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商王轻车简从，只带占玉、玄爻、卜贝、左龙、右虎等数十人相随。他们并不惊扰各方国国君，只是在考察风土人情中发现商机。

日子如白驹过隙，太阳慢慢地挪移，倏忽间已到了盛夏。盛夏的晨风在刚劲中送来阵阵热浪，这长国的城邑四周，井田里长满了粟、黍、高梁等旱地庄稼，恰似一方威武的军阵。在这暖风里，农作物生长旺盛，春的播种酝酿夏的热烈，就要在秋的收获里硕果累累了。那宽厚的黄土塬上积聚着生长的能量，田里赤膊劳作的众庶这会儿歌声也变得异常嘹亮，在广袤的原野里此起彼伏。杂草也迅速滋长蔓延，那赤铜­色­健壮的身躯和挥耜锄草的弯曲背景勾勒出一幅最优美的田园劳作图。

商王也不由得陶醉其中，“天神有意赋予长国风调雨顺，而今又是一个大有年！”

占玉笑道：“真感到如置身在商国境内，原来天下所有的耕作收获竟是如此的相似。”

这时，身后飘来连绵不断的牛车銮铃声，大家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那商国玄鸟大旗迎风展开，满载各种商品的商国车队逶迤而来。商人们坐在牛车上悠闲地甩起嘹亮的牛鞭，炸响在长国的通衢大道上，让遍野的禾苗静耳聆听。这时，那田野劳作的众庶们停锄相顾，高呼着相互传递喜讯：“牛叫声，牛车声，是商人来了！”

“商人来啦！商人来啦！”更远处车水、挑担、渔猎的长国人都闻声而眺望，不由得脱口说道：“商人真是及时雨，我正缺一个陶罐盛水呢。”“是啊，商国物品真好，我上次换了一批麻布，真是冬暖夏凉。这次，我得多换两匹！”田野颂歌飘送：

銮铃响当当，商人来去忙；我待商人作嫁裳；

健牛蹄声响，物品易四方，我待商品作储藏。

这时，牛车的队列已经来到了商王身边，他们这会儿从马车车舆的饕餮图案和威仪的鸟纹裙饰上，猛然发现他们敬爱崇拜的大王就在眼前。这领头的宽额商人惠目禁不住猛顿牛车，跳下来用手打个遮嘴罩喊道：“弟兄们，商王在此，快快下来拜见。”商人们一个个跳下车趋步疾跑过来，跪在商王车舆前，匍匐叩礼道：“大王在上，受我等一拜！”

商王端坐车舆上，睿智与淡定，优雅而从容。他微微欠身道：“出门之时要处处小心为上，小心行得万年车啊！易物以诚信为本，仁义为怀，公平交易，自得天神保佑。”

惠目应道：“必当把大王之言谨记衣地，时时谨遵王命。。”

见礼已毕，商王命占玉取半簋符水来，他捧在手上，那符水里晃动着苍天流云。商王把符水用手指轻轻点在他们的头上身上，低声吟道：“明水洒在商人眼上，眼观四海，洞察秋毫；明水沾在商人嘴上，百病不侵，身体安康；明水洒在商人身上，行走四方，祈福无疆！”商人在商王符水的洗礼下显得那样高兴亢奋。

商王遍施符水后，健牛却不约而同地发出长哞声，带动牛车也吱呀作响。商王笑道：“这符水还能忘了你们这劳苦功高的神牛吗？明水洒在牛车之上，日行千里，载货四方。”牛这会儿喷起响鼻，却用双角去蹭商王的衣襟，以示谢意。这时商王看到一头栗­色­健牛前肢下渗出一滩淡黑­色­的淤血。再定睛细看，这牛儿的脖子上竟有一个鼓胀的脓胞在向外溢血，腥臭扑鼻而来。惠目忙回道：“数天前我们在草坡安息，这牛被大嘴长腿的恶蚊子叮了几口，随即就起了一个大疱，天热发炎，疱越来越大，溢出浓血，我们也是愁得束手无策。怕感染其他牲畜，本想把它抛之山野，可是它依然健硕无比……总不能为了一只牛而耽搁整个商队行程吧！”

商王道：“再这样下去，怕这牛­性­命难捱了！这叫锁喉疮，过几天就会滴水难进，饥渴毙命！”

那栗­色­健牛这会儿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滴答滚落，头不停地磨蹭着商王，眼中蕴藏无尽的哀求。商王心里酸疼，转身从车轸上拿过青铜钺，唤左龙右虎道：“快用燧木点燃燔柴。”

惠目惊道：“大王莫非要杀它？”

商王并不言语，把剩余符水泼在那栗­色­健牛伤口之上，牛身上那浓黑鼓胀的脓疱更鼓了。商王他举起斧钺，轻轻用钺尖在脓疱上划开一个“十”字交叉的创口，随即腥臭浓黑的秽物喷涌而出。那健牛忽地吐出一口闷气，惬意地望着商王，摇起了尾巴。那脓血慢慢流尽，颜­色­变得越来越鲜红。商王接过火把在伤口之上慢慢考灼，那鲜红的伤口在火焰烘烤中慢慢结疤，变得­干­硬结实起来。商王长舒了一口气，拍着健牛的额头说：“烈火眷顾中，你就可以轻松上路了。我们商国神牛行走天下，岂能半途而废！”栗­色­健牛用舌频舔商王的衣襟以示感激。商人齐呼：“大王恩惠，永生不忘。”牛车队伍渐去渐远，消失在田野尽头。远方依稀可见长国城邑，那里的人们很快就会因这远来的商人和满载的商品而欣喜欢呼。

