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泳”二字,最不易识,余尝以意测之,曰:“涵者,如春雨之润花,如清渠之溉稻。雨之润花,过小则难透,过大则离披,适中则涵濡面滋液;清渠之溉稻,过小则枯槁,过多则伤涝,适中则涵养而浡兴。泳者,如鱼之游水,如人之濯足。程子谓鱼跃于渊,活泼泼地;庄子言濠梁观鱼,安知非乐?此鱼水之快也。左太冲有‘濯足万里流’之句,苏子瞻有夜卧濯足诗,有浴罢诗,亦人性乐水者这一快也。善读书者须视书如水,而视此心如花如稻如鱼如濯足,则‘涵泳’二字庶可得之于意言之表。”
晚年,曾国藩还对自己一生的读书情况有一个总结:
念余生平虽颇好看书,总不免好名好胜之见参与其间。是以无《孟子》“深造自得”一章之味,无杜元凯“优柔厌饫”一段之趣,故到老而无一书可恃,无一事可成。今虽暮齿衰迈,当从“敬静纯淡”四字上痛下工夫,纵不如孟子、元凯之所以云,但养得胸中一种恬静书味,亦稍是自足矣。
这当然是他自谦之辞。实际上曾国藩又说过一段话:
平生读书,百无一成,而于古人为学之津途,实已窥见其大。
所谓“窥见其大”,首先是立定规模,博观群书,然后是求精求熟,约取精髓。正是这样,曾国藩从书中读到真学问。当然,这又与曾国藩读书格外重视书中之味、闲适之境、旷远之趣等与事有关的一切。这不仅培养了他穿透历史和现实之间的迷雾的能力,也造就了他能从微几之处洞察历史的走向的敏锐。
人必先润身,方能“及物”,这正是曾国藩与一般理学家、词臣们迥异其趣的地方,这样一来,曾国藩的学问才既立规模,又有真知大源。故《清史稿》在评价曾国藩事功之时指出:“国藩事功,本于学问。”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也是最早打造学习型团队的人。
我们知道,湘军士兵大多是农民,三斤的锄头两斤的把,农民哪认得几个字啊,但曾国藩硬是把读书之风刮进了军营。首先,他大量启用书生带兵,其次,不打仗的时候,让农民出身的湘军士兵读书,胡林翼请来儒者为军中将士讲授《四书》《五经》,颇为类似于今天很多地方主办国学班,给那些腰缠万贯的企业家讲授国学;在现在人看来,湘军营地,一入夜则有刁斗声相伴朗朗书声从19世纪的军营里传出来简直有些让人不可思议。
曾国藩读书不是为了著述,如果说刚进翰林院之时,曾国藩读书的理想不过是做一个词臣,久之,也不过还梦想着“以文章报国”,那么,到后来,读书精进之后,完全一扫上述念头,专注于理学实践。
1.解放思想,终生读书,以读书为乐(4)
曾国藩给自己定下一个日课,内中有十二条,姑且称之为“曾国藩的MBA教程”:
主敬(整齐严肃,无时不惧,无事时心在腔子里,应事时专一不杂。如日之升。)
静坐(每日不拘何时,静坐一会,体验静极生阳来复之仁心,正位凝命,如鼎之镇。)
早起(黎明即起,醒后勿沾恋)
读书不二(一书未点完,断不看他书。东翻西阅,都是徇外为人。每日以十页为准)
读史(二十三史每日点十页,间断则不孝)
写日记(须端楷,凡日间过恶:身过、心过、口过,皆记出,终身不间断)
日知其所亡(每日记茶余偶谈二则。有求深意是徇人。分德行门、学问门、经济门、艺术门)
月无忘所能(每月作诗文数首,以验积理之多寡、养气之盛否。不可一味耽着,最易溺心丧志。)
谨言(刻刻留心,是功夫第一)
养气(气藏丹田,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保身(节欲、节劳、节饮食)
作字(早饭后作字。凡笔墨应酬,当作自己功课。凡事不可待明日,愈积愈难清。)
夜不出门(旷功疲神,切戒切戒)
曾国藩重视读书,重视读书人,这与他家教中坚持的耕读为本的观念有着密切关系。半耕半读,长期以来是湖湘风气中的一个特色。
