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亿农民三百万解放军稳住了天下就太平了。”
“噢——”台下一片哄声。
“你们要老这么起哄我可就不讲了。”
“噢——”台下仍是一片哄声。
“玩世不恭是不是?”我喝口茶润润嗓子,等哄声平息下来,“现在有种风气很不好,动不动就起哄,也不管人家说的是什么,有没有道理。”
“噢——”
“越有道理哄的还越欢。”
“噢——”
“在文学界内部也是这样,玩文学的和玩文学的打得最厉害,连点党同伐异的气魄都没有——越是玩文学玩的彻底的越是不承认自己在玩文学还对别人玩文学气得要死。”
“谁他妈关心你们呀!”几条嗓子在喊。
“骂吧,我让你们骂够了。骂人谁不会?我要骂起来比你们可花式多了。有理讲理,不讲理咱们就都不讲理。”
“到此为止到此为止。”绑架我的学生头儿跳上台,对我说,“你走吧,你还是挺真诚的。”
“我他妈当然真诚了!”我瞪眼,“我要不是真诚我早跟你们谈理想了。”
“操你妈!”一帮男学生挤到台前指着我骂。
“操你们的妈?”我一摔杯子破口大骂,“你们他妈有本事打死我!”
“算啦算啦,别跟他们逗气儿。”一群温和派学生上台劝我,拉着我。
“谁他妈也别想跟我这儿装大个的——我是流氓我怕谁呀!”
我甩开众人,拂袖而去。
五
那景色很美,但我只认得雪松和丛柏以及飘飘拂拂的垂柳,至于那些栽在地上种在坛里的花儿一概叫不上名儿,只笼而统之地分辨得出红黄绿粉有个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印象。
安佳抱着扣子站在花丛前嬉玩,扣子伸出小手去弄花。阳光照在花园里,使人和景物都显得明媚动人。扣子几乎被阳光照透明了,娇嫩欲滴,在花朵前咯咯笑着露出两颗洁白无瑕的小牙,天真无邪,无忧无虑浑然不知人事——令人不忍久视。
“生活多好呵。”我迎着阳光眯起眼,喃喃自语,“真想为扣子跟谁拼了。”
“肉麻什么肉麻什么?”安佳闻声回头白我一眼,“先跟你自个拼了吧。”
“扣子。”我走过去捧着她的胖脸蛋狠狠亲了一口,“你躲什么我有权利亲你……扣子,你爸学坏可全为了你,让你以爸为镜长大到社会上是坏人一眼就能认出来——可怜天下父母心。”
“你唠叨什么?”安佳说,“坑了我一个还不够么?”
“正是为了扣子别再重蹈咱们的覆辙么。”我慈爱地看着扣子,“扣子,听爸的,街上全是坏人——他们都叫你学好,好自个使坏。”
刘会元吴胖子嘻嘻哈哈地从路上走过,看见我,停下来叫我:“摘花儿呐?”
“甭理我。”我对他们说,“关键时刻抛弃我,我记仇了。”
“哟哟。”吴胖子刘会元笑着说,“志气还挺大。”
“你要不去就算啦。”刘会元说,“今儿可是台湾人请客。”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停下回头瞅着我:“给你个台阶儿下不下?”
“你要真有志气,”安佳抱着孩子说,“给梯子也不下。”
“都是朋友。”我说,“不下不合适,咱得让人觉得咱随和。”
我连跑带蹿地向他二人追去。
“怎么台湾人瞧上咱们了?不是发展咱们当特务吧?”
“管丫的,统吃!”
“我不是就盼着他跟咱们使美人计。”
大街上,马青手攥着一块蜡染花布蹲墙根儿下,刘美萍穿件五彩坎肩在他身旁待命。一见有外国旅游者走过,就把刘美萍撒出去,在洋人面前招摇一番。果然,一个金发碧眼穿国式对襟衫黑布鞋足有一米九的大老外被刘美萍嗅过来了,跟屁虫似地踪着她,叽哩咕噜地说洋话。刘美萍只是妖妖冶冶地走,不时飞个媚眼儿,把他一直引到马青跟前。
“跟我说跟我说。”马青迎上去,“我懂不太流利的中国话。”
“这个,”老外指着刘美萍身上的坎肩,“卖么?”
“人不卖,家伙卖。”马青抖开手里的蜡染花布,“这怎么样?见过没有?”
“好儿!”老外眼睛一亮,“哪里卖?”
