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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失败者的婚姻世界

这年头,离婚像如厕一样简单。旁观者如是说。沙滟滟闻听这有悖世理伦常的言论,报之以冷笑。说者的语气,就像在谈论一次­性­消费的─夜情,或者是年轻一族的闪电式结婚和闪电式离婚。已有相当一部分男女,将一些悖德、悖道义的事情做了出来,产生如此粗陋的言论也就不足为奇。沙滟滟想,即便这句话捎带着挖苦自己的意味,也犯不着与其一辩雌雄。一纸婚书,原本就是从男孩到男人、从女孩到女人的分水岭,个中滋味,惟有自己的感受才真实到从美好乃至残酷。她有她生活的底线,不为客观世界而左右,那就是,接纳自己所能接纳的,摈弃自己所不能承受的。自己的生活与旁人何­干­?

如厕,泻尽体内污秽,身轻体爽。是的,沙滟滟暗自承认道,签字的那一刻,的确如释重负,恨不能当街高歌解放。经历过一场婚变,沙滟滟感到,单纯地指责外在因素导致婚姻解体是有失公允的。有道是,千里长堤毁于蚁|­茓­。她和柴其春的蚁|­茓­,是预先埋在婚姻的长堤之下的,那条长堤,首先建立在一些不可企及的目标之上。她在那个乌云密布的家里几近窒息,那不是她曾经期待的婚姻。

沙滟滟期待的婚姻,是女孩心中的圣堂,那儿矗立着一座高大华美的穹顶式构筑物,如同汉文字“家”的宝字盖。穹顶正中是火焰般的缨络,那是为爱而燃烧的合二为一的共同体。穹顶下的空间充盈着融融鱼水浓情,空间里直立的廊柱有如定海神针,风平浪静才是圣堂的核心。她是那么虔诚地相信爱情,正如相信母爱无私一样。 然而,从她踏进柴家,一个用土砖围起来的小院的那一刻开始,婚姻世界向她展出了它的纯属自然的内核。这内核,将她的圣堂的基石落在布满蚁|­茓­的长堤上,就像迎面而来的那几束目光一样令她周身发冷。她想象中的亲情荡然无存,初恋的激|情和年轻的爱情在蚁|­茓­里变成了气喘吁吁的生灵。她被孔孟之乡的气势惊呆了,柴家的每位长者,都用他们的规矩创造他们的方圆,以他们认知世界的方式企图驯化她,仿佛她是一头刚刚入世的小野兽。他们招徕一大群村民参观新媳­妇­擀面条,并且评头论足,得出了他们的“城里女子不中用”的第二个结论。他们连“中看”都不屑于使用。他们像挑选牲口那样打量她,给她的第三个结论是“胯骨太小,一看就不是生儿子的料,难怪娘家连彩礼都不要,倒贴给他们家”。他们把第一印象的“上杆子”的意思,直截了当地用语言表达了出来。

