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以退为进,不惜以自请赐婚表明男儿尊严不容折辱,总算使皇帝信了三分。
他心里举棋不定,犹疑中仍带着探究,在她看来便有几分欲擒故纵,王者睥睨天下的任意妄为。
“如此下去,终非长久之计。”李亮道。
木兰叹口气,“我又何尝不知?”只是父母年迈,阿姐又有丈夫儿女,还有小雄……那孩子一直以来的心愿就是像她一样做个征战沙场的勇士。
这天下那样大,可都是姓他“拓跋氏”的。倘若她去朝遁乡,家人的安全虽可保障,却不免随她受颠沛流离之苦,小雄更是注定了一辈子做个乡野村夫。且姐夫穆扬的宗族亦众,难道要这百多口人,一同随她归隐山林?
退一万步讲,大人们也就罢了,世外桃源的生活平静祥和,也没什么不好。但老人们总希望其后代能光宗耀祖,那些孩子们……难道就因她一人,剥夺他们改变其人生轨迹的所有可能?
不,不,不!她当然不能那样做。
可是……
李亮沉吟半晌,“我怕的是,不管你是男是女,他都不会放过。”皇帝是一代明主,平日专心政务,致力于扩大王朝疆域,很少耽于酒色财气等。但他看准的东西,却志在必得,从不容许自己错失。李亮也是自少年起便跟随圣驾左右,对皇帝这份不同于常人的执拗,知之甚详。
木兰叹口气,缓缓道,“如若我是女子身份,自不免命运堪忧,”并不是每个女人,都以获得帝王的青睐为荣,在她看来,那真是“堪忧”。
李亮静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木兰侧头对上他的视线,晶亮的黑眸噙着一丝笑意,“但如若我是名男子……虽也好不到哪儿去,至少还有留下来的可能。”
李亮动容,细忖她语意,泛出丝微笑来。以皇帝的心性,是不大可能将一名威震天下的将军纳为男宠的。他会对她不同,格外亲近宠幸,或者要她常伴身侧,但不会真就将她怎样。而这些,对木兰来讲,至少还可以忍受,来换取家人族戚的安定生活。
“你待要如何让皇上相信,你确为男子?”他提醒她不能掉以轻心。
木兰随手向窗下一指,“绝代牡丹,国色天香!”
李亮顺其视线看去,正是几盆娇艳欲滴的牡丹,端的是芬芳馥郁,华美妍丽。忽有所悟,“是上次你说要为她赎身的白牡丹?”
木兰点头,“正是。”她与白牡丹虽只见过一面,却觉此女心性高洁,意志坚韧,并不同于一般闺阁中的弱女子,便有为其赎身之意。恰皇帝逼迫,她也正需要一项毋庸置疑的“事实”来证明自己的“男子”身份。想来没有比能娶得帝都第一名妓为妻,更能令人信服的吧?
“只是委屈了白姑娘,”她蹙眉,“先做几日挂名的‘花夫人’,等战事再起,‘花将军’血洒沙场后,才得脱身。”说到这里站起身对他作揖,“到时还请将军多照顾同袍的遗孀,给我的‘夫人’物色个好婆家呀!”
她先是故作郑重,后几句却掩不住俏皮,看得李亮一笑,咳嗽几声,“好啊……看来这件事,还要提早进行才是!”省得她不小心“阵亡”后,还要来促他早些给其“夫人”介绍佳婿。
木兰亦忍不住笑了,引来在花窗下已与虎皮鹦鹉缠斗过一回的哈雷。嘴上几根绿色羽毛便是战利品,耳后流着血的划痕则是在战斗中的光荣负伤。
木兰好气又好笑地帮它处理着伤口,一边回眸笑道,“你还是把那只鹦鹉拿回去吧,免得小雷将它当作假想敌整日惦记着。”上次哈雷犯了大错,才被她狠狠教训了一顿。没想到刚乖了一阵儿,又与李亮所赠的鹦鹉争宠呷醋起来……嗳,看它现在这副德性,哪还有半分狼王的气势?
