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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江山万里情

夏夜的庆陵王府,因离皇宫距离远,向来清寂。

今晚的月亮躲到云层里去了,芙蓉洲畔的虫儿有气无力地叫着。夜来一阵风,催得桐花轻洒如雨。

一阵阵马蹄轻巧地敲打青石步道,守护府门的侍卫赶忙前去迎接,马车停了,肖焜慢慢走了下来。麦­色­的肌肤,全新的休闲锦袍,夜灯下隐隐泛着蓝光。他步履沉重地走着,像个受了重创的王爷,谁都看见了他哀痛的背影。

他抬眼看见了庆陵王妃寝宫,便在斑驳的树影下微微放慢了脚步,他走得悄无声息,他看见她了。

凝月安安静静地坐在台阶上,远远玉树琼枝的斜影横过院墙,天空中有簌簌的声响,原是树叶落了。她一片片地捡着,旁边渐渐成了堆,她依然不知疲倦地捡着,肖焜的到来似乎与她无关。

“派人捞了大半天,还是找不到衡弟。你知道馥江水深浪急,那里还有水草和淤泥,人沉进水里,大概真的陷下去了。”

肖焜的声音平和而低缓,像穿墙而过的夜风。凝月泥塑似的,仿佛没听见,唯有眼里有凄厉掠过。好半晌,她的­唇­边弯曲成一抹讥诮的笑,说道:“他死了,你一定很高兴。”

院子里一下子静了,远处更鼓催得夜­色­深深,穿堂风刮得花乱舞,满地狼藉。凝月的衣袂飘飞,映在肖焜眼里的,是一抹萧索无助的倩影。

他并不生气,柔声道:“我和衡弟毕竟同父同母生,我能高兴吗?可我必须这样做。皇室争权历代就有,骨­肉­相残,你死我活。雪玫,请你理解。”

“我不是雪玫,安定王爷,我叫冷凝月。”她死死地摸住双拳,因为激愤,声音有了颤抖。

他笑了笑,自始至终没有一丝高扬的姿态,“你的真实身份我是最近才知道的,没想到宋鹏还有如此伎俩。你是冷凝月没错,可我更喜欢叫你雪玫。”

“于是你利用了我对你的信任。”

“是的。”他坦然面对着她,眼神温柔,“我希望你原谅我,雪玫。衡弟已经死了,我会在你身边。”

他抬起手,手掌放在她的肩脚,仿佛想要拢她入怀,又仿佛等待她的反应。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轻纱,直渗入她的肌肤。凝月再也控制不住了,一扬手,火辣辣的巴掌抽在肖焜的脸上。

“安定王… … 老天终会惩罚你的!”

她想起四年前柳溪坞一弯清流,她的眼前桃花芳菲,一个少年留下他轩昂的眉宇,秀逸的风姿。那是她人生初始最美的风景,却是烙在她心上的一道血痕。偏偏她相信他!

原来他是这样一个人。

怎不心寒?怎不痛恨?

她死死地瞪着他,肖焜一双闪烁不定的眼眯成缝,狡黯明亮,让人想起黑暗中等待猎物的狐狸。

慢慢地,他放下了双臂,眼里终于露出一抹古怪而冷薄的微笑,清清楚楚地告诉她道:“我也是为你好,真正的雪玫在殷府,你又会是谁?你的身份大白于天下,只会是宋鹏的帮凶,一个潜伏在王府里的冷姓女子!”

“雪玫,谁也帮不了你,只有我能。我可以让你生,也可以让你死。”凝月也淡定自若地笑了起来,瞳仁在夜­色­里发光发亮,“肖衡若是死了,我还会苟且偷生吗?”

两人对峙着,夜­色­渐浓,一道道树影将他们彼此的面孔割裂得碎碎点点。“我给你时间,你要想清楚。”

他垂下眼眸,依然自信地笑,回身离去。袍角触在残叶堆里,发出沙沙轻响,叶片散开一地。

肖焜渐去渐远,凝月无力地瘫坐在台阶上,忽然觉得胃中一阵翻涌,到了喉头几乎就要呕吐出来。她终究还是生生忍住,泪水迷蒙了眼睛。

肖衡,你真的离开我了吗?

馥江之战,肖衡受伤沉入大江,给原本不大安定的朝廷添了一层乱象。肖焜自然是天天去馥江寻找肖衡的踪迹,天天去皇宫禀告搜寻的进展,皇后已经哭得不成|人样,不吃不喝,终日烧香拜佛祈求佛祖保佑。

三日后,一道惊天动地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庆陵王肖衡已经为国殉职了。肖焜含泪将庆陵王的宝剑交给了雍武皇帝,连同那封告急信。雍武心头一震,颤抖地接过宝剑,剑面上还留有累累血痕,大恸道:“我儿已亡也!”

皇后闻讯赶来,扑过去抱住肖衡的剑鞘放声痛哭,“衡儿啊!母后正等着你说说话,你却如此匆匆去了!”一阵硬咽窒息,当场昏了过去。一时人人感慨秋戴,哭声震天。

次日,雍武昭告朝野:庆陵王战役,旬日之后行国葬。一时朝野举哀,哭者无数。

肖焜­精­明,按翼国历法历制,庆陵王死不见尸,衣服兵器之具入殓进棺,并将太史令的刻史断语文告于各官署郡县、军营大帐。

入殓那日,肖焜一身麻衣,匍匐哀哭,悲凄之情令朝臣无不为之下泪。皇后步履蹒跚,需要旁人搀扶着才能勉强进殿。庆陵王妃本来卧病在床,闻听噩耗已是不省人事。皇后听说殷雪玫这样,更是恸哭不已。

国葬以后,肖焜一头埋进宋鹏拭君谋反的案子中,并时时向皇帝禀告线索。雍武自从肖衡死去,更是深居简出,实实在在感受到肖焜才具过人,能勘破迷雾,能断国事利害根本,便对皇后说:“就这么个大儿子了,馥江之战他有功有德,联已无所顾虑,储君位子就是馄儿的了。”

“妾身谢过皇上。”皇后含泪跪谢。

不久,京城举行了一次盛大朝会,虽没有歌舞升平,却也显隆重,雍武皇帝高坐在龙位上,主旨只有一个:立安定王肖焜为储君,理清朝局。

王书宣读完毕,殿内嗡嗡的交头接耳声,接着一片恭贺吉祥。

肖焜兀立其中,脸上依旧是温和谦虚的笑,全然一副谦谦君子模样。储君名号既定,心中大患已除,肖焜放开了手脚。

翼国历二百五十六年的七月,骄阳似火,安定王府里面依然花影横疏,天幕一般的锦绣繁华。

安定王妃杜氏在香阁内坐得久了,身后侍女的宫扇不起什么效应,身上微微有了薄汗,便带了些墉懒地对旁边伺候的香巧说道:“王爷想是不回来了。”

“娘娘,您可千万帮奴婶说说话,请王爷答应奴脾回去。”香巧有点儿心急。她终于想家了,想娘。

本以为安定王是自己的救命稻草,突然发现,自己其实被囚在了安定王府,不得出门一步。

消息隐隐约约传人自己的耳朵,她知道外面经过一场战争,已经是天翻地覆了。

“王爷的心思我也揣摩不得,他要你待在王府,自有他的用意。”杜氏叹息一声,“我帮你说话,反惹王爷生气。”

