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嫂闻言,心无端地急跳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平静。她不知道香巧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地名,以为她是心血来潮,便笑笑说:“在南方,离京城远着呢。”
“娘去过那里吗?”
灯火猛然窜起,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响。费嫂的眼帘莫名地跳动,脑海里依稀有个模糊的影子,有孩童般灵动的笑颜在眼前一掠而过,接着又迅速坠人无底的静夜中。费嫂苦恼地眯起跟睛,含糊地回答道:“娘足不出户,怎么会去那个地方?”
香巧已经掀了被子,赤脚走到娘的床前。费嫂赶紧伸手拉她,香巧灵活地钻进娘的被窝里,枕着她的臂弯,小兽一样依恋着娘,让费嫂几乎忘记香巧已经长大。
费嫂亲热地抚摸香巧的头发,深吸女儿身上若有若无清新的香气,香巧已经多年没有这样亲近自己的娘了。费嫂满足地叹息,将被子往女儿身后掖了掖,轻轻拍打她,“太晚了,睡吧。”
香巧应一声,靠在娘的身边。窗外夜深沉,四下寂静无声,耳听得极远处传来更梆声。
辰时光景,费嫂送走了香巧,在屋子里收拾着。整个上午眼皮直bbS.jOoyOO.n E T跳,又说不出所以然,总感觉有什么事。
晌午过后,殷其炳来了,脸色煞是阴沉。费嫂一见,本就不安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香巧呢?”殷其炳张口就问。
“她一早就回去了。”费嫂战战兢兢地回答他。
“回去?她根本就没回去过,”殷其炳扔给费嫂一个寒凉的戾气,“定是你这死婆子让她逃跑的!”
“没有,老爷。”费嫂委屈地喊,殷其炳挥手就是一巴掌,将她重重地击倒在地。
“你快去把香巧给我找来,若是找不到,休怪殷某对你不客气,把你扫地出门!”殷其炳咆哮着,颈脖上的青筋突显。
费嫂踽踽行走在大街上,惶惑的眼光掠过每个经过面前的行人,嘴里喃喃说道:“香巧,你在哪儿?娘没好好顾及你,娘真没用……”
想起昨晚香巧的举动,费嫂更是泪水纵横,她是分明来跟自己的娘告别的呀!自己活得已经糊涂了,连自己女儿反常也未注意,一时费嫂痛悔莫及,边哭边找寻自己的女儿。
十六年来,自己苦苦挣扎,总希望有朝一日能回到亲人身边。如今这种希望愈加渺茫,香巧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就算被殷其炳赶出来,以后不论风吹雨打,不论疾病痛苦,她到死都要和自己的女儿在一起。
她走得累了,几乎是拖着脚步行走。前面便是南门,城门附近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费嫂茫然地环顾四周,一匹马车从她面前疾驰而过,扬起的灰尘冲得她迷了眼睛。蓦地,香巧昨晚的话清晰地在耳边回响。
“娘,稽阳在什么地方?”
心湖如狂涛翻涌,费嫂的眼里湿湿的,嘴角抽动,脸上却有了伤感的笑意。
“香巧,娘知道你去哪儿了,你等等娘,娘这就过来陪你……”
凝月站在紫金巷那个木栅门前,脸上浮起一层疑云,她思忖片刻,还是继续大力地叩门。
里面依然毫无动静。
倒是隔壁的朱漆大门开了,从里面探出一张不耐烦的脸,“姑娘,你这样不断地敲,你让不让人歇了?”
凝月歉意地一笑,问道:“大娘,费嫂在不在?”
“个把月前看见她提着包袱出去的,一直没回来过,像是出远门了,姑娘回吧。”
闻言,凝月愀然失色,“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您快告诉我!”
那人见凝月长得可人,便左右顾盼,确信没人,才压低声音告诉她:“上回那家老爷过来发脾气,好像是香巧跑了,费嫂定是找去了。唉,母女俩共侍—主,造孽!”说完,人影一闪,朱漆大门哐当关闭。
凝月呆呆地站着,巷子里那棵老梨树摇晃不宁,,枝丫间新叶虽是蓬勃,但在凝月泪眼迷蒙里还是黄叶枯槁的时候,那时叶片沙沙翩舞,费嫂含笑将手指落在她的发梢。
她茫然望天空,心巾哀痛不已,“娘,凝月来晚了……今日凝月是来告诉你,你就是我们的亲娘,凝月要带您和香巧回柳溪坞的。娘,香巧,你们为什么不等等我……”
照香巧的个性,她是绝对不会再出现在紫金巷的,逃离了京城,无异于逃离了殷其炳的魔爪。那么娘呢,若是她找不到香巧,殷其炳也不会容忍她待在这里。
凝月清楚地明白,想找到娘和香巧,势必要费很大的周折。
哀伤之余,想着娘能够离开这个受尽棱辱的龌龊地,心里还是有些许的欣慰。害人者天不佑,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殷其炳早晚没有好下场。
娘走了,香巧走了,而自己,也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凝月一路恍恍惚惚,待回到王府,一眼看见青石步道两旁又停满了翠盖轿子,那些佳楠香的味道愈来愈浓烈。她不屑地瞄了一眼,径直往自己的寝殿走。
自从那次游湖赏景后,皇后的兴致格外盎然,算上今日,凝月都记不清是第几回了。她只记得每次出去作陪,前后簇拥的佳丽换了新面孔,看来皇后大有不把京城所有美眷全送进庆陵王府绝不罢休之势。
凝月当时沉默寡言,连肖衡也少了笑语,表情淡淡的。
肖衡极少去军营大帐,僚将们有事也是飞骑而入,似乎肖衡更乐于将王府当作自己处理军机事务的好地方。
他与她之向很少说话,凝月照例独自去他的寝殿,早进晚出,忙完了自己该做的,她就施礼告辞,独自踏着暮色离开。
他们之间单独在一起时,她就很自然地揭掉脸上的面皮,有时借着余光看去,他总是默默地注视着她,默默地沉思,待她抬眼看去,他又将眼光收起,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似乎,他已经习惯了她的陪伴。
可是,他们又是不相干的两个人。她殿内的烛光冷清,他宫里的烛影清净,两个人的距离有若千里,不再走近。
有一次,她撩开他寝殿里那层层厚重的帘幕,让外面的阳光透洒进来。她站在窗前,望着和煦温暖的春色,不禁脱口说:“日子真快。” 他当时坐在案旁看兵书,突然接住她的话,“离夏天还早呢。”
她一时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也不再搭讪,两个人又陷入沉默。
前面便是通往庆陵王妃寝宫的石径,凝月刚要转弯,却见府里的总管呼哧呼哧地跑来。
“娘娘,皇后传唤您过去呢!”