李亮过去给哈雷摘下口边的羽毛,拍拍它脑门,“小雷,鹦鹉在高你在低,一明一暗,这样正面进攻当然讨不了便宜去。下次可以考虑改变战术,偷袭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也不管哈雷是否能听懂,竟一本正经地教它攻敌战略。
木兰一愣,随之笑倒,以手指着他,“我说小雷越来越淘,原有你在背后纵容兼教唆!”
他仍是那副平静的笑容,大手捋着哈雷厚厚的毛发,竟是默认。
将军府新来的小厮奉茶到院中,见到的就是两位将军一起谈笑风生的情形。
“将军,茶来了!”他颤微微将茶盏放在石桌上,看到花将军对自己和蔼的一笑,腿不但没止住抖,反而抖得更加厉害了。
将军待人这样好,还请了大夫给他久病的母亲看病,可他……
嗳,下次说什么他也不会再赌了,不会再因为还赌债而……出卖将军了。
谷雨过后,草木逐渐葱郁起来,万物焕发着勃勃的生机。
白马公崔府的门房远远见一华服公子带着数名随从骑马而来,笑着出迎,与那公子牵住马缰,“侍郎大人,老爷在朝中议事未归,还得请您候上一会儿!”
傅承恩翻身下马,将鞭子递给他,“福伯,有劳了。”言语竟十分谦逊有礼。
他是崔公最得意的弟子,大司徒傅垣的公子,又新任兵部侍郎,极是年轻有为。崔夫人膝下无子,待他有若己出。加之傅承恩与崔公师生之情甚笃,隔几日便要到府上叨扰,出入随意,堪比自家宅院。
一行人进了府,随从们在内宅前即止步。傅承恩着人通传了,直去拜见师母郭氏。
才进到外间,便听得有个女子声音道,“母亲就是偏心,见我等只是淡淡,待承恩一来,好不欢喜!”
他微笑,知道这是崔公的独女、当今的常山王妃青芙,当下接道,“师姐才是偏见,硬要安我个罪名好叫师母多疼你。”脚下不停,揭帘而入。
屋内那几人满是笑意,看他近前行礼。
青芙犹不依,“年纪轻轻儿的,怎么耳朵就不好使了?谁安派你罪名了?”
傅承恩故作无辜状,“不是我花言巧语才讨得师母喜欢吗?她老人家秉性慈和,处事公正,又何来偏心一说呢?自然问题出在小子身上!”
这一来大家便都笑了。傅承恩才注意到青芙身边还有一少女,面似满月,肤若凝脂,十分美丽。却也是平日相熟的,常山王的嫡亲妹子宜嘉郡主荀瑛。
荀瑛幼年丧母,待兄长大婚后便与嫂子青芙好得仿佛一个人儿似的,更常随其回崔府省亲,也不管自己的郡主身份和辈分什么的,一径也管崔夫人郭氏叫“母亲”,极尽孺慕之情,倒叫人倍加怜惜。
她虽年幼,但位份尊贵,傅承恩规规矩矩地见过礼后才捱着师母坐下,看到荀瑛眼圈儿微红,暗忖谁能欺负到这位天命贵女,颇不解地看向其嫂青芙。
青芙会意,只是一叹,“你还不知道吧?皇上给荀瑛指了婚,下月就要行礼了。”
“哦?”傅承恩有些惊诧。且不说常山王颇受皇帝倚重,那荀瑛自小在宫里长大,太后又对她那样疼爱,按理说指婚对象也该是亲王贵胄中的出色人物,却不知她为何忧愁?便小心地措着词儿,“不知谁这样有福气,能娶到郡主?”
荀瑛脸上一红,将头偏向青芙那边,后者拍了拍她,才对他道,“柱国大将军,李亮!”
