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隗嚣、公孙述这样,想以区域之地抵抗大一统的时局,本就是非常艰难的事。不论是隗嚣还是公孙述,他们手下都有明知此事不可为的明白人曾对其进行劝阻,可两人在这件事情上都表现出了明知不可而为之的固执。大概是因为人一旦体验过称王称霸这件事,实在容易上瘾,难以拒绝。
建武六年(公元30年),一个叫荆邯的骑都尉曾跟公孙述分析过当时的局势。他说:“现在时运不佳,刘秀已然占有天下的五分之四。一旦隗嚣被击溃,刘秀就占据了天下的九分之八,到时候陛下(指公孙述)免不了会走王莽自溃的老路。如果陛下要保住自己的地位,现在就该行动了。一方面占据江陵,进而平定长沙以南的地区;另一方面出兵三辅,看准时机把隗嚣的地盘纳入自己手里。这样天下就会震动,陛下才有可能获得最大的利益。如果像隗嚣那样只想做周文王,偏安一隅,那是没有前途的。”
应该说荆邯的策略在当时还是有一定道理的,至少在当时的情况下不失为一个可行之策,只可惜公孙述此人任人唯亲,行事缺乏足够的魄力。他在南边出兵江陵受挫后并未坚持继续用兵,在北边既吃不下隗嚣,又不肯尽力援助隗嚣,几乎相当于坐看隗嚣被汉军消灭。等时间到了建武十一年(公元35年),公孙述再也不需要在冒险争夺天下还是固守蜀地以求暂时安宁两者之间犹豫,刘秀已经帮有选择困难症的他做了选择。从此刻开始,公孙述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因为刘秀开始反过来从南北两面同时夹击蜀地。如今,公孙述只能直面汉军的进攻、再进攻,直至被消灭,或者把刘秀消灭(这怎么看都不可能)。
但是,这一年对刘秀来说同样是艰难的一年。
刘秀进攻蜀地的策略和公孙述要出来争夺天下的计划是类似的,同样是从陇地和荆州南北两路出击,在北边打头阵的依然是来歙。
来歙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尤其考虑到他还有一重皇亲国戚的身份,就更难能可贵了。这样一个有能力又不需要提防的大臣,很难不让皇帝信任和喜欢。而来歙也没有辜负刘秀的信任,在消灭隗嚣之后,他又摆平了羌人。建武十一年(公元35年)六月,来歙与盖延、马成率军从陇右进攻蜀地,大破公孙述的守将王元和环安,并占领了下辨县(今甘肃成县西北)。
下辨是连接陇右和汉中的要地,公孙述丢了下辨,汉军便可直入汉中。而如果汉中失守,蜀地的北面就门户大开,那样的话汉军想什么时候打到成都则完全看来歙的心情。因此,蜀中君臣对来歙在下辨的胜利大为震惊。不过,鉴于三年前来歙在略阳的壮举,公孙述对派大军夺回下辨并不抱希望,但如果他想在蜀地多撑一会儿,不夺回下辨又是不行的。
那怎么办?
