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我踏进家门,立刻便给父母和兄弟姊妹们团团围住。“大家都好吗?”我头一句话就问。“你瞧,大伙儿都很健康不是,”我母亲回答,“只不过——有一个人你再也见不着了。”
“汉森!”我叫起来。须知除她而外,我还能想到谁呢!母亲点了点头。“可你干吗这么吃惊,孩子?她已经到时候了,今天早晨,她安安静静地在我的怀里睡过去啦。”我三言两语地讲了我带来了什么人,大伙儿大为震惊,呆呆地立着,我却连衣服也没换便离开了家。我现在不能把老人独自丢下啊。我先赶到客栈,一打听他已出去了,便顺着大道直奔圣乔治养老院。
到了那儿,我发现那个瞅得见幽灵的人站在院门前的大道中间,心想死神没准儿也讨厌这个家伙吧。只见此人两手反背在背上,脚下晃晃悠悠,仰着脑袋,眼睛从帽檐底下直勾勾地瞪着一面山墙。我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在最顶层的楼梯上,以及悬挂在墙隙里的巨钟上,都密密麻麻地停满了燕子,有的还三三两两地在绕着这一大群伙伴飞来飞去,一忽儿腾起在空中,一忽儿又唧唧叫着,啁啾着,飞回到老地方来。也有的像带来了新伙伴,新来者马上便努力在墙沿上为自己找一个位子。
不知不觉间,我让这景象吸引住了。我看出,它们是在做远行的准备,对于燕子们来说,故乡已经不够温暖了。我旁边的老头儿从头上摘下帽子,捏在手中挥来挥去。
“唬——嘶!”他吆喝道,“你们给我快滚,你们这些鬼崽子!”可墙上的一幕还继续演了好一会儿,可是后来突然之间,所有的燕子都像给旋风卷去了似的,一下子陡直地飞上天空,转瞬间便在蓝天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瞅得见幽灵的人还站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叨咕些什么,我却穿过黑黝黝的门洞,走进养老院的庭院。汉森房前的一扇窗户还跟往常一样敞开着,旁边的燕子窝仍然存在。我迟疑地爬上楼梯,推开她的房门。只见我的老友汉森静静地、安详地躺在床上,覆盖着她身体的白布揭开了一半。我那位旅伴坐在她的床边上,两眼越过死者的尸体,直直地凝视着对面一无所有的墙壁。我看得清楚,他那痴呆的目光是努力想越过一道深不可测的宽宽的鸿沟。在这鸿沟的另一边,是他青年时代那可望而不可即的美梦,如今正迅速地,不可挽回地化作烟雾散去。
我装作身边没有他这个人似的,自顾自地坐到敞开的窗前的一把椅子里,观察起那个空燕窝来。如今雏燕已经凌空,窝里还看得见的只是那些曾经保护过它们的草茎和羽毛而已。当我再回首房中时,发现老人的头正俯在死者的头上。他像神经错乱了似的,正仔细端详着那个躺在他面前的人的干瘪的老脸。在这张脸上,表情是死一般的严厉。
“哪怕只能看看这双眼睛也好啊!”他喃喃道,“可上帝把它给阖上了。”随后,他像必须证实死者就是他要找的人似的,把垂在她脑袋两边夏布上的灰白光亮的头发抓起一绺来,在手指间抚弄来抚弄去。
“我们来晚了,哈勒·延森。”我痛心地说。他扬起脸来,点了点头。
“晚了。晚了五十年,”他应道,“而她的一生,也就这么完了。”说罢,他慢慢站起身,用夏布把死者安详的面孔重新盖上。
透过窗户吹来阵阵秋风,我仿佛听见,从燕群飞过的遥远的空际,飘来了它们那支古老歌曲的最后几句:
当我归来的时候,当我归来的时候,一切皆已成空……
①这篇小说原名《在圣乔治养老院里》。
②一种长喙长脚的大鸟,按德国老百姓的迷信说法,是和燕子一样能保家宅安宁的吉祥鸟。
③这是德国诗人吕克尔特(1788-1866)的《青春之忆》一诗中的句子。
④公元1806年,拿破仑为把英国排斥于欧洲市场之外而开始采取的措施。
⑤荷兰北部边境省份,靠近德国。
⑥汉斯和孔兹是德国男人常用的名字,常用来泛指这个那个,犹如我们的张三李四。
⑦在1700年至1721年的北方战争中,瑞典王国的部队曾占领过作者的故乡胡苏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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