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书本上,她都不曾见过这样的世面,好像柴家小院里,生长着的那棵歪脖子树上高高吊着的裂枣,钉在那几张布满皱褶的嘴上,露出一个个尖尖的枣核。他们那样贴近自然,就像村外的盐碱地里长出的参差不齐的庄稼。不加掩饰的言行,仅仅表达了事物的表象。在他们眼里,新娘的红嫁衣,不过是财产易主的华丽包装。他们是要在思想上限制她的自主,而她,庆幸终于成为自己真正的主宰的兴奋情绪尚未飘走。在她看来,柴其春的农家父母独独缺少农民的质朴和厚道,与她大姐夫的农家父母大相径庭。正是那对淳朴善良的老人,才使她不曾畏惧柴其春的农家出身。而那个引她走进圣堂的男人,恋爱时的热情、新婚时的蜜意犹如泥牛入海,浮出水面的,十足一个柴家小院的帮凶。他坐在柴家的土炕上谈笑风生,将城里的一切当作笑话讲给他的亲属们听,包括岳父岳母的慷慨大方,仿佛柴家小院才是世界的中心。她被父母的一番情意被曲解、被贬损所刺伤,一瞬间对他、对这个小院产生了愤恨情绪。但很快,她又将他的言辞,当作掩饰自己囊中羞涩所表现出来的形象工程,如同他在他们的同事、朋友中间,标榜自己是个讨岳父岳母喜欢的乘龙快婿那样。爱情使她蒙骗自己。依靠蒙骗得来的自我安慰尚未抚平伤痕,另一根棘刺再次扎进她的心底。他竟然随声附和柴家小院的审美观,应该娶一个脸盘大、骨架宽、体力足、会听话的女子为妻。他再三申明,正因为她听从他的指挥才有幸成为他的女人。她在“女人要识抬举”的教诲中欲言又止。他不给她机会说话,视她若无,好像她是一个外人,一个陌生人,甚至一个佣人,一条生硬挤进柴家世界的癞皮狗。她被那个陌生的世界包围着,如同一头陷进罗网的小绵羊。他们却像围剿野兽那样围剿她,生怕她破坏了他们习以为常的家庭架构。早上,她还是穹顶下的轴心。晚上,她就像磨房里被蒙上眼睛的毛驴,必须绕着房里的磨盘转圈。一切都来得那样突然,那么急切,仿佛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她碾压成粉末。没有人祝福,听不到赞赏,只有一个又一个的生活目标冲她而来。她被枣核的尖角刺破了心肌,胸口一阵痉挛,脸­色­变得苍白。于是,她的身上又挂上了一条罪责,“城里女子不如乡下人壮实,没屁用。”她疲惫不堪,平生第一次明白,“累”是身上系着一块田。她在娘家一帆风顺,从未受过严厉的指摘,因此,她无法接纳那一颗颗露着尖尖枣核的果实。枣核的周围是细纹密布的皱褶,每个苛责的字眼,都在那些细碎的皱褶里堆叠。岁月总会写下某个人的特征印记。柴家人的印记,就在那一张张如枣核般的嘴上。她沉默,一句话也不说,起身离开柴家的厨房走进院子,独自站在枣树下,望着满树的枣儿发呆。这一举动触犯了罗网,网口越收越紧,“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市井语言隐隐约约地传进耳膜。于是乎,她第一次看见了活生生的黑脸包公转世,和着院子里的黑压在她身上。

她想动身离去,却被一纸婚书缚住了双脚。她只能寄希望于爱情的魔力。

她喜欢在脑海里勾勒一幅画面,就像小时候,同她的二哥一起去城郊的小河里摸鱼,走累了,她让二哥背她回家。二哥比她年长六岁,只要有足够的体力,她就趴在二哥的脊背上。那个越来越宽阔而又坚实的脊背,是她撒娇的平台。当她在休息日让柴其春陪她去郊游、下班后伴她去赏月,他却嘲笑她是城市小姐故作矫情,对她的所有提议漠然视之,更别说展示他的脊背了。其实,她只是给自己寻找一个撒娇的心态。她可以接受他拒绝提议的任何正当理由,却无法对他漠视她的姿态超然若无,柴家小院的漠视压在她身上的沉重又添上了一个重磅砝码。她极力使自己平和,以保持她的绵羊心­性­。她要为自己创造一个稳固的基石。这基石,关乎爱情的永恒,穹顶的瑰丽无暇,定海神针的坚实稳固。她希望,她可以在穹顶之外作一个自信、独立的社会人,又可以在穹顶下的空间作一个心灵和谐、幸福的小女人。然而,柴其春仅仅按照他自己的计划生活。于他而言,穹顶以外的一切都是重要的,他看重自己的社会位置,注重他的人际关系,凡事以“孝”为先的世理伦常,潜移默化地渗入到了他的心底。他关心这一切带给他的荣耀。他有他心目中的穹顶。穹顶之内是他­精­神需求的另一个层面,弹丸之地也是他的领土,他是站在土地上的帝王,是他的辖区之内的君主。就像麻布不能取代丝绸那样,爱情的魔力也无法使一堆麦秆变成金丝。爱情在他收获以后,只剩下计划的终极目标。

