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魏宫。乾象殿。
寒露过后,鸿雁来而玄鸟归,菊始有黄华。
秋风乍起,将宫墙下成簇成片的枫叶熏染成火般的赤红,掩映在黛黑的宫宇纜乳芗洌说不出的娇艳欲滴。
“陛下?”内侍总管宗爰小心翼翼地瞧着皇帝面色,迟迟不敢上奏辅臣大人们正等着他召见。
他置若罔闻,负手背立于案前,怔怔望着窗外。目光仿若千回百转,以一种决不可能的角度,自亭台楼阁的间隙中望见那一瀑绚烂的花海……犹记得她一袭青衣,立在菊圃前的样子。掬花本就极美,御苑中更多是工匠们四处搜罗来的佳品。远望去真似琼玉雕就,雅隽端研,香远益清,个中妙处不可尽言。他将脚步放得极轻,仍惊动了耳力卓绝的她,回首浅浅一笑,竟叫他撼动到呆若木鸡,不能再前进半步……那时她犹掌中军,平日里不离左右,却仍不能令他满足。只分别了两年后的今天,才突然发觉昔日的雾里看花,总比这样苦苦的遥想思念要强太多。
苦……是,他过得太苦,而她却恰恰相反,在塞外边地如鱼得水,似雁翱空,无比自由自在。何况,有那样一位“丈夫”陪着。而他,今次真正是“天高皇帝远”,纵不甘,却也奈之莫何。
思及此他不由攥紧了手,因太过用力,连腕上的青筋也暴了出来。看得宗爰心惊胆颤,直忖道每次密报抵京日便成了他宗爰的“受难日”。这样下去,他纵再有一百条小命,也禁不住这样成日惊吓的。
皇帝年岁渐长,君威日重,连一向嚣张跋扈的太尉长孙嵩也收敛了大半气焰,凡事有商有量。他虽打小就在皇帝身边服侍,素得恩宠,却也越来越摸不清这位年轻帝王的心思。但有一样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以皇帝现在的心情,纵辅臣们怎样心急火燎,为着他宗爰的小命着想,还是别犯险进言的好。
就这样直过了大半晌,皇帝才转身踱至宗爰面前,灰眸闪过一丝倦意,只淡淡道,“叫他们都进来吧。”
宗爰松了口气,对皇帝猜中是谁在殿外候着早不感惊讶,忙接了旨去外宣见。
四辅臣觐见,所奏仍离不开近日在朝堂上沸沸扬扬的“贿弊”及“立嗣”两件事。
原来北燕新主冯弘弑兄即位后,对外向魏宋同时邀宠,想藉两强之争的夹缝生存,对内凶残暴虐,竟将皇族中的男性诛杀殆尽,导致众叛亲离,其长子冯崇等数个儿子都惧祸,奔亡北魏。时皇帝刚刚诛杀了前夏主赫连昌,冯崇等见被延揽为驸马的赫连昌下场尚且如此,兔死狐悲,为求自保向皇帝揭发冯弘收买贿赂北魏官员之事,牵扯出高官无数。
皇帝乍闻贿弊案后震怒,令刑部彻查此事。并着兵部调遣兵马,蓄势待发。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朝廷不停地发兵,想一举击灭北燕这个贴在卧榻边觊觎的“小人”。北燕一无明主二无良将,连战连败之余,十多个大郡均为北魏所攻陷吞并。最后更被四万魏军兵抵都城之下,以冯弘向北魏称臣朝贡而告终。
至此皇帝统一北方的大业已完成了一半,昔日的“五胡十六国”,仅余苟延残喘的北燕和声势渐微的北凉。
时小皇子拓跋晃刚满两周岁,年轻的皇帝又做了件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那就是立拓跋晃为嫡子,并赐死其母。柔然妃郁久闾氏可以说是笑着去受死的,以她一命换来有着柔然血统的皇嗣,却也值了。这不正是她王兄和族人们送她进宫的目的?甚至比他们所期望的要好太多。她浑身打着轻颤向帝后辞行,仍满口由衷的感恩颂德,在生命即将被剥夺的时刻,仍被一种扭曲的“大义”主宰了身心,不能说不是一种悲哀。
可郁久闾氏想不到的是,她死都死了,如今姚妃诞下皇子,直接威胁到拓跋晃的嫡子之位。
加上拖延了一年的“贿弊”案至今没有定论,辅臣们商议下,此二事不了,朝堂不宁,内不安而外不平,势必影响到帝国扩展疆域的全盘大计。特由长孙嵩挑头,奏请皇帝对这两件事做个了结。
“到此为止?”清朗声线一贯的淡然,却难掩不怒自威的帝王气。
长孙嵩面色不变,膝盖窝儿却暗里一软,“是。”
他看向大司徒傅垣,后者却刚巧不巧地藉着低头咳嗽躲开他视线,明显想要置身事外。长孙嵩不由恨恨地瞧了崔浩一眼,要不是这老匹夫从中作梗,收了傅承恩作为门生来拉拢其父,那九尾狐般狡猾的傅垣哪有这么坚定就站在了崔浩一边?至少也会当一阵子左右摇摆的墙头草。
他再将目光投向了北新公安同,后者鉴于彼此数十年的交情,终于扛不住其无声的求援,清清嗓子,“陛下,这‘贿案’虽关乎国本,亟待彻察……却也不急在这一时。前几日兵部又拟了攻燕方略,依我看现在以北扩为要,这‘贿案’嘛……再拖下去,即便水落石出,亦于朝廷无益。大可在明里放一放,暗中继续追查线索,方能打破僵局。”
安同此番话虽是替长孙嵩解围,遣词用句却是精心斟酌过的。谁不知如今长孙一脉式微,早不复当年内把朝政、外干军务的龙头地位。这固然与长孙嵩的张扬跋扈有关,从客观上皇帝想要加强君权,便势必不能叫任一宗族坐大。他亲政后大刀阔斧地改革吏制,重整朝纲,数年间与长孙氏斗罢了多少回合,终于将这条巨蟒的七寸钳住,使之不能再兴风作浪。
可有句古话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安同不能急功近利地与长孙家撇清了干系,却也有他的考虑。所以他从大处剖析,话里话外紧扣“国本”的高姿态,无非是在充当说客的同时将自己巧妙地摘了出去,叫皇帝不能将他划做长孙的“同党”。
皇帝又如何不明?他面色只是淡淡,转向右侧,“崔卿又有何高见?”
