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牛车飘起叮当作响的銮铃，载着满车锦帛和睿智威仪的商王辗过昆吾的荒原。远处丛林里象群在壮吼，近处草丛间成群的牛羊在悠闲地游走。商王目视前方，笑着对王弟恒说：“我来时妖魔鬼怪当道，走时乾坤朗朗，可见对那些恶魔不能有丝毫手软，只有对上神才可无限崇敬。不似乡野土人，对这些鬼魅也要顶礼膜拜，正中了­奸­臣贼子的雕虫诡计！”

王恒惊道：“竟有这等稀罕事？听来让人毛骨悚然，若兄长没有智勇之才战胜它们，连我们的牛车还都不葬身于异国？好险啊！我常有疑惑，我商国并非饿殍遍野难以生计，王兄何必冒这路途艰辛、生命危险，沐风沥雨，于荒山野岭之间往来各国呢？派一心腹卿士代劳足矣。”

占玉、玄爻、左龙、右虎异口同声地感慨道：“这昆吾王果然是大智若愚啊，可要没有我们大王的配合，他怕小命也没有了。”

商王笑而不答，若有所思地注视远方。

王恒看看王兄，叹口气道：“我们在商国不愁吃不愁喝，何必要外出去如此冒险呢！我是真的越走越害怕了。这一趟弄不好，别说昆吾王，就是我们这一行怕也在劫难逃！看那师尹和女巫的凶残，险哪，险哪！总是不如在商国安逸。”

占玉似有所悟地自言自语道：“在我们商国到处可见的寻常陶器到了昆吾却成了稀世珍宝，一车在我们商国多余的东西，拉到昆吾却换到这成车的丝帛，在商国，可是一个奴隶、一匹马也换不到的呀！这交换也真个是方国变一变，贵贱两重天！也难怪大王要跋山涉水，餐风宿水，吃尽千般苦，担着万般险到各方国交易。我现在明白了，地域不同，物产各异，此地剩余，彼地难求，一来一往之间，我们的货物齐备，方国互通有无，于已有惠，兼利天下。这也是祖宗上天给商人的智慧！只有大王才会在天神的指引下找到！”

商王正­色­道：“爱卿所言极是，我祖上以拯救万民、惠达天下为幸事，先任火正，播火四方，再任水正，利及天下，祖上取得的显赫功绩让世人仰慕。我当效法祖上，行走于各方国部落交易物品，互通有无，兼惠互利，传播服牛造车之法，与天下万民共荣。虽有艰难劳顿之虞，恶魔险阻未测，我岂可因而停滞！而商国当以仁义诚信为本，礼义恩惠为根，谦恭慈爱为怀，刚毅良善为先，则无往而不利！”

夏天的原野美得梦幻一般，呈现诱人的­色­彩，无边苍穹下黄澄澄的井田唤来了雉众嘹亮的歌喉。商王看着醉人的夏景，不由得心旌摇动，他恍惚看到一个着粉­色­衣裙的豆蒄少女分花拂柳飘飞而来，那圆润明眸那皓齿朱­唇­，轻启处莺声燕语，他不由得在心中酸楚道：“王后呀王后，我知道你承受了太多的相思和苦累，我何能回报你于万一呢？自治水以来，却总是过着聚少离多的日子呀！”他的思念穿越时空飘飞：

遥想当年，茫无涯际的洪水滔滔不息打着旋涡浩荡奔流，夏朝水正、商方国君子亥聚集万民，振臂挥镢劈山导流。一道缓长的土岭无情地阻住洪水去路，洪水恼怒地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吼，人群这时涌起一阵狂乱战栗。倘若这土岭顷刻间被洪水冲开，治水大军顷刻就会全部葬身水底。可这时老天似乎故意捉弄人，瓢泼大雨直浇下来，闪电如一条条火龙在空中乱舞。退吧！退到远山之内烈火之下，才会安然无恙渡过洪灾，再执意苦­干­怕是真的会葬身水底！

商王依然执着地挥镢不已！石镢刨起的土石杂物化成泥浆将他浑身溅满！这时，一袭轻盈的褐­色­蓑衣披在他的身上，一顶圆圆的竹叶斗笠遮住了凄雨。商王愕然回眸：一位举止优雅高贵的妙龄少女透过雨幕看着他，她手中挥起石镢，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凹槽，指挥着众人挖下去。商王这时恍然大悟：只要挖出一条过水的渠沟，后面那威力无边的巨浪就会助推水势冲开土岭咆哮而下！

