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柴其春叹息度日如年之时,那个上了爱情的当的“臭”,那个被柴其春先生算计了的“臭”,正朝着她的约会地点走去。约会地点,在一个街心公园的花坛边,正是人流如织,摩肩接踵。
“臭”下班之前打电话约定见面,要那个挂着某种略强于普通公民头衔的国家公务员,带上半个红壤无籽西瓜去那儿等她。此举很是抢眼,非一般男人所能做到。如是要求,“臭”无非是想看看,二个香的香熏到底有多浓。此时的“臭”,亮尽了一个娇娇女的本色,一方面跟柴其春先生臭就臭到底,另一方面试着做一回二个香。撕碎过一张婚姻的纸,再撕一张亦无妨。她的行动果敢又迅速。
别看柴先生“臭”呀“臭”的呼来喝去,他的一个臭,拥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沙滟滟。顾名思义,沙漠里的水光潋滟。她父母对小女儿的溺爱,充分体现在这个名字当中。
沙滟滟有足够的理由自信。脱离樊笼的女子,尽管年近四十,一串灿烂的笑,一张阳光的脸,苗条且中等的身高,款款而动的小蛮腰,再加上适当合体的服饰,令她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只要自己不倒,没有什么灾难能够让一个人倒下去。更何况,沙滟滟是笑着走出,她曾经视为圣堂的“家”的。
沙滟滟穿了一条酸橙绿的雪纺纱裙,裙子上印着嫩绿色的披针形叶子(臭草叶子的形状),叶子根根如刺,团团扇状,上疏下密,错落有致,从肩部呈九曲回廊状斜倾至腰腿部。一双时尚的细根细带的拖鞋式皮凉鞋,裹在一双涂了浅紫色美甲油的纤足上。手臂上挂着一款与皮鞋同色的酸橙绿羊皮手袋,撑着一把酸橙绿的、同色刺绣的天堂防紫外线遮阳伞,迈着细碎的步子,斯斯文文地穿过熙来攘往的人群,朝花坛走去。
她约见的中年男人姓傅名一锋。此人果然捧着半个红壤无籽西瓜,笔直站在花坛旁边,脸上局促不安。当然是感到旁人回望的目光了,实可谓众目睽睽。带着十二分的尴尬,左顾右盼。
为排遣尴尬,傅一锋强迫自己无视众目,目不见睫,转念思量令自己如此掉价的沙滟滟,从前的一个臭,如今的二个香。他倒不知妻子有“香臭”之说。他母亲告诫他,大度能容天下难容之事。只因生活平淡,又因孤居独处寂寞难耐无以慰藉,沙滟滟使他重回旧日时光。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自然而然,他想到他们相识的那个晚上,并非偶遇、邂逅、相亲之类的词字可以描述,而是傅一锋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因此,相识一点儿也不浪漫,相遇一点儿也不现实。他一直回想不起那个错误是如何犯下的。但毕竟,他是他们相识的始作俑者。
那个晚上的月光毫无特色,一如他回首旧情的每一个夜晚。每个这样的夜晚,总有一个特定的节目,打一个不存在的电话,对那个告诉他“您拨打的号码不存在”的女声道一句晚安,然后在思绪恍惚中沉沉睡去。歌唱“寂寞令人如此美丽”,不过是一句自欺欺人的辞藻。人不能依靠往事而存在,就像江河日下,岁月无痕,永不回头。
当听筒里传来一声清朗娇嗔的“喂”之声,傅一锋愣怔了一下。恍惚思绪回到现实当中以后,自觉夜晚十二点,打扰一位陌生女子不无理亏,他就不得不耐心倾听,接下来沙滟滟连珠炮似的指摘了。