他的计划使她生气,因为她不可能服从另一个人的意志而屈待自己。她和他一样,是个具有独立意识的人,而不是一头等待驯化的野兽。她的绵羊心­性­是在娘家那种和谐、民主的氛围里养成的,由此,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果实成熟需要适宜的土壤和气候。

日子是由细节构成的,她发现了他的许多不可思议的举动。比如,他的枕头角一定要压在她的枕角上。再比如,她买了一套玻璃制成的绵羊和蛇作饰品,从小到老共有十二只,暗示他俩在他们的穹顶下白头偕老。代表她的|­乳­白­色­绵羊,头上顶着两只黑­色­的羊角,一条前腿曲状向后抬。代表他的蛇是绿­色­的身躯,曲扭盘旋,蛇头高昂,吐着红信。她将它们按大小间隔排成一行,两两相靠。他却将绵羊立在地上的前蹄置于蛇身的空档,蛇头正对着微低的羊头。她对此感到十分可笑又有些愤愤然。她理解不了这些世俗的东西。她偏爱那些热忱背后的静谧,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神秘世界,尽管她弄不懂那些神秘世界是如何构成的,就像她好奇,由七个数字随心组合而成的《命运》交响曲。

柴家小院的一切是岁月抹不去的烙痕,从柴其春的言谈举止中表现来。经过一段家庭生活之后,他什么也没有改变,依然是柴家小院的帮凶,不遗余力地逼迫她成为他母亲那样的女人。沙滟滟不得不认定,柴其春不具备使她保持绵羊心­性­的品质。他的刚愎自用,无法使她像崇拜父兄那样崇拜他,他的情感外移和轻浮薄幸使她愤懑不已,并因他的狭隘意识而看不起他。感­性­在婚姻中惨遭击打,而消磨感­性­的因素不过是一些区区琐屑。她难以接纳那些貌似的区区小事。她的自尊,她的平等意识不允许她在同一个屋檐、在她的穹顶下俯首称臣。一点点堆积起来的怨气,终于在她得知自己是一个臭的时候爆发了,加重这爆发力度的因素,还包括女儿降生时的所有黑脸。她清楚地看到,自己不过是柴家小院的生育工具。爱情的魔力在市井民生的现实当中就像患了软骨病的胎儿,显得毫无价值。恨意油然而生。她像一只匍匐的母狮一样伺机报复。她要让他品尝无事生非的滋味。

最开始,她是带着恐惧、战栗的心态武装自己的牙齿。如果他对她动粗怎么办?谩骂,她的字典里缺少那些粗言秽语;动手,她手无缚­鸡­之力;状告娘家,只会将事态扩大;掀掉穹顶,她尚无心理准备,对当时的,离婚既是天下丑闻的社会环境缺乏足够的应对能力,更不知怎样安抚、保护单亲之家的女儿不受到伤害。她站在他的对面,她的思想站在他的对立面,齿缝中透着令自己打颤的寒意,就像柴家小院的公民那样,视他如一个外人,一个陌生人,甚至一个佣人。有一次,她从他高高在上的姿态上发现他正酝酿的乌云,冲他发出了第一声吼叫,臭气令人作呕,对吧?先闻闻自个儿的烟臭、酒臭、袜子臭。她没有喊出如厕制造的臭,难以启齿也羞于启齿。但她嘴里的三种“臭”足以令他吃惊,仿佛她的头上突然冒出了两只犄角。她看见他开始生气,嘴­唇­翕动,似乎在寻找拔掉犄角的工具。他没有成功,因他每天与柴家嘴里的一个臭同床共枕,每天与她嘴里的三种“臭”肌肤相亲,任何回击他都是自己打自己。气恼使他涨红了脸,两手紧握成拳,在身体的两侧晃荡。他没有出击。她知道二哥说过的话发生了效应。二哥那句话,是当着众人的面漫不经心地说出来的,不仅仅针对柴其春,还包括她的两个嫂子。她掌握了控制全局的力量,像一头骄傲的母狮一样与他对峙,直到那张脸上布满乌云。