自进殿后一直未曾表态的崔浩忙上前一步,“启奏陛下,臣以为……”他目光一一掠过脸色阴沉的长孙嵩、轻松看戏的傅垣以及忐忑不安的安同,微微一笑,“北新公所言不无道理。”
那三人闻言一惊,继而浮上一片迷惘神色。只有皇帝处之泰然,甚至在灰眸深处闪过一丝笑意,“哦?既是如此——”他故作停顿,然后不意外地在长孙嵩面上捕捉到那抹惊惶,“便依安卿所奏。”
这一个转折,再度令辅臣们惊不能言,而至少有三位不是做出来的。
长孙嵩更在惊喜与惴疑交相冲击下失了冷静。而后者在面圣,特别在面对拓跋焘这样一位君主时是不可或缺的。他很快便带头告退。
御苑中的掬花开得正盛,香满庭园。
长孙嵩不由得深吸一口气,长久以来没有过的轻松。身旁的傅垣见势不对,上来打着哈哈,又拉安同进来打圆场。
三人兀自纠缠不清,却不知藉故往司书局去的崔浩,这时已悄悄返回了乾象殿中。
“皇上可下定了决心?”
“说不得。但等了这么些年,有多疼也要一刀割了这毒瘤。”
“动一发而牵全身,您这虽是‘哑刀’,亦要快、准、狠。”
“放心,这一次……再由不得他不放手!”
朝中近日是一派祥和,颇似暴风雨前的宁静。只真正有慧眼能看破的,着实不多。
因皇帝意外地允准了暂缓“贿弊”案的调查,长孙嵩等也在当日顾不得再议的“立嗣”一事上让步,不再为姚妃一派强出头。
由此可见他等拥立何人为皇嗣,实并无真正为北魏江山社稷多做考虑,只关乎个人集团利益而已。
可他等殊不知皇帝此乃虚晃一招,解决了嗣子复议的声浪后,剑锋回斩长孙嵩。
兵部侍郎傅承恩,因素日便捷智谋,被皇帝选作了执行此项任务的不二人选。
这日他便服出门,只携一僮儿来到太尉府,着人通传。
那长孙嵩自恃位高,又素瞧不上崔浩师徒,加之傅垣在皇帝面前摆他一道的新仇旧恨,故意让他等足了一个时辰方才出来,“啊呀,原来是侍郎大人,失迎失迎!”
傅承恩谦逊还礼,“小子冒昧登门,还请太尉大人见谅。”
长孙嵩捋了下尺把长的胡须,眼中闪过一片狐疑,“不知傅侍郎前来,所为何事?”
傅承恩微微一笑,并不给他更多的时间反应,趋前一步,凑在其耳边道,“小子身负皇命要面授长孙大人……”说着看看左右。
长孙嵩会意,略显不情愿地摒退厅中仆从,“皇上有何旨意?”老面沉沉,一副不耐烦再兜圈子的急躁,对皇帝实无半分敬意。
傅承恩微微一笑,自怀中掏出一册薄绢递给他,“传陛下的口谕,‘退或不退,由汝自决’!”