“你就说我身子不爽,歇了。”凝月心中厌恶,断然道。
总管说话谨慎,劝道:“皇后今日见您不在府中,当着王爷的面发了脾气,后来不知怎的轮到王爷跟皇后吵了。娘娘,皇后在气头上,您可要小心。”
“他们吵什么?”凝月温和地问。
“王爷说他还有事务要处理,不见客。皇后提起您的不是,王爷便把手中的墨笔扔了,说了句‘烦’,皇后气得差点儿晕过去。”:,’
凝月没料到肖衡会跟他的母后争吵,心中不觉压抑起来,她微微颔首,无奈地朝芙蓉洲方向走。
芙蓉洲的景致日日不同,湖烟散尽,彼岸空阔澄明。千树繁花盛放,柳荫道上柳絮随风飘飞。一只画了仙鹤的风筝扶摇直上,锦绣堆簇的佳丽们行走在诗情画意中。
阳光在芙蓉洲上铺成碎金,随着她们的欢笑声,一点一点灼伤凝月的眼。八角亭内,宫女内侍无声地恭立,肖衡高大挺拔的身影看去像条模糊的影子。
皇后端坐在海棠墩上,举止仍是母仪天下的仪态,丝绫堆绣的裙摆逶迤于地,阳光勾勒起云鬓上的凤钗荡漾着,金光闪闪。那样荣华之至的装束,在凝月看来确实异常的做作,心里自然有了厌恶。
她突然感觉,自己也许是最后一次以殷雪玫的身份同皇后面对面了。
缓缓跪在皇后面前,凝月恭谨施礼,“母后。”
“雪玫,上回哀家来,你不在,这次又去那儿了?”皇后的话音带了森然,“客人都到府里了,连个主人都见不着,真是笑话!”
凝月耐着性子,和婉应道:“孩儿下次不敢了。”
“下月初六,你随哀家太庙祈福去,侧妃初定,你就祈求祖先赐福绵延,兴旺肖氏子孙后代。”
凝月抬起头,她替殷雪玫说话了,“雪玫和肖衡结婚不到一年,母后何必着急,请多给雪玫机会吧。”
皇后不曾想凝月会如此应答,一时愣在那里。后面沉默的肖衡也开口了,“母后的好意孩儿心领了,可也不必急于一时。”
皇后眼梢处掠过一道阴霾,积了满腹的怒火喷了出来,“一开始你同意得很干脆,越到后面越给母后泼凉水,是不是她背后在吹枕边风?好啊,衡儿,你有了媳妇忘了娘是不是?母后还一天到晚替你操心。”
“母后,我的意思是再给我们一些日子。”肖衡眉头皱得紧紧的,声音染了一丝倦怠。
凝月心中蓦地一颤,是啊,他在等着殷雪玫呢,如若皇后再给他们一些日子,以后的肖衡和殷雪玫举案齐眉,恩爱有加,任何人是不能介入他们之间的。
而自己,真的要走了。
她带了微微的伤感,眼光投向肖衡,四目相触时,他细密的睫毛下安静无波,放佛不过是无意间的,一点儿动容都没有。
皇后气恼的声音还在耳边沉沉响起,而对于凝月已经不再重要了。他看她不入眼,她对他也不会经心,她固守着内心的那份倔强,静默无语。
洲上残留的寒气散尽,阔大碧绿的萍藻铺满了整个芙蓉洲。谁还会记起,曾经一对少年男女在荷田青烟处相依相偎?那句信哲旦旦的话语,就浮在跟前。
这个春天,她的心走向寒冷与悲凉,一切,就是这样罢了。
“此事由不得你们,衡儿,你好好考虑考虑。”
盛怒的皇后扔下一句话才走,通往府门的青石步道上,又是一路锦绣,一片影影幢幢。
道路上两人默默地站着,谁都没有先行一步。凝月回头看他,他的目光凝在不知名处,侧眼看去棱角分明,金锦长袍越发显得他标致翩然。她贪婪地看着,心里有隐隐的痛,辗转着不能对人言的心事。
“我应该尽早把殷雪玫接来。”她悠悠开口。
她希望,他能送她一个温软的眼风,那样,她会笑着离开这里的。
他静默在那里,斜阳折射在他的面容上,他的神情一半隐藏在黯淡之间,凝月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看见他的胸脯在剧烈地起伏。良久,他似乎隐忍下来,冷冷地吐出一句话:“我知道,你一直在盼着早点儿离开。”
她也变了脸色,回敬道:“是,你也巴不得我走吧?”