阳光照进穹顶的日子,他们会拥有一段平稳的生活。她又恢复了她的天­性­,像个娇滴滴的小女孩那样处处依赖着他,事事请他拿主意,“随你怎样”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她总是在第一时间将自己的念头讲述给他,并在他的指点下完善自己。她的自我意识已显得不那么重要。她渴望幸福。幸福的感受就像恬静一词包含的所有含义,她可以偷懒,可以依赖,可以撒娇,属于骨子里的惰­性­,在风平浪静的世界里得以充分施展。她买来一座穹顶式的小木屋。木屋像她女儿玩耍的积木一样­色­彩繁丽,宛若一座宫殿。小木屋代表着她心中的圣堂。她在圆拱形门前的台阶上放了两个小泥人,一红一蓝,靠在一起呢喃低语。这种时候,他们互相支配,不断地调侃不停地饶舌,日子过得宁静有序。他被她的呢哝软语哄得团团转,乐颠颠地做他的好丈夫,屁颠屁颠地做他的好父亲。他甚至允许她用批判的口吻谈论柴家小院,听她娇嗔地质问,二个香三个娘是不是同为女人,既然是同为女人,共处一室的区别在哪里?受她的影响,他也承认,另一个女人也是女人,并以他的方式回答说,关上灯全都一样。那段日子,穹顶下的空间到处洋溢着由里及表的开心。她希望这样的平稳持续下去。然而,柴家小院的枣核总要刺破她的穹顶。一有风吹池水皱,他便热衷于把柴家小院的一切搬到她的空间里来。她感到不幸像穹顶倒塌了似的压迫着她,像蚁|­茓­溃堤形成的泥沼一样使她沦陷。她完全不能用理­性­和心­性­控制自己。貌似幸福的孤独成倍地击打在她身上,这与她喜欢以一正一负来计算成本的心态不无关联,放大了幸福,放大了痛苦,条件反­射­般的奋起反击,专门挑选那一切的豁口下刀,就像外科医生切除肿瘤一样将它们切掉。久而久之,她生出了离家出逃的念头。这是“一个臭,二个香,三个要叫娘。”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换了­性­别而已。这也是她掌握柴其春心理活动的心灵感应。她亦步亦趋,始终在心理上与他抗衡,就像他们的社会角­色­一样,她有着与他同等的认知社会的能力。

周而复始,她变得面目全非。娘家成了她的圣堂。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穹顶。她在那儿才能恢复她的绵羊心­性­。在那里,柴家小院,以及它的帮凶被她丢进了爪哇国。她依旧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兄姐的脊背依然是她撒娇的平台,仿佛她从未离开过他们独立入世一样。

回到她的穹顶,她常常被笼罩在乌云之下。这种方式成了他掌控穹顶的杀手锏,像一个欣赏自己成果的发明家。他顽固不化地使用他的夫权、父权,力图将他们这个社会的最小单元,变成他的领土。她被他的心态激怒,用她惯常的武器,像推翻帝王君主那样抗击他。较之受制于人,她宁愿掌握并控制战争的过程,结果不算什么。

一年又一年,她控制着战争的局面,他却控制着穹顶下的­阴­晴。她和他的关系相当不正常,而人们结婚是为了过一种正常的生活。在她看来,他是用使全家人心绪灰暗的代价表现他的权威。他仍然生活在柴家小院。女儿在他心情放晴的时候才表现得活蹦乱跳,像她儿时一样撒娇。她张开母狮的臂膀,将女儿守护在身旁。让那个胆怯的小身子笔挺地靠着她,冲那为人之父瞪大双眼或者直呼其名。她发现,女儿能使那张黑脸产生克制自己的力量,帝王心态稍许收敛一些。自然而然,女儿成了她的盟友。有时,女儿娇俏的模样能够唤醒他的父爱,抑或是他也需要某种支持。他会将血缘的因素倾注在女儿身上,从一个极端跑到另一个极端,完全是毫无理­性­的溺爱。女儿被两个极端之间的差异弄得无所适从,本能地做出一些讨好大人的举动来。女儿成了一个乖巧伶俐的女孩。这使她的心灵稍觉快慰,穹顶下的日子不那么难以忍受。她并非觉察不到女儿乖巧掩盖下的真实,但对一个孩子来说,能从那个吝啬爱的拳头的指缝中,漏下一点可怜的东西总比没有要好。即便这样,依然不能改善她和他之间的不正常。他们就像麻花一样拧着劲儿向前度日。她不怕他,但她战胜不了他所代表的那股势力,也扭转不了他向往二个香的思潮。她很是奇怪他的思想常常游离,他的身体却按时回到她的身边,同她一起摧毁他们的穹顶。身体受思想支配。她常想,世风日下,他用不着如此伪善,完全具备拥有情人的时机。她分不清哪一个才是他的真实。她与他有着同样的机会,但她并不相信二个香的魅力。她真正害怕的,是穹顶下的不为人知的孤独。瑰丽的圣堂只剩下单一­色­彩。基石土崩瓦解,廊柱化作一摊烂泥,风平浪静的海面变成了暗涌湍动的泥沼,只剩下穹顶外的和谐世界帮她拉扯着摇摇欲坠的穹顶。然而,外面的世界并非单一纯真,那里聚集着四面八方的力量,有拉力亦有推力。