沙滟滟说,我不接受你道歉,原谅不原谅你要看本老太的心情。因为你打断了我的思路,知道吧?这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我的思路是瞬间的灵感,被你打断了,它就像一缕烟尘,消失了,逃匿了,你得想办法给我抓回来。不知道怎么抓?那我告诉你一个办法,你说话就行。你打电话肯定是寂寞难耐,想找人说说话,算我给你提供一个机会。客气,你不必谢我,我这人儿一向乐善好施。对,你说什么都行,让我听听你所说的话对我是否有用,直到我找回我的灵感我就放过你。你休想逃跑,男子汉大丈夫必须能做能当,否则你只配在家带孩子。你给我听好了,在你说话的过程中,不排除我打断你的可能,不排除我斥责你的可能,不排除我跟你一辩雌雄的可能,不排除你被我刺激得暴跳如雷的可能,凡此种种后果自负,本老太概不负责。嗯?你说什么?我的声音不像老太?啊哈,上当了吧,儿童剧里的小孩全是老太扮演的。我嘛,当然不是演员,倒是不排除成为演员奶奶的可能。我吧就一退休的家庭妇女,老天巴地的,无所事事正琢磨怎么斗地主呢。什么是斗地主?从前的地富反坏右,知道吧?被革命群众戴上一顶高帽批斗游街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遗臭万年知道吧?嘿,不用你小人家提醒,我当然知道现在不讲成分论了。不讲成分论也没谁规定不许我斗地主吧?对啦,就斗,偏斗,斗倒斗臭。怎么斗?炸弹炸,火炮轰,一条顺子甩出去,没人能够挡得住。哎,说了半天你还是不明白?算了,算了,懒得跟你这种愚笨之徒浪费口舌。怎么?你不相信我是老太呀,嗯,这么跟你说吧,我呀,眼睛花了,耳朵聋了,鼻子朽了,腰也弯了背也驼了,头发白透了,牙齿掉光了,皱褶密布了,就差老年斑了。对对,还剩下这袅袅余音骗骗你这号冒失鬼。啊哦,我找到我的灵感了,拜拜吧冒失鬼。对了,浪费你的电话费,算是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冒失鬼。拜拜。
沙滟滟后来承认,她确实是在网上斗地主,并给自己取了个酷毙了的网名:我要斗地主。她是将柴其春一家,尤其是她的天敌——柴其春的老娘和奶奶当成地主批斗。为了接傅一锋的电话,害她丢了二十四分,本来她是可以赢得二十四分的。一正一负四十八分没了,沙滟滟的一腔气愤撒在傅一锋头上。
在傅一锋看来,沙滟滟的气愤是颇有趣味的,尤其是她说到,他会被刺激得暴跳如雷的时候,他竟然想,什么样的言辞,能让他在一个女子面前如此粗陋不堪。他可是以涵养极佳而著称的。可女子并未给他这样的机会。四十六岁的单身男人不免有些失落,很想一睹这个声音悦耳却自称老太的女子的庐山真面目。几番电话听候呵斥,终于博得沙滟滟认可。两人一见面,傅一锋忍不住在心里哼唱起,他大学时最为喜欢的英文歌曲《昔日重来》了。
民间有句俗语,青菜萝卜各有所爱。让柴其春先生甚觉无颜的“臭”,在傅一锋眼里却骄横有趣,故以香熏加以纵容。
只是,迄今为止,两人的约会算不上恋爱,吃饭、喝茶、街头漫步,顺便说点相互喜欢的话题。通常,沙滟滟说得多听得少,傅一锋说得少听得多。即便如此,多半时候,他更像个长辈对孩子那样,一任沙滟滟贸然截断他的话题,岔到另外一段路径上去,或者是沙滟滟陡生一念,放下正在做着的某一件事,突然改做另一件事。就像她在电话中说的那样:不排除“什么什么”的可能。可这“什么什么的可能”,不包括中年人恋爱应该做的事:牵手,挽臂,接吻,乃至上床。两人之间,似乎停留在无法靠近的胶着状态。
