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顽固,与她的倔强绝对有一拼。
事已至此,她只有尽力而为,使结果不至于太糟。
“啪”的一声,皇帝将她的请表重重掼在地上,灰眸燃起了两团怒火,铺天盖地地向她烧了来。
殿中只他们君臣二人。木兰平静地直视着皇帝的双眼,毫不畏惧,“大丈夫岂能背离誓言?臣既与李将军约定将来要结为儿女亲家,如今怎好叫他占了先去?”俯身拾起那折子,掸掸莫须有的灰尘,恭恭敬敬地再度双手呈上。
皇帝一语不发,审视了她好半晌才终于接过,轻哼一声,“儿女亲家?就算真有这个缘分,你们各得男女……差几岁倒也无妨。”
木兰依旧垂目,话却随得紧,“若得男丁,总不好叫媳妇儿家过于年长。”
皇帝的目光从折子调回她身上,极是迫人,“你要成婚,自有大把的宗室贵女可作为候选对象,这个白牡丹……”
她忽双膝跪地,双手抱拳举过头顶,“臣启陛下,有道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之饮’。那白姑娘虽曾误坠风尘,但她出污泥而不染,心性高洁,温婉娴淑……最重要的一点,她是臣的心上人。”
皇帝神色不变,心中却一震。“她是臣的心上人”……他对她又何尝不是?非最美,非最好,甚至只是河边匆匆一面邂逅,却再也无法将她自心尖儿上摘除。凝视她半晌,方道,“你好大的胆子!”将折子掷回给她,语声转轻,“朕的话,你从不放在心上。”他说过此生要定了她,无论花平或是木兰,也许早已难将二者明分……真龙天子,金口玉言,偏她置若罔闻,不断地撇清和推拒。
木兰不去接那灼灼视线,只道,“还请陛下允准!”
殿中一阵窒人的寂静,浓浓的压迫感袭来,似乎身周的空气都静止不动,凝成胶状。
“请朕允准……”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在耳语,她却知他已怒到极处,“你早已将那白牡丹接入府中,何曾问过朕意?”
木兰一凛,果然不出她所料,府中埋有皇帝的探子。怪不得他对她的举动了如指掌……李亮突然接到赐婚,自与其二人过往甚密不无关系。“情到深处,只难自已……陛下待要花平如何?”
她姿容愈是平静,他看了愈是怒气勃勃,“你又待如何?难道将那女子接入府还不够,向朕讨起诰命来?”
木兰微微一笑,“牡丹不是贪慕荣华之人,没有那些封号虚名,也无碍于我二人感情。臣……只求陛下成全!”
两人的视线终于胶着上,互不相让。良久,他终道,“你费了这许多周折,无非是怨朕将李亮扯了进来……”
她不语,默认。
他看着她,面色稍缓,“如此也好,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与他人无尤……朕便答应了你。”
她终于绽开笑容,谢恩辞出。作为与皇帝的交换条件,自此不再提娶妻之事。
皇帝亦收回成命,由太后出面试探荀瑛口风,再顺意允其留闺不嫁,再觅佳婿。
世人皆道李将军虽深蒙圣眷,却难获郡主青睐,是以破天荒地皇帝赐婚、太后撤婚,又怎知这背后一番曲折?
常山王拓跋素知晓妹子心事,一边苦劝她不要再对花平抱有幻想,一边嗟叹没有召李亮为妹婿的福分。又心中有愧,对其更为热络。太后那里亦少不了赏赐,安抚这位赫赫有名的大将。
一时间李亮脸面上虽无光,荣宠却更胜从前。他在外不显露什么,暗中却将木兰好一通儿埋怨,“此番兵行险招,稍有不慎,即全军覆没,你……”
她口中正衔着一枚蜜桃,以脚勾着纜乳艿勾蜃徘锴В小腿一使劲儿,整个人如同只大鸟般飞起,再稳稳落座在他面前的石凳上,咬了一大口桃子,啧啧有声,“别说教了!在你麾下做兵卒时每晚都要背诵兵书,那些东西我背的不比你差。”黑亮的瞳仁看向他,此举虽险,毕竟救你于水火,又不至我负疚终生,自然划算。
他叹口气还想说什么,不妨她当空抛一枚桃子来,“傅小子着人送来的蜜桃,皮薄汁甜,尝尝吧!”