公孙述到底鬼点子多,很快就想出了一个成本极低的办法:派刺客刺杀来歙。
严格地说,这种在战争中刺杀对方主帅以达到暂时的战略目的的办法并非不可行,但一般少有人用它,因为军队的主帅深处军营重重保护之下,不是想刺杀就能刺杀的,况且行刺就意味着己方内心已经确认自己远不如对手。除非能刺杀对方的君主,若只杀一大将,对方可再派一大将来,到时候该打不过还是打不过,而刺杀一事则难以复为之。
但公孙述到底气数未尽,其所派刺客不知出身何门何派,武功诡异卓绝,当真怀揣一把短剑夜入汉军大营,寻机一剑刺中来歙要害,然后短剑也不要了,撒手后撤,全身而退。而那来歙端的是条汉子,利刃在要害处扎了个对穿,剑刃从背后透出,他居然能强撑着一口气先招来副将盖延托付军中事务,又给刘秀手书绝笔信一封交代家事,最后才抽刃而亡。
可怜来歙,什么大场面没见过,竟在这阴沟里翻了船。
来歙遇刺后,汉军在北边的攻势被迫停滞,刘秀不得不再次启程亲征。可刘秀没想到不仅北边进军不顺利,南边的汉军同样遇到了困难。
汉军要沿长江而上进攻蜀地,就需要先破荆门再取江关,然后才能入蜀。而荆门和江关这两地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要塞,进攻方的主帅不仅要陆战在行,还得熟悉水战。即便这样,想连取两关也是非常困难的,整个行动计划的难度系数高达五颗星。
那派谁做统帅呢?刘秀早有了选择,这个人就是岑彭。岑彭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率部在荆州一带与蜀军交战,总的来说胜多负少,按能力也确实是合适的人才。偏不巧的是,建武九年(公元33年)汉军在荆州一带打了大败仗,蜀军击败了威虏将军冯骏,攻占了巫县、夷陵及夷道一带地区,又占据了荆门山上的要塞,并且在长江江面上搭起浮桥、战楼,将许多粗大的木桩一头钉入河床(其作用类似于二战时期用以阻碍坦克行进的水泥墩子),还在一旁的山上驻扎重兵,水路一体阻断汉军入蜀的道路。自此之后,岑彭拼尽全力也只能和蜀军维持均势,多次进攻都难有寸进。
不过,现在刘秀已经解决了隗嚣,可以放开手脚和公孙述一较高下了,于是他便出手打破了南方的平衡。建武十一年(公元35年)三月,刘秀命吴汉率六万水军、五千骑兵在荆门与先前驻屯津乡的岑彭会合。刘秀了解吴汉善用骑兵,不习水战,因此下令队伍以征南大将军岑彭为主帅,全权负责战役的指挥。
这时候驻守荆门的是公孙述的大司徒任满和南郡太守程泛。得到刘秀充分信任的岑彭决心一战打破两年来双方在长江上无休止的拉锯、扯皮。
针对布满木桩、大船无法行进的江面,岑彭早已准备好两种特殊的船用来进攻。一种是武装小船,它有个名字,唤作“冒突露桡”,特点是船身小巧,顶覆木板,内有隔仓,每船可藏数人,只有船桨暴露在外,专门用来冲破江面阻碍;另一种是“直进楼船”,此船身大力沉,直进直退,船底加厚,附有铁板,可撞毁木桩而自身不损,船上还有可伸缩的塔楼,士兵可在船不靠边的情况下通过塔楼接近敌人。有了器械,还得有人,岑彭下令悬赏重金在军中招募攻击蜀军江面浮桥的敢死队。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军中一员偏将鲁奇自告奋勇,要求带领敢死队冲在队伍的最前面。
闰三月,万事俱备的岑彭等来了一场大风,而且“天风狂急”,汉军趁机在长江上以数以千计的冒突露桡开路,向荆门发动进攻。
在猛烈狂风的加持之下,灵活的冒突露桡迅速向蜀军搭建在江面上的浮桥靠近,鲁奇更是一船当先,指挥手下朝着最近的浮桥冲去。就在离浮桥越来越近的时候,船身却被江面木桩上钉的铁倒钩钩住。逆流加倒钩,抵消了狂风的加持,小船在离浮桥咫尺之遥的地方受阻,无法再前进一步。
上不了浮桥,鲁奇只能在船上和对面的蜀军拼命死战。说是死战,大概也就是拼命抵挡蜀军射来的乱箭,以免战死。在此危急时刻,鲁奇突发奇想,让手下的敢死队点燃许多火把,然后他以强大的臂力加惊人的准头,带头将火把掷向江面的浮桥和战楼。
蜀军的浮桥、战楼都是木质的,为了防水可能还浸了油,这下遇上明火,再加上狂风,火势一下子便蔓延开来。本来蜀军在战楼里射箭射得还挺欢,突然之间局势大变,留在江面会被大火吞噬,跃入水中则不免喂了活鱼。面对无情的水火,蜀军将士顿时乱作一团,纷纷逃离战场,寻求一丝生机。
岑彭远远看见鲁奇真是奇人,竟立此大功,欢喜不已,马上挥军向前。汉军顺利攻入荆门要塞,一战便斩杀任满,活捉程泛。
夺取荆门后,岑彭率辅威将军臧宫、骁骑将军刘歆长驱直入,攻打要塞江关。作为应对,公孙述派出大将延岑、王元、公孙恢,并调动蜀地所有机动兵力十几万人,在广汉和资中一带建立防线,抵御汉军的进攻。到了八月,岑彭先占领黄石,然后率军日夜兼程,急行军两千里,避开蜀军从广汉到资中的防线,突然从敌人背后绕出,占领武阳,又以武阳为据点,派精锐骑兵袭取广都县。
广都是蜀郡的一个县,离成都不过数十里之遥,这下公孙述再次大为惊诧。长时间的提心吊胆让这个蜀中皇帝身心俱疲,五六十岁的他已老态尽显,不仅身体没有年轻时壮实,行走也需借助拐杖方能保持重心平稳。但这个老头儿听闻汉军已然袭取广都时,所受的惊吓让身体反应超出了年龄和身体机能的限制,他单臂一撑豁然从席子上站起,用一旁的拐杖猛戳地面,把青石板地面敲得“通通”响,然后痛心疾首地说:“他们怎么能这么迅速!”