他们不逛商场超市。沙滟滟买菜购物无需人陪。衣服、鞋子、手袋固定几个熟悉的专卖店,新款到货,自有人打电话邀请她去做上帝。不言而喻,是做个掏空钱包的上帝。
他们也没有第三者滋扰。傅一锋的儿子在高中寄宿,沙滟滟的女儿在家看书做作业,母亲偶尔不归家,吃饭完全可以自行解决。孩子的独立性是沙滟滟一手调教出来的。沙滟滟因此自得不已,柴其春却受其折磨。只不过,傅一锋尚不知柴其春何许人也,他们从未言及个人隐私。只知道傅一锋妻子过逝,沙滟滟解困围城。两人交往均不属超越雷池。
现在,回到当下的问题上来。除了沙滟滟像个孕妇似的,心情迫切地想吃西瓜,傅一锋猜测不到她到底要干什么。但这个理由太过牵强。沙滟滟单位门外不远处就有一间茶室,可以悠然自得地享受空调、雅座、细品西瓜——西瓜拼盘、西瓜汁、西瓜奶昔、西瓜刨冰等等,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出的西瓜制品。有心走开吧,又恐嘴刁舌尖的沙滟滟摇唇鼓舌,出现“被刺激得暴跳如雷”的场景。那可有失风度。那就说明,沙滟滟的“什么什么的可能”得以证实。傅一锋奇怪地笑笑,沉稳如己,怎么也染上了孩子气?转念不由得莞尔一笑,孩子气有什么不好,年轻是福。便安稳立定,目不见睫。当然,也没有看见走近他的沙滟滟。
踮着脚尖走路的沙滟滟,见傅一锋当真捧着半个西瓜,站在夏日的夕阳下,额上汗水涔涔,不觉为自己的恶作剧深感不安。破开的半个西瓜,既不能放在地上,又不能藏在塑料袋里,只能用手捧着。心想道,只有我才会想出这么个馊主意,也只有他这样的男人能做到这份上吧,柴其春,打死他,他也不会跑到这里丢人现眼。转念又一想,没准,对他的二个香能做到这份上吧。口腔里,两排细碎的牙齿紧咬在一起,非但不因自己类似于二个香的地位感到自得,倒有丝丝苦涩在内心里翻涌。同为女人,因何如此不公?
她放慢了脚步,踱到正四处搜寻她的傅一锋面前,一时半会儿不知说什么好。好一会儿,沙滟滟才自找台阶,嗫嚅着说,“我跟你开个玩笑,你干嘛当真呀。”
娇嗔中隐含着歉意。这可是仅此一回。无需多言,傅一锋心中漾起一片阴凉,尤其沙滟滟一身酸橙绿的装束,十分养眼,蕴含着勃勃生机,又似阳光下的绿荫。傅一锋说,“我以为你一时起念想吃西瓜,你不是经常想到哪儿就做到哪儿吗?”
沙滟滟说,“我现在不想吃了,找个垃圾箱丢掉吧。我饿了,一起吃晚饭?”
傅一锋连忙应允,想这二十分钟没有白等,到底等到沙滟滟主动邀请他共进晚餐。
这顿晚饭是两人相识以来最愉悦的一餐。较之傅一锋去世两年的妻子,沙滟滟的坦率与悦乐,让他无法将她们当作同龄人来看待,也很难让他相信,这是一位刚刚走出婚姻的女子。他所见过的离婚女人,大多神情萎靡,思维涣散,对失却前尘极其不甘。
他目光温和,掺杂着怜惜,似有不解,抑或似有不能释然的心绪。果不其然,到底还是在沙滟滟的眼角处捕捉到一丝伤感。幽幽感伤,与她快乐地嘲笑自己惰性十足时的语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证明沙滟滟惰性十足的脾性有下面的几句话:能偷懒的时候肯定偷懒,能依赖的时候肯定依赖,能撒娇的时候肯定撒娇。如果生活要求她站起来,她一定命令自己,站起来!
沙滟滟无意中亮出了自己的个性所在,她才不会把自己当成弃妇而自怨自艾呢!