他微怔,“傅承恩那里……”自知晓了她的身分,便有一百颗心也俱都提着。
她笑容稍敛,“我会对他言明一切,但不是现在。”
他点点头,“也不急在这一时。最近这时局,与北燕开战只是时间问题。你且稍安勿躁,莫要露了行藏。”又道,“那白牡丹可信得过?”
她微哂,毫不啰嗦,“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帝都中人人皆知一代名花白牡丹被花将军赎了身,养在府中,至于扶不了正,只出身低微使然,不碍其承宠。都道“年少慕艾,食色性也”,圣人亦不可免,何况青春正盛的年轻将军?是以虽未正式成亲,但木兰所求的宣传效果却丝毫不受影响。
那白牡丹虽是青楼女子,但始终洁身自好,盼望着有朝一日得遇檀郎,救她于这个肉欲横流的腌臜地,从此举案齐眉,做一对儿幸福的平凡夫妻。木兰不愿携恩迫她,赎身后乃将实情全盘托出,由其自做选择。如白牡丹不愿与她扮这假凤虚凰,自也不会勉强,再作旁的打算。
未料到那芊芊弱女神色凛然,施了一福后拜下身去,“牡丹得遇将军,三生有幸焉!只恨这身子孱弱,不能随将军征战沙场,惟愿长伴将军左右略尽绵薄之力!”她既知她女子身分,仍口口声声称其为“将军”,美眸带着一丝仰慕,与发自心底的赤诚。
木兰忙将她扶起,暗道惭愧。后世将“花木兰”颂为不让须眉的奇女子,却不知漫漫历史长河中,如此的“奇女子”,又何止她一人?
李亮亦首肯,又道,“不知皇上有何反应?”
她摇摇头,“在他眼里,白牡丹与傅小子均构不成威胁……”与李亮若有所思的目光相触,略嫌尴尬,掉过头来,转而道,“今后就在你这里碰面好了,还方便些。”李府中人大都是李家军及其后裔,极为忠诚可靠。
李亮亦咳嗽一声,岔过了不提。他戎马半生,效忠的是北魏皇庭,守卫的是国土疆域。而抛去了将军身份和头顶的种种光环,身为普通人的他,想守护的,只她一人而已。
她意不在他,他便也不强求。
只要她过得快乐,他……也就心安了。
时至仲夏,朝廷内外发生两件大事。
先是柔然妃妊娠期满,诞下一名健康的小皇子来。皇帝赐名为拓跋晃,一切待遇比照嫡子。郁久闾氏既喜又悲,喜的是柔然虽兵败称臣,有自己这个柔然公主一半血脉的孩儿却有望君临大魏;悲的是北魏沿循汉例,杀母立子,待小皇子正式册立为太子之日,便是其生身之母往赴九泉之时。她前思后想,心思百转千回,月子里便落下病来,整日里总觉得无力,虽有太医们会诊仍无起色。
后有南朝刘宋遣使议和,谋求南北相对之定世。去岁一场恶战,双方均大伤元气。而如今刘宋待平定百越之地的叛乱,北魏也要继续其一统北方的步伐,握手言和,两不干涉,是如今大势所趋。
正可谓是双喜临门,可皇帝面上,却总是波澜不兴的浅笑,从未真正到达那双灰眸的深处。
他待她一切如常,她则小心侍主,不敢有丝毫大意。只心里明白,他如此沉得住气,怕要的更多……他要的是她心甘情愿的臣服,而不是迫于其帝王威仪的虚与逶迡。
武威公主容箬正跟着宫中的教习嬷嬷有模有样地学北凉方言,努力地将“鼻尾音发为“鼻化音”,音长低短无曲折,听着甚为怪异。
大家便都有些想笑,只右昭仪沮渠氏微闭着眼睛,陶醉在那似是而非的乡音里,一只玉手空中轻晃,“呀,这儿又不对了!”北凉方言中多叠词,如院院、桌桌、草草子、绳绳子,或者形容东西整而不乱的“齐齐”、“定定”等,又有许多语素恰与京话相反或有异,如把 “赶紧”叫“紧赶”,“真心”说成“实心”、“舒服”说成“舒坦”等。
