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夜，商王正在观星台上遥望星空。天上无月，惟有疏星数点，正北方的天幕上远星忽明忽暗，似乎在摇摇晃晃中行将坠落。商王定睛观看，只见冥冥北天里，宇宙中白气弥漫，将群星遮挡殆尽。随即白气消散开去，顷刻间黑气数十丈冲天而起，显得张牙舞爪满目狰狞。那远星这会儿左右上下摆动不定，却蓦地划过天际，划出无数细小的轨迹，直向北天里落下去，隐隐作响。

商王细观测算良久，心里惊道：“星落之地，有鬲国恐怕民不聊生矣！天理循环如此，人不得而强之！前些年北地多霖雨成灾，大涝后必有大旱，北方持续的旱季即将来临，此星象正应此兆也。”冬鸟不知疲倦地在宫外四角重檐和乱枝上叽喳不休，人们不知天命将归何处。

商族中一批贵族也因在四方易物中家室渐渐殷富，他们或承荫祖上军功，或出身名门旺族，都来商王跟前拜见问安，言称有要事相奏。被推举出来的甲示道：“启禀大王，您亲率商队远行经商，以物易物中使我们国富民强，商国物品远播他国。如今我们家室内均有不等数目的积存物品，愿随大王周游列国，换得珍奇之物以充家室并报效商国。未审大王之意若何？”

王恒反问道：“如此路途艰辛，可不是在我们商国四境之内，你等不怕这重重困难？”

众贵族忙答道：“大王为国尚且身先士卒鞠躬尽粹，我等草民有何畏惧！愿跟随大王赴汤蹈火，便是命归他乡，亦无怨无悔。”

商王再问道：“王弟所言极是，前番他国易物多选­精­壮士卒而行，晓行夜宿，艰难险阻岂可一一尽数，你等跟随车队远涉，将吃尽千辛万苦，受尽千折万磨，涉千山过万水，路逢千难万险，你等虽多物市易物，只在王都安闲度岁，在商国四境走动、远涉，恐体力难支。更兼外域水土难服，绝不可轻易而为，要三思而行！”

惠目道：“大王有所不知，自大王服牛造车以来，奴隶终日饱食欢歌于野，商国之物四处充盈，我等已在商国内走南北闯西东，效法大王异地易物，如今早已家室殷实，粮食堆积，布帛充盈，奴隶日渐增多，庭院与日俱扩，如此东奔西走早已习惯，听着牛车的銮铃行走在商塬之上，真是其乐无穷，何苦之有！”

生本道：“非得大王服牛造车之法，往来物物相易，我等何来诸多财物呢？只请大王允我等之请。”

商王赞许道：“好！诸位所言甚是，既各位愿不辞劳苦相随远涉，我又何忍相弃！大祭司，选良辰吉日，另行卜问天神，一旦上天应充，我们就准备用牛车满载物品远驰有鬲！”

二

浩浩荡荡的车队驶出商王都的时，上甲微、王后并众卿齐出宫门恭送。早晨的红日给出行商队镀上了一层暖暖的诗意，哈出的白气在金­色­的阳光里笼罩成一片神秘的氛围，车出缓丘，一路向北，就要进入荆棘丛生坎坷遍地的蛮荒地带了。

商纛迎风飘扬，牛儿负辕回眸，仰天长哞。无限眷恋地回望商都。商王怀抱商国玄鸟节，端坐在马车上，目光坚定。商王在巨龙的中心位置，前传头起，后令尾动，首尾相顾，巨龙则吱吱呀呀唱着动听的歌谣，昂首阔步行走在高低起伏的山野河谷之中。王恒、占玉、玄爻、左龙、右虎紧紧相随。商王的火龙驹意气风发。缓丘后退矮山相迎，荆棘后移密草摆动，两侧山林里时有鹿跳猿鸣，獐走鹘飞，狼窜鹤唳，变得喧闹起来。

前方一片灿然飞动的红霞映照招摇，宛如一片熊熊燃烧的火焰，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分外妖娆，冷风吹拂阵阵暗香。军探返商王车前禀报：“大王，前面一片火红的蜡梅花开得正盛，有一个村落掩映在蜡梅丛中。”

此时两个脸上涂满朱砂赭红，头Сhā彩­色­野­鸡­翎的娇艳女人健步而来。她们手中紧攥着一根削尖的长杆投枪，背上斜挎着雪地里收获的几只雉­鸡­。这时那风姿绰约的女酋长也走过来。她的头上Сhā满幽香阵阵的红梅枝，显得高雅艳丽。女酋长灿然含笑朗声道：“小女腊梅，欣闻娇客来临，请到我腊梅部落小憩。略备几瓿水酒，请各位慢用以解旅途劳累。”

商王逊谢道：“商国国君子亥，多有打扰，请酋长勿劳。”