傅一锋相信,这就是沙滟滟。有泪留给自己擦的沙滟滟。没有一个女人能对离婚之事无动于衷。傅一锋说,“举一个富于代表性的例子,让我知道你是怎样依赖于人的。”
沙滟滟说,“比如认路。我在这座城市出生,除了上大学离开过四年,就一直呆在这儿。倘若要我说清去哪儿该乘哪路公交车,我肯定晕头转向,不辨东南西北,因为总有人同我在一起。但若是出差外地,只要一张地图,我决不会走丢,我还能给别人带路。比方说在北京,我的办法,就是记住从火车站到住宿旅馆的那条路先坐什么车,该在哪儿转车,实在玩疯了找不到出路的时候,我就坐地铁或汽车直奔火车站。呵呵,出租车真是个好东西,省得记路了,就是多花点钱。”
傅一锋笑道,“笨得可爱。”
沙滟滟脸红了,继而难过起来。可不是?从小,她就笨得可爱,娇得可爱,主意大得可爱。在家人的一片反对声中,嫁给了视她为一个臭的柴其春。人到中年遭遇婚变,实为不堪重负。她真有勇气去做二个香吗?
灼灼灯光下,转脸朝向窗外,夜幕幽暗,街灯昏然。路上行人步履匆匆,汽车有如过江之鲫隆隆滚过。只有她不急于回家。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蓦然地,她想起歌星张艾嘉唱过的这首《爱的代价》,也是一首令她自我宽慰的歌。于是,沙滟滟转过脸,面露微笑,说道,“补充一句,尖刻得可爱。”
傅一锋问道,“迄今为止,唯有这尖刻得可爱不曾领教过,何时见识一下?”
沙滟滟语气幽幽地说道,“怕是没有机会了。”
傅一锋模仿电影里的语气说道,“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沙滟滟认真说道,“那样子,很没教养,并不可爱。”
傅一锋沉吟片刻,说道,“歌德说过,文化教养有什么用,如果我们不愿用它来克服我们的自然倾向?滟滟,教养只能在一定的环境中才能充分体现,每个人都不免遇到难以容忍的事情。过去的,别再想了。”
沙滟滟说,“我也不愿再想,但有时,真的很不甘心。我所面对的,正是人的自然倾向,一种莫名其妙的观念,一堵无法冲破的围墙,一些无力改变的文化弊端。如果我一任不肯克服的自然倾向泛滥下去,便难以维持自尊。两下相较,我宁愿选择后者。”
傅一锋说,“以你的个性而言,我相信你会作此选择。只是,婚姻中自尊与面子的界限很难明确。”
沙滟滟说,“也许吧。我不否认有时我很偏激。其实,以缺乏教养的方式去对付没有教养的自然倾向,对自己同样是一种伤害,挽回的仅仅是面子而已。但似乎,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唯有极端。”
傅一锋说,“走极端,显然不是最好的办法。”
沙滟滟笑笑说,“当然,无奈之举。”
傅一锋说,“你是我见过的最乐观的女子,坚持下去。”
沙滟滟说,“保持目前的心境,就是想对自己好点儿。”
傅一锋笑而不语,目光更加柔和。他看到沙滟滟说话时有些慌乱,仿佛在回避着什么。回避什么呢?或许,傅一锋想,交往到现在才算窥得沙滟滟冰山一角吧。
且说沙滟滟的女儿沙瓅——她已经不许任何人将她冠以柴家的姓氏了,沙瓅,取自玓瓅一词,意为珠光——正躲在姥姥姥爷家,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翻阅词典。并非作文需要,而是为了寻找合适的词字,用以对付父亲以及父亲的二个香。作为十五岁的孩子,她过于早熟了。突然长大是她认定自己被父亲抛弃了。相信一个十五岁的男孩不会拥有这样的敏感。十五岁的男孩懵懂混沌,自顾不暇。十五岁的沙瓅,已经脱离在各种历险记里遨游畅想,开始阅读《逻辑心理学》,以及《战争与和平》之类的跌宕起伏的爱情故事了。