肖衡嗤笑出声,“那是自然,难道还要我苦苦挽留不成?府里两个殷雪玫,岂不是闹了笑话?”
一句话冷透心骨,凝月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咬牙坚持着,冷森森地笑,“王爷说得对。”
她的步履极不稳定,却不想停歇,很快她的身影踏上了暗青的台阶。
他在后面跟了上来,穿过紫檀屏风,一眼看见她摊开方块绸布,将箱柜里自己的衣裙一件件提了出来。他茫然地看着她,逐渐清醒过来,声音有了丝慌乱,“你这是干什么?”
“我这就走。”凝月头也不回地继续整理手中的衣物,她的衣物本来就不多,很快地她围起绸布,并在上面打了个结。
肖衡突然发起狠来,他一把提起包袱,使劲地往殿角扔去,寂静处只闻得啪的巨响,一只镏金莲纹烛台飞落在青砖地面上,碎片四溅。
凝月吃惊地看他,见他一脸凶相,不由有点儿害怕,“肖衡,你我仇恨已消,我希望我们彼此能够好聚好散。”
他一步步逼近她的面前,赤红的眼睛死死定住她,每个字似乎已磨成齑粉,“好一个厉害的女人!什么叫好聚好散?你替你弟弟报了仇,你开心,你满足,你可以扔下烂摊子抽身而走,难道这就是好聚好散?”
凝月也禁不住颤抖起来,她尖着喉咙嘶Bb s.j oOyoO· n eT喊道:“肖衡,不管以前我对你做了什么,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可我还没结束!”
肖衡咆哮一声,眼睛里竟有波光闪烁,“你做了什么你最清楚,除了恨,你一定还在笑我傻,笑我痴……”
他抬手指着她,手指遏制不住地颤抖,纵有千言万语,却化作惨然的讥笑,“我活该,活该得到惩罚,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天色渐黑,窗外没有风,而凝月只觉得四下乱极了,糟糕极了,肖衡的声音震在耳际,袅袅不绝。她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做过什么,只是胡乱地说道:”会好起来的,我去叫殷雪玫。”
她空着手往外走,只想就这样离开这里,他在后面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尖叫声中,他的手掌藤萝殷覆住她的后脑勺,强硬地扳到自己的面前,那么近,剧烈的呼吸吹过凝月的脸,与她额前的发丝纠结,眼里的火焰燃烧她的眼,想压抑而难以压抑的情绪火山般爆发。
“就是殷雪玫来了又会怎样?整整九个月,跟我朝夕相处的是淮?冰天雪地里爬上山坡的又是谁?冷凝月,我好恨你,我恨死你这种女人!你只记得我杀过人,你没杀人吗?你把一个男人的心杀了,你知道吗?你还我,你把它还给我!”
混乱痛苦中,他的声音已是哽咽,双手紧抓她的头发。凝月感觉不到头皮的痛意,她甚至没有挣扎,也无法挣扎。
原来,自己也犯下罪恶了。
泪水渐渐地蒙上了眼睛。
“我无意这么做,肖衡,放过我吧。”她的声音软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他的手指几乎是恶狠狠地掐进她的发内,猛然俯下头,那颤抖的冰冷的双唇印在她的唇上,唇齿间没有丝毫的温度,只有眼睛里冒出的火苗,恨不得顷刻将她焚成灰。
凝月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浑身一阵紧似一阵地战栗,她饮泣似的呻吟,双手死命地想挣脱他,而他已经几乎疯狂,有力的双手箍得她无法动弹。泪眼蒙咙中,恍惚地勾画出他的脸上一丝报复性的残酷。
她唔的一声痛苦呻吟,舌尖一阵撕心裂肺的痈,咸涩的腥味住口腔中蔓延,依稀只见肖衡的嘴角微抖,犹如尖刀刻痕,他松开了她。
“这是你欠我的!”
他大声地告诉她,看着她痛苦地瘫在地上,一缕鲜血从她的嘴角流出,他阴阴地笑起来,笑声中渗了快意,“你滚,滚得越远越好,我不想再看到你!”
他跌跌绊绊地往外走,疯狂的笑声在殿梁间回绕不去,宽袖拂动,带起凌厉冰寒的气旋,把殿内所有的暖意都抽走了。
凝月无声地抽泣着,夜风侵寒,竹涛起伏如千声呜咽,只闻得青石道上枣红马的嘶鸣声,一阵急促而狂乱的嗒嗒声越过王府上空,怆然而去……
由庆陵王府乘马车到御史府不知有多少回了,凝月下了马车,自己独自步行走向殷其炳的书房。远远地,殷其炳撩着长袍朝她跑来,厚底朝靴步态吃力,踏在青砖地面上有轻微的回声,日头直射下来,他的额头竟是密密的一层汗。
凝月恍惚地想,这是春日里最晴热的一天了。
“已经接来了,就在后院等着。”殷其炳抬袖拭着额角上的汗珠,话语颇为客气。
“宋先生没说什么吧?”凝月并不看他,淡淡地问。
殷其炳嘿嘿一笑,情绪甚好,话语多起来,“我要接回自己的闺女,他还能拦着不成?话说回来,雪玫养得比以前有精神,宋鹏这一年赚得盆满钵满,皆大欢喜啊!”