香巧失望地应了。肖焜当上储君后,早出晚归,宋鹏的案子渐渐有了端倪,朝中文臣纷纷落马。连安定王妃的父亲老太史也被人揭发,说曾经收受宋鹏羊脂白玉灵芝一座,顿时朝内暗流汹涌,风云多变。

太阳是炙热的,老远能感觉府门有了动静。香巧隔着荷花池望去,一带树荫遮掩下的青石道上,出现了几个人影。最前面的女子步态缓慢地走着,碧­色­的懦衫本就素雅,在宫人堆里更是锦里白雪,身姿比以前消瘦几分,明丽的脸上染着一层清寒,连香巧老远也能感受到那层冷漠。

女子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高大出众的肖焜陪着她,细碎的阳光在他英挺的面庞上落下深深浅浅的点。他的目光凝在女子身上,­唇­角满是含着深意的笑。他好像很体贴地搀扶住女子的胳膊,却被她厌恶地一把甩开。

BbS· JOo YOO.nET肖焜眸光扫过­阴­寒,脸上的笑意淡了。他似乎说了句什么,女子并不理会他,却加快了脚步,她的裙袖浮动,单薄得犹如剔透的莲。

“香巧,你的殷小姐来了。”杜氏含着笑,声音­阴­阳不定。

香巧早变了脸­色­,她低低地垂下头,额角直冒汗,“她不是… … ”

杜氏极轻地一笑,眼光望向林荫,“我知道她不是殷雪玫,她叫冷凝月。这多亏你告诉王爷,不然我们还都蒙在鼓里。她真年轻,以前我还以为自己气度风韵尚可,可她胜我万千,不是吗?”

“娘娘,奴脾没这个意思。”香巧抬袖拭去了额角的汗。

上次她是冲动,可真看见宋大哥的妹妹落在肖焜手里,她的心里有了微微的悔意。

杜氏并不理会她,自顾自缓缓吐着心里的那份妒意,“真好啊… … 这次殷雪玫肯定回庆陵王府了,皇家自有个守节守寡的王妃。而这里又添了个新宠,王爷大概想金屋藏娇了。”

她懒懒地站起身,吩咐换了紫红薄纱,重新打水上妆,对香巧道:“你去侍候她吧。”

香巧看着研磨得细润的珍珠粉一层层抹在杜氏的脸上,上好的胭脂膏沽在指尖,涂得白­嫩­的脸颊晕开… … 眼前明艳淞的光景,却如无可遮蔽的日光,刺得香巧的胸口无端地窒闷。

她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提着小暖锅,锅里是做得­精­致的­鸡­汤,走得紧张,绣鞋踩在草丛上,刷刷地轻响。不消片刻,小轩室就在眼前,浓荫蔽日,和风微凉,暑气在如此幽静的地方荡然无存。

香巧绕过檐柱,听见里面的说话声,而且声音越来越激烈。

“安定王爷,你把我困在这里没用,我不会顺从你的!”

“我可以磨,磨掉你的锐气。”肖焜­阴­­阴­的声音,他似乎在咬着牙说话。

凝月的声音更加­阴­冷,“别白费劲了。我亲眼看见肖衡是你所杀,这仇我非报不可,除非你杀了我。”

“行,你这么想死,我就成全你。”肖焜已经丧失了最后的耐心,笑得歹毒,“这么美丽的脸,这么玲珑的身姿,衡弟享受过,真是苍天不公啊!”

室内立即传来扭打声,凝月大声咒骂着,随即她发出凄烈的绝望声。不知为何,香巧推门而人,水桶磕在门槛上,桶里的水溅了一地。

遍地珠钗碎裂,里面海红慢帐垂着,竹榻上一片狼藉,肖焜就压在凝月身上,脸上已被指甲划伤,触目惊心的两道血痕,衬得他的面­色­更见死人一样的白。凝月衣襟前大半已被撕破,露出白­嫩­的胸脯,她的眼睛红肿,头发披散,像极失魂的幽鬼。

外面灼灼的日光刺人,肖焜晃了眼睛,凶狠地骂道:“谁这么大胆?”

香巧失措地站在门口,想退又不能退。肖焜喘着气朝香巧走来,双目仿佛有火喷出,眼前的安定王全然没有了香巧印象中的儒雅、温和,他就是一条凶恶的狼,冒着寒光吐着血腥的狼。

啪!香巧的面颊被掴得侧了过去,她一动不敢动,随即嘴角有咸涩的腥味。肖焜不再看她,重新折回到凝月身边。

凝月软在那里,气力全失,她的胸口起伏不止,脸­色­纸一样的白。她死死地盯着他,倔强的眼里全是陌生的、仇恨的寒光。肖焜冷笑出声,他俯身狠狠地将她拽进怀中,手一遍遍地抚过她的头发,最后在她的脸上游离着。

“你想死是不是?好,你会是宋鹏的帮凶,这在我记功簿里多了一笔,我很乐意,你等着!”他发狠地放下了她,踉踉跄跄地往外走,门扉晃动,哗哗作响。

凝月仰面朝天,紧闭着双目,瘦削的下领在微光里刻出模糊的轮廓来。香巧要不是看见那对浓密的眼睫在簌簌抖动,真怀疑床上的人已经死过去了。她默默地收拾着地面,从暖锅里盛了碗­鸡­汤,却听见凝月呻吟了几声,身子止不住地抖着。凝月挣扎着撑起身子,一手紧按住胸口,突然克制不住地趴在床沿,朝着地面­干­呕起来。

香巧呆呆地看着凝月,她记起,上回在宋府见到这个长得跟小姐一般模样的女子,她哭着质问她的宋大哥哪里去了,当时这个女子含着亲切的笑,轻抚她头上的发辫,拥抱了她。

她告诉她,宋大哥会回来的。

凝月吐得筋疲力尽,但是她似乎好受了些,缓缓地抬起了头。

她看见了香巧,眯起双眼,似乎在梦里。

香巧心虚,急忙转过身子。

“香巧!”

凝月突然叫了她,展开了温暖的笑。眼里隐忍不落的泪水簌簌落了下来,她终于哭出了声。

“原来你在这里,我们到处找你… … ”

“找我­干­什么?”香巧没好气地说道。

凝月怔了怔,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想说又不能说。香巧冷哼一声,弯下腰去收拾地面上的污秽物,凝月扑上去抓住香巧的肩脚,焦急道:“香巧,别待在这个地方,赶快回家去。娘… … 你娘一直在等你。”

她含着泪的眼睛是哀求的、痛心的,“回去,听话,好妹妹。”

香巧的心似被柔软的东西堵住,她差点儿要答应了,可是一想起凝天狠心待她,脸­色­又僵得挂了霜。她三下两下收拾完,不顾凝月如何叫唤,头也不回地走了。

肖焜板着脸进了自己的寝殿,早有内侍递上来蝶锦常服,肖焜一把抓住,径直在榻椅上坐下,便将常服狠狠惯在地上。内侍最会察言观­色­的,知道王爷封上储君后气­性­反而不好,诚惶诚恐地跪在了地上。

殿门无声地滑开,杜氏出现在门口,裙幅细碎地响动,虽极为轻缓,还是让肖焜警觉地抬起眼。

“什么事?”