这一来容箬却又怎记得了那许多?端看她是“阴平升不上去,阳平降不下来,上声难转变,去声还嫌长”。惹得一众女眷抿嘴直乐,碍于右昭仪北凉妃的面子,才含蓄地稍以香扇或帕子掩口,不那么明目张胆。
她的嫡亲皇姐,赫连夏妃、始平公主容华便道,“算了算了,看你的小脑袋瓜儿一时也装不下这许多,快来歇歇吃块儿西瓜!”侍女们立刻奉上了盛在银盘里的冰镇西瓜,薄薄的切成一牙牙儿,弯如上弦月,绿油油的皮子上犹带着被热气蒸出来的水珠儿,衬着那红壤格外鲜亮,咬一口,甜似蜜,有股清甜水气直润到肺里。
容箬最要好的闺中姐妹、宜嘉郡主荀瑛首先捧场地直叫着“好吃”,又道,“这西瓜原是冰镇的好,再放会子便温吞了。”努努嘴儿示意容箬也别逞强了,歇歇再练。
容箬一人练习、大伙儿旁观,早就觉憋闷,自乐得放下习语册。一边悄悄儿地冲荀瑛眨眨眼,谢她抛砖引玉地给自己找台阶下。
常山王妃青芙便笑道,“其实公主不必着慌,这学方言可是急不得的,待下降后有了语境相辅自然事半功倍。”
容华瞥瞥嘴,指着青芙,“咄!不知是谁,自打许给了我九堂哥后就……”她眼光扫过两个云英未嫁的丫头,说了一半就停住,撤指为掌地掩口而笑。
青芙俏脸儿微红,狠狠地剜了容华一眼,竟有股别样的妩媚,与其平日端庄大方的形容相悖,颇见风流姿态。
容箬和荀瑛相顾一眼,隐约猜到几分,不觉脸蛋飞红。
北凉妃沮渠氏却是个总比常人慢半拍的,犹不解,“后来就……怎么啦?”
容华一笑,只岔过不提。而沮渠氏虽贵为右昭仪娘娘,对这个素来伶牙俐齿的小姑总是惧上三分的,她性子和顺,当下也并不追问,偏头向容箬说起了北凉的风景人物,百不厌烦。
荀瑛与青芙又坐着说了一会子话方出来。她们姑嫂情笃,荀瑛便一直将青芙送到了宫门口,犹依依不舍,“要不我去回了太后,出宫住上一段时日?”
青芙心中感动,知她为拓跋素夜宿青楼而夫妻两个闹别扭的事情终于传到了荀瑛耳朵里,此来却是为和稀泥,“好妹妹,我如何不愿你整日陪我?可太后那里,也离不开你这朵解语花啊!”
说话间有一行人亦由此路出宫,见了她们循例过来拜见,“参见王妃,郡主!”
两人方才谈的入神没有察觉,此时偏过头来一看,却是朝中年轻位高的一对文臣武将。左边那个略高些,身姿挺拔如苍松,面貌俊雅似玉树的,自是常在崔府出入的傅小子。而右边一位身量略嫌单薄,神情平和的年轻将军则是花平。
“就是他?”与旁边丰神俊朗的傅小子相比,未免太过普通,难道荀瑛就是对这样一个人念念不忘?青芙心道,看向荀瑛,以目相询,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抑住讶异,又再往木兰脸上细打量。
木兰只是静静地迎着她的目光,不显一丝异状。青芙却抛却了刚才的念头,震撼于方才四目相接的感觉。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明月当空,清风千里。
“常听王爷言道花将军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然不俗!”
“王妃缪赞,末将实在惶恐。”
他二人短短寒暄几句便欲先行离去。
荀瑛一见到木兰,双足便像给钉在了地上般再也挪不开脚步,此时仍怔怔地望着其背影发愣。
青芙见状灵机一动,便喊,“承恩,等等!”