傅承恩一惊,“李将军?”这便更想不明白了。
李亮乃北魏“战神”李崇元帅之子,八岁便随其父出征,十四岁领军平定北方边境的骚乱,之后更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皇帝很信任他,曾说过“有李家父子在,大敌当前,朕犹能安睡。”
荀瑛与李亮,一为皇家郡主,一是柱国大将军、世袭公爵,也可谓门当户对。何况李亮俊朗挺拔,气宇轩昂,两人在外形上也颇匹配。这实乃一段美好姻缘,却不知荀瑛因何不喜?
“嗳,有喜事好!我正愁就芙儿一个,没过够嫁女的瘾呢!好孩子,我那里还有几件首饰,来,带你去挑挑!”崔夫人爱怜地搂过荀瑛来,带她往里间去。虽说荀瑛是郡主,本不缺陪嫁珠玉,但崔夫人给的意义却不同。也是崔夫人心慈,知她以身世自苦,极向往母爱,加上确实很喜欢她,才这样说。
青芙见母亲带着荀瑛出去,这才转过头对傅承恩道,“那个花将军,你可相熟?”
傅承恩一凛,不知她为何有此问,勉强道,“打过几次交道。”
青芙秀眉微蹙,“王爷那里,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皇上对他特别宠信,叫我劝瑛儿别动这个念头了。”
“难道郡主对……”
她点头,“正是,”叹口气,“按理说李将军也是人中之龙,不见得就比那花平差了,可女儿家认准了的事……唉!”她与荀瑛名为姑嫂,情同姐妹,忍不住替其一叹再叹。
傅承恩不语,心中却不禁想起了那寡言少语的花将军,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与木兰一般无贰的面容……总叫他恍惚中混淆,情难自已。
他对“他”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苦于无机会求证。在兵部,“他”待他如普通同僚,不疏远,却也远不及对那些武将们亲近。
也曾向先生隐约提到花将军与自己间的渊源,“他”与木兰容貌的神似。不久前的清明,更悄悄回到丘花宋村,去找花老爹求证此事,却得到花平与木兰乃同父异母兄妹的答案。明晓之余,极是怅然。
如今皇帝此举,看似平常无奇,可他总觉得有些蹊跷。好像什么东西即将呼之欲出,又暂且遮盖地严严实实,叫人不住地想去探寻。
先生的话,也有几分莫测高深,“承恩,水至清而无鱼……很多事情只是难得糊涂。”
他不敢多问,也不肯放弃哪怕任何一丝希望。先生虽睿智,很多时候,人与人只是视角不同。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
若事情真如他所料……即便他因此失去了官职性命,又有什么关系?
想到此节,傅承恩抬头看向青芙,眼神极为清爽欣慰,“师姐,我有事先行一步,请您代向先生问安!”说着便告辞。
青芙看着他俊逸的背影,犹不解其为何突兀辞行,摇头叹道,“这小子,越发叫人看不透了!”
傅承恩出了崔宅却不急着回府,待返兵部处理几个要紧的折子。
他心中有事,持缰徐行,众随从也都静静跟在身后。忽听得身后马蹄阵阵,由远及近,来得好快。回首只见一行玄甲铁骑,领先的正是神色匆匆的木兰。
“侍郎大人!”她于马上抱拳,便待疾驰而过。
“将军且慢!”他心念微动,忙出言喝阻。
那马速本极快,也就是木兰,在擦身而过的一瞬陡然勒住马缰,白马疾风前蹄高高抬起,人立起来,随后长嘶一声,猛地停了下来。
想她此行甚急,只掉转过半个马身道,“请问大人何事?”
傅承恩望着她那微蹙的眉峰,略错神儿,在其疑惑的目光下才回转,“敢问将军可是往李将军府上?”
木兰诧异,但也不避言,眉宇间极是爽朗,“正是。怪不得他们都叫你‘赛诸葛’,每言必中!”
傅承恩微微一笑,“小子胡乱一猜,幸而言中。”又正色道,“承恩恰巧有事找李将军相询,可否与将军一道?”
