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叫霍芝庭去广州做厨师,人们却看到霍厨师整天在街上担水。
霍芝庭成家后自立门户,在里水墟开铁铺兼收破烂铜铁,据说他收到18个金罗汉。父亲死后,霍芝庭克绍箕裘,做上锅铺老板,他笃信“锅中乾坤”,一时风生水起。他再遇贵人,贩卖军火,大发横财。
对于霍芝庭缘何离开香港,乡间有数种说法:说霍芝庭在香港做了私贩鸦片的生意,被当局通缉,逃回广东老家避风;说他年满16,到了娶妻的年纪,香港这个移民社会男多女少,香港男子多回粤娶妻;还说霍老大许诺将来把锅铺交他打理,条件是裘仔得跟随其父学做锅铺手艺和经营。
也许三种说法都是他不再回港的原因。
霍芝庭一去8年,回家时给家族每个成员带了一份礼品。霍老大原谅了儿子昔日不辞而别的过失,但也没表示出久别重逢的喜悦。
正月里,幼时要好的朋友来霍家看望裘仔。裘仔已是个身材颀长的后生,朋友们都叫他“高佬裘”。高佬裘见多识广,跟乡党们胡诌海吹他在香港的见闻,以及他在杏花楼做大师傅的光辉经历。
杏花楼是名气最大的粤菜酒家,有如广州谷埠江面的花舫,花筵豪华至极,掌勺者无疑是广州最好的厨师。霍老大不会轻信儿子的鬼话,他也不戳穿它,对儿子说:
“你在香港杏花楼做大师傅,想必手艺不错。你既然不想再回香港,就跟我到广州做厨师去。”
挑水厨师
高佬裘跟随父亲去了广州。其时,正是霍老大事业的巅峰期。他在广州城内开了一家铁锅店,店址在抚院前街(今中山五路174号),该街因巡抚署而得名。广东巡抚署,相当于今日的广东省政府。当时,广州有城墙,城内的范围,东至今日的越秀中路,西到人民中路,北至今日的盘福路口,南到大南路。
福利铁锅店,可谓落在城中心的旺地。
抚院前街,到百年后的今天,也是广州最繁华的商业街之一。今日的中山五路,豪华商铺鳞次栉比,高档商品琳琅满目,就是找不到一家卖铁锅这类低档商品的店铺。这当然是现在人们的经商时尚,若以现在的眼光衡量百年前的现象,那将是大错特错。
霍老大开的恰恰是一家时尚商铺,经营的正是流行商品,犹如今日遍布广州大街小巷的家电专卖店。
据《广州简史》:明清以铸铁业饮誉全国的佛山镇生产的铁锅、铁钉、铁针、铁线以及小五金(如刀、凿、锤、锁、锯)等日用铁器,畅销国内外。明人霍与瑕说:“两广铁货之都,七省需焉。每岁浙、直、湖、湘商人腰缠过梅岭者数十万,皆置铁货而北。”著名铸锅世家况氏家谱记载:“佛山商务以锅业为最。”佛山的铁锅,石湾的陶瓷,是南海县驰名国内外的两大货品(注:现在的南海划归佛山市管辖)。
广州是粤桂最大的商品集散地,也是五口通商前中国唯一的通商口岸。广州的锅铺之多,有如佛山的锅坊。广州的锅铺,除内销外,外销一是供应北方,二是出口南洋、美洲、澳洲及日本。广州的进出口贸易集中在十三行洋行。《中国近代手工业史料》记载:“雍正七、八、九年造报夷船(洋船)出口册内,每船所买铁锅,少者自一百连二三百连不等,多者买至五百连并有一千连者。”这种盛况一直延续到光绪年间。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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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老大看好广州的锅业前景,于光绪十年邀集两个佛山的锅商,到广州抚院前街“搞掂”一家店铺。每股现银100元,股本金共300元,此外,各股东还以各家原来锅铺的部分实物,注入福利铁锅店。
福利铁锅店开始时红红火火,但不久出现严重亏损。原因是三个股东不和,各有各的一套经营方式,内部吵得不可开交。后来,另两个佛山锅商退股,霍老大一个独掌铁锅店。霍芝庭从香港回来,锅铺的业务正步入佳境。
福利铁锅店是前店后坊的布局。锅坊只能铸造中小号铁锅,大号铁锅须向佛山的大铸场订做。铁锅一律打上“佛山福利”的字样,霍老大虽不是佛山镇人,但锅坊的师傅却是从佛山锅坊出道的。这情况,好比闻名广州、香港的潮州酒楼,老板及厨师是否真正的潮州府人,无关宏旨,重要的是厨师是否师出潮州酒楼。