“别忙别忙。”马青收起花布,“我明白您那意思。您不就是想买中国的宝贝么?我那儿有各式各样儿的,您跟我来吧,美萍,头里走。”
马青搀着大老外,指着一马当先往前走的刘美萍:“咱跟着她,探宝去。”
“路多远?”老外看着曲里拐弯的小胡同犯懵。
“拐弯就到。”
我们一行三人兴冲冲地迈进小厨房——海马沙龙。进门就找:
“台湾人在哪儿?台湾人在哪儿?”
正陪着大老外喝颜色水看花布的杨重转身说:“台湾人今儿不来了啦,改各国反动派了。”
我们仰脸看着高出一头的大老外发愣,大老外也看着我们犯晕。
“你不是就稀罕中国的宝贝么——这全是中国最好的宝贝。”马青为我们介绍,“这是圣马力诺汉学家,哭着喊着要认识你们。”
“他,”我指指汉学家,“有饭么?”
“就看你们的了。”杨重说,“人我们绑来了,砍得出砍不出饭就看你们临场发挥如何了。”
“他们要干什么?”老外指着我们问,“他们不卖花布?”
“不卖不卖。”马青把老外按坐在一张椅子上说,“坐下说别光站着。”
我们也分头坐下,傻呆呆地看着老外。
“别傻坐着,说话呵。”马青催促,“天南地北好容易碰到一块儿。见不着时想死,见着了又没话儿。”
“不知说什么好。”吴胖子说,“不知他爱听什么。”
“没话儿找话儿吧。”我说。比划着端碗拨食的动作,“好吃——中国饭?”
“好吃!”老外恍然大悟,露出微笑,“吃不够。”
“敢情这位也是饭桶。”我指指自己又指指他,“我们一起去吃——你请客。”
“你请客。噢,不好意思。”
“不,我说你请客,你有钱。”
“不好意思。”老外笑着摇头,“还是各吃各的吧。”
“A——还是你请客,我给你中国人的友谊。”
“就别老说吃了。”杨重Сhā话,“说点别的,迂回点。”
“你,多大?”我比划着,确实无法表达年龄的形状,只好比着高矮。
“一米九。你呐?”
“我说年龄:——年龄。”我比着下巴的胡子,又往下拉双眼,龇牙数着给他看:“几岁口?”
“他说什么?”老外看马青。
“咴!——”马青扬头作马嘶状,又龇牙冲老外,“他问你几岁口?”
“不买——咴——”老外也扬头嘶叫一声,“有笛笛。”
“树,知道吧?”杨重看不下去,Сhā进来指外边的树,用手划着圈子,“年轮。”
“树?噢,知道。年轮也知道。”
杨重指我,又指老外:“他问你年轮——几圈了?”
“三圈。”老外伸出三个手指头,点点头,“你几圈?”
“也三圈。”我说。
“不。”老外不同意地举起四个手指头,“四圈。”
我急了,跳起来骂,“挤兑谁呐你?”
“你别这样。”马青说我,“人外国朋友实诚,其实说你四张儿也没往高说。”
“他说什么?”
“他夸你呢,说你好眼力。”
“怎么看上去象骂我?”
“没有没有,我们中国人都这样儿,夸起来跟骂人也差不多——热情奔放。”
“那我们怎么分辨?中国人爱我们还是恨我们?”
“他们要跟您笑,那就是恨你;要冲您瞪眼儿,那就是爱你——不拿你当外人。”
“跟我们反着?”
“对,一概反着,连红绿灯都是反着的。上街您看见红灯就往前走,见着绿灯就赶紧停下来。”
“明白了。”老外冲我们瞪起眼,厉声说:“我爱中国!”
“好,爱吧,咱们互相爱着。”我瞪眼冲他嚷,“你爱中国,我们爱圣马力诺。”
“那就去吧,我不是都来了!”
“还是你会说话。”
“看来这顿饭是没戏了。”刘会元对我说,“怎么都说不到一起去,谁跟谁都不挨着。”
“没人想到你们国家去。”吴胖子对老外说,“我们在自个国家呆着挺好。”
“是的,我很羡慕。”老外说,“也就是在中国,在我们那儿没人成天这么坐着说闲话——饿死了。”
“那你们也革命吧,一革命就全饿不死了。”
“革不起来,反正也全饿不死,看你们革了。”
“看我们热闹是不是?就知道你们大鼻子都安的这心。”
“又夸我?不不,不要老夸我。我们做的很不够,比你们不如。你们把全国地主都斗了,我们也就是劫两架飞机,绑架个资本家。”
“你,你是干吗的——在你们国家?”