她喜欢西方作品中的绅士风度,以此约束自己,成为一个具有贵族气质的淑女。但她的有别于大众的家庭生活,使她不太合群,内心里抗拒那些家庭健全的孩子们所表现出来的优越感,本能地漠视他们的骄傲,视他们无足轻重。表面上,她又做得若无其事,易于融合他们中间。作为学生,她知道分数排名是她能力的证明,证明她比他们强。因此,即便到了新的学习环境,她的功课依然出类拔萃。她在《中国国家地理》,《花的奇妙世界》里攫取课业以外的营养,脑子里装满了教室以外的见闻,并以此骄傲地压服那些鸡毛蒜皮的言谈。沙瓅从不邀请她的同学到家里来玩,尽管二舅舅送给她一套完整的《钢之炼金术师》的动漫影碟。这套影碟,可以为她吸引众多的同龄孩子,但她不屑于屈从那些以自我为中心的孩子们的愿望。她也绝少去同学家玩,尽管别人邀请时她答应得无比痛快。她知道那些孩子的目的,不想以此作为交换,更不想听别人欢天喜地地叫爸爸。她在她表哥的《语文读本》里读到过马克•吐温的《婴儿》,倘若有谁指责她阳奉阴违,她便背诵一些她喜欢的句子:我们并非都能有幸做过女人;我们也并非都做过将军、诗人或政治家。但是,轮到为婴儿敬酒,我们就有了共同点,因为我们都做过婴儿。婴儿是无须为自己的所有言行负责任的。
她的人融合于和谐校园,保持着少年的纯真。她的心却已开始孤立于世,以她特有的方式盘桓于业已分离的父母之间。她嘴上说不跟大人掺合,实际上,她一直都在努力找回自己缺失的那一块。她应该是一个完整家庭中主人的主人,是父母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小公主。
十五岁的沙瓅,正值心理逆反期的开端,并且知道怨有头债有主,谁欠下的账跟谁算的道理。她针对父亲的所作所为对家中所有人保密,包括对她父亲从无好感的二舅舅。或许有那么一天,沙滟滟成为演员她妈也说不定。沙瓅对父亲的最有力的指摘,无不字斟句酌,旁征博引。女儿是淑女典范,沙滟滟并未夸大其词。
此时,小淑女坐在椅子上,两手捧着一本《汉语成语词典》随意翻动。写字台上,搁着一个手掌大的,印着戴蝴蝶结的小女孩头像的记事本,旁边是一支大鲨鱼系列考试专用笔。桌上还有一本《现代汉语词典》。这两本工具书不折不扣地成了她的工具。看见对自己有用的词字,沙瓅会随手记下,细细思量如何使用最好。
蓦然地,她的目光停在某一页上,一张紧绷的小脸舒展开来,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几转。转动之间,主意拿定。沙瓅放下词典站起身,蹑手蹑脚地行至门边拉开房门,探出小脑袋朝向客厅张望了好一会儿,见姥姥姥爷都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打瞌睡。沙瓅放下心来,缩进屋内卡住门锁,复又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拿起电话分机,拨通了父亲的手机。周末了,她断定柴其春跟他的二个香在一起。
电话一接通,沙瓅说,“你能不能给我讲解一下,一薰一莸,这个成语的典故?”
正困在沙发上苦思沈荻的柴先生不明就里,也为“一薰一莸”四个字的语气摸不着头脑,小心说道,“自己查字典好吗,爸学的不是中文。”
“噢,”沙瓅说,“我以为没什么事能难倒你呢。既然你不懂,难得我高兴给你当一回老师吧。薰,是指香草。莸,是指臭草。一薰一莸,十年尚有余臭。可见,薰永远是莸的手下败将。你管我妈叫一个臭,你跟她一起生活了十六年。你跟你的二个香认识,满打满算还不到半年,三十二分之一呀,十年余臭,你算算看,哪年哪月才能闻到香气呢?”