凝月不再说话,曲桥之下绕着小河流水,沿路草花纷披,这里往来无人,寂静处栖韶楼匾额大字犹在,在春光里呈现颓废的气势。凝月怅然地环视周围,岁月如白驹过隙,眨眼便是恍若隔世,这里曾经锣鼓喧天,锦绣环绕的自己被人搀扶着除了这遭门,而今日,自己又回来了,她要将真正的殷雪玫换回去了。
栖韶楼里静悄悄的,凝月进入楼内,只看见殷雪玫已经穿戴齐整地坐在窗前。日光透过纱帘照在她的脸上,光艳照人,眸光流转间透出染了一丝紧张的迷离。不知为何,凝月竞不敢正眼看她,只低低地打声招呼,“你来了?”
“我在等你。”殷雪玫的声音也柔和,秀眉下的眸子闪着晶亮。
凝月抿了抿唇,舌尖是一阵阵针刺似的痛,她顿了顿,含着笑意,“肖衡昨晚出去后还没回来,趁这空当,我陪你熟悉一下王府。”
殷雪玫站了起来,缓缓走向她,淡紫纹绉的裙裾迤地拖出细微的窸窣声音,和着窗外微风摇动头上的璎珞,她走得那么优雅自如,让人感觉她本来就是仙女的化身。凝月呆呆地看着她,听到雪玫樱口轻启,“我能看看你的本来面目吗?”
凝月清醒过来,是啊,她差点儿忘记了,她怎么还能再以殷雪玫的面貌出现呢?她抬手轻轻揭去面皮,殷雪玫的眼清澈地映着她,却如深潭般不起任何涟漪。
“你比我想象的好看多了。”殷雪玫微微笑了,一手缓缓举起,纤细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辛苦你了,冷凝月。”
在那个春日的白天,两个女子同坐在一辆马车里,凝月便是这样坐在殷雪玫的身边,默然无语地望着她。
一入三月,雨水便见少了,天气暖和下来。芙蓉洲上的碧荷接天连地,凝月与殷雪玫并肩站着,两岸的浮花浪蕊随风飘散,簌簌声下,头上的花瓣如泪珠儿纷纷洒落。凝月极目远望,成荫的翠柳间飞起一只鹂鸟,在芙蓉洲上来回徘徊,腾空飞向更高更远。
“王爷他……公务的时候不喜欢有人走来走去,殿内的窗帘白天都要打开,他不喜在香炉里放香片,睡前必定看会儿兵书,有时会讲他行军打仗的事,卯时过后便起来……还有,他喜喝茶不喜甜食。”
凝月絮絮说着,这才发现自己对肖衡知道的原是很多,她确实习惯他了。
只希望,自己不能给予的,眼前的女子能够给予。
该交代的已经交代完毕,她吁了口气,指着青石步道,脸上凝起笑靥,“一有马匹的声响,你就在那边等,他会看见你的。”
她好心地提醒着,然后向殷雪玫告别。
走向府门的青石道,回头凝眸庆陵王妃的寝宫,殷雪攻的玉影犹如一株浓艳的石榴,她挥了挥手,心里隐隐约约有着难以描述的妒意。
寂寞的殷雪玫从此不再寂寞,陪在身边的是一个英武多情的男子,和她柔情蜜意,恩恩嗳嗳。
这世间,多的是风里来雨里去的萍水之缘,自己与他狭路相遇,再多百折千回,终归是要擦肩而过的啊!
宋鹏府门外面的石狮子依然张牙舞爪,凝月报了号后坦然地进去,走了一段路终于到达客厅,客厅的大门开着,满眼是孤冷的透光漆的颜色。抬脚迈进高高的门槛,她的影子在地面上拉得很长,裙裾牵动绣鞋的沙沙声在空荡的厅堂内清晰地响动。
晌午的天气又增加了温度,而阔大的客厅里,依然有寒气迎面袭来,就像傲然站立两旁的宿卫,从表情到眼神都是冰冷的。而宋鹏就悠然坐在正上方,阴鸷的眼光盯着她,唇角抽起一丝几近于无的冷笑。
“我知道你会来。”
“我当然会来。”话音刚落,连凝月自己都惊诧声音的平静,她看惯了宋鹏平日阴冷的表情,她不再惧怕他了,知道他如果朝她大发雷霆,她也不会惧怕他了,“我来还你一样东西。”
她掏出那片面皮,很小心地放在宋鹏旁边的茶案上,然后,含着一缕淡笑,向宋鹏盈盈施礼,“非常感谢宋先生这一年来的恩情,戏终归是要演完的,该是我走的时候了。宋先生,我只是一介草民,对政事不感兴趣,宋先生也会信守承诺,是吧?”