福利锅铺的店员及工人近20人,霍芝庭正是做这些人的厨师。
高佬裘哪里学过厨师?幸好,这些人的伙食极为简单,口欲极佳,饭菜做得极糟糕,也能吃得津津有味。高佬裘实际做的是伙夫。
霍老大吃小灶。他与四妾住福利锅店三楼,二楼做伙计的宿舍。霍老大和四妾有女佣专门侍候,四妾的儿子在广州的雅格书院读书。霍芝庭与伙计住一起,吃一样的伙食,一样卖力气赚一个月2元薪水。霍芝庭一点也不像个少东家,而像个毫无背景的伙计。
霍老大跟儿子说:“不吃苦,成不了大事。我现在做锅铺老板,还能在广州站住脚,全是你阿公当年逼我在锅坊,吃尽天下的苦头。”
霍老大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
高佬裘胜任伙夫一职,却不堪兼做挑夫。锅铺的用水量极大,做饭、烧汤、洗铁、冷却、和泥、做模、冲凉,等等,等等。铸锅是高温操作,工人一天要冲凉数次。除此之外,霍老大一家用水,也得靠高佬裘一肩挑来。
那时没有自来水,生产用水取自锅铺后面的水塘,生活用水就要去约百丈之远的桂香庙(今桂香街)的古井挑来。高佬裘个子高挑,却奇瘦,恍如一支竹竿,挑着两只大木桶,晃晃荡荡,仿佛竹竿随时会折断。
高佬裘挑水,既痛苦不堪,又怒气冲天。他脾气格外暴躁,在井台经常与人吵架;在路上,若是什么下人挡他的道,只要是他认为软弱可欺者,高佬裘放下水桶,拎起扁担就咋咋唬唬扬言打人。有时看似软弱可欺者,并不可欺。他们或把高佬裘打得鼻青脸肿;或被高佬裘吓了,就叫有背景的亲戚上福利锅铺告状,害得霍老大赔好话、赔铁锅息事。
霍老大赔了锅,便臭骂儿子。高佬裘不服气道:“我没打他,只是拿扁担吓吓他。”霍老大骂道:“吓人也不许,和气生财,店里的锅,还不够赔!”
倒是锅坊的师傅体谅高佬裘,知道高佬裘哪来的火气,不再要高佬裘负责生产用水,叫徒仔去水塘挑水。还规定徒仔不准用高佬裘挑来的水冲凉,师傅用水也不得大手大脚。
其实高佬裘最不心甘情愿,是为“娼妇”挑水。“娼妇”是高佬裘为父亲的四妾取的绰号,按辈份她是高佬裘的细母。高佬裘如此不恭,有高佬裘的道理。四妾及她的儿女最受宠,仿佛高佬裘的兄弟姐妹都是私生子。四妾好清洁,爱打扮,最怕出汗,大热天要冲七八次凉。高佬裘难免不生歹毒之心,若是专为四妾挑的水,就朝水桶里吐痰,天黑后挑水,还撒尿到桶里。尽管如此,高佬裘仍无法一泄心头之恨,四妾用过高佬裘挑来的“脏水”,仍白白净净、细皮嫩肉、体香袭人,令霍老大愈加疼爱宠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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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个倾国倾城、祸君殃民的*!”高佬裘忿忿然、悻悻状,用“八音”中的一句唱词骂道。
高佬裘在桂香庙挑水挑出名气来,虽不是人人惧怕的恶霸,却是个鼠辈见之胆慑的泼皮。笔者见到的数篇介绍霍芝庭锅铺生涯的文章,均谈到他挑水之事。当时有句顺口溜:“高佬裘,瘦竹竿;水桶大,折了腰。”算得上对高佬裘挑水情景的真实写照。
独立门户
霍芝庭18岁成家,元配邓贤枝,佛山镇里水墟人。
娶妻之后,高佬裘不再做伙夫挑水,进入锅坊正式学艺。高佬裘的师傅才16岁,他10岁学徒,做师傅已有3个年头。师傅个小,两师徒在外,人们都以为高佬裘是师傅。师傅年纪小,徒弟则是少东家,师傅不拿架子,亦不保守,把铸锅技术及窍门悉数传授。
高佬裘腾出的“厨师”空缺,由其妻邓贤枝担当。邓氏壮实、大脚、力气大、手脚勤,饭菜不但做得可口,还保证供水,水缸均是满满盈盈。伙计满意,霍老大满意,那些平时遭高佬裘欺负的食水挑夫更是满意,唯有高佬裘不甚满意。
高佬裘心想:霍老大说是说许我继承广州锅铺,可他身强体健,有四妾夜夜相伴,他还去“老举寨”(清末粤人称*为老举)*。欲想继承锅铺,要等到牛年马月?霍老大准是以锅铺为香饵,诱我与贤妻跟他做牛做马!