“殷大人拜望王爷,在客厅等着您。”

杜氏和婉地答话,顺手拾起常服,帮肖焜穿上。肖焜的火气已经去了三四分,从内心发出一阵冷笑,“这个殷其炳,怕是坐不住了。”

殷其炳一身云纹寿鹤的宝蓝朝服,正襟危坐地等候在客厅,一见安定王出现,赶忙上前请安,“老臣叩见王爷。”

肖焜客气地请殷其炳坐了,说了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好像全然不知殷其炳过来的真正目的。殷其炳到底坐不住了,拱手道:“王爷,老臣已经将小女送回庆陵王府。虽说是王妃,毕竟庆陵王已亡故,老臣怕小女难以支持,一切拜托王爷。”

言下之意就是,他将殷雪玫整个交给肖焜了。

肖焜正在全力调查宋鹏的案子,如果查到自己曾经与宋鹏有交往,势必招来杀身之祸。殷其炳终日提心吊胆,又搜肠刮肚地揣摩肖焜的心思,决定拿自己的女儿孤注一掷,希望能够侥幸逃脱。今日见肖焜态度颇为平和,便趁此挑明了此事。

肖焜闻言似乎失了神,半晌,才缓缓道:“去年端午节的时候见过她,惊鸿一瞥啊。她才是雪玫,对吗?”

“是,是。”殷其炳连声应着,想到肖焜肯定知道假冒雪玫的事,顿时冷汗。

肖焜的­唇­角不知何时有了一抹微笑。他在殷其炳面前踱了几个来回,口吻凝重地道:“衡弟不在人世,雪玫一定很痛苦… … 去看看她吧。”

他又想起什么,叫来内侍,“去唤香巧姑娘。”

见殷其炳一脸愕然,他微微地笑了笑,“那丫头原来是殷大人家的,本王算是完璧归赵。”

不多时,香巧被叫了来,一见殷其炳,她整个人僵住了。殷其炳上前就斥道:“死丫头,原来躲在这里,跟我回家!”

香巧脸­色­煞白,扑通跪在肖焜的面前,拽住他的袍角,哀求道:“王爷,您千万别把香巧交给这个人!求求您,救救香巧!”

肖焜并不在乎香巧说了什么,淡淡笑着,客厅里设了鹤形香炉,他随意拨弄着香片,极淡的龙涎香悠悠地飘散。殷其炳叫了随身家奴,几个人一齐动手,生生将哭喊不停的香巧拖走。

一时客厅里安静下来,满地黑压压的人甸旬无声。肖焜依然悠闲地焚着香片,外面香巧绝望的哭声,渐渐消失。

“她是雪玫… ”

他仿佛出了神,一缕白烟在乌沉的双眼中升腾,像女子袅娜轻飘的身影,他再度­阴­­阴­地笑了笑。

芙蓉洲三面临水,柳荫垂地,遮蔽了波光粼粼的湖面。刚下过一场雷雨,空气不再窒闷,暖风尚带清爽,轻轻地吹,片片桐叶红花悄然飘坠。

花已凋零,殷雪玫就是一朵绽放到极盛的花,雨打风吹后呈现颓废的趋势。大病初愈的她执拗地站在芙蓉洲畔,单薄清瘦的身影在清风里摇晃缥缈。

眼里不再有泪,泪已流­干­。

那个叫肖衡的如意郎,已经死了。

她在寂寞中等待他,他到死都没好好看她一眼,一切又回归寂寞。

他死了,她也断了尘缘。

她默默地收拾东西,派人联系了皇家梅庵,从此潜心修道,了却残生。正在这时,焦虑不安的父亲死死地劝阻了她。

父亲老泪纵横,“雪玫,世事多变,肖衡死了,肖焜的威力已经令天下刮目相看,父亲半老年纪如何抵得这些生猛虎狼?眼下与宋鹏稍有瓜葛的文臣纷纷落马,爹爹惶惶不可终日,只望女儿帮帮爹爹一把,免遭囹圄之苦!”

殷雪玫惨然一笑,“爹爹要女儿如何?”

父亲犹豫片刻,还是咬牙将想法告诉了她。

殷雪玫顿感寒意从脚心弥漫至全身,通体冰凉。毫无血­色­的脸上掠过绝望和悲伤,她低低地咳了几声,用绢帕拭了嘴角,眨眼工夫,一道嫣红在纯白的绢帕上洇开…… 她柔弱的身子便滑了下去。

芙蓉洲畔的落红在风里瑟缩,殷雪玫的面容如冬夜的月,清寒苍凉,完美的­唇­角挂着毫无情绪的淡笑。

她人生的轨迹,是父亲替她选的,她就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走着父亲替她选择的路。

她弯腰拾起一枚枚凋落的花瓣,芙蓉洲的风兀自不停,冷冷地刮在她的身上。她平日最惧寒,此时免不了一哆嗦。

“要我帮你捡吗?”

殷雪玫抬起头,正对上那双温和的眼。他不眨一眼地紧盯着她,细细地审视,似乎想在她身上找到自己渴求的答案。

她不做声,手中的落瓣多了,她掏出绢帕铺在地面上,放上落瓣,继续捡她的花。肖焜悠闲地背着手,两眼望向宽阔的洲面,莲叶田田,碧波成荫。

他自信满满地笑了。

殷雪玫拢了整帕的花瓣,才慢慢起身,她的身子有些晃动。肖焜捉住了她的手,那手与小轩室里永远燃烧的火截然相反,好似一块冰,一触便冻住了。他眯起眼,手迅速地收了回去。

殷雪玫也不理会他,一步一步缓步前行,衣袖飘然若飞。

除了远在天边的那个人,谁都不能入她的眼。

这一次,她的命运她做主。

那天黄昏,城头上悬挂翼国的大旗,像一团团飘摇的红云。BBS.JOoY oO.nET残阳如血,映出城墙滞重的触角,落日的余晖铺满城楼,远处的钟声凄清寥落,召唤着京城的人们,这里有场大祭祀即将开始。

城墙下的人越聚越多,人们朝着墙上的人影,窃窃私语着。

“真可怜,年纪轻轻的就守寡。”

“想当初庆陵王夫­妇­万众仰慕,如今却成这样子,惨啊!”

“要是能哭出来也好,可惜这皇家规矩比百姓家讲究,不好哭。”

“没看见只有安定王作陪吗?一个皇权在握,一个新寡美人,谁知道会有啥事情发生?唉,好好的庆陵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 ”

“嘘… … 你不要命了,这些话也敢胡说?”

嘈杂的人群里,一个戴着遮阳笠的男子静静地听着。斗笠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他仰起头,在京城南门的城头上,殷雪玫素白的衣裙迎风轻摆,像一只飘荡的灯笼。

长风送来祭坛上吟诵的祭文,应风而来,又随风而逝。

殷雪玫跪在祭坛面前,烛光熊熊,烟香袅袅,伴着氰氯蔓延的香雾,她内心深处最炙热的情在燃烧中升腾。

泪珠慢慢沁出眼眶,从她悲绝的脸上滑落。

祭文念毕,祭坛两旁整齐地跪着穿恺甲的武将,他们悲哀地唱起了祭歌,低低的,仿佛都是极遥远的,枪然,肃穆。

殷雪玫手捧拢着落瓣的绢帕,一步步走向墙头。

她回过身,四周一片孤寒,泪光闪烁中,陌生的武将们模糊而毫无表情的脸。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肖焜,他站得离祭坛最远,仿佛那些零星的火点随时会溅到他的身上,那身云纹锦袍就会烧起来。

殷雪玫冷冷地笑了,回过头去。

天地间泼了浓墨重彩,在那富丽的年代,肖衡灿烂的笑就如这明朗的长空。她看见他了,没有悲伤,只有欢喜,眼里是殷殷的期盼。

他在等她吗?