“你这样走了,不觉得遗憾?”宋鹏冷冷一笑,带了几分戏谑。
凝月摇摇头,从容地从宋鹏面前走过,她走得洒脱,薄纱的裙摆撩动,随风飘扬。
宋鹏眼望着凝月渐渐远去的身影,脸色愈来愈阴沉,咬牙暗骂了一句。
后面的庚爷凑过来,轻声问:“老爷,冷凝月可是知道我们一些事的,要不要……”他做了个截杀的手势。
宋鹏摆了摆手,拾起案上的面皮,一道冷鸷隐在阴翳下,“这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一旦消失,势必完全暴露咱们。哼,冷凝月,戏还没演完呢。”
暮色再次笼罩大地,最后一线夕阳隐在天际。
华灯辉煌,遮住了从西边冉冉升起的月亮,清空无尘,夜风徐徐吹送,肖衡站在王府门口,看王府内点点灯光闪烁,几只乌鹊正向南飞。
脚站得酸了,手中的马缰握得发热,可他想进去又迟迟不敢进去。
最后,他还是下了决心跨过富丽堂皇的府门,但见星星的亮点骤然在眼前铺散开来。暮色里,整个王府寂静,只闻得宫人前来迎接的脚步声。肖衡将马缰交到宫人手中,眼望着庆陵王妃寝殿的方向,想问却不敢问,双脚不听使唤地向前走。
远远看见女子纤弱的身影,素色的绿罗裙在灯下犹如这春天亭亭玉立的蓓蕾,她朝着他含羞而笑,腰间的丝带迎风飘飞。肖衡心一颤,一时甘甜辛酸交织缠绕,周身血液沸腾,他有了想哭的感觉。
她在,她没走。
她缓缓走到她的面前,双手扶住她的肩胛,微笑,心里涌起甜蜜。他想让她知道,今生今世,他不要她为他倾国倾城,只想在每天清晨为她摘一朵牡丹,Сhā在她的鬓间。
她在他柔情的目光下,羞怯地垂下眼帘,因为内心的激动,片片嫣红在眼圈周围缓慢晕开,睫毛像蝶翼微微颤动,一颗泪无声地掉落。
他的手指小心地划过她的眼帘,声音放得十分轻缓,“别哭……”
说是不哭,他的眼里难以抑制地闪烁着水光,亮如星辰。他弯身将她抱起来,她安静地蜷缩在她的怀中,隔着点点碎碎的泪花,她的唇角漾着笑,幸福的笑。
庆陵王妃的寝殿内,橱柜上、桌椅上都覆盖红色的织锦,就连紫檀床榻上也是红色鸳鸯戏水的锦被,细密精致豪华的装饰,连龙凤蜡烛都是红色的光晕,一切布置得犹如新房一般。
肖衡将怀里的女子轻放在床榻上,慢慢地压下身,手指在她腰间滑动着,火热的唇在她的颈前肌肤上舔摩,慢慢往上,最后覆盖在她的唇片上。
他梦呓般的声音,“把那东西揭掉好吗?”
她身子僵住了,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只睁着茫然的眼,望着已经迷醉了的肖衡。
肖衡的动作并没停止,他的舌头更深地探入她的唇间,在里面纠结缠绕着……蓦地,他抬起了眼,幽暗深沉的眼睛里面射出异样的光芒,“你……不是!”
简短的几个字,就像当头炸开道道雷电,击打得殷雪玫一阵晕眩,她狼狈地看着他,露出凄厉的神色,“王爷……”
肖衡站了起来,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只觉得漫天满眼一层血雾,隐约中凝月眼中冷酷的笑意,化为无数流光碎影,在他赤红的眼里渐渐模糊。他大叫一声,长袖碰倒了烛台,龙凤花烛摔落在地面上,蜡油如殷雪玫脸上滚滚而出的一汪泪珠,凝了一地残红。
他失魄地向王府门口飞奔,夜色暗淡,清光冷月,周围寂静若死。
“啊——”
夜风吹动树叶,一记撕心裂肪的嘶吼,绝望,悲凄。
那个春天的温暖的夜里,一辆马车过了京城的南门,朝着南方悠悠而去。
凝月从里面掀帘向外望,满天星光灿烂,空气中仿佛嗅到一丝清淡优雅的花香。她淡淡地笑了,繁花离她而去,或许以后她要继续过她清贫无奇的日子,她也不会感觉凄凉,心里只有永远永远的春。
再见,肖衡。
春耕时分的稽阳城是热闹的。
稽阳历代是天下商旅的渊薮,虽是清晨,官道上已经是车马行人纷纭交错了。耕田的农人拉着牛车赳赳硬气地走着,还有祭拜谷神而去的,周围洋溢出一片繁忙兴旺。官道两旁林木参天,一条小河从城中流过,岸边清幽无比,原是人们春日踏青的好去处,自然也是旅人歇脚的常点了。
目下正当里外车马流水般出入,葱郁的草木隐没在淡淡晨雾之中,费嫂已经站了许久,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来了多少次,每次都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来往的行人,生怕疏漏了自己要找寻的人。
雾散了,官道上闲散的行人开始稀少,费嫂沮丧地叹口气,感觉自己一天到晚盲目地寻找终究不是办法,手头也拮据起来,如此下去,恐怕自己快沦落街头了。她决定先回驿馆歇息一会儿,再顺着稽阳城偏僻的地方找找。
这日神差鬼使的,她竞往靠近城角的贫民窟找去。一路慢慢地走,脚下的道路愈走愈熟悉,她惶惑不安地环视周围,感觉自己哪里见过一般。
一只咬了几口的大野果子滚到了她的脚下,她停止了脚步,正看见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女孩朝这边跑来,那孩子蓬头垢面的,拖着鼻涕,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看她。费嫂心下一动,弯下身子拾起野果子,用绢帕擦了擦,笑着问那孩子的姓名。不远处跑来一个年轻的妇人,—手抱着更小的孩子,朝那女孩大声叱责着。那女孩从费嫂手里抓过野果子,飞快地跑开了。
费嫂愣怔地望着妇人和那女孩的背影,满脑子嗡嗡的蜂鸣声,依稀中有稚嫩的声音呼唤着“娘”,那声音绝非来自一个孩子,她感觉有很多双小手高举着,向她召唤着。
她的脚步慌乱起来,迷惘的双眼左右顾盼,终于,她在一条狭窄的巷道口站住了。
“娘,您要早点回来看我们啊……”
“秀娟,B bs·Joo YoO.NET 路上小心!”