高佬裘跟父亲摊牌。霍老大说:你在这里好好做,锅铺早晚都是你的;你若想走,锅铺就没你的份。
高佬裘与贤妻选择了后者。
高佬裘称其妻为贤妻,一则,其妻邓贤枝名字中有个“贤”字;二则,贤妻果然贤慧,对丈夫百依百顺、任劳任怨。尽管后来霍芝庭有一妻五妾,贤妻从不以自己是元配而唯我独尊,对丈夫宠幸的妾,贤妻不妒嫉;对丈夫冷落的妾,贤妻不欺负。霍芝庭有宠妾陪伴,当然谈不上什么夫妻恩爱,但霍芝庭恪守妻妾有别的封建宗法,邓贤枝在霍家的至尊地位始终没有动摇。邓贤枝中年显出富态,成为娘家宗族人人羡慕的妇人。邓氏有两点最引以自豪:一是嫁了霍芝庭这个巨富,二是长子霍宝材成了省港金融界著名官商。
话说光绪二十二年,高佬裘与贤妻选择了独立门户。主意由高佬裘定夺,但贤妻不点头,高佬裘也不敢跟父亲摊牌。邓贤枝的父亲是老锅匠,邓贤枝从小在锅坊做小工,对于铸锅,她比夫婿要内行得多。高佬裘与贤妻的铁器店开在贤妻的娘家里水墟,很多事情需要娘家的人帮衬。
霍芝庭大概天生缺乏掌握技能的禀赋,他做的模芯铸成铁锅,厚薄不匀、歪头歪脑;他熔的铁水红得像猪红,铁水酽得在注口就会凝固。外行人误以为铁水见红才好,其实要白得耀眼、稀得如水,才到火候。里水墟的孩童皆知这个道理,来邓家女婿新开张的锅坊观看,见到高佬裘熔的红铁水便喊:“煲猪红汤呀!”
羞得高佬裘两块脸赤如猪红(粤语谓猪血为猪红)。
高佬裘只做了数天师傅,不再逞能,让贤于贤妻担任师傅,他做下手。铸成的铁锅一律打上“佛山广亨”的字样。“广亨”是贤妻娘家锅坊的商号,商号即是货品信誉。女婿家新开张的锅坊无信誉可言,所出品的铁锅,交给娘家出售。那时,佛山有好些大锅商,本身不铸铁锅,向专业锅坊收购铁锅,然后卖给北方的锅商,或专门供货给广州的十三行洋行。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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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俩胼手胝足,有了一点积蓄。高佬裘决定扩大生产规模,增设了一个铁器炉,锻打熟铁锅、锅铲、铁勺、铁钩、铁钳之类的铁器。
高佬裘跟随贤妻铸锅,心猿意马,心里老想着广州、香港的繁华世界。贤妻身怀六甲,高佬裘觉得有一份责任在身,不敢造次。
然而,天天重复简单的劳动,看着贤妻的老嘴老脸,该多么的乏味!不久,高佬裘买来饴糖,弄了一副响板,支着扁担箩筐,出门收破烂去了。
收购破铜烂铁,也是佛山人常做的职业。这行当是与佛山的冶铁冶金业相配套的,除了锻打铸造铁锅铁器,佛山的铜器也相当有名,铜锁、铜门环、铜边炉、铜火炉,以及家私嫁妆的铜饰等,行销国内外。破烂佬把收购来的破铜烂铁,卖给作坊,价格比正规的铁材铜材要便宜许多。
破烂佬的响板发出的声音独特,孩童听到,便会把捡来的或偷来的破铜烂铁拿出,到破烂佬手中换饴糖吃。有时女人认为破烂佬敲少了糖,便会追上来,要破烂佬补糖。破烂佬敲下一角糖,女人叫不够,破烂佬再又敲一角,待破烂佬敲了三四下,女人便开心地笑。破烂佬在交易中,可跟女人开几句不正经的玩笑。
破烂佬的地位较铁匠锅匠低下,高佬裘不作计较,他颇感有一番乐趣,可以逍遥自在地在乡村墟镇漫游,可以接触形形色色的人。高佬裘做“挑水厨师”练出了肩力,担百多斤的担子悠然信步。若路途近,收购来的破烂主要供自己的铁铺用。若太远,就地卖给铁铺与破烂商。
高佬裘脚长心野,附近的数个县都给他跑遍。
跑远有跑远的好处,便于跟窃贼打交道。窃贼卖赃物有很多顾忌,不卖给本地什架店,也不卖给本地口音的破烂佬。高佬裘的南海口音,令窃贼无所顾忌。高佬裘并不限于收购铜铁,窃贼更是不限于偷铁器铜饰。高佬裘出价“公道”,带的现银又多,窃贼乐于跟高佬裘做交易。
高佬裘收购到赃物,卖给他八哥。胞兄霍英甫也在里水墟谋生,开了一间什架店--坐店收购破烂佬的废品,并把完好的“废品”摆在什架上卖。
霍芝庭成为巨富后,盛传霍芝庭事业的第一桶金,是收购破烂收到18个铜罗汉。回到自家的什架店,发现竟是金罗汉,霍芝庭从此发达起来。
这一“美好”的传说,到霍芝庭死后的20余年,仍在广州的老辈人中流传。曾在霍芝庭赌博公司做过财务主管、后来任越秀区政协委员的吴湘衡先生,于1963年撰写回忆文章谈到金罗汉的传说,他指出:在里水墟开什架店的是其胞兄霍英甫,那种“传说是无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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