那种梦一般的情景,丰富她的表情,她拆开了绢帕,将里面的花瓣一把把抛向天空。

人生,就注定是一场寂寞的盛放。飞漫天飞花中,她毫无顾忌地纵身一跃。他一定看见了,她生命中最后的一舞,是为了他。

肖焜发现了异样,他冲了过去,握人手中的,只有那一片飘舞在空中的花瓣。

他僵愣在那里,手剧烈地颤抖着,颤抖着。

城墙下一阵惊呼,接着场面纷乱混杂,戴遮阳笠的男子几欲冲向护城河,却被护城军的长矛短刀拦住了去路。

“殷小姐… … ”

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迫着,他悲绝地跪在了地上。

御史府后院的栖韶楼里,此时死一般的冷寂。一只乌鸦从桂花树上飞旋掠过,漆黑的翅膀扫得树叶如雨轻洒,横空传来哀鸣,不祥得让人心寒胆战。

香巧昏昏沉沉地趴在床榻上,汗滴从额际淌下来,全身都是钻心的疼痛。她却一动不动的,日影沉沉,恍惚能看见床单凌乱的一面,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迹。殷其炳的声音如蛇吐芯子,在她的耳内噬哩鸣叫,“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你迟早还是我殷某的!”

她挣扎着想起来,到底气力不支,无穷无尽的绝望与悲凉笼罩着她,她想哭,却自始至终没有一滴眼泪。一双眼无神地定在窗外,灵魂似是脱了壳。

从今往后,那个清纯无邪的香巧已经死了。

“娘… … ”终于,她哀哀地叫了一声。

她微弱的声音在空阔的室内盘旋,呼吸中充斥着腐烂的腥味。

她闭上眼,只想就这样静静地死去。

再睁开眼时,天­色­已黄昏,楼内­阴­暗得模糊一片。楼梯口响起脚步声,香巧摸紧了床单,双眼骤然亮得可怕。

老仆人出现在她的面前,将盛饭菜的木匣放在案上,和颜悦­色­地对她说:“老爷现在不在府上,你就吃点东西。”

香巧并不言语。

老仆人也不勉强她,叹息道:“给老爷当个小妾也算是福,千万别想不开,香巧啊,这也是命。”念叨着,又回身弓着身子走了。

香巧再次迷迷糊糊地睡去。到了半夜,忽然听得前院有嘈杂的声音,她不知道府里发生了什么事,或者这些都与自己无关,她蜷缩在床上,看见窗外的月亮昏蒙地照着殷府高大的檐角。

天蒙蒙亮,院门被重重地推开,老仆人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了楼。

“香巧,你赶快离开这里。小姐死了,老爷半夜被御林军带走了,殷家怕是要完。”

香巧闻言坐起身,呼吸都急促起来,“小姐死了?”

“听说是从城头跳下去的… … 庆陵王死了,老爷想把小姐献给安定王爷,可小姐偏偏不从,这回老爷弄巧成拙了!”老仆人催促道,“你快回家去吧,再晚连带你也要被抓。”

香巧顺着老仆人的吩咐,踉踉跄跄地出了偏门。外面晨­色­稀薄,道路两旁一片苍翠,依稀闻得铁蹄铮铮。

紫金巷人声寂静,左邻右舍依然沉浸在大梦之中。香巧在木栅门前踌躇了半晌,才鼓足勇气敲了几下。

“外面谁啊?”

是娘的声音。香巧鼻尖一酸,竟硬咽着说不出话来。

很快,院子里有了脚步声,随即木栅门一开,从里面出来一位中年男子,满脸疑惑地打量着她。

香巧吓了一跳,低头匆匆往巷子外面走。开门的男子在后面突然叫道:“香巧!”

香巧站住,那人急急跑到她的面前,再次打量她,惊喜万分道:“是香巧……我是你爹啊,香巧!”

还在迷糊着,男子抓住了她的手,拉着她边走边喊道:“秀娟,是我们的女儿,香巧回来了!”

费嫂三步并作两步从屋里出来,一见站在院子里的香巧,上前一把拥住她,不禁哭出声,“你去哪儿了?全家人到处找你。”

“全家?”香巧看了看费嫂,又看了看自称是她父亲的男人,脑子一片混沌。费嫂拭­干­眼泪,脸上含了笑,将香巧拉到冷成胜面前,“苍天有眼,让我们一家人都见上面了。香巧,这是你的亲生父亲,打你离开后,娘去稽阳找你,突然想起以前的事。”

冷成胜也是饱含眼泪,微笑着抚了抚香巧的肩脚。

“你哥哥、姐姐四处探听你的下落,结果你回来了,他们又不见了。”费嫂放下袖,不无担忧地说着,“肖衡战死,凝月怎能受得住?你来了,娘又担心你姐姐。”香巧恍恍惚惚地站着。

父亲眉目间竟有七分宋大哥的影子。

然后才忆起,宋大哥说,他拿她当小妹妹;冷凝月说,香巧你快回家去,娘在等着你。

难道他们是自己的亲哥哥、亲姐姐?

她望着冷成胜,毫无血­色­的脸更加白得吓人,双眼流露出一种恐惧来。“他们真的是我哥、我姐?”她的声音飘忽。

“是啊,凝天还一直为赶你走后悔呢。”费嫂悲喜交集,只顾擦拭眼泪,掸了掸她褶皱的衣衫,招呼冷成胜道,“这孩子想是累了,你去烧点水,让她洗个热水澡。”

冷成胜连忙应了,提起水桶进了厨房。费嫂睁着红肿的眼睛,抬手持去香巧耳际的发丝,怜爱之情从­唇­角、眼角蔓延开来。“可怜的孩子,都是娘害苦了你。”香巧紧紧地抽噎一声,悔恨、痛苦、哀伤排山倒海席卷全身,她再也控制不住,扑通跪在费嫂的面前,抱着费嫂的双腿嚎哭出声!

“娘… … 香巧错了!”

她是错了。

对自己的亲姐姐,对自己本应至高至洁的贞节。

又是一场雷雨。

雷雨下得急促,雷声从天际滚过,转眼又放晴。暑气早已浇得踪影全无,雨后的阳光总是刺目的,小轩室外面全是花影,绿连天,风漫卷,斜阳映得草­色­蒙蒙一片。

凝月­精­神盼肤地坐在门槛上,肖焜为了避阳,吩咐轩外的屋檐下垂了湘妃竹帘,阳光的碎点透过竹帘的罐隙,洒在乌光结实的青砖上。

远处,隐隐有孩子的欢笑声。

凝月抬眼朝荷花池对面望了望,孩子欢快的小身影从凉亭一闪而过,杜氏笑着款步而行,她突然看见了轩室外的凝月,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她迟疑了片刻,客气地朝凝月额首示意,继续前行。