突地,几声话语带着婴孩的哭泣,很清晰地在空气中飘忽着、游离着。费嫂的心在胸口猛然地急跳起来,她跌跌撞撞地往里走,径直走到小巷深处的一户人家,抬手嘭嘭敲动木门。
木门开了,里面的主人疑惑地问她:“这位夫人找谁?”
“我找我的丈夫、我的孩子……”费嫂哆嗦着声音,一时泪眼迷蒙。
“你找错门了,这房子我们都住十多年了。”房子的主人怪异地看了看她,在里面关上了门。
费嫂几乎窒息,她不甘心地继续敲击着木门,哭着问:“我的丈夫、我的孩子去哪儿了?求求你告诉我,求求你……”她哀叫了几声,积郁日久的苦痛撕扯着全身,她彻底清醒过来,掩面软瘫在地面上,号啕恸哭。
她的哭声惊动了小巷里的左邻右舍,人们纷纷围拢过来,其中有人认出了费嫂,一声惊呼,“这不是以前冷先生的媳妇吗?”
“是啊,冷先生都搬走十四年了,她怎么到现在才出现?”也有人记起了往事,惊奇地问。
费嫂满脸泪水,只顾跪着哀求,“告诉我,我家成胜,还有我的孩子都在哪里?”
“唉,冷先生走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撂下,谁都不知道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费嫂绝望地再次号哭,人们虽是同情她,也只能劝说几句,也有无奈摇头的,“你家凝月小小年纪就很懂事了,可惜冷先生一个人带着三个,不容易啊,记得那天夜里下了鹅毛大雪,天冷得都冻住了,可怜了孩子们。”
凝月……费嫂猛然停止了哭泣,扬起脸来,颤抖着双唇,“凝天,凝月,我的孩子!”
原来,香巧要找的宋大哥竟是她的亲哥哥啊!那么上次救她性命的,那个假扮殷家小姐入宫的凝月原是她的亲生女儿,如果找到了凝月,她就能找到家里所有人的下落了!
费嫂心内悲喜交集,十六年的朝思夜盼,总算盼到亲人重逢的那一刻,怎不让人激动?她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尽快赶到京城找到女儿凝月。
告别了小巷人家,费嫂即刻动身折回京城。
两天后,风尘仆仆的费嫂出现在了庆陵王府门口。她远远地观望气派非凡的王府大门,想看到凝月的马车或者轿子出来。
王府大门守卫森严,守门侍卫直挺地站着,面无表情。门楼周围寂静,连乌鹊也是无声地贴墙而过,生伯惊动了里面的人。天空折射出金色的光彩,映得伸出高墙的虬枝蔓藤都染了绮靡浮华的气派。
这些繁华的景致丝毫引不起费嫂的兴趣,王府太安静了,安静得费嫂心里愈发忐忑,总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好容易看到府里抬出一乘大轿,费嫂见轿子两边全是家丁护着,以为是府里的什么眷属,也不去在意。岂料轿子里面的人好像认得她,径直朝这边过来。费嫂睁大了眼睛,突然预感到了什么,慌忙朝一个街面跑,没跑多远,后面的几名家丁追了上来,在僻静的接口拽住了她。
费嫂死命地挣脱着。轿子里步出殷其炳,脸色死鱼般的灰败,阴沉的眸子里,已迸裂出令人可怖的戾气,“赵秀娟,你还知道回来?把她带走!”他喝令着,那些壮丁很麻利地反手捆住赞嫂的双手,寒进了大轿内。
轿子一路颠簸着进了紫金巷,巷子里的人家听到狗吠声只是探出头,见是那家几乎足不出户的妇人回来了,小心地张望几下又缩了回去。
费嫂被几名家丁押着进了屋内,因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刚松了绑,费嫂就不顾一切地往屋外跑,几名家丁早就围堵住了屋门。反抗之际,眼见着殷其炳的手高高举起,只听“啪”的一声,震得费嫂跄踉地后退几步,人歪倒在地面上,面颊上赫然一道狰狞的掌印。
殷其炳居高临下地盯住费嫂,今日的他穿一品朝服,松鹤云纹锦的丝光刺绣,晃得他的脸如蒙了一重青烟,“臭婆娘,香巧跑了,你休想跑掉!”