商王黯然神伤道：“牛伤更让我心痛。没有这忠实可靠的伙伴，我们商人也许只会扼腕叹息，怎能负重致远？不易物怎能发达兴旺？方国之间怎能互通有无？”想着商人赶着牛车行走在各方国的城邑之间，源源不断的温暖着各地人们，心里又产生些许欣慰。商王整了整思绪重新端坐在马车之上说：“火龙驹，你永远都会矫健有力，既然我都不辞辛苦，你就多受些劳累前行吧！”

二

火龙驹咴咴长鸣，奋蹄而进，载着商王奔向长国的城邑和城邑里繁华的易物市场。

盛夏的热浪中渐渐显露出它的幽深和成熟，偶尔一丝风还要抚弄着那绿油油的粟、黍等农作物。蝉儿烦乱的在路两旁的老榆树上叫着夏天。他们边走边观赏着这大自然的绮丽景­色­。这时右虎却双手捂住双眼叫道：“哎哟，什么鬼东西，快出来，再不出来我用利戈将你砍断。”

左龙这会儿也捂眼大叫道：“大王，啊，一只毛虫。好痒，好痛，可恶的小虫在咬我的眼珠子了！”

占玉走过去对左龙说：“什么小虫，放开手别动，我瞧瞧，我用明水给你冲冲。别使劲揉，揉瞎了眼睛你可就难识路了。”这两个威猛的勇士都乖乖地蹲下身来。占玉熟练地撑开眼皮，一注明水从眼中飞溅而过，那微小的绿­色­的小虫随水流而出，两人的眼睛顿时见好，然而两眼已然揉得通红。

占玉把小虫用水粘在指尖上对商王说：“惹得两个力士哇哇叫的，就是这样两只如针尖的来路不明的小虫！”大家都哄笑起来。两力士平时可手擒猛虎力斗野牛，可今天让两个小小的虫儿斗得一败涂地。

商王从占玉手指上剐过小虫，仔细看了看，又看到漫天之内似有­肉­眼难辨的琐屑飞虫，又看了看两旁树上略有发卷的叶子，脸­色­凝重地说：“停车！”火龙驹四蹄顿住。商王跳下车来，走到地垄边的庄稼地里，俯下身仔细辨看，不由得心中大震。他又走到地块的四周查看，心却跳到了嗓子眼。那庄稼棵上密密麻麻粘满了小虫，有的庄稼叶子在慢慢变黄，而且有小小的虫眼。一场虫灾的­阴­翳正铺天盖地而来！

一路上各处察看，商王发现遍野葱郁的庄稼上都爬满了暗绿­色­的腻虫子！前面就是长国的王都了，在一泓清水环抱的缓坡之上，土夯的城墙低走徘徊，却不时有长国子民或肩扛或车推着成袋的粮食，行走在大道之上，显得急急忙忙。有一群长国人从商王身边经过，口里还在喋喋不休地谈论着时事。商王侧耳细听：

“家里囤积的黍子吃不完，今年的庄稼又是大丰收！这丰收在即，赶紧得到市井上换些收割农具、陶器。”

“是啊，是啊，这田野里的粟、黍都飘香了，不把往年的陈粮交换出去腾出来粮囤，怕是新黍压旧黍喂硕鼠啊！”

“今年粮足仓满，快去交换吧，乡亲们。商人的车队已到，那各式各样的商品应有尽有啊。”

大家三五成群，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结伴快步向王都市井走去。王都市场上果然热闹非凡，丰收在望的美景让他们在喜悦中清空旧粮腾新囤，背着口袋换物品。集市之上，放眼望去，差不多摆放的都是粮食。一阵悠扬的牛车銮铃声，商人的车队马上就要来到了，引得更多的长国百姓一阵惊喜的­骚­动。商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对占玉说：“赶紧去长国王宫会见大王！”

长国国君闻知商王来到，率众卿迎出宫门，国君执商王之手说：“我日思夜盼，今能一睹玄王之面，实乃三生有幸。请随我到明堂赴宴，我这长国的诸多珍稀之物可都是你们商人不辞辛劳远涉运来的啊！”

商王回礼道：“请！”

长国国君肥胖的身躯晃悠悠在地头前移动，而他身旁一个细挑身材的男仆却优雅地甩动着温柔的水袖，走路婀娜多姿。这是国君的娈童，日夜难离左右，食则同席，卧则同寢。

“别动！”不知为何，正走间，长国国君却突然停住大喊。只见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去，原来是一群蚂蚁在匆匆忙忙地拖运一个大青虫！他口中不停地呢喃有声。商王惊诧相观，不知长国国君看这群蚂蚁有何奇处！终于，国君长出一口气，站起来大笑道：“好好，一共一百零六只，六为大顺，真是大吉之兆，大吉之兆！”商王不由得内心长叹一声。在明堂里分宾主跽坐已定，各­色­菜肴鱼贯而上。酒香沁人心脾，菜香溢满明堂，歌舞丝竹绕梁。那国君笑眯了眼睛，正端起酒爵欲向商王祝酒。这时，他再次猛然停盏却躬身伏案细数：“一只，两只，三只……”俄而，这国君却哭丧着腔调颤声说：“七只，怎么才七只？这么不吉利，不吉利啊！我有什么恶孽获罪于天吗？”那娈童用脖子驾着他的胳膊轻抚着胸口道：“大王勿忧，今商王远来，应是大吉之兆，何痛之有！”

哦！商王莫名其妙地放下酒爵相望，却见案上只有几只白陶盘盛满­鸡­豚、肥羊之类的美食，他到底在数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