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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圆石城 (3)

当这个营养不良的、颇具土豆和泥鳅的气质的婴儿被技术粗劣地拖出产道,旋即又被抱回到市立第五医院的一间拥挤了七名产­妇­和她们的婆婆、姨婆婆、姑婆婆、­奶­­奶­婆婆及后者们为了防盗而永远随身携带的装有­鸡­蛋与红糖的小篮子的病房里时,乔雅还没有从麻醉状态中完全清醒过来。她耳边听到一声小猫般的哼吟,穿透了煮着医疗器械的高压锅的尖利沸叫声,那正是她的儿子因为不愿来到人间而发出的懊恼啼哭。再也没有比这声音更令她难过的了。她闭着眼睛,拒绝看婴儿。她在麻醉剂的作用下漂浮着,却从未有过地清醒。人生就像一首悲伤的歌,如今又增加了新的痛苦乐句。她很冷。她抱紧了胳膊,抱紧又抱紧,在乙醚的气味中抱紧了宇宙之外另外一个孤独的乔雅。可是,她的抵抗是不可能持久的。两个小时后,她已经不得不做出喜爱婴儿的样子。我猜想,当众做一件纯粹生理­性­的事情也曾令她难堪:喂­奶­。

我与陈垚第二次见面是在八个月后。那时我住在姥姥家,很害怕一个人。我能闻到她的味道。一个老年人闻起来是老的,一个中年人闻起来是中年的,一个小孩闻起来像柿饼,一个少年闻起来像雨前的月光。这人的气味与众不同,闻起来就像去年腌制的雪菜叶子。我们六个人睡一间屋子,她却独霸一间小屋子。她个子很小,可是极受尊敬,所到之处,光线都为之一暗。

这个携带­阴­影的人就是太姥姥,娘家姓启,户口簿上叫乔启氏,其实有自己的名字叫启淑君。

谁都无法让乔启氏相信,我姥爷,也就是她的儿子乔允升,已经五十七岁了,而不是只有五岁。她的记忆滞留在了张学良在抚远门外检阅军队,而她作为­妇­女遗属代表接受了少帅献上的一束白掬花的那一年。她也忘记了战死在山海关的丈夫。她太老了,思绪混沌,耳聋,瞽目如绿松石,小脚,走路摇摇晃晃,却永远有惊无险。有时她会被什么东西绊一下,踉跄连连,却从不跌倒。“维奇波克顺!”她吃惊地说。这是满语,意思是“门槛”。其实姥姥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门槛。她很矮小,躺在床上就像一束挂面。有一天,我坐在饭桌边,桌子是空的,姥姥端来两只碗,每碗一只荷包蛋,太姥姥准确无误地把她的蛋夹给了我,不容置疑地说:“给允升吃。”

姥姥说,这不是允升,是夏冲。“不是允升呐?”太姥姥吝啬地把荷包蛋夹了回去,可是十秒钟后又夹了过来,说:“给允升吃!”我就是这么判断出她的记忆只能维持很小的一会儿的。姥姥小声对我说,别说话,偷偷吃。我却站起来,趴在太姥姥耳边喊:“我是我——我是夏冲——”

我还是吃到了荷包蛋,虽然大胆地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我富有冒险­精­神。这是一九七六年夏末,这位夏冲四岁了,心高气傲起来。他仍然是小个子,但能自己穿衣服、用筷子了,还跟乔雅学会了如何矫揉造作地唱《北京的金山上》,嘴巴张成“o”形,两手抱在胸前,宛如女高音。他很怕生人,但有了虚荣心,狂妄自大,爱显示自己比别的孩子强。他站有站相,坐有坐相,风度翩翩。被乔雅逼迫得痛哭了几场之后,还学会了写几个字。他的脾­性­与母亲一脉相承,自尊心强,受不得无礼对待,谁对他粗声大气,他保准离谁远远的,好几天不肯原谅。乔雅心气高,瞧不起别的粗野小孩,他也拿腔拿调,跟着瞧不起。他日益认为自己不同凡响。

乔雅还教会了他背《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

小侄名阿宜,未得三尺长。

头圆筋骨紧,两眼明且光。

去年学官人,竹马绕四廊。

指挥群儿辈,意气何坚刚。

今年始读书,下口三五行。

而不许他背另外一种诗:

小皮鞋,嘎嘎响。

资产阶级坏思想。

这是因为乔雅本人就有一双小皮鞋。“这是什么意思?”他问乔雅,尽量准确地使用“什么”这个词。如果不是乔雅禁止他说方言的话,他本该问:“这是啥意思?”乔雅说,这是一个古代诗人写给一个古代小孩的诗,那个小孩名叫阿宜。夏冲没有吭声,可是心里万分困惑,写给阿宜的诗,他为什么要背呢?乔雅知道他的每个想法,因此说:“对妈妈来说,你就是阿宜啊。”这个说法给他一个奇妙的印象。他就是阿姨!他开心起来。毫无疑问,他喜欢当阿姨。

这天下午,他正舔着一碗糖水,小姨乔芳在自行车前梁上带走了他。永不跌倒的太姥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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