“在我们国家我是好孩子,在德国我是红军。”
“德国红军!”我们大惊失色,“恐怖分子?唉哟,怎么净碰上这人?我们还以为你是资本家呢。”
“又夸我?生晚了,没赶上你们中国红军革命的时候,只好就近入德国红军了。”
“你快走吧。”我们拉起老外往外推,“要不我们得把你扭送公安局,国际公约得遵守呵。”
“你们怎么这态度?”老外被轰出来,十分不满,“我们一向是只拣资本主义国家祸害。”
“我们今儿是等资本家呢,没等你。”我们轰走老外,关紧门,犹自心跳,“德国红军?那也是穷人的队伍了。”然后一起用眼瞧马青。
马青面无人色,连连向后退去:“几位爷饶命!几位爷饶命!我这就再去上街,死活拉一资本家来。”
“再找来洋红军,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其实你们不明白,外国那红军也都是有钱人。”杨重替马青圆场,“闹革命玩恐怖在外国都是有钱人的娱乐,时髦着呢。”
“不是你不知道我们恨极左分子?你讲话那是有钱人的娱乐,咱穷人起那哄干吗?先富起来再找乐儿。”
“这人穷呵就是志短。”我说,“连革命的精神都打不起来——除非能靠这吃饭。”
“嘿嘿,你们可他妈来了。你们胡写乱抹一通全颠了,我和丁小鲁ρi股都坐大了。”
我们一行刚进“海马”编辑部,正愁眉苦脸处理稿子的于观就嚷。
“方言你过来,你自己认认你写的这叫什么字?你写的这是汉文还是阿拉伯文?”
“别一见领导就叫苦担子就往领导肩上搁。”我走过去,“领导叫你负责编领导的稿子那是领导信任领导也没闲着呵刚跟德国红军攀了回道……‘柔’呵,领导写的这字是‘柔’呵。连‘柔’都不认得?还主编呐?虽说领导的笔乱了点,大模样儿没走呵。”
“那我问你,这‘柔持’是什么意思?”
“‘柔持’就是特含蓄有主心骨不太动声色的意思——‘柔持地笑’么——表示特风度。”
“谁‘柔持地笑’?”
“我‘柔持地笑’呵,面对困难,毫不在乎。”
“那字念‘柔’么?”
“不念‘柔’也差不多吧。”
“那字念‘矜’,告诉你——左边一‘矛’右边一‘今’。好好记住,下回别再现了,好歹也是个作家了。”
“有什么呀有什么呀?不就是个‘矜’么?秀才识字还识半边呢。”
“你们俩也都过来看看自己的稿子,”丁小鲁叫吴胖子、刘会元“你们那错别字不比他少。是不是小时候学字时跟的一个师傅?”
“急了我用英语写了。”吴胖子嘟哝,“写完了再翻译。”
“你们以后写稿子是不是认真点?”丁小鲁说,“咱们这刊物是全国影响,太胡闹了不好。”
“我这已经很认真了。”刘会元趴着改自己的错别字,“再认真就没法看了。”
“噢,对了。”丁小鲁拉开抽屉拿出一封信扔给我,“这儿有你一封读者来信,昨儿收到的。”
“男的写的女的写的?”
“看这名像女的,郑文文。”
“念念念念。”吴胖子一把夺过信,“看写的什么。”
吴胖子抽出信,展开,一看,先乐了:“亲爱的方大哥,你好!”
屋里人全笑了。
“这叫什么称呼呵?”我笑着说,“直接套‘瓷’。”
“可能您不认识我……”
众人又笑:“这不是废话么?”
“可我认识您,当然还不能算真认识,只是刚从您的作品中和您发生了一点关系。”
“瞧瞧,这就发生上关系了。”刘会元说,“要不说快呢。”
“我是第一次读您的作品。”
众人笑:“没法不是第一次,早先读的都是别人的。”
“第一次读就喜欢上了。”
“嘿,要怎么说勾人呢?”众人笑。
“我发觉您特有才气,观察事物特仔细,对话虽少,但对就对在我们心坎儿上了。”
“夸的路子,现在这人全是夸的路子。”众人大笑,相视点头,“都知道这话儿人家爱听。”
“下面准是:‘我这不是夸你。’”
“我这不是夸你……”
大家哈哈大笑:“还不是夸呢?”
“听着听着,别闹。”我制止大家。
“哟哟哟。”众人瞅着我笑,“怪严肃的,是不是也被别人‘对’到心坎儿上了?”