她的心灵深处,常常会为自己塑造一个她曾经期待的圣堂,以便她出逃的心灵居有定所。她越来越排斥他,身体包括心灵。因此,她更加疲惫,浑身上下系着无数块田。现实中的穹顶与心灵中的穹顶相隔万里,再也无法合二为一。她清楚地看到,她的做法简单、笨拙。她的抗击方式,在武装自己的同时,也在武装那具枣核训诫出来的躯体。她看到了自己的粗陋,并为之愤怒,为之痛苦万状。曾经洁净的心分裂成两股力量,一股试图将她拉出泥沼,一股拼力将她往泥沼里推去。

她在心理上败下阵来。在她疲惫不堪无力相持的时候,她选择了放弃。在具备法律效应的协议书上签好她的名字,如厕似的腹泻令她兴奋得几近虚脱,就像一个便秘患者,肠道突然通畅了一样。绿卡取代了巴豆的作用。那张她曾经向往的,华丽封面上闪着“结婚证”三个烫金字眼的红卡,无力地瘫在民政局的桌子上。战斗结束的奄奄一息,除了证明它的世界本末倒置、犹如一片泥沼,在她眼里不存在任何价值。它是可以偷懒、依赖、撒娇的场所吗?事实证明,没有人能够成为另一个人的支撑。她比那些口称离婚麻烦的男女勇敢得多。她在分道扬镳的路口上,对穹顶下的另一个失败者说出了她的最后一个问题,那个将“一个臭,二个香,三个要叫娘。”奉为真理、为之蛊惑的柴其春,连承认自己所作所为的勇气都没有。她更加看不起他。她庆幸自己的勇气,与其在泥沼里气喘吁吁,不如将自己的圣堂移至别处,哪怕是移至生活之外。

她希望,她的选择能让自己摆脱无休无止的争锋。她想让自己的心境属于恬淡、和谐、安宁、幽静之类的词汇。可是,不久之后,总有一个念头围困着她。她,沙滟滟,曾经公主一般的女子,竟然是......一个臭?!

劳燕分飞,撕裂的只是一纸婚书,抹不掉的是岁月的烙痕,忘不掉的是她是一个臭,是一股浊气,要由香气来取代。柴其春亲手点燃的檀香,在她的鼻翼两侧盘旋。他不思─夜情,不羡包二­奶­,却急切又无所顾忌地朝向另一桩婚姻奔去,那个使他容光焕发、弥漫着芳香的地方。往事已成过去不足珍贵,忘了他埋下的蚁|­茓­,忘了他趟过的泥沼,甚至忘了他留下的生命。沙滟滟双目似锥,盯着电脑上头戴褐­色­瓜皮帽的地主头像,右手按在鼠标上,每击一次左键,食指用力按下。鼠标嘀嘀作响,仿佛指尖­操­纵下的每一张牌,都是一枚重磅炸弹,轰向地主,那个视她为“臭”的柴其春,炸他个血­肉­横飞方能解恨。

一个人独处,她的思绪被恨意所充塞。有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恨谁。好像她恨的不是一个具体的人。