曾氏家族出身农家,奉行耕读传家。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还颇为自得地写过一副对联:
有子孙,有田园,家风半读半耕,但以箕裘承祖泽
无官守,无言责,世事不闻不问,且将艰巨付儿曹
有人认为,耕读文化其实是一种立基于小农经济的文化,此话值得商榷。
农耕文化无疑是中国农业文化的一大特色,它虽然起源于小农经济,但却并不就是小农意识的体现,恰恰相反,农耕文化养育了中国文化特别农业文化,固定了以自力更生、自强不息为特色的中国文化的根本,也是对官本位文化的反动。
曾国藩多次申述耕读的好处。
“大凡做官之人,往往厚于妻子而薄于兄弟,私肥一家而刻薄于亲戚族党。予自三十岁以来,即以做官发财为可耻,以宦囊积金遗子孙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总不靠做官发财以遗后人。”
“将来若作外官,禄入较丰,自誓除廉俸之外,不取一钱。廉俸若日多,则周济亲戚族党者日广,断不畜积银钱为儿子衣食之需。盖儿子若贤,则不靠宦囊,亦能自觅衣饭;儿子若不肖,则多积一钱,渠将多造一孽,后来淫佚作恶,必且大玷家声。故立定此志,决不肯以做官发财,决不肯留银钱与后人。”(道光二十九年三月二十一日)
“吾细思凡天下官宦之家,多只一代享用便尽,其子孙始而骄佚,继而流荡,终而沟壑,能庆延一二代者鲜矣。商贾之家,勤俭者能延三四代;耕读之家,谨朴者能延五六代;孝友之家,则可以绵延十代八代。”(道光二十九年四月十六日)
曾氏家族之所以能够摆脱“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一代苦二代富,三代吃花酒,四代穿破裤”这样一个怪圈,就在于曾国藩奉行耕读为本,立志于培养一个耕读世家。
2.解放思想,不唯书,敢于突破程朱理学
我们知道,曾国藩一生的前30年基本上也就是读书求官。他读的书和当时代的其他人所读书的完全一样,都是程朱理学,都是“四书五经”,都是科举应试之学问。很多人在问,曾国藩何以能在科举途中得以超脱出来?
程朱理学,在现代人眼里,那是最没有真学问的、老朽不堪的东西。科举应试,也早就被学者们看成是最害人的东西。然而,曾国藩却能一反常态,从这些最没用的书本里读出了真才实学,并且把它们运用发挥并成就了一生骄人的事功。
很少有人思考这是为什么?
我认为,这就是曾国藩读书方面的解放思想:不唯书,敢于突破程朱理学。
现在有很多学者认为曾国藩道学气很浓,甚至把他视为“道学家”,所谓道学家,就是理学家。理学是宋代以二程、朱熹为代表所开创的一代新儒学,他们提出,理是先天地万物而存在的,为学就是要“即物而穷理”,理在宋代的儒学里是居于最高范畴的,后来到明代中后期,以陆九渊、王阳明为首的一派,则以“心”为最高范畴,因称“心学”。理学,原称道学,《宋史》即有“道学传”。但是道学这一名词为时人取用,是在南宋。1183年吏部尚书郑丙上疏,提及“近世士大夫有所谓道学者,欺世盗名,不宜信用”。监察御史陈贾也对孝宗赵春说及:“臣伏见近世士大夫有所谓道学者,其说以谨独为能,以践履为高,以正心诚意克己复礼为事,若此之类皆学者所共学也,而其徒及谓己独能之。”他们攻击得最厉害的对象,却是朱熹。道学词,也是个贬义词。
朱熹其实算不得道学家,后人对朱熹的误解很大。曾国藩也算不得道学家。曾国藩虽然褒扬程朱,反对空谈心性,要立足于经世致用,但他却在很多场合控诉理学和理学家。如他在给郭嵩焘的一封信中写道:“性理之说愈推愈密,苛责君子愈无容身之地,纵容小人愈得宽然无忌,如虎飞而鲸漏,谈性理者熟视而莫敢谁何,独于一二朴讷之君子攻击惨毒而已。”曾国藩后来也罗致一批道学先生,“然第给以厚糈,不假以事权。”把他们养起来,并不要求他们做事。因此,有一次他的亲信幕僚对这些人有不敬之词,他便直言不讳地告诫道:“此辈皆虚声纯盗之流,言行必不能坦白如一,吾亦知之。然彼所以能猎得厚资者,正赖此虚名耳。今必揭破之,使失其衣食之资,则彼之仇汝,岂寻常睚眦之怨可比,杀身赤族之祸,伏于是矣。盍戢诸!”可见,曾国藩明知其人却把他们养起来,实际上也是出于与人为善。