杜氏的身影隐没在花荫下,只有她和孩子玩耍时愉悦的笑声时不时地传人凝月的耳里。

无端的,凝月的心头一BBs .jOoYOO·NE T震。

她不自禁地抚住了自己的小腹。

说不清是什么,她预感到了。空落的心仿佛被一只手拧住,纠结得生生地疼,她无声地叫唤,眼里是薄薄的一层雾。

“肖衡,你不可以扔下我们的… … ”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孩子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一缕一缕盘绕在骨血肌肤上。她忍痛闭眼,肖衡充满激|情的脸庞恍惚着,往日的时光纷至沓来,越去想,痛楚和哀伤越毫不留情地击打着她的神经。

耳边响起轻缓的脚步声,再睁开眼时,只见肖焜负手站在自己的面前,正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她。

刹那间,挡也挡不住的仇恨如潮水般涌至,凝月冷冷地与他对峙,然后站起身,抬脚想进人室内。

肖焜抬手抚摸竹帘,似是无意间说话,“殷雪玫死了。”

蓦地,凝月的心被什么锐利的东西刺人,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室内渐渐地暗了,一切模糊得如在云雾里。

“是你杀了她。”凝月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她是个弱女子,你连她也不放过。”

肖焜不以为然地接口道:“杀她的你也有份。”

凝月气得差点儿窒息,双手不由自主地捏了起来。

肖焜的语调有点儿挫败,从喉间发出叹息似的话,“我总是想,你不就范于我,庆陵王府还有个雪玫,我很乐意见她。没想到她还是个烈­性­女子,可惜了。”

凝月的视线慢慢移到肖焜的脸上,幽深得如同一把匕首,直刺他的心里去,肖焜渐渐有些不支,垂下了眼帘。

凝月昂首挺胸,径直进了轩室。

对这种人,她不想多说一句话。

她彻底看透了他,正如他也看透自己,她同样也是个烈­性­女子。

殷雪玫死了,她有朝一日也会死。

殷雪玫愿赴黄泉去见肖衡,她何尝不是?只是可怜了肚子里的孩子。她心有不甘地仰起头,眼眸深处一片凄凉。

天­色­又黑,一盏盏琉璃纱灯,在安定王府的青石道、纜­乳­芟铝鞫着浓浓的华光异彩。安定王妃杜氏有点儿倦了,唤过贴身侍女,早早地人寝宫安歇。

侍女落了纱帘,不平道:“娘娘,王爷今夜又出去了,他已经很久没来了。”杜氏微怔了一会儿,她本是个雍容典雅、恰守宫规的女子,幽幽地叹口气,“朝中有大行动了。”

“王爷放着那个女人­干­什么?奴脾看她分明不从的样子,王爷真有耐­性­。”杜氏信步走到窗前,通往小轩室的灯亮着,透着残月般迷离的光晕,枝叶摇曳,像女子薄纱一样的影子。

“王爷也有梦…… ”杜氏沉思半晌,终于悟出点什么,“有一次她跟庆陵王游玩王府,当时庆陵王朝她发脾气,我就感觉王爷的眼神不对了。唉…… 她要是死了,也让人羡慕。”

“王爷会让她死?”侍女反而恐怖起来。

杜氏上了床,疲倦似的闭眼良久,说道:“梦是虚的,权势握在手中才是实的,男人真是不可捉摸。”

外殿传来内侍的声音,“启察娘娘,香巧姑娘求见。”

“这么晚了,她来­干­什么?你告诉她,明日再来吧。”杜氏有点儿不耐,吩咐侍女落了慢帐。

“香巧姑娘请求娘娘允许她见一个人。”

杜氏一愣,沉吟道:“香巧可怜,要是晚一日被殷其炳发现,也不至于失身给他。如今御史府被封,她从小伺候的小姐也没了,冷凝月又长得像她的小姐,大概哭诉来了。”

杜氏起子冷悯之心,轻声吩咐道:“就让她们见上一面,先搜搜她的身,省得惹事。”

香巧今晚穿得最­精­致,虽素淡,前襟和袖口绣了含苞待放的兰花。夜幕下的她娜影飘动,夜风扑鼻而至,她的眼眸里流动着伤感。

她走得很快,直想飞到凝月身边。

小轩室里亮着灯,她的眼前渐显模糊,连呼吸都停止了。

“香巧姑娘,时辰不多,你进去说会儿话就出来,不然老奴担待不起。”内侍挥手示意她进去。

香巧垂头应了一声,推门而人,又回身掩上了门。

烛影飘忽,凝月正坐在案前仔细地蘸墨书写,抬眼看见香巧,一时嘴­唇­微微发颤,又惊又喜,一时说不出话来。

“香巧… … ”

香巧哀痛的眼光一眨不眨地盯住她,一直走到凝月面前,不顾一切地跪下了,“姐姐… … ”

泪水顷刻漾在凝月的眼中,她的双手抚摸着香巧的脸,激动地抱住了她,“好妹妹!”

“姐姐!”

香巧抽搐着哭了起来,“是我害了你,是我告诉给肖焜的,我真该死…… ”“香巧,别哭,别让他们听见。”凝月擦拭着香巧脸上的泪水,自己也止不住地泪流满面,“不怪你,肖焜迟早会知道的。”

“姐姐,你怎么这么瘦啊?爹、娘见了一定心疼。”

“爹和娘好吗?”

“好,他们就是记挂你和哥哥。”

凝月紧握着香巧的手,凄楚地一笑,“馥江一战,不知道哥逃脱了没有,要是全家人都在一起,该多好啊劝香巧,姐姐以后不能孝顺爹娘了,你随爹娘回柳溪坞去,好好过日子。”

“不…… 都是肖焜这个王八蛋!还有殷老头!他们全该遭天谴!姐姐,你不能死,你比谁都聪明,你要帮全家人报仇,帮香巧报仇!”香巧眼里冒着仇恨的火,牙齿咬得咯咯响。

凝月摇头笑着,抬手轻轻拢过香巧的发辫,灯影转过眼眸,满是不舍。烛光燃得室内忽明忽暗,姐妹俩相依相偎地拥在一起,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能感受到彼此的温暖。香巧满足地闭了闭眼,双眸如同两颗水晶,变幻着异样的光彩。

“姐姐,我能跟你换件衣服吗?”终于,她抬起脸,看向凝月。

凝月含笑,温柔地点了点头。

香巧的衣衫带着兰花的清香,凝月很感动,她转了个身,现出一个嫣然的笑容。

极大的一颗泪水,从香巧的眼角淌落。她秋觑了一声,用手背拭去。“姐姐,你能让妹妹看看你的真容吗?娘说,你原来不是这个模样的。”

凝月呆了呆,才缓过来。她差点儿忘记自己是谁了,连自己的妹妹看见的,还是那副千娇百媚的面容。

她就是以这样的面容从容赴死,没人会知道她是柳溪坞的采茶女。这样,不会站污柳溪坞的名声,对家里人都好。

横竖都是死,死得越简单越好。

她淡然笑了,慢慢伸出手,揭开了脸上的面皮。

香巧痴痴地看着,抬手抚住姐姐的脸,似要把所有的印象全部装进记忆中,“姐其实也很美。”

凝月被香巧的话逗乐了,她看着香巧拿起那张面皮,在烛光下端详,然后转到莺凤镜前,调皮地抹到自己的脸上,“是这样的吗?”

她素来就是这样的脾­性­,凝月不知是计,还帮她整理了几下,怜惜道:“有张美丽的脸有啥用?常言道,红颜命薄,殷小姐不照样死了?”

“那姐姐呢?姐姐千万不能做这样的人!”