紧张的劳动之后，洪水咆哮着奔腾向前涌去，工地上一片欢腾！，咆哮声减小之后，风停雨住，阳光劲­射­，水波晃眼，商王这时才感到一阵眩晕。眼花缭乱间他失去了知觉。他已在治水工地上连续劳作七天七夜没合眼了！回望岿然长堤如巨龙昂首奔腾，那是父王冥累年积月呕心沥血的结晶。而今，他又把这项宏大的工程接替下来坚韧地­干­下去！

一堆火红的焰火跳动着温暖的气息驱走­阴­冷。­干­燥的蒲草上，商王在静静地安睡。一缕明媚的阳光通过岩石窄缝劲­射­下来。一位婉丽飘逸、温柔恬静的女子熬好半簋汤药，慢慢地用陶匙喂到极其憔悴的商王嘴里。商王那­干­裂的布满虚泡的嘴­唇­轻轻翕动了几下，迷蒙的眼光里闪现着那娇美女子小心翼翼的神情。他感到心底里暖流阵阵涌动，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她滑腻的手。这女子并没有在意，见他醒来，灿然一笑，轻声说：“商王，快喝了这簋养神驱寒之药吧！这是我到深山之颠采撷方得。天神会保佑你身体康复，元神回归！喝吧！可别辜负了天下万民的期盼。”

商王把几口草药咽下肚去，觉得阵阵暖意在全身涌动，酥麻麻地脉脉冲动，身上陡然轻松，不知不觉间已浸出一层热汗。那女子拿出一方洁白的丝巾仔细地替他擦去他满身的臭汗，清新的体香阵阵飘送过来，直沁商王心底。

商王嗫嚅着说：“你……难道是河伯国最美丽的公主？”

那女子娇羞地浅浅一笑：“我正是河姝。你昏迷三天四夜，真让人揪心，醒来就好啊。我父王让我给你们送些草药、黍米、山珍之类的东西，没想到正看见你在疏导洪水，那场面真是惊心动魄！人家都说商王长的像黑塔一般壮实，没想到这样儒雅威仪……”

河姝羞红的脸如雨后的彩霞，喃喃不知何语，喜悦自上眉梢。她默默地想：商国是一个神秘的东方大国，有玄鸟翔集烈焰常生，是神仙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她心里惬意无比，嘴里却说：“要多多保重，这洪水肆虐发怒起来，甚过猛虎野兽，张开血盆大口自会吃人！请商王处处小心哪！”

商王镇定地望着远处的洪水说：“我先祖契跟随大禹劈九山、疏九河、定九州，父王担任当朝水正，最终殒命河水！我当接过先祖手中的镐镢，洪水不息，治理不止。人定胜天，洪魔终有制服之日！”

盛夏的河水边，空灵的山谷旷野总会有最美的风景，年轻的商王在落日余辉里牵着貎若天仙的河伯公主在绿草如茵的旷野上追逐嬉戏。红的花黄的花白的花全都瞪大惺忪的眼睛竞相观看，不甘寂寞的野草也伸出手掌欢呼相庆。

商王边跑边问：“河姝，玄鸟南归的季节，跟我一起回商国吧！”

河姝娇喘声声道：“商丘是一片多么神奇的土地，高高的观星台上跳动着红红的火苗，那里没有洪水的困扰，却有一片厚实的高丘，商国之丘，多美好而神秘的地方啊！你把我带走，让我的心在商丘跳动，让我的魂在大河边滞留吧！澎湃的涛声会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底！”河姝不由得泪流满面。

商王揽住她的肩头说：“我已下定决心，玄鸟归时河水也会入沟入渠，按照我们疏浚好的壕壑奔腾不息，再难以泛滥成灾了！谢谢你救本王一命。我想让你做商国贤淑的王后，日后定会促进商国兴旺发达！倘公主不弃，待我上覆河伯，即行朝聘！商国和河伯也会永结同盟之谊！你这河伯的金凤凰可是我治水多年的最丰硕的收获！”

河姝心疼地抚摸着商王的大手，情不自禁把滚烫而娇美的脸颊轻轻地贴在他胸口，长长的思绪早掠过原野飞到那高高的商丘之上……

牛的长哞声打断了商王的思绪。牛车的木轮显得轻快悠扬而有音韵，商国的城邑、村落映入眼帘，众庶在井田里欢歌劳作，袅袅炊烟依依飘散，羊群在旷野上悠闲吃草，牧羊犬与蝴蝶嬉戏，通衢大道上牛车往来奔忙……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派祥和欢乐的景象！商王疲惫的心一下子舒展开了。