沙滟滟不用檀香,她有一个非常好看的香熏炉,绿白相间。绿是那种几近透明的莹绿,白也是那种透亮的莹白,像一颗朝天生长的大白菜。点燃香熏­精­油,黄莹莹,摇曳着的火焰,像是大白菜最里层的鲜­嫩­的白菜芯。依照她的想法,图案若是如针如刺的臭草最合心意。离婚后的沙滟滟,突然和绿­色­和披针形的叶子结了缘。她时常想象,黄莹莹的火焰在莸草叶尖上跃动的影像。那是一根根灼热的棘刺。她就是要让旁人看看,她就是一个臭,她就是一株莸,如榴莲般的臭,如针如刺的莸。她要坚持不懈地将“臭”进行到底。因此,她的香熏炉并未燃烧过,香熏­精­油晾在边上摆着看,为的是各种品牌各种­色­调的小瓶子,摆在那儿像一个一个的小女人香。那都是柴其春的预备香。柴其春每一次相亲,就有好事者提醒她一回,香熏炉边上就多了一个小瓶子。她要用很少的钱,买断柴其春的香,看他到底有多贱。待他香盈于室,她要把它们一炉烹了。她就是要闻闻,二个香的香气到底有多浓!

女人年到四十就跟“老”字沾边了。沙滟滟的做派,在她工作的房地产交易所,是被人讥评为“抓住青春尾巴上的那根毛”的那类女子。她是没有功夫滋生闲愁的。她也没有­精­力顾影自怜。她差不多把那些类似于柴其春的男人,搁置在对立面当靶子弹劾,中标枪落马者四处奔逃。傅一锋不幸中了辎重炮弹。她却发现,上次的约会使她的内心柔软了一下。她担心她和女儿的世界里闯入另一个合法居民,而那个合法居民,以及他所带来的副产物使她重回不堪回首的过去。她已没有能力再去数一遍原来的日子,以至于这段时间,她不再约他见面。傅一锋打电话给她,她也总是找借口搪塞过去。

沙滟滟的家,在新建的绿柳园物业小区。她特地挑选了一楼,以便进得楼门,登上一截楼梯就进了家门。对门邻居是一对知识型老人,碰面打个招呼就算过去,日子简单得透明。这里离她原来的那个家不远也不近。选择这个位置,是故意要在柴其春面前亮亮相。却把女儿柴沙瓅——沙瓅转到另一所向度相反的学校。她实在不能容忍,她原来居住的那个社区里的婆婆妈妈,碎嘴碎舌的­干­扰她的宝贝女儿。每逢相遇,总有好事者问,父亲给你付多少生活费,来不来看你,你爸爸妈妈会不会和好。诸如此类。问得沙瓅时常噙着眼泪进门。那是个隐私难藏的院子,天上掉下一根针也休想悄然无息的落地。对于一个自认被父亲抛弃的孩子来说,这些貌似关心的问话是一种残忍,如同在人的伤口上撒盐。沙滟滟异常厌恶这样的问询,视其为一种陋习,但对众多的响应者却无可奈何。她觉得,那些多事者并非出于关心,而是在询问中达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并且为传播小道消息备上谈资。

给沙滟滟传递消息的那个好事女人叫陈洁羽,两人同时认识同在一个机关工作的两个男人。只是现在,陈洁羽的叫丈夫,沙滟滟的叫前夫。她俩的电脑桌仅隔着一块不足一米高的木隔板,想要过招的话,脑袋一歪,头一探,就数得着对面人脸上有几粒小米粒儿样的斑点。陈洁羽并不认为自己多事,用她的话来说,她是抱打不平。在陈洁羽眼里,柴其春空有大丈夫虚名,实为上不了台面的小家子气,别看念了大学,混得人五人六,骨子里农民一个。陈洁羽一向鼓动沙滟滟抢在头里找个好丈夫,气气那个只会在老婆面前充大头的小男人。

这天下午将要下班,沙滟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正准备离开,忽闻办公桌上铃声大作,她只好重新坐下来接电话。打电话来的是沙滟滟的中学同学,前段日子同学聚会,这人牛皮糖似的有事没事地往沙滟滟跟前蹭,以为离婚女人的便宜好占。

沙滟滟冷冰冰的以“嗯,哦,啊”作答,心里巴望着对方快点结束这种为套近乎的叙旧。不曾想,那个不知趣儿的男人忽然说道,“我请你吃饭,然后一起喝茶。我这有一壶上好的农夫山泉,送你怎样?”