长孙嵩满腹狐疑地接过那册子,翻看下却冷汗涔涔,腿软地像烘在火上的酥油块,忍不住“蹬蹬蹬”后退几步跌坐在太师椅上,“你……他……”业已溃不成声。
那是本详尽的账簿,一五一十记录了长孙嵩数年间私下收受朝廷官员、外朝使节供奉的财物明细,单最近北燕冯弘所孝敬的玉器珍玩,就足可抄家灭族的了。另有附页为长孙氏安Сhā在朝堂及军中的耳目名单,和经其幕后操纵所涉重案的情况若干。如将此册呈上公堂,怕有几个长孙家也不够斩的。
长孙嵩毕竟在朝堂上翻云覆雨了数十载,稍定了定神后看向傅承恩,恨声道,“拓跋焘待要怎样?”他自知死期将至,索性对皇帝直呼其名。这个他看着长大的、从来也没真正放在眼中的年轻皇帝,今日狠狠地将了他一军,令他既惊,又怕,更多却的是自心底里生出的恨意,早知如此,莫不如当初就……
傅承恩并不给他更多的时间遐想,“长孙大人,皇上仁慈,给您两条路可选,这可是天大的恩赐,切莫惘顾!”
此时的长孙嵩已如惊弓之鸟,眼神中闪烁着戒备与执狂,“恩赐?哼,是恩赐我一杯鸩酒、三尺白绫,还是五马分尸?”若皇帝真下此辣手,他长孙氏拼着鱼死网破,也要最后搏上一搏。
傅承恩摇摇头,“大人悖意了。您可是当今的国丈,陛下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又怎会因此小错诛杀皇后亲族?上谕只说‘退或不退’,您可听明白了?”
长孙嵩僵着身子,似完全没明白他说的话,又似完全明白。唯一相同的是绝望,那种权力的享有者迫不得已被逼放手的彻痛,似一下子抽走了他全部的精气神,颓然间仿佛老了数十岁。
傅承恩见他软了下来,知他不会拿全族数百口人命做意气之争,上前一步道,“明日早朝……小子可否顺路与大人同往?”心中叹口气,皇命在身,这落井下石还不得不做。
长孙嵩苦笑一下,点头,“也好。”他自诩枭雄,数十年来在大魏朝呼风唤雨,可谓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未料到一朝夕间便被皇帝拉下马来,落得个灰溜溜地辞官去朝,从此绝迹于朝堂,实在有说不出的苦闷颓唐。
但好在,他昔日的“仇敌”是崔浩、傅承恩这般的君子。毕竟,比结仇的是像自己般的“小人”要强太多。
因为君子多不计前嫌地同情弱者,而小人却往往极尽打击报复之能事。
他望向面前如芝兰玉树般俊美的黄衣少年,平生第一次对“君子”有了丝欣赏,肚子里则开始盘算着待字闺中小女儿的婚事。
纵是要退,也要为自己多争取些砝码不是?
次日长孙嵩上殿请辞,皇帝更就势允准。
他亲政尚不满五年,终于拔除了长孙氏这颗寄生在北魏皇庭上的毒瘤,大感快慰。当下雷厉风行地连颁数道旨意,不但将长孙氏的余党自朝堂上清除殆净,更在重要位置皆安排了经己提拔的青年才俊。一时间,满朝气象一新,充满了年轻人的勃勃朝气。
傅承恩做为皇帝的亲信,少不得被人奉承巴结,引为其烦。这日更被叨扰地早早回到府中。看看时候还早,便直往母亲房中去。
西苑里几株月桂树芬芳馥郁,有几个大丫头在树底下比着踢毽子,很是热闹。
见了他,忙不迭请安,“少爷回来了!”一径地粉面羞红,两只手拿着手巾帕子绞啊绞的。
傅承恩点了点头,对她们的忸怩作态已见怪不怪。也是母亲多事,见自己久不娶亲,巴巴地去老太太那里讨了这几个青春貌美的姑娘来,想他年轻人总有个血气方刚的,放在房里总可先给傅家延续香火。
没成想任由母亲说破了嘴,他也没答应让这几个丫头去自己房里伺候。更以公务繁忙、清净勿扰为由,令僮儿将书房守的紧,母亲几番遣俏婢借送吃食为名行色惑之实,均未成功。母亲无法,只得将她们暂收入自己房中,想儿子虽执拗却极为孝顺,不管多忙每天定来问安,如此日日相见,万许哪天就看上哪个也说不定。
至此傅承恩已不忍再忤逆母亲一番心思,只对丫头们的搔首弄姿视而不见罢了。
这时有个使唤丫头就要去通传,傅承恩摆摆手,示意他自己进去。那使唤丫头一笑,道,“老爷也在呢,刚进去不久。”言罢就又回到树下踢毽子去了。
傅承恩脚步一顿,犹豫了半晌,终复又举足。才走到帘栊下,就听到母亲在里间带着哭腔道,“你苦苦逼婚,迫得孩儿在崔府多过自家……我,我就算是想让他纳几个丫头,又怎样?”
他自幼由母亲一手拉扯长大,隔窗听其伤心落泪,当下便按捺不住要揭帘而入,只强抑着,才听完后面几句。
“若在以前是没什么。嗳,跟你说了也不懂!”傅垣顿足道。
一向顺着傅垣的母亲今次却异常执拗,“儿子是我十月怀胎诞下的,他的婚事,我又有什么不能知晓?”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傅垣气急,“那长孙老儿以交出一半家财丰富国库为诱,要皇帝赐婚他的小女儿给承恩。这个时候若还不打消那小子的痴念,赶快找个名门望族家的小姐来当媳妇,可就真真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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