傅承恩素来敬重崔公这位千金,奉其为“师姐”,当下止步。木兰本与他一路,也跟着回首相望。
“我忽然想起件事来,还要你陪我回家一趟。”青芙笑吟吟,口中说的“家”自然指崔公府邸。又状似不经意地看向木兰,“将军可与王府一个方向?荀瑛有块绣花样子落在了我那里,太后又急着要,这会子便叫她取了来。”这自然说的是常山王府,只不知两位王妃和郡主娘娘仆从如云,又是怎样一块要紧的绣花样子得劳烦郡主亲取,将军护驾?
她此语一出,傅承恩暗暗摇头,荀瑛面带红晕,木兰则心知肚明,却不便于戳穿,“既然王妃吩咐,末将便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
荀瑛连月来心心念念皆是“花平”二字,此刻王嫂给创此良机本该窃喜,不知为何却突然怯懦起来,悄悄牵住青芙的手。
青芙不禁莞尔,暗里一推,附耳道,“傻丫头,还不快去!”
她这才向前几步,鼻观口,口观心,“那就有劳将军了。”这一番动作,风度娴雅,娇羞嫣然,又不失其王室贵女的体面,端是恰到好处。
木兰却仿若视而不见,有礼但并不殷勤,目光始终清正如初,替荀瑛拢好车帘后翻身上马,“告辞了!”
青芙与傅承恩目送其车驾离去,一个暗暗点头,一个啼笑皆非。
她再起撮合之意,他唯有敷衍推搪。
虽与所知的事实完全相悖,可他总希望最渺茫的那一线成真。若果如此,师姐替荀瑛的打算不免求凰反而得凤,贻笑大方。
可哪怕师姐问得再急,他又怎能透露分毫……那心底里最隐晦的一处柔软。
青芙幼承祖训,出嫁后更是谨守分寸,持家向来素俭。但外出仪仗是一种体面,不能废减的。故荀瑛搭乘的王妃车驾照例是五马高车,外表不甚华丽,里面却布置地舒适异常,足见其主人虽一介女流,却是个懂得如何生活的务实派。
荀瑛坐在车窗前,悄悄揭起织花绣帘向外瞧去,只看到木兰的侧影,其马上英姿异常劲挺,愈发显得气宇不凡。
她看着看着,渐渐痴了。从宫里出来这一路虽不短,却暗暗希望它延长个数倍,最好永远也不要走完。
但这世上原没有那许多神仙魔怪,能听得到年轻郡主的心声,何况再长的路也是有尽头的……王府的下人已开门相迎,十分欢喜看到久居宫中的郡主归宁。
木兰下了马,看仆妇扶她下了车,才微笑着告辞离去。
荀瑛怔立在那儿,青葱般的玉手攥得发白,更有枚长指甲深入了掌心里,掐出了血犹不觉。
这将军,战场上一身铠甲,情场上原也是个铁心人。他对她……竟半点怜惜也无。这让她既伤心,又羞愧,更多的还是愈来愈沉的无可自拔,似此生也摆脱不了了。
“我真盼着早点与北燕开战,总好过每日这样左支右绌。”木兰吁口气说。
白牡丹抚琴的手略停,美目飘向她,“我却与你相反……嗳,真不愿放你走!”眼光泫然若滴,叫人不舍。
木兰却只是大乐,揽住刚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毛茸茸的一只狼首,指着对面的美丽佳人,“小雷,发现牡丹的本性没有?和你一样难缠。”
白牡丹听她这样说,也不反驳,竟来个微笑默认,“花将军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说到后几个字还故意加重语气,“将来不给我找个如意郎君,可别嫌牡丹赖着你混饭吃。”
木兰斜倚在她刚刚躺过的贵妃榻上,“好说,好说,怎么也是夫妻一场,我怎么也会顾得你周全。”本是玩笑话,但在红尘中打过滚的白牡丹何其敏锐?她听出了木兰言语中的认真,当下感动不已。
木兰却一阵儿恍惚,想起了李亮的话,言犹在耳……
这一世,我发誓定会护得你周全!
他待她这样情深,她却不知该怎样来报答?
木兰想着,眉峰微蹙,看在冷眼旁观的白牡丹眼中,这倾刻间的软弱却十足的女儿情态,“嗳,木兰!”她心中感慨,任你如何矫饰,又怎样的聪明,可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终有一日,会昭然于天下!
只期待着,会是最好的一种结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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