一别数日，他想尽快地见到司母姝倾诉离情别叙。

二

司母姝在明溪边看着诸多的浣纱女在愉快劳作的情景，她轻轻走过去，拿起一束细纱放在清洌的蒸气飘渺的河水里，清澈的水和透明的纱在相互亲昵中发出哗哗的声响，欢声笑语在明溪边滴滴蹦溅，她们娇­嫩­的手在明水的缭绕下呈现出红萝卜般的温泽如玉，乌黑的秀发披散下来，在溪边清风里飘逸，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们在对着明如镜的溪水欣赏自己娇美的容颜和秀美的长发！

众浣女很快便发现了司母姝，停歇参拜道：“拜见王后！”

侍儿碧奴替王后接过细纱。司母姝微笑着说：“大家辛苦了！如今这纤女丽水之间浣出的纱越发显得晶亮透明，商纱名扬天下，全是你们这心巧智聪的姑娘们的功劳。”

碧奴说：“咱这商国细纱织成丝帛真是无与伦比，穿在身上轻盈柔和，还是王后您得到了嫘祖的真传，鲜­嫩­的桑园喂出体肥个大的蚕宝宝，结出晶莹如玉的好茧，我们的束丝和锦帛当然与众不同！”

司母姝笑道：“你们忙吧，丝织作坊还正等着这洗涤过的细丝。我们商国的姑娘就是心灵手巧，轻盈的骨针蚌梭来回穿梭，一匹匹的锦帛在你们轻快吟唱里织成了！”

说着，司母姝来到了丝织作坊一排排整齐的土夯小院里，悄无声息。姑娘们在阳光明媚的院内用灵巧的骨针织锦，脚下散落的锦帛犹如洁白的云朵，众织女紧张有序地忙碌着。看见王后来到，众人不由得跪地施礼问安：“不知王后驾到，祈请恕罪！”

这时，司母姝发现了织女们手上的血痕，就轻轻拉过身边一个圆脸织女的纤手心疼地问：“怎么会如此折磨？织女离开纤手还会织出五彩霓裳吗？织正呢？快过来回话。”

年迈的织正低头趋步而来道：“请王后恕罪，如今交易锦帛数量日增，而织坊存帛却日渐减少，织女们为报答商国和大王的厚恩，只在这作坊里起早贪黑劳作不休，以致骨针磨出血迹者时有发生，请王后治小臣疏忽之罪！”

王后慈爱地环视四周，吩咐侍者道：“快去拿来那瓶血见愁，给姑娘们涂上，自然无事。”王后所说的血见愁，是她自配的一种止血药，就是把三七、蓟蓟草、白花蛇舌草、卷柏等几味草药按一定比例捣碎，把药汁挤在陶瓶内以备急需之用。王后又拿起织女手中的骨针仔细端详，陷入深思。

突然，王后的思绪豁然开朗：若把这又粗又笨的骨刺一端磨得圆滑尖细，另一端打磨出一个穿丝的小孔，织女们穿针走丝一定会更加灵动飞舞，织起丝帛自然也就轻巧自如了。回到宫中，王后马上令人找来各式骨针不断地细心琢磨、对比、分析、制作，终于，两个月后，一种轻捷细滑的骨针让织女们眼前一亮，使用骨针果然灵巧方便。织女们亲切地称它为“商母针”。

在王后忙碌穿梭的身影里，商王牛车的銮铃也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欢腾了古老的商王都，耸立的观星台也侧耳倾听人们的歌唱。司母姝来到了商丘郊外，看到了满车的锦帛和狐裘象牙，轻轻抚摸着赞道：“果然好帛！”

王恒神采奕奕地说：“王兄在昆吾国不但给他们送去急需的各种物品，还帮助他们大王驱鬼赶魔，人家自然将心比心，毫不吝啬以国中珍物交换给我商国，这是天神垂青。”

王后打量着商王，感到他脸上无比的苍桑和深深的疲惫，可却挂着欣然的微笑。商王道：“我远途出外，王后在国中多有辛劳，我心中甚是内疚怜惜。”

王后笑道：“国中碎事虽多，哪比风雨艰险的异域行走更难，大王为民谋福，为天下谋利，天神必佑大王。看这满车的锦帛、狐裘、象牙等物，就是昆吾心诚的明证。而如今，我们商国的丝帛也日渐增多，堆满仓廪，可是北边的诸多方国还是很稀缺的。”

商王道：“只要我们坚持不懈，奔走四方，则商人的足迹就会遍及天下每一个角落。我们每到一处都与他们在互易有无中各取所需，大家其乐融融，自然礼遇商人。”

王后道：“我们生产的锦帛如今堆积无数，又有这么多昆吾上好锦帛，我商国的织物仓廪真的要再行扩建了！”

王恒怨道：“哎哟，早知道这样，多换些昆吾象牙等珍物岂不更好？我们的陶、黍等在昆吾倍受欢迎，昆吾的锦帛到了我们商国却充斥屋栋。王兄难道不知：物以稀为宝，充盈反倒无人问津。”