柴先生被砸在沙发上直不起腰来。这一次他没有自己打自己。这一次女儿比他高明。这一次,女儿引经论据,指明他的前景暗淡。一薰一莸,十年尚有余臭。想要摆脱,无异于九天揽月。女儿话中有话,言中有言。十五岁的孩子,不思吵闹,无泪乞怜,倒用这些平素难以问及之词,提醒他应该放聪明点儿。他再也无力同小女生气,再也无理视其为忤逆不孝。
他感到,满屋子莸草滋生,从地砖上滋生,从墙缝里滋生,宛若春天的小草破土拔节,从石头缝里拼命地往外钻。臭气使他心生逆反,女儿那突如其来的傲气,源于一个臭的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沙滟滟从不为金钱发愁,寅吃卯粮也能应对自如,且说,再没钱我也有地方去借。暗喻柴其春连借钱的门路都找不到。她也曾骄傲地宣称,永远不会羡慕别人的五子登科。言下之意,不外是嘲讽柴其春那不可示人的生活目标。他则以狐狸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来加以反驳。他们的厮杀,总是以一个臭的洋洋得意、他的黑脸挂霜转入沉默,形成另外一种形式的械斗。二个香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沈荻展示给他的是另一种天地,是可以观察到的、触摸到的形态,是他心中所想、梦中所愿、真实存在的美好。三十二分之一又有何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柴先生稍许平定下来。想女儿箴言,是血脉情浓所至。孩子的目光再长远,也不能洞烛成|人世界。倒是从另一个角度提醒了他,弃“莸”纳“薰”须去得彻底,最好是连根拔起,否则,“薰”将无处存身。柴先生岔开话题问道,“作业做完了吗,爸今天没事,带你出去玩玩?”
这种状态倒是出人意料,但沙瓅一口回绝:“不去,我要看书。放假都好久了,还有作业才怪。”
放假了?柴先生意识到自己对女儿的忽略。从不认错的习性,使他一时想不出该怎样化解女儿的怨气,又不敢询问孩子的考试成绩,怕招来女儿更加严重的打击,只好说,“跟爸一起玩玩好吗,想玩什么爸都依你。”
沙瓅说,“不去。”
叫不动女儿,柴先生只好独自出门,漫无目的,闲荡于街头。
就连沙滟滟的母亲都承认,柴其春天资聪慧,悟性极强。沙母曾说,倘若这小女婿有幸生于书香门第,自然一谦谦君子不在话下。奈何长于乡野粗陋之家,且为老母亲的老儿子老奶奶的命根儿,骄横成性,歪理充塞,竟视结发之妻、同床共枕之人为臭,弃置远避而后快。滟滟可算是一步不慎嫁错了郎,离婚未必是坏事,只是沙瓅可怜,十几岁就要面对一些不该承受的事情。
前岳母的态度让柴先生大感意外,以他的了解,传统观念很强的岳父母是不会赞成女儿离婚的。却不料,除了沙瓅,沙家老少只当不曾有过他这个女婿、妹夫,家中的几位成年人没有一个做出挽留姿态。他们对他的小九九了若指掌,愿走就走,愿去就去。柴先生郁闷不已。姻缘十六年,亲情说断就断,似乎比他去“臭”纳“香”的行为动作更迅速。甚感无颜。
他的一心二用,不仅女儿说他早就存心不良,一个臭亦早有所指且明察秋毫,她曾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过,仔细观看众多的家庭纷扰,女子多半怨怼横生,可见,世间男子之心,无不伺机向外。迟迟未动者,只是身体而已,心思位移,谁能观测得到呢,不具天时、地利、人和罢了。在这种时刻,她总是笑容可掬,抑扬顿挫,绵里藏针。那理性、那深思熟虑,使他无言且无颜以对。他才是她手中把玩的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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