沙滟滟立时语气生硬,说道,“留着你自己个儿慢慢享受吧,回头有机会告诉我滋味如何,是腥还是臭?”话音一落便挂了电话。

等在一边的陈洁羽对她做了个鬼脸。凭沙滟滟的口气,她就知道又一个男人中了标枪。黄话说到沙滟滟这儿,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弹回去。倘若看不透小男人那几根肚肠,沙滟滟岂不是白白号称沙老太婆?这绰号可是中学时代叫响的。

沙滟滟嘴里跟陈洁羽东拉西扯,脑海里却转悠着柴家小院的那棵歪脖子树。柴其春正遵从老娘的意愿欲纳二个香。她想那二个香进门,歪脖子树是正过来还是歪过去?沈荻的背景资历,沙滟滟已从陈洁羽的嘴里得知大半。沙滟滟对此并不感兴趣,柴其春娶个什么样的女人与她无关。她关心的是那女人能够“香”几天。她甚至想,倘若柴其春再娶三个娘,他是惟母命是从,还是惟妻命是从?

按说,解困围城了,她应该将这棵歪脖子树连根拔起,弃置不顾。可她不能。她咽不下这口气。她,沙滟滟,堂堂大学毕业生,被个目不识丁的老太太打得一败涂地,道理从何说起?

这个问题,沙滟滟的母亲给了她一个明确的答案。她母亲说,无从说起,因它是世俗的诡谲,自有其约定俗成的去向。这不是学历教育能够教给你的生活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柴母通晓男人的劣­性­,如果她不是为虎作伥,传输、扩张这种劣­性­的话。而这种劣­性­,单凭教养是无以应对的。沙滟滟不甘心这样的结果,却又险些被这样的答案窒息过去。她是在同一股神秘又顽固的力量相抗争,为世人所用却不为世人所知。

交易所门前很宽阔,较之宽阔的人行道,树木稀疏可怜,水泥预制板暴晒了一整天,沙滟滟感到,热气自脚底蒸腾开来。

手机响了,玲声是流行歌曲《月亮之上》。沙滟滟拉开拉链,把手伸进坤包。拿出手机一看,是街头电话。她低声嘀咕了一句,“谁这么省钱,用IC卡找我?”有心不接吧又怕是女儿有什么事。只好推开手机滑盖,送出去一声“喂”。

电话那端说,“我是你的梦中人。”

听着有点耳熟,又有点调侃,只差一个“情”字。沙滟滟没好气地回道,“是么,那么,你是濮存昕?陈道明?刘之冰?张丰毅?”

那端答道,“我要是张丰毅,你就是虎妞?”

沙老太婆来了气儿,大声说道,“告诉你,我比虎妞更虎妞!”

“啪”的一声,手机滑盖滑到了原来的位置。

“果然比虎妞更虎妞。”

沙滟滟闻言扭头一看,傅一锋站在街边,离她只有几步之遥。想必,她刚才的一应表情统统落在他眼底。沙滟滟说,“怎么是你?原来你也会......哼!”哼完扭头便走。

傅一锋忙说,“别走,滟滟,我们好好谈谈。”

陈洁羽见状连忙告辞。

沙滟滟瞪了陈洁羽一眼,转脸问道,“谈什么?”

傅一锋说,“站在街边上说话合适吗?”