“……是我的心里话。”吴胖子接着念,“其实我平时也挺傲的,别人都说我瞧不起人,但我一看你的作品……”
“就瞧上你了!”众人一起笑着说,“这回可逮着一个可以瞧的了。”
“你是不是很年轻?从你的作品中我感觉到你很年轻。”
“年轻年轻。”我笑着说,“不但年轻还有为。”
“我也很年轻。”
“瞧,年龄还合适。”众人笑。
“也爱好文学。”
“有共同爱好。”众人笑着说,“看来不发生点关系真是不应该了。”
“——但没写过什么东西。”
“不碍事,你这方大哥也没写过什么东西。”
“——我想拜您为师。”
“好好,这方大哥早想收徒弟倒贴还没人上门呢。”
“——您能不能教教我?”
“能教!”众人一齐说,“方大哥不但能教还爱手把手地教——就怕你不好好学。”
“哄我是不是?”我说,“你们这么起哄我可脸红了。”
“赶快回信吧。”吴胖子把信扔我怀里,“我也不念了,下面那词儿我看着都害臊。”
“你害什么臊?”大家笑吴胖子,“跟你有什么关系?”
“不是我就觉得气愤,对个鸡芭作家就这份儿德行,将来真见着敌人还不得当场跪下?”
“你打算给这主儿回信吗?”于观问我。
“回!”我说,“你顺手给我写吧,我倒不是担心别的,主要怕你不够漂亮……”
大家哄堂大笑,互相感慨着:“坏,这作家是坏。”
“嘿嘿,你找谁呀?怎么进屋门都不敲?”吴胖子冲一个走进屋东张西望的老头子说。
“我找方言。”老头儿说,“你们这儿是‘海马’的窝吧?”
“你是谁呀?”我问老头子。
“我是古德白!”老头子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说。
“谁是古德白呀?”我问大伙儿。
大伙儿都说,“没听说过。”
“噢,我听说过。”丁小鲁站起身冲老头儿说,“您就是那个写过‘狂飙为谁从天落’的古德白?”
“《狂飙为我从天落》。”
“对对,‘狂飙为你从天落’”。丁小鲁对我们说,“你们没看过吗?那书多有名呵,八路军里认字的一多半都是看了那本书从家跑出来的。”
“是么?”我们看着老头儿肃然起敬,“敢情三座大山是你推翻的。”
“古大爷,您坐。”我把自个的椅子让给他,“您找方言干吗呀?”
“找他算帐。”老头子坐下说,“他讽刺我。”
“我什么时候讽刺您了?我连一分钟之前有你这人都不知道。”
“他就是方言?”老头子跟我上下犯照,“你丫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丫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跟老头子犯照。
“你丫不就两肩膀扛一脑袋么?再加上俩胳膊俩腿——挺一般的人。”
“你六指儿一个给我看看。”
“我还真不信这个。”
“再来劲把你丫脑袋揪下来。”
“别吵别吵,方言你对老人尊敬点。”丁小鲁解劝说,“古老您也别动气。到底怎么啦?有什么话儿慢慢说,方言怎么讽刺您了?”
“怎么讽刺了?万人大会上说我玩文学,什么‘现代文学宝库中的大师之作哪一篇不是玩文学?’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说你了吗?”
“还非得点名是怎么着?现代文学宝库中的大师除了我没别人,你没说我说谁呢?别跟我来这套,大爷心里明镜似的,哪天不开几次座谈会?开了一辈子了,别提座谈会,一提座谈会就跟我有关系。”
“他那是夸你们呢。”丁小鲁解释道,“说你们路走的对,要跟你们学。”
“不中!夸我们咋还说‘改不了’‘老死算’什么的。”
“您这都是打哪儿听来的?还怪详细的。”
“你以为你说说就完了?早有人把小报打给我了。别看我上了岁数,谁在哪儿说了我什么我全竖着耳朵听呢。你说怎么办吧?你损害了我名誉,犯了诽谤罪——全世界都知道我玩文学了。”
“全世界都不干别的,光关心你?”
“反正你要不公开道歉,赔偿损失,我就上法院起诉。”
“你是不是玩文学吧?”
“不是!我一辈子辛勤笔耕从来都是教大家教咱们的人民充满理想无私奉献艰苦奋斗高尚做个完人甚至不惜编一个完人在作品里叫大家学——我怎么就玩文学了?”
“你这还不是玩文学?古大爷,确实我这么说有点不尊敬您,但要不这么说,我看您到了也明白不过来。您当您还小呵?编点瞎话说说大家还能原谅您?您也是一把岁数土埋脖梗子按老话儿讲棺材瓤子了,还不学着说点老实话办点老实事当会儿老实人您也不怕……”
“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人死灯灭,物质不灭,当初上这条道我就早把脑袋掖腰带了。”
“您是黑了心了,一点不考虑下一代,只管上下两个‘巴’痛快!真的,我恳求您了,再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地蒙骗下一代了。社会都进步到什么阶段了?谁当好人谁吃亏!您不趁临死前传点坏招儿现身说法还一个劲儿赶着大家闭眼往悬崖下跳——您也太玩世不恭了,古大爷。”
“有什么呀有什么呀?别跟我说这个,我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信——我算看透了,想客客气气的,什么都办不成,该恶就得恶!你等着,我收拾不了你,我还不姓古了。光你们有哥儿们?我们也有哥儿们,哥们儿之间也仗义着呢!”