费嫂浑身颤抖,这次不再是畏缩害怕了,多的是急火攻心,“老爷念在老奴伺候老爷十多年,您就放老奴走吧。”
殷其炳冷哼道:“你以为我对你还有兴趣?我要的是香巧!老实给我待着,我不怕香巧不回来!”他又吩咐家丁牢牢看住费嫂,自己甩着袍袖扬长而去。
费嫂哀哭了很久,等到暮色时分逐渐清醒过来,她惦记着凝月,又无可奈何,感觉自己就是囚在牢笼里的犯人,连丝毫的自由都没有。
天黑的时候,殷其炳的老仆人过来给她送点吃的,费嫂哭得已经没了力气,哆嗦得连握筷的劲道也没有。
那老仆人认识费嫂十多年了,好心安慰道:“夫人,哭有啥用?香巧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您就多吃点,等见了香巧,您有力气跟她说话。再说,这府上知道小姐事情的,除了我,就是夫人您和香巧了。老爷也是精明人,他为何放任你们母女进进出出的,还不是因为把你们当自己人看待?如今老爷在气头上,您就耐点心,事情会过去的。”
费嫂抽泣着,扑通一声跪在了老仆人面前,“叔啊,求您一件事,您若是见到那位庆陵王妃,就告诉她我想和她见个面。”
老仆人连忙扶住她,小声解释道:“前些天那个假的走了,小姐正式入住庆陵王府,不知怎的,小王爷对她不经心,小姐就病倒了。唉,老爷正为此事烦恼着呢。”
费嫂闻言,霎时面色惨白,泪水涌到眼眶间,便簌簌地滚落下来。她听不到老仆人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只感觉周围的空气像利刃,一刀一刀割在肌肤上。
她绝望得再次恸哭不已。
殷其炳过了三日再次递了帖子,然后由王府总管恭引着进了庆陵王妃寝宫。
殿中放了锦缎幔帐,接着又是一重薄纱的垂帘,将里外隔得严丝合缝。殷其炳进去,见殿内就殷雪玫一个人呆呆地坐着,漫天满眼的幔帐上面映着她孤寂单薄的影子。
早有人设座上茶,殷其炳敛了敛袍袖,微一弯身,“老臣见过王妃娘娘。”
殷雪玫慢慢抬眼看父亲,短短几天,那张稍有红润的脸又消瘦了,一双清澈的眼睛更加幽怨,却未听得半点儿的咳嗽声。
殷其炳紧绷的脸平缓下来,待到内侍退出之后,半是责怪道:“怎么搞得密不透风的,这样对你身子的调养不利,御医怎么说?”
殷雪玫装扮严谨,发鬓上的凤钗神光闪耀,这样的装束,好像随时准备去见什么人。殷其炳明白女儿的心思,他略一怔仲,听得殷雪玫软弱的声音依旧如水般清凉,“御医说我体虚,多调养便好。”接着她苦笑一声,“我知道御医在把什么脉,皇后娘娘一定很失望。”“
殷其炳尝了一口茶,心里踌躇着,还是问道:“王爷……他来过吗?”
他记得上次来,一提起肖衡,殷雪玫浑身就开始颤抖,瞳孔里装满了清清的水雾,“他走了……他说我不是……”
单这一句就让殷其炳明白了其中的大概,当时,他惊出一身冷汗,终日惶恐不安,他甚至体疑自己这着棋是不是下错了。
殷雪玫眉宇间有熠熠的光芒在闪亮,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眼角掺着说不出的平静,“只要想到我才是真正的殷雪玫,肖衡终有一天会回来的,我就等他。我没做错什么事,对不对,爹爹?”
殷其炳这才将茶盏一放,面色肃然,他凑近殷雪玫,眸光散射出少见的凌厉,“你是爹爹亲手调教出来的,以目前的情况,你必须让肖衡忘记以前,让他知道你才是真正的王妃。另外,后宫佳丽无数,皇后正在抓紧帮他选侧妃,你千万别把情况露出来,务必装得优雅大方。爹爹调教的,不是小小的庆陵王妃,而是将来翼国的皇后!”
“爹爹的意思是叫我忍?可我的心里只装他一个,他怎好这样……”说这话时,殷雪玫已有动容,幽静的目光里莹然闪亮。
殷其炳不悦地皱眉,“雪玫,你又孩子气了。”
殷雪玫茫然地顿了顿,这才领会到自己必须如此,声音低如耳语,连自己都不想听到,“也只能这样了……”
是前生注定,今生难舍,他是她一直以来的期待,他这般身份的男子,她能奈何?