腊梅再打量商王车队，上前施礼道：“原来是奔走四方的商人来了，请至茅茨小憩，当尽我部落菲薄之意。人说玄王英勇无比，今日果然名不虚传！想我部落从来没有男儿，如今却一下看到商国如此多的伟岸人物。”

一阵风送梅花香，千朵万朵竞怒放。这让远途而来的商国人都在牛困人乏之时顿释旅途疲惫，沉浸在花海馨香中。一丛丛一簇簇争奇斗艳。一株株一片片竞绽异彩，淡疏处含苞点点，浓重里繁花簇动。一排排错落有致的房屋掩映在梅花丛中，一条明溪从蜡梅丛中潺潺流过，溪水浮绿藻飘散着丝丝热气，堪称人间仙境。

女酋长把商王诸臣迎进草堂，分列而坐。这明堂乃蒲苇裹成，下树­干­栏，上苫圆形，甚是宽敞亮堂。一堆黑­色­­干­柴垛码在草堂正中，堆积的灰烬赫然在目，几只肥硕的健鹿凌空悬挂在­干­柴之上不停地蹬蹄哀鸣！几个蓬头垢面身披虎皮的女人手执尖利石刀，冷漠地伫立在四蹄悬空哀哀悲鸣的鹿身之下。

女酋长说：“时辰已到，端血敬客！”

侍奴手持一只粗劣木碗，走过去单膝跪在鹿头左下侧，那健鹿的尖角来回晃动，绝望的眼神在不停战栗中越发灰白。那虎皮女人这会儿顿时恢复了活力，呕呀有声地围着­干­柴狂跳起来。另二人用木槌敲击着一面硕大的鼙鼓引颈高歌，歌声里充满诡秘神圣与凄婉低回。蓦然，众人停下来，那女人准确地将石刀Сhā进鹿脖，一股鲜血顺着竹筒在呦呦鹿鸣中汩汩涌出，鹿血在微微热浪中翻滚着无数细碎的白沫。从人将木碗敬送到商王及各位商人面前说：“无以为敬，此乃压惊御寒最好的大补之物，请满饮此圣血。”

商王不愿拂女酋长美意，端木碗以口相泯道：“请！”

熊熊的烈火烧起之时，几杯热酒蒸腾的热气换来了整个部落的欢声笑语，连凛冽的朔风也显得温柔起来，静悄悄地抚过梅花枝头。商王正要告别归宿，突然感到头晕脑胀，再看腊梅酋长，这时的笑脸都变得异常狰狞，狂放的大笑起来，转瞬间商王失去了知觉。

腊梅把投枪狠狠地往地上一扎道：“常听人说商王奔走四方如何智慧英勇，如今还不是乖乖地落到我女王的手心里！快去，把商王扶到我的卧房之内。剩下的你们各自享用，在弄几个年老丑陋的来煲几簋人心汤，让你们好好补补身子，哈哈哈……”

众汝奴恭维道：“多谢女王成全，恭祝女王新配之喜！”

女王正迫不及待地要到卧房去，却见一人神­色­慌张地跑过来，俯在女酋长耳边低语几声。那女酋长怅然说：“这个女魔头，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领头的是山狄部落里最强悍的神秘女人——山花酋长。她无边的法力让部落的人将她奉若神明。她的头上始终套紧着一具苍白狰狞的傩面，全身一袭黑衣罩体，没有任何人见过她本来的面目。

山花见到腊梅冷冷道：“商国娇客来访，姐姐何以不告知妹妹一声，莫不是想独享吗？”说着，夸张地举起长长的投枪叫嚣道：“马上把商国大王交给我带走。我得不到的东西，就要被我的投枪毁掉！”

腊梅怒火中烧道：“他如今已进入我的卧房安息，将与我共度良宵。难道妹妹真的要虎口夺食不成？其他人我可以拱手想让，唯独这商王你休想染指！”

山花冷若冰霜：“我今日冲商王而来，岂可空手而返。”

腊梅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恐慌，回身从随从手里接过投枪，却满脸冷笑说：“我受到你的恶毒诅咒，上天给我的宿命就是要永远也得不到心爱的男人，但你就能得到吗？看枪！”

投枪准确地刺入山花胸膛，她惊愕地睁大绝望的眼神，没想到竟然姐妹相残。她喃喃道：“我真的……想见见商王，去看看玄鸟的国度……”

腊梅惊呼道：“你是妹妹，什么都可以让你，但商王不行，不行！搅乱我的温柔，你只有死！死！”暴怒中的腊梅狠力拔出投枪，山花气绝而死。腊梅看到妹妹痛苦的死去，怔怔地呆住，弃枪抱山花痛哭，凄厉而悲怆。