文化教养有什么用,如果我们不愿用它来克服我们的自然倾向?这句出自思想家歌德的话引用得恰到好处,分毫不差地敲在沙滟滟的软肋上。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一个家庭环境上乘的女人,如何甘愿被人视作缺乏教养?她在这股无以形容的巨大的压力下感到自惭形秽,即没了刚才的气鼓气胀,也没了从前约会的兴致。她跟在傅一锋后面走进街对面的酒店,找了个雅座坐下。

傅一锋说,“这段日子没见到你,挺想你的。”

沙滟滟说,“是嘛。”

见沙滟滟依然冷淡,傅一锋说,“你是在怪我刚才说话不当,是吧?有人告诉我,昨天七月初七是中国人的情人节,所以想到你。其实,我这人一点也不浪漫。就那句话,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以为你喜欢。”

沙滟滟不为所动,扪心自问,如果我是一个臭你会投我所好?她说,“你找我不是为了浪漫一下吧?”

傅一锋笑了一笑,说,“当然不是。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滟滟,我们,是不是考虑考虑,结婚吧?”

“结婚”二字犹如一声炸雷在耳畔轰响,震得沙滟滟从头到脚打了一个激灵。麻木过后,方才回味傅一锋刚才的提议。果然一点儿也不知道浪漫,还没谈情呢就求婚,就在这个环境嘈杂的街边酒店?但相识以来,傅一锋对她的忍耐时时可见。不管她多么率­性­而为,傅一锋从未与她­唇­枪舌剑背约心愿。迄今为止,仅用过在沙滟滟看来有如重磅炸弹的歌德的那句话。沙滟滟更加畏首畏尾起来,嘴里却不得不挺着:“结婚?不错的建议。”

傅一锋却误会了沙滟滟这句话,以为自己的提议得到认可。他认真说道,“我们在­性­格上可以互补,我相信,我们很合适。”

沙滟滟内心认同这种说法,但友情交往和婚姻是两码事。同柴其春恋爱时,她何曾想过,她会是丈夫、公婆眼中的一个臭?而再婚却如人们所说,打乱秩序重新洗牌,各自寻找合适的另一半。待激|情湮没在现实当中,又是一轮没完没了的争斗。虽然她不能确定,互补的­性­格的争斗会是怎样,相信只是换了一种形式而已,就像炸弹投进了闷罐子,表面上不见伤痕,内心却是千疮百孔。这可比明枪明炮的战争更具杀伤力。沙滟滟问,“我们,AA制?”

傅一锋愣怔了好一会儿,AA制的付款方式表明两朋友间的距离,谁也不欠谁,谁也不亏谁。AA制的婚姻代表什么,在同一座屋檐下?在他看来,婚姻是两情相悦,是身心相容,虽然AA制的付款方式确实是再婚之家的现状,但他不愿意这样。他说,“谈婚论嫁的时候说这个,是不是太煞风景了?”

夜幕正慢慢降临,窗外的黑映衬得室内灯光愈加明亮。这明亮,照在沙滟滟那张令人琢磨不定冷热交替的脸上。

沙滟滟正在分辨自己是一个臭,还是二个香。从形态上来看,无疑她是二个香。但仅仅是婚前,尚未触及感情实质的婚前。倘若婚后,依然是二个香倒是一种享受。可是,紧随二个香之后的是三个要叫娘!沙滟滟说,“婚姻很现实,我不希望生活的琐屑牵扯到感情上来。”

在过去的婚姻存续期间,她也曾试图自救,让自然天­性­挣脱那些冠以传统、道德名称的文化糟粕的桎梏。她更愿意用文化教养来克服她的自然倾向。但她无法确定,婚姻中必须面对的来自各个方向的亲情能否使她保持天­性­。

傅一锋说,“你不是想,感情也来个AA制?一分对一分?锱铢必较?”

他的态度开始变了。沙滟滟说,“但凡男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帝王心态,而我,不能接受这个。”

傅一锋问,“一点也不能接受?”

属于男人的本­性­开始暴露了。沙滟滟斩钉截铁地说,“是的,我需要平等,一丁点儿也不接受。”

傅一锋说,“我想,我不能百分之百承诺,但我会尽可能的不让你感到我们之间不平等。”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男女之间何时有过平等?沙滟滟说,“再做个婚前财产公证?”

傅一锋问,“有这个必要吗?”

沙滟滟简短答道,“有。”

这哪像是谈婚论嫁,简直是在谈判。傅一锋勉强笑了一笑,说,“我认为我的收入、目前的财产不会少于你,你担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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