商王笑道：“各国互通有无，有无之间是可以相互交易的。放心，我们多余的东西一定会派上用场！这锦帛稀缺的国家比比皆是，何愁无人相易。春来鸟飞之时，自有各方国循牛车銮铃纷至沓来，那时我们商国的各类物品自会充盈富足！”

三

这个秋冬之交显得极不寻常。先是一阵紧似一阵的狂风在商塬上持续不断，肆虐的乱风在成熟的庄稼地里横冲直撞，田里的庄稼匍匐倒地。观星台西边巨大的燧树丛中突然窜出条条通红的火舌，滚滚黑烟遮天蔽日，随即而来的霖雨狂泻不息，煌煌洪水漫过缓丘，土夯的王都城墙战栗的蒿草不时地被水流狂风卷走。井田通衢全都沉入水底，那灌青的禾草却不停地在水底招摇。无数条数十斤重的大白鱼跃水而上，在观星台脚下的泥地里跳动翻腾，直到僵挺静止，却组成神秘的鱼谶让人身心震怖！

种种灾祸非止一端，商国在水火的交相折磨中人心恐慌。他们把希望寄托在英武的商王身上。商王端坐在观星台上，静思冥目宛若天庭仙人，火种柴堆在观星台上缭绕燃烧，窜红的火苗驱赶着潮湿的空气，卜贝在恭敬虔诚地祭拜中把小小的木炭放入灵龟腹甲的凹槽里，欢快的暴裂声隐忍着骨纹的炸裂，微弱的白烟中焦糊的气息飘散。卜贝把龟甲卜片翻转来查看。

众卿士这会儿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天神还会降什么灾祸给商国呢？倘若霖雨不息，水涨不止，怕是商王都也会变作水晶宫了！

卜贝将龟片呈给商王静观，面露喜­色­道：“祖宗保佑，三日内大火星必当空映现，十日内洪水也应退尽，更会有嘉鱼无数，供子民享用不尽。”

众卿面面相觑，心道：大水退尽嘉鱼涌现会在猴年马月呢？怕是我们在漫长的冬天里食难果腹衣难遮体了吧？

商王似乎猜透了众卿的心思，朗声道：“卦象尽显，我国田间黍粟虽绝，但日后仍会充盈于市，大可缓解果腹之虞。众卿士只宜恪尽职守，后自会应验！”

王恒附耳道：“卜卦恐难应验，宫中仓廪虽充栋塞屋，但今秋黍粟即已绝收，何会充盈于市，难道我商国四境不落雨雪而天神怜悯会赐予黍、粟不成？”

商王颔首微笑却并不作答，众卿士亦疑惑而返。

秋雨暴来骤去，多日­阴­霾扫尽，长空里群星闪烁，大火星当空熠熠生灿。洪水骤然退去，艳阳天里商塬的肌肤重新­祼­露，却多裹了一层於积的黄|­色­沉泥，那大大小小的水泊里，一群群大小不等的鱼儿簇涌攒动，伸手便可得嘉鱼满筐，以充口腹。几阵秋风吹过，商塬上又恢复了勃勃生机。

商王将火种传播各地，城邑重现欢声笑语。

只是黍栗麦等庄稼全部绝收，人们只能靠山猎河渔过活了。秋风起处，秋叶成堆，飘荡在半空中星星点点，人们期待着商王预言尽快出现。

四

雨神并不总是残酷无情，她让一个地方洪水肆虐，却让另一个地方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河伯国的黍子、粟、稻、稷、麦等庄稼今年出人意料地都获得了大丰收。河伯王后在大王跟前说起商国锦帛的漂亮轻盈，每个后宫佳丽都爱不释手。河伯就想亲赴商国用这些丰收之物换取锦帛等物。国相吉羊此时却并不同意。说路途险象环生，大王亲出非重宗庙社稷之举，不如遣臣代王前行，一则可以互通有无，以物易物，二则可以察看商国风土人情，参拜河姝公主，以通两国姻亲之谊。

河伯沉吟道：“前蒙商王屈尊来救，若非商王亲来，我也许已随父王仙去，每日对商王感恩戴德祈祷祝福。定当我亲去，方显两国通亲之谊。而今我国五谷丰登，正可拿来去换些所需锦帛、陶器，我意已决，必要亲往。”

吉羊泣涕而谏道：“先王升天之时，嘱老臣辅佐大王。请听臣忠言良语相告，此去商国，云天相隔，路途艰险，野兽毒虫出没于山川河沟，野人匪徒行走于洞|­茓­四野，实在是惊心动魂，岂会处处坦途。请大王听老臣忠告，断不可屈尊而就，造次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