曾国藩的思想解放首先就是从突破程朱理学开始的。比如当时学术界汉宋对立非常严重,而曾国藩力主调和汉宋;再比如大家熟悉的曾国藩一生三变,先是习程朱理学,后转为法家的严刑峻法;再在江西失败后又转为道家哲学。这样他又调和了儒法道,并融这三家于一身。
此外,据曾国藩的后裔聂其杰透露,曾国藩于佛教亦有汲取。聂是曾国藩的外孙,他在《德育古鉴》中说:“昔曾文正公早年读袁了凡立命说,遂有志学圣贤,改号曰涤生(见求阙斋日记省克门)。公撰纪氏嘉言序,深以佛氏因果祸福之说为善,谓其警世之功,与吾儒同。晚年日记,犹言生平愆尤丛集,撰联自警。然则公之学修,始终得力于了凡之学;即因果祸福之说也。故公之为学,务实践而不托空言,以视一般程朱家之争门户意气,而鲜实效可称者,度量之相越何其远也。程朱学者好为高论,动言人不当欣于福而为善,畏于祸而始不为恶,故了凡之说,每为人所讥诋。而不知以欣畏劝人,莫先于孔子。‘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非孔子言乎?‘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非文经乎?以文正之贤,犹赖于因果祸福之说以资警策,而谓凡庸之材,不必有所欣畏而自然能为善不为恶乎?”
此说曾国藩之学修完全得力于明朝佛教大居士袁了凡,当有所夸大。然曾国藩能突破程朱理学尤其是汉学宋学之藩篱,融摄百家,当是事实。正如何贻焜在《曾国藩评传》中所说:“曾公处儒家之地位,虽以其说(指佛门教义)为妄;于其警世之功,亦加以赞扬;盖亦颇有折衷之趋向,诚不愧为一综合学派也。”
不信书,信运气。这是曾国藩晚期的心得。
不信书,就是不盲从书中的教条,运气就是自己的悟性。在读书中悟方法,悟明道经世之术。
在京居期间,自涤旧生新以来,一有闲暇,曾国藩对于军政大计,以及各种庶务,通过大量的并有所选择性地阅读古代史籍,尽量把现实的问题考究详尽。所以一旦当权,便能把平时读书得来的学问,拿出来应用。后来广西事变发生,曾国藩冷眼旁观朝廷的调派指挥,就能敏锐地察觉到,皇帝指派大学士赛尚阿亲自带兵,“岂不知千金之弩轻于一发”,只是因为朝廷再也派不出别的人来。他准确地预见到赛尚阿不是太平军的对手。一般人只以一书生出而致用,终能镇灭洪、杨,都引以为异。而不知他十多年的京官生活,十多年京师名流之间的交往互教,十多年京师期间坚持不懈地刻苦攻读经世致用之书籍,是如何地准备着应付事变,如何地关切时务,如何地虚心研究,便可知道曾国藩的成功,绝不是侥幸得来的了。
他的弟子黎庶昌这样说:始公居京师,从太常寺卿唐公鉴讲授义理学,疾门户家言,汉宋不通晓,亦宗尚考据,治古文辞,与蒙古倭公仁、六安吴公廷栋、师宗何公桂珍、汉阳刘公传莹、仁和邵公懿辰数辈友善,更相砻砥,务为通儒之学。由是精研百氏,体用赅备,名称重于京师。
可知,曾国藩迅速发迹的重要原因之一便是通过读书获益颇大。
曾国藩还曾经说:近世所学者,不以身心切近为务,恒视一世之风尚以为程而趋之,不数年风尚稍变,又弃其所业,以趋于新,如汉学、宋学、词章、经济以及一技一艺之流,皆各有门户,更迭为盛衰,论其原皆圣道所存,苟一念希天下之誉,校没世之名,则适以自丧其守,而害于世。
此说到现在仍然有现实意义,追逐新潮,弃本求新,以至学问成为一时之时尚。曾国藩本着“知本好古,不逐乎流俗”,故能超越于时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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