岑彭的胜利不仅惊吓了公孙述,也让还在广汉、资中一带的蜀军乱了阵脚。这时辅威将军臧宫趁机发动攻击,在沅水(今沅江,洞庭湖支流)边上一战击溃延岑的大军。蜀军一万多人被斩首和溺毙,余下的十几万人投降汉军,蜀军大将延岑只身逃回成都。
听闻南边得了大胜,就要兵进成都,御驾亲征、抵达长安的刘秀认为大局已定,就又返回洛阳,而几乎损失掉所有机动队伍的公孙述这回再怎么用拐杖戳地面也没用了。为求活命,黔驴技穷的他只好故技重施。
可惜汉军不是圣斗士,竟然在同一招之下吃了两次亏。
建武十一年(公元35年)十月,岑彭率军向成都挺近。某日下午,队伍在一处地方安营扎寨,岑彭招来一个手下:“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将军,此地名曰‘彭亡’。”手下答道。
“彭亡!”岑彭一听这个名字,心头便涌上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寻思着是不是让队伍换个地方,但他见日已西斜,如此刻开拔,队伍无法在日落前安营。再说了,自己在千军万马中已不知出入过几回,现在若让一地名吓住,回去还不得被其他人笑话死?况且他只打算逗留一晚,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
“明天再说吧。”岑彭最后做了决定。
然而,就在当晚,一个蜀国刺客伪装成从成都逃亡出来的奴仆悄悄地潜入大帐,以一柄短刃将岑彭刺杀。
公孙述连续刺杀汉军两员大将,虽然一时止住了汉军的攻势,对整个公孙宗族乃至成都百姓来说却并不一定就是幸事。因为除去来歙、岑彭,加上之前病死的冯异、祭遵,刘秀手底下没有重要任务又方便调动的一流武将已然所剩无几,他不得不派出大司马吴汉。
吴汉这个人论打仗是没话说的,论忠诚也是一等一的可靠,但他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有时候比较急躁,爱自作主张。笼统地说,就是他的性格有点儿问题。这也是刘秀最初南北夹击公孙述时没让吴汉做主将的原因之一。但现在没办法了,两路主将均被刺杀,刘秀只能调之前被岑彭留在夷陵负责建造冒突露桡的吴汉前去接替岑彭的位置。
岑彭被刺一个多月后,吴汉率三万士兵沿长江而上,到前线接管岑彭的队伍。有了主帅,又有了增援,汉军士气复振。建武十二年(公元36年)正月,吴汉大破蜀军于鱼涪津,又全歼公孙述女婿史兴的五千骑兵,进而再次占领广都,逼近成都,并派骑兵烧掉了成都城外四里的市桥示威。
刘秀非常了解吴汉的为人,知道汉军已经夺取广都之后,立即给吴汉去了一封信,再三告诫他不能急躁,并且给吴汉制订了作战计划:“公孙述虽然一时失败,但他在成都还有十几万士兵,不能够轻视。大司马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坚守广都,等待蜀军前来进攻。如果他们不来,大司马可以前移军营,逼迫他们出城作战,用这样的方法来消耗他们的战斗力。等蜀军疲惫了,才能发起进攻。”
不得不说,刘秀的战略眼光堪称“决胜千里之外”。但正如刘秀担心的,大胜之际的吴汉哪里会把别人的话听在耳朵里,哪怕你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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