一汝奴却尖叫起来：“商人醒啦，商人……！”喊叫间已经中戈倒地。复苏的商人挥开尖利的短戈。女人部落顿时作鸟兽散，片片梅花在风中缓缓飘零，腊梅间很快恢复了宁静。

三

商国的车队在­干­裂的土地上辗过，扬起一阵阵弥漫的飞尘飘舞。一场不期而遇的冬雪到了有鬲国就渐渐消失了。往北一望，荒原漠漠，野草枯枯，四野荆棘坚硬交缠，一望黄沙无际，暴怒的天神似乎对有鬲国的惩罚无休无息！­干­涩难耐的早春连绿草矮树也焉巴巴无­精­打采地揉着­干­涩的眼睛。

商王叹息道：“世间生灵涂炭如此，以致民不聊生。”

王恒用牛鞭拍打着车辕说：“牛儿啊牛儿，我们还是折返商国吧！玄鸟啊玄鸟，你何时会来殷勤引路呢！如此的白骨皑皑、哀鸿遍野的荒凉国度，我真是不忍相见了。”

玄爻在木车之上打个眯眼，看着王恒笑道：“有鬲国都近在眼前了，只剩一望之地！真的就此折返，岂不半途而废！”玄爻边说边用手指给王恒看。

王恒转而用牛鞭子拍拍鞋履说：“是啊！你看那乌鸦遮天盘旋。我的脚虽疼痛难耐，只这不吉之兆更让人后怕。那国都之人恐怕也早成眼放幽光的饿狼了。他们不但要抢西掠东，说不准见了生人也要啃上两口哩！”

这时占玉大惊失­色­地走过来说：“臣卜卦问天，卦象大凶呈现，请大王过目。臣请大王就此屯扎，绝不可执意前往！”

商人、军士皆面­色­疲惫地吆喝顿住牛车观望，茫然地望着威仪的商王，心底的孤苦在眼神里流露殆尽，环望四周，只有层叠起伏的山峦丘壑。牛车的辐条­干­涩地敲在耳鼓上，手脚、嘴­唇­的皴裂让鲜血渗透！玄鸟呢？早春­阴­冷的­干­风阻住了玄鸟矫健的身影，何日才是归途！思家之心随着距离的拉远而与日俱增。

当下商王接过椭圆形的白­色­卜片，却并不相看，哈哈大笑说：“此凶事我卜算已定。我夜观乾象，不过是小妄小灾化解极易，诸军勿停，安心赶路，直抵有鬲国都！”说着，商王扬手将卜片用力一抛。那卜片打着旋儿闪过，一阵尖利的嚣响后飘飞得无影无踪。“卜片是传递给天神的信使，它会保佑商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商王异常镇定地说。

“吱——唧”的清脆叫声陡然响起，几只玄鸟穿越云层当空映现，那文卿士和武将军昂首摆尾盘旋而来，不偏不倚正落在商王肩头，诸军一片欢声雷动！

“文卿士”和“武将军”跳到商国玄鸟节上，用红­色­的尖喙轻点商王皴裂的创口，一股麻麻的感觉随时在体内传递荡漾。商王不由得呼出一口一冬来郁结的闷气。玄鸟不停地穿云而来，悦耳之声驱散了多日疲惫！那玄鸟接着轻喙起随车商人、军士的手脚和健牛的脊背，响起一阵欢快的嘟嘟之声，啄去冬的疲惫映来春的生机，整个车队焕发出势不可当的激|情和活力！

商王高举商国玄鸟节道：“向前进发，玄鸟瑞降，天必佑我商人一路顺风！”

商人、军士齐呼道：“天神相佑，商王永寿！”

一棵枯死的老桑树无奈地将枝桠伸向苍茫的天际，树­干­突兀出斑驳陆离满目疮夷，树下横七竖八地斜卧着冻饿而暴死的庶民，野兽毒虫的侵蚀早已让枯瘦如柴的尸体支离破碎，场面让人惨不忍睹。商王跳下车来，含泪道：“我来晚了，而你们是否已过了奈何桥，你们的灵魂在天国是否能得到安息？”商王怔怔而立，虔诚地拿过一把木耜，就地掘坑挖墓。军士们都纷纷执耜铲土，让这些野魂孤鬼在厚重的黄土下永久安宁！

玄爻虑道：“我等远涉此险地，此等荒野白骨何足为奇？请王上车，以免惹瘟神­阴­骘附体。”

商王道：“你所言极是，然此等事倘不相问，于心何忍？商国本为扶危济困而来，当禀承体恤万民之意！而小心诸恶，亦为要紧之事！”

远道而来的商国车队惊炸了有鬲国都，有鬲百姓倾巢而动一时间拥街塞巷。有鬲大王并诸卿出郊野迎接，将远来的玄王迎进馆驿安歇。

有鬲王看着只有十多岁光景，却彬彬施礼挽商王之手道：“玄鸟翔时玄王到，天意恩惠无边必不灭有鬲。”

商王答道：“得悉贵方国有难，虽万里迢迢亦不辞劳苦而来！我特地带来百车粮食相送，另有其他诸多物品愿悉数付与你们，以救危急之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