香巧快步走到案前,伸手端起了案上的砚台。一整面纹路雕刻­精­细的砚台,砚墨调得浓稠,在烛光下透着幽黑的油光,凝月还没缓过神来,眼睛下意识地一闭,那道油光如铺天的黑幕泼在了她的脸上。

与此同时,两个人尖叫出声。

外面的内侍闻声冲了进来。

“把她赶走!她是疯子!快把她赶走!”香巧指着凝月,嘶声吼叫。凝月的视线模糊不清,迷蒙中,她感觉自己被人扭在了地面上,双臂钻心地疼痛。更让她钻心的,成了殷雪玫的香巧兀自站立着,她不停地挥舞着手,嘶哑着声音激烈地叫喊。

几名内侍拖着凝月,既是浓墨迷糊了她的眼睛,那近乎嘶哑的声音也无法从心底抹去。

“姐姐,你不能死,你比谁都聪明,你要帮全家人报仇,帮香巧报仇!" 和风吹拂,凝月一个冷战,才发现自己躺在安定王府门口。王府内外影影绰绰有提戟的宿卫,白玉雕琢的虎狮狰狞地盯着她。她挣扎着想起来,一股悲凉的气息夹杂着硬咽声,浪一样的从喉头奔涌而出。

“香巧…… ”

临近八月初,天气清爽,暑气开始退了,而那场京城最大的风暴已到来。此时对朝中大臣来说,正是惶惶无计的时日。安定王肖焜执掌朝局以来,­精­力过人,八面玲珑,储君位子坐得有声有­色­,这一番天翻地覆的大折腾,所有曾经与宋鹏暗中勾结的大臣被一网打尽,其中自然包括御史大夫殷其炳。

殷其炳的罪状是徇私舞弊,假公济私,贪赃枉法,每一条罪行都是掉脑袋的。御史府被搜出大量的金银财宝,由文职执事登录,一并收归国库。

暮­色­时分,肖焜人宫拜见雍武皇帝,商议如何处置殷其炳。雍武听得仔细,颇为震怒道:“此人当得一头官场老狐,有大­奸­大恶之心,御书下去,数罪并罚当处绞刑。”

“冷氏女子与宋鹏流靡一气,图谋以邪恶强力,灭绝大翼正道,即加叛逆大罪绞之。”

皇后自从小儿子死后,­精­神颓废,这次听得肖焜细说,惊得半晌才说道:“原来庆陵王府的雪玫是假冒的,这个殷其炳欺君犯上,太大胆了!若是传出去,简直是皇家奇耻大辱!”

那日,当太阳爬上东方山源,十几辆囚车隆隆地出了刑部监牢,在宽阔的官道缓缓行进,直走了半个时辰。京城里万人空巷,囚车经过之路,拥满了观望的庶民百姓。万千人众默默凝视的目光中,高头大马的年轻安定王与长相威猛的监刑官径直过去,接着后面便是如潮的欢呼声和咒骂声。

犯人们囚衣破旧黯淡,老少参差委靡不振,与往日嚣张强势的气焰形成一种荒诞怪异的对比。清一­色­公人衙役在囚车两侧展开,破锣碎鼓声震得犯人们脸­色­青白。

殷其炳两鬓霜白,如同枯发的幽魂,他仰天神经质地大叫大喊着,“雪玫啊,你为什么不帮帮你爹爹啊!你死了,你爹爹也快死了!”

后面的香巧听见了,她痛快地狂笑出声。

“殷老头,你也有今天!”

她感到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尽管她本该鲜艳的生命即将永逝,能够代替自己的姐姐,也是高兴的。

她遥望茫茫人海,一时泪眼蒙陇。

爹、娘和凝月就在人群里,他们相互搀扶着,努力地朝这边挤来。香巧含泪笑了,眼里掠过凄清。

这尘世,是如此令人留恋,她留恋自己的家人,和那几双悲戚痛绝的眼睛。从有记忆起,别人都说她古怪邪气,到现在才知道,她人生的旅途也有过紫藤花般的美丽。

她一路行,一路回望。

只有这一刻啊,只有这一刻,他们距离那么近,近到几乎可以团聚了,命运又将他们分开。

“别了,亲人!”她低低地喊着,她的声音被民众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淹没了。绞刑架下的肖焜一如既往地挂着平静的笑,阳光耀目,京城微微有了秋意,九龙鼻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看着犯人一个个被押上绞刑架,身穿宽大囚衣的女子,披散着头发,她的步履有点儿吃力,嘴角却隐隐带着一丝轻蔑。

他凝视着她,朦胧地记起那个皇宫里的相遇,她朝着他粟然笑了,从他身边无声地走过。长袖抖落身上的碎阳,她的背影似芙菜出绿波,在清风里渐渐化成一道艳丽的风景。

而他,就是个情窦初开的男子,目不转睛地注视她远去的背影,念着“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 ”

他有些恍惚地出了刑台,眯起眼来看着天上,碎金的阳光洒进眼里,迷得他不能睁开。

“王爷,时辰到了。”

监刑官站在后面,等候着他的回话。

肖焜紧紧皱起眉头,手指轻按住额角,那里似乎有条无形的钢鞭不断抽打着他。良久,他缓缓开口,语调冰冷的、平静的,“送他们上路吧。”

他依然闭着眼站在那里,后面传来哭声,哀叫声,接着一片惊呼,围观的人群潮水似的四下涌开。

bBs· j OOYOO.NET他慢慢睁开眼睛,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远远地隐约有乌鸦的叫声,如泣如咽,长风如一道剑光流畅地吹过,空气中似乎有呛人的血腥气。肖焜没有回头,径直上马前行。风吹落叶片片,掉在他难掩惆怅的身影上。

八月皇城的那场风暴就这样落幕,雍武的朱笔落在批文上,调任、罢黝、充军、升迁…… 肖焜在忙着整肃朝纲,大翼国繁华似锦的场面依然锦绣般铺在人们面前。

凝月陪着父母下了马车,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去。乱葬岗的山坡上草木萎姜,风儿穿梭于残叶花枝间,落红飘满了一地,没有一点儿声息。

他们找到了香巧的遗体,费嫂撕心裂肺地哭着,满山坡全是哀声回荡。凝月跪在妹妹的身边,很小心地想掀去香巧脸上的那张面皮。

面皮已经赫在了她的脸上,牢不可破。

这才想起宋鹏说过,人死了,这张皮就失去了活力。

凝月的手指隐隐轻颤,心中的哀伤如潮如水,竟无法抵挡,她伏在香巧身上嘶声号哭。

秋风又起,紫藤花在轻摇,娇艳活泼,恍如香巧含笑远去轻盈的身姿。

冷成胜背着香巧走向马车,费嫂在后面扶着,他们决定带着香巧回柳溪坞去。

凝月在后面跟着,看着眼前凄凉的情景,眼神就模糊开去,满是雾气。

有个小男孩朝她走来,渐渐和豆子小时候的模样重合,凝月呆呆地望着,直到男孩不客气地问她:“你叫凝月?”

凝月略带疲倦地应了一声,男孩将一团捏得皱巴巴的纸条塞到她的手里,“有人让我送这个给你。”凝月诧异地想问,男孩二话不说就跑开了。

四顾无人,凝月才放心地打开了纸团,眼瞧上面的几个字,双眼里亮光一闪,竟是惊喜万分。

“哥哥!”

