自嗨过头？」

「我哪有……就是生活摩擦而已。」

「你们在家不就吃饱睡睡饱吃，这样还会有摩擦啊……」

似乎没想过这也有可能成为摩擦的导火线，靠在前座的椅背上等待家煜收拾随身行李，文冠转头观察起另一张签到单的流向。

「是啊，反正等我冷静下来就变成这样了。」

提起背包，家煜苦笑着补了句「走吧」，和文冠一起走出开着冶气的讲堂。

系馆里的空调温度很低，才穿过玻璃门来到户外，将近二十度的温差立刻让两人异口同声地发出叹息。

越过中庭走向东侧的入口，在紧闭的玻璃门前停下脚步，早已习惯暑假期间进入未开放区域要刷证件的两人，立刻默契十足地同时翻找起学生证。

「照以前的经验来看，又是你欺负你弟吧……应该说是你欺负他那些偶像。」

先一步找到学生证，文冠将证件背面的磁条部分刷过感应器，一边转过脸望向家煜。

「……哪有，那个死小鬼——」

平常放证件的夹层里找不到学生证，转念想到是前两天上图书馆时将它放进另一个位置了，家煜连忙把拇指和食指伸进皮夹最深处，将指尖触及的东西全部拉出来。

然后，和学生证一起出现的，是一张已经有些磨损的小小护贝卡片。

「你没带学生证啊？那一起进去吧。学校没事不会看监视器的。」

走在前头的文冠已经推开玻璃大门，家煜连忙将自己的学生证压上感应器，让它读取数据。

将证件连着护贝卡一起收好，走着走着又觉得心情无法控制的飘忽起来，家煜于是再度掏出皮夹，拿出卡片。

护贝过的照片上头，是个浓眉大眼、长相很清纯的美少女。胶膜上的黑­色­字迹已经磨损到几乎看不清了，只能从轮廓大略辨识是签名一类的文字。

系馆内安静到只听得见监视摄影机的转动声，走在旁边的文冠好奇地探头沿着家煜的目光看去，然后「啊」了一声。

「这不是那个谁？我忘记名字了，我们国小的时候很红。好像全校都会唱她的歌。」

「对啊。这个是我弟小时候帮我拿的，十年有了吧。」

一般人在成年后，大多羞于提起自己童年时期曾经崇拜过的偶像；但只有这张护贝照片，即使影像中的人物早就淡出演艺圈多年，家煜还是很小心地收着。

——因为这是从名灿那边收到的第一个礼物。

「你弟？」听见意外的事实，文冠忍不住啧啧称奇。「我还以为帮忙排签名这种事都是你在做欸。」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没错啦，凡事都有例外嘛。」

只顾着聊天，结果晚了一步来不及按住上楼按钮，这下两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电梯以毫之差朝高楼层移动。

「而且他为了帮我拿这个，没跟家里人先说过就偷偷跑出去，后来还被他爸禁足一个月。」

肩膀靠上旁边的柱子，看着落地窗外亮到刺眼的正午阳光，家煜揉揉眼睛，忽地产生当时的画面又在眼前重现的错觉。

「那时候……为那个歌手到他家附近的百货公司办活动，我弟想帮我要签名，就一个人跑去。他希望对方在签名的时候写『给家煜』，又不知道怎么形容『煜』这个字，急到哭出来……结果最后人家问了他的名字，还有他平常是怎么叫我的——」

自己并没有特别喜欢那名歌手，只是随口提过几次而已。结果名灿不只记住这件事，还用少到可怜的零用钱在文具店买了护贝照片，只为了给表哥一个惊喜。

说着说着，家煜仿佛又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又哭又笑的跑到自己面前，说着「我拿到签名了，她帮我签『给名灿的小哥哥』喔」……

「……他真的很呆，呆到不行。」

胸口有种很甜很温暖，很难以形容的感觉。

虽然家煜无法很明确地断定，但或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自己就再也离不开这个表弟

「你们真的在吵架？」

电梯到达指定楼层的叮咚声响起，文冠疑惑的低语和电梯门打开的轰隆声混在一起，如果不是近距离内没有其它人，家煜一定会以为这只是幻听。

「真的啊。他这几天根本没用正眼看过我半次。」

伸手压住上楼按钮让电梯门保持开启，家煜补了句「也没跟我讲半句话」。

「可是我看你讲到你弟，明明就跟平常一样很开心啊。」

「……耶？」

从电梯里走出来的学生与家煜擦肩而过，家煜猛然抬起脸，视线瞬间越过文冠的肩膀，飘进电梯里。

电梯内墙的大镜子上，很清楚地映出了自己脸上那藏不住的眷恋、宠溺，还有深到无法立刻收起的笑意。

……是真的很开心没错吧。否则自己怎么会笑到连眼睛都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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