木兰点头,“也好。”
两人便同路而行,穿过两条长街,再拐过弯,看到一座气度恢宏的宅邸,正是李亮的将军府。
李亮气定神闲,正在庭院中活动筋骨。一套长拳打完,才走过来相迎,“什么风儿把你们两个吹在一处了?”
木兰看看他,欲言又止。傅承恩见状便道,“正有一事要请教两位将军……”他细细道来,原是有密报传邻国北燕生变,冯弘弑兄篡位,自立为天王,并有意悖离前主与北魏修好的国策,改向南朝刘宋称臣。
李亮曾随父长年镇守北边,当下略沉吟,对他道,“那冯弘狡猾,行事诡谲,多反复。此举怕是故意放风出来,端看我朝与刘宋的反应。”北燕起于慕容氏的后燕,那前任燕王冯跋倒是一代明主,只是子息过多,晚年诸王争嫡,反倒叫冯弘有机可乘。说起来他还曾作为遣使与那冯弘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便觉此人残暴乖张,今日证明其果是虎狼之质。
“你是说……他借此提高自己,倒似那渔翁旁观我朝与刘宋鹤蚌相争?”
“不错。冯弘就像打着如意算盘的人口贩子,不断制造声势提高手中奴隶的价码,却等我们因争先之意冲昏了头脑,为并不值得的东西付出双倍甚至更多的代价。”
他二人便研究起北部边境的防御,以及由兵力分布向北燕传达微妙信息,迷惑与制衡等等。木兰虽曾参加过对柔然的战役,毕竟时间较短,对北方诸国的情况不甚了解。当下只侧耳聆听,并不急着抒发己见。
待僮儿添过几遭儿茶水,两人的讨论方止。傅承恩呷了口茶,笑道,“差点儿忘了,还没向将军道喜呢!”
木兰闻言微怔,李亮却泰然,“多谢多谢!”又道,“常山王妃乃崔公独女,如此说来,你我也不算外人。”
傅承恩自是客套一番,木兰则一语不发,两丸黑水银般的眸子静静地瞧着李亮,看不出有任何思绪。
那傅承恩一副聪明心肝,见她如此自明白有话不方便当他的面讲,当下找了个借口辞出,不叫相送。
他二人看其车驾离去,李亮才道,“他此行……俗话说纸包不住火,如今这外层的纸已岌岌可危,怕星点就要燎原,要赶紧想个对策才是!”
木兰看他一眼,破天荒地走至树下,以背对着他,声音有些沉,“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我自己顶着……”
她在闹脾气,他心知肚明。如此倔强,怕其实是自觉愧对他一番好意,又恼他自作主张,竟不同她商量。
他叹口气,缓缓走至她身边,“皇上有些吃醋,在他将信将疑的情况下……你要我拒婚以激怒他,从而倾向于另一种你我皆不乐见的可能?”
木兰沉默,背部僵硬的线条显示她并没有释然,反而在听了他的话后更加内疚。
他看在眼里,心下不忍地想出言安慰,又怕自己再说错话惹她难过。手足无措处,不禁苦笑,木兰,木兰,你可叫我怎生是好?
她霍然转身,定定地看着他,“如果不是这种情形,我会很高兴地恭祝你新婚之喜,可……”人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婚姻是太神圣的一件事,她不希望他因为她,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勉强。
他眸色骤深,亦沉声道,“人的一生岂能皆顺?有舍才有得。”眼光掠过她的面庞,扫向暮色中如画的远山,声音显得有几分飘忽,“在邺城的时候,我就发誓此生定要护得你周全,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如今,只是应誓罢了。”
她蓦地一震,眼圈儿渐渐有些发红,强忍着,“你这人……”泪水却终于簌簌而落,跌入地上的尘土中,归于无形。
他微微笑了,举起右拳,“将军,可信得过我?”
一句话勾起无限前尘往事,她全心信任他,在伤重时将身份之秘毫无保留地托付……
木兰破涕为笑,也举起右拳,与他的相碰,“我,可信得过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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