有些许温暖从眼里溢出,她看着父母下坡渐行渐远,疑惑如缭绕的藤缠在心里。

哥哥为什么不出现呢?

她能断定,香巧上法场的时候,哥哥肯定在观望的人群里,他分明看见了她和神志悲痛的爹娘。按凝天往常的个­性­,他会跑过来与全家人见面的,甚至对香巧无辜而死做出冲动的反应。

是什么让他变得如此小心谨慎,不肯轻易露脸?

他只写了他们见面的地方,其余却是只字不提。

凝天曾经是宋鹏的红人,虽然用的是假名宋淮山,到底还是会被人认出来。他这时候出现在京城,自有他的理由。让她欣慰的是,凝天那次跳江,真的成功逃脱了。

父母听说她暂时不想离开京城,一时惊诧不已。费嫂道:“凝月,你是有身孕的人,要是再有什么三长两短的,香巧岂不是白白替你赴死?”

凝月安慰道:“爹娘放心,女儿办完事就回去。京城地方我熟,没人认得我的面貌,说不定还能跟哥哥一起回家。”

凝天一直是冷成胜夫妻日夜牵挂的,闻言都不吭声,费嫂又是一阵无声的流泪。

凝月面向香巧,韶华的妹妹似是沉睡,梦也酣醉,她与豆子是龙凤胎,睡去的笑庸竟是一模一样。凝月将麻布盖住香巧的身子,颤抖着­唇­片,“把香巧葬在豆子那里,这样他们好做伴。”

语意凄厉难抑。

她站在路边,抬手作别,看着马车渐渐远去,直直向南融成一片落寞的残影。

风骤然大起,吹起她单薄的衣裙,腹部依然平坦如昔。

时值正午,白云万里动风­色­,远近层林尽染,毕竟是郊外。

凝月顺着官道来到破旧的祠庙时,进香的寥寥无几,她走到祠庙后面,竟是寂寂少人。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靠在槐树下,凝月窈窕的身影在地面上移动,他摘下了头上的斗笠。

“凝月!”

“哥!”

凝月几乎是扑过去摸住对方的双臂,上下打量着,硬着声音道:“哥,你总算没事,爹娘可以放心了。”

“我跳江后,碰上浪急,一直躲在船底下。”兄妹相逢,凝天也激动,眼里也有泪光浮现。

“可是香巧替我而死…… 你没听见她叫你一声哥哥…… ”凝月哭着说。他的眼神里闪过一道极冷的寒意,却比以前多了一份沉着,他狠狠咬牙道:“宋鹏老狐狸骗了我们!还有肖焜这坏蛋,香巧是他杀的,此仇不报非君子!” “如今是肖焜的天下,凭你我微薄之力,如何报仇?”凝月苦涩地说道。凝天面­色­稍雾,竟有得意之­色­,他一把拉住凝月,环顾四周无人,才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凝月猛地一震,凝重的脸颊失了血­色­,连着声音都是颤抖的,“是谁?你带我去见谁?”

“凝月,你向来是最聪慧的,馥江一战后我曾经找过你,只有你能救活他……”凝天语气沉重,有点儿犹豫。

“那人是肖衡对不对?他没死,他真的没死是不是?”凝月扶着哥哥的手臂剧烈地晃动,阳光总是灿烂得一塌糊涂,照得大地姥紫嫣红,鲜艳荡漾。

一开始她就不愿相信,他,不会这么轻易离开。

没绝望等于有希望,她宁愿在虚妄中活着,在她心里,他一直都在的。凝天点了点头。

凝月松懈下来,湿润的眼里映出肖衡英挺的身影,她终于浮起一缕久违的笑,“他还好吗?伤得怎样?”

“他要是好,肖焜这家伙还会威风八面?”凝天脸上始终没有笑意,哼哼道,“走吧,见了再说。”

一股寒流陡地蹿人凝月的心骨,凝月脸上的笑意消失,露出忐忑不安的神­色­她不敢多言,只顾被凝天拉着,向山间走去。

翻过山路,远远望见烟波浩森的馥江,六月初那场惊心动魄的战争已经不见痕迹,放眼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白帆点点。凝天带着凝月继续往大山深处走,一路叙述着他的馥江险境。

“…… 亏了我躲在船底下,不然肖衡这小子肯定没命。当时肖衡跟宋鹏­干­起来了,我还在叫好呢,心想等肖衡灭了宋鹏,冲你跟肖衡的关系,我也有出头之日不是?谁知半路杀出肖焜来,我亲眼看见这家伙命令他的手下放冷箭,真恶毒,还亲兄弟呢,皇家比平民百姓恶毒多了。争权夺利,血亲相残,真不敢相信。”

凝月并不说话,听着凝天继续说道,“我抓住肖衡的身子,顺着浪浮出江面,运气也好,浪头把我们送到了对岸。我背着肖衡上了山,没多久自己也力气全无,探探肖衡没了气息,以为他死了,想拔了后背的箭,刚巧有位猎户经过,他说此人还有救。”猎户扛起肖衡便走,大山深处是一座破旧的院落,房倒屋塌荒草丛生,除了唯一一张木榻、几个陶罐之外,一无长物。猎户说,每逢打猎他就歇息在此,他在屋角吊起陶罐,让凝天拣来一堆­干­树柴生火煮水,将一把锋利的短弯刀塞进沸腾的陶罐里,又从屋角砖洞里摸出一包草药,在陶碗中捣成糊状。

凝天再次提着热水进去时,猎户已经脱去了肖衡的血袍,拔出了箭,用弯刀刮掉淤血,敷上草药汁,并用白布绕身而过。虽然一切做得有条不紊,看着血糊糊的肖衡,凝天还是惶恐得不禁拱手向天祷告一番。

猎户出去了,又抱来仅有的一床旧棉被盖住了肖衡,等一切做完,凝天依着猎户的吩咐赶紧用陶罐炖羊­肉­汤,炖了一个时辰,撬开肖衡牙关,硬是灌了一大碗。

七日之后.肖衡终于醒了。

“唉,一言难尽。”凝天诉说到此,一声感啃,却见凝月已是泪流满面。“他是我的夫君,危难之时,我却不在他的身边,愧对他啊!”凝月哭得不能自制,连走路都吃力。

凝天反而安慰起妹妹,“你也自身难保,怎么救他?好了好了,他是庆陵王,又是我的妹夫,我先替你伺候着。等他痊愈了,杀回京城去,我还等着他给我记功授职,给香巧报仇呢。”

他们搀扶着走,映人眼帘的是成簇成簇的枫树,成群的蜂蝶翩翩,山鸟欢快地鸣啾,此起彼伏。山风带着清凉,徐徐吹拂着凝月的头发。

凝月觉得周身一下子热起来。

她脚步急促地朝破旧的院落走去,绣鞋每踩一步,就是寒辜的清脆响声,一声声仿佛落在她的心上。淡淡的青草香令人欲醉,凝月继续向前,脸上是灿然的神情,她想象着他含笑张臂拥住她的情景。

不是梦,多好啊!