父亲走了,殷雪玫重新站在原来坐过的地方,不堪重负地坐了下去。从进府的第二天起,她就在这个地方坚持守候着,偶尔落泪,久久无语。
天又黑了,窗帘外鼓荡着一卷又一卷的风,寝宫外的银杏树婆娑起舞,台阶上落满了凌乱的花瓣。这时候听得有马蹄踏破青石步道的声音,那声音在殷雪玫耳里如空灵缥缈的笙声,她听着听着,难得绽出露齿笑意。
他,终于被她盼来了。
缓缓地起了身,在大铜镜子前略微端详,殷雪玫这才满意地出了殿门。
守殿的宫人仿佛都哑了瞎了,垂着头恭立在两边。
从庆陵王妃寝殿望去,肖衡的寝宫被夜色淹没了,脚下的青砖同样也被夜色淹没,除了偶然有飞虫掠过,殷雪玫的脚步轻缓得几乎悄无声息,她感觉自己也要被这个无声的夜色埋没了。
人人皆道侯b BS.JoOY oO.NEt门一入深似海,为了他,她愿意。
就算说她是痴了,她便痴了吧。
她抬起头,肖衡的寝宫里有烛光闪烁,连斜挂在树梢上的月光也黯然失色了。风轻人静,殿外的内侍吃惊地看了看她,但还是掀帘请她进去。
殷雪玫这才想起,冷凝月告诉她,每当夜色降临时她是离开肖衡寝宫的,她在那里并不过夜。
肖衡正斜靠在床榻上,白袍黑靴,撩开的重重窗帘轻荡,风吹过的时候如水面上的涟漪,拂动烛台上的烛光,肖衡整个人深陷在那片晃动的烛影中,拿着一枚玉佩细细端详,英俊的脸庞上依稀留着哀伤的痕迹。
听见动静他抬起头,看到她似乎吃了一惊,眼光却忽闪透亮,与她对望。
殷雪玫心内跳得不均匀,双颊腾起一阵潮热,她盈盈走向他,屈膝行礼,“王爷。”
肖衡依然定定地看她,整个神情迷离恍惚,将醒未醒般。
“你来了……”他含糊地说,声音无法言语的温柔,却犹如翻动的波浪,击打得殷雪玫喘不过气来,莫名的酸楚和委屈涌上眼睛,眼前的肖衡变得模糊。
“妾身一直等着王爷回来。”她的话发自肺腑,难以掩饰心底的喜悦和爱慕。
他“哦”了一声,眼神瞬间黯淡,垂下来的眉目间有一丝的疲惫,“我来拿样东西。”
“王爷还要回去吗?”
“不,歇了。”
肖衡站了起来,淡漠着声音说与她听,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殷雪玫心下失望,但还是走过去落窗帘,窗外的香樟树影绰动,那魑魅的黑影伸张着枝丫,摇摇晃晃朝着她挤压过来。一时,殷雪玫被挤得无法呼吸。
在她转过身时,仍是含着笑,温柔地说道:“让妾身伺候王爷吧。”
“不了,我自己来。”肖衡断然道,抬手朝她挥了挥,示意她出去。
眼泪如霜花片片,含在殷雪玫的眼中,但她并不死心,努力地笑,“冷凝月交代过妾身,王爷睡前需看一会儿兵书,妾身伺候完王爷再走。”
肖衡原本是沉闷的,话语也是轻飘得毫无脾气,这回眸子掠过一丝凄厉,声音大了起来,‘她到底交代多少了?我想怎样由不着她安排!你要是没事,就请出去!”
殷雪玫的眼前犹如寒冬凛冽的风刮过,搅得骨都痛心也寒,她缓缓地朝殿外走,含在眼中的清泪流过脸颊,掉到衣衫如墨泅开。
肖衡并不去注意他,他压抑的情绪被挑拨,自顾自发狠地说:“走就走了,还交代什么?这样就可以顺着她的意?她开心了?”
身后传来沉闷的声响,他蓦然回头,屏风门的殷雪玫摇晃着身形,她想扶住屏风,却够不着,身子已经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反应过来的肖衡慌忙过去,俯身抱起了她。
“你怎么啦?我去叫御医!”
她摇了摇头,冰凉的手抚上了他的脸,轻轻地,柔柔地摩挲。美人在怀,好似一阵温软的香风侵袭,入鼻绵长。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睫毛如蝶翅轻颤,“妾没事……”
肖衡惊悸的心弦,凭空被谁拨动一声曲调,竟让他不能言语。
曾几何时,他也这样抱住一个女子,也是这样的外貌,身躯寒冷得没有半点温度,他惶恐地叫唤着她,她却笑了。她的眼睛明亮得就如这清澈的皓月,让他心底的疼惜和爱一丝丝无法控制地渗透出来。
生命中最美的爱恋已逝,剩下的,就是这样一副一模—样的躯壳。
这是她交代下来的。她自始至终为的是他怀里的这个女子啊!
他好恨。
殷雪玫蜷缩在他的怀里,那种恼人的蝉声消失了,她心中无比的舒适,她希望这不是梦,只想就此沉沦,不再醒来。
这件事后,肖衡对殷雪玫客气起来。
他待在了庆陵王府内,开春后的军营大帐异常安静,边境一带太平无事,连轺国沿疆也少了北胡的踪迹。肖衡心下疑惑,却也探究不出什么,于是吩咐大帐继续操练整肃兵马,不许有丝毫松懈。
四月初六,皇后召了殷雪玫一同前去太庙请法师占卜算命。凝月离开时,对此事尤其交代详细,可真要见到皇后娘娘,她还是心慌。 与去年端午节不同的是,皇后脸上没有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欢了。殷雪玫因为病弱,面色也是白得毫无生气,只是默默地、怯怯地顺从。皇后惊疑地她怎么换了个人似的,她乖顺的样子倒挑不出毛病来,想责备的话就咽到肚子里了。
到了日头偏西,肖衡破天荒地前去太庙接她们。因为对皇后选侧妃心存反感,他什么都不问,当着皇后的面,他对殷雪玫摆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殷雪玫自然更不愿意有另外的女人介入,也就心照不宣地配合,把皇后气得又无可奈何。
选侧妃的事也就暂时搁下了。
日子一天天暖和起来,芙蓉洲里清水溶溶,小荷开始露出尖尖角,莲蓬伴着荷花错落水面,阔大厚实的叶片染映得天地一片碧绿。肖衡独自站在岸边,但见暮云凝碧,鸿雁穿过斜阳向远处高高飞翔。
情似游丝,人如飞絮,肖衡眺望远处,喃喃地问道:“你现在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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