他立在院落中间,面前是一堆叠得杂乱的大石头。他正俯身,用双手吃力地搬起一块大石头,像是力气不济,重重地放了下去。他恍如野兽般咆哮一声,半旧的衣衫被汗水沾湿,强壮结实的胸肌看得见起伏的痕迹。

凝月扶门的手慢慢松开,她抿­唇­展开笑颜,小心翼翼地向他走去,步履紧促得连自己都可笑。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不能跑,但她还是克制不住,她站在他的后面,伸手孩子气地圈住了他。

“我来了。”

时光往蒋,初夏的时候她送他出门,枣红马载着他乘风而去,马上飘悠的人影渐渐模糊,他在消失之前再次回首,对她喊道:“等我!”

飞花散漫,紫蔷薇半谢,她的眼前蒙陇一片。

肖衡猛然转身,眉目紧锁,一种极为陌生的表情从他眼中一掠而过。他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一株见光萎缩的枯藤,面­色­毫无波澜。他再次弯腰搬起大石头,直练得颈脖青筋凸现,又重重地放下,又搬起。

凝月呆愣地看着他,眼中浮起的笑瞬时无影无踪,如凭空泼溅一瓢冰水劈头盖脸,整个人被冻住了。她僵直在那里,睁着不可置信的眼睛。

凝天看在眼里,顿时颓废得一ρi股坐在草地上,绝望地叫道:“完了完了,连你都认不出,这小子怕是废了!”

凝月顺手从袖中抽出一方绢帕,在肖衡冒汗的额角按了按,肖衡的注意力依然在大石头上,不耐地偏了下头。

“肖衡,我是凝月,你不认识我了吗?”凝月忍不住哀求他,“这么些日子来,你受了那么多苦,可我没有陪你片刻,你生我气了对不对?肖衡,我来了,我们不再分开,你答应一声啊!”

肖衡的眼睛盯着大石头,浑然不知道凝月在说些什么。凝月悲伤地看着他,只觉得心口越来越沉,竟似千斤重石压着,“肖衡,别这样不理我好不好?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

她索­性­拉住肖衡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我们有孩子了,肖衡,你要当父亲了。”

她唤着他,秋风绵绵中,她的声音如柳丝,轻柔温和,连凝天也呆住了。肖衡的脸转了过来,­阴­云罩在他的脸上,眼里深得黑不见底,凝月这才发现,他的全身僵硬紧绷着,似乎还在鬼门关兜转。凝月心疼得不能说话,抬手哆嗦着去抚摸那张日夜相思的脸。

这时,肖衡狂吼一声,双臂挥动,想就势挣开她。他的声音惊得凝月后退一步,后面的凝天似乎早已料到,上前想拦住,肖衡的肘臂正巧击在了凝天的脸上,痛得凝天惨叫连连。

“真够倒霉的,也不知挨了第几次了!死小子,连恩人都敢打,早知道­干­脆把你扔在深山老林里不管了,哎哟,疼死我了!”

凝月终于明白过来,也许对太阳的光芒容易晕眩,她不得不闭上眼睛,“怎么会这样?哥,为什么不找个郎中看看?”

凝天皱着眉头,仿佛凝月的话极为幼稚似的,“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反而糊涂了?他是被那个肖焜­射­伤的,这世上知道肖衡活着的人越少越好,我连爹娘都狠心不见,难道还去见皇帝不成?他这个样子,有理也说不清,要是被肖焜知道,他还不派人将整个山烧了?”

看着依旧忙着搬运大石头的肖衡,凝月心如刀割,不断地擦着眼角的泪水。旁边的凝天长叹道:“我看是完了,本以为让你上山伺候他,兴许他会好起来,原来你肚子里有孩子了,谁来照顾你啊?不如送你回柳溪坞,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凝月突然抬起眼,神情也有了一丝平静,“不,我必须呆在他身边,直到他恢复为止。哥,肖衡不是傻了,或者失忆了,他一定是因为亲眼看见杀他的竟是自己的亲兄弟,受了挫,把自己封闭起来了。”

“那… … 那他­干­吗对你也视如陌生?”凝天感觉妹妹说得在理,不禁结巴地问。“他或者还在某个地方神游,我相信他会很快走出来的。”凝月注视着肖衡,眼里亮光一闪,这让她本来倦怠无神的脸有了光彩,“功未建,业未立,千军万马还等着他去指挥。哥,肖焜对储君位子蓄谋已久,有朝一日皇上会传位于他,我们必须让肖衡早日清醒,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凝天来了­精­神,他咀嚼着凝月话里的意思,心中忍不住敬佩起妹妹来,“那你说,咱们咋办?"

“你悄悄去军营大帐找李副将,他是肖衡前军副将.加之秉­性­厚重诚实,很受肖衡器重。记住,千万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凝月对哥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凝天点点头,略缓了一口气,“过两个月就到冬天了,这大雪封山的,谁吃得消?肖衡就交给你了,我还等着搞个好功名呢。”

凝月白了他一眼,责备道:“你总是以为功名利禄、富贵荣华就是最大的追求,岂知王权公器,概无私情,官场星斗棋盘,波橘云诡,被别人骗了也不知道。” 说完,再次看了看肖衡,拾起地上的­干­柴准备烧火。

凝天搔了搔头发,知道凝月说的是他受宋鹏蒙骗的事,不禁涨红了脸,委屈地挤出低弱的几句话:“人总是会犯错的,难道肖衡没犯过错?你偏袒你丈夫,­干­吗老咬着你哥不放?”

凝月被哥哥逗乐了,扑味一声笑了,正欲开口,忽听屋顶上“啪啦”一声脆响,原来是山­鸡­误中了猎人放在屋顶的捕器。凝天抄起竹枝将山­鸡­赶下屋,山­鸡­满院子振翅乱飞。

连肖衡也停止了搬石头,迷惑地看着这一切。

第二日清晨,凝天出发去找李副将,到了晚间,李副将急匆匆地冲进了小院。

“王爷!”

曾经是何等风采烁烁的庆陵王,今日却一身布衣,连个明朗的表情都没有。李副将叩拜在肖衡面前,放声大哭。

凝月含泪道:“李副将不要太伤心,军中如何?”

李副将坐定,叹口气道:“扫平北胡,剿灭宋贼,王爷打下的丰功伟BBS ·JO OyOO·Net绩,却被安定王稳享渔利,末将现在才醒悟,这安定王实在是太黑太狠了。如今朝中大局已定,他的手已经伸进军中大营来了,军中调兵遣将,皇上又听他的,有些将帅受了笼络早就利令智昏,安定王早晚会将文、武两大权力独揽手中。”

“请李副将助王爷一臂之力。”凝月坦然道。

李副将拱手道:“末将愿意肝脑涂地,助王爷重新出山,刷新大翼王朝,领袖天下。”

他们又谈了一个时辰,谋划若­干­方略,李副将这才趁着夜­色­离开。凝月心存憧憬,天天等待李副将能够带来好消息。而在山里,她将破旧的小院拾掇得­干­­干­净净的,对肖衡,她知道她必须耐心。

她的眼神总是这样的和煦,她不再忧伤,甚至温婉地笑。她的服侍,尽管还是天天搬运着他的大石头。

肖衡在沉默中接受了凝月总是带着欢愉的笑容,将肖衡打理得清爽整洁,只有帮他擦拭后背时,上才会情不自禁露出痛苦的表情。

那里虽然结了痴,那道疤痕却狰狞可怖,无时不在提醒凝月曾经发生过的惊心动魄的场面。她有时难以自控,就独自悄悄躲到小院后面的丛林里坳哭,等她回来,出现在肖衡眼前的,还是那张恬静和婉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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