“都是流氓。”丁小鲁对于观说,“我算看出来了。”
“不服是不是?”老头子盯着我,“不服抽你丫的。”
“甭报警。”我按住丁小鲁拿电话的手,“这种流氓是不怕警察的。”
“识相点。”老头子挑着寿眉说,“别找不自在。要想还在这道儿上混,就得懂规矩。否则,砸了你的铺子,远远撵出去!”
“我认栽。赔礼道歉,赔偿损失。你还有什么要求吧?我全答应。”
老头儿走后,大家纷纷安慰我,劝我别往心里去,就权当咱们真错了,古德白骂对了。
“我不生气。”我说,“小流氓栽老流氓手里不丢份儿。”
六
“这屋怎么看着宽绰了?”
“美萍家小厨房也腾给咱们了。”杨重对我说,“各庄的地道连成一片了。”
“你真幸福。我真羡慕你。”我一边巡视着扩大了的沙龙一边对陪在一旁的刘美萍说,“不是谁家的厨房都能改沙龙的。”
“还是惨点,对不住大伙儿。”美萍诚心诚意地说,“快了,我爸没几天了,他头脚咽气,后脚我就让你们搬正房。”
“没关系,斯是陋室,唯吾德馨。”
“对对,人好就行。”杨重说,“你瞧咱请来这些人一个赛一个德行。”
按常理儿,我应该用灯红酒绿郎才女貌什么的来形容沙龙里的气氛及宾客,但如此形容,我怕是要逃不掉恬不知耻的谥称。我们的文学总是不真实,我们的汉语大都不严谨,稍一铺陈,便与目睹事实相去甚远,未免令知情者贻笑大方。索性罗嗦点、粗白点,反正我的才气也是有目共睹,不必在这一段落炫耀。
红灯是有,只一盏,就是那种业余摄影爱好者洗相片用的涂红漆的十五度灯泡,挂的位置类似公共厕所同时照耀男女双方的那种地方。酒完全不是绿的,是不是酒也大可怀疑,最有可能的是酒精对“三精水”,一打一跟斗炮弹之的——盛在绿瓶子里。朗们才不才不便妄作结论,的确有长头发也有秃脑门和大胡子,谈的倒都是艺术,微笑也很得体。如果宽泛点谈艺术就不易,考虑一下人家长得如此绝望实在不该再落井下石,归入才子一类也情有可原。女士们……如果不便无礼,这么说吧,比男士们稍好一点。看的出来走上这条道也是别无选择。公正地讲,不承认先天不足后天多少能有所弥补,那不是科学的态度。
分布状况是仨一群,两一伙儿。那精神状态,那眉宇间流露出的神情皆为上等人的感觉,这点毫不夸张、货真价实。大言不惭的尽管普遍,落落大方的也比比皆是——如果你不恶毒地管这叫“恬着脸”的话。
“说实在的,你们对现代派文学的认识是非常皮毛的。”宝康对刘会元诚恳地说,“兄弟搞了一生现代派还没入门——不瞒您说。”
“是是,咱们都还在苦洼子里扑腾呢。”刘会元也同样极诚恳地说,“方言他也是胡说八道,穷开心,有枣没枣三杆子,人堆里抡板子——拍着谁是谁。您千万别往心里去,该怎么摸索怎么摸索,只当没他这人。”
“不是你不知道我这人特脆弱,特别受不了同一阵营中射来的冷箭。咱都是苗苗,都需要阳光雨露。咱苗苗之间应该互相浇水互相上肥互相躲锄板子,不能互相盼着老农先把对方间了苗。”
“对对,方言他太不对了,我跟他说说,他这是帮了谁的忙?”
“跟他说说。农民起义还知道先得了天下再内讧。”
“对对,先合力攻打官军。说实话,我比较了解方言。他那是嫉妒。自己写不了,就拿大师之作对照着挑后生们的疏漏,借维护正宗之名行扼杀新进之旨藏自己不能之实——老一套。”
“对对,咱年轻人都挺纯洁的,别学那老文痞的作风。”
“对对,等咱老了,咱再压制年轻人,不许他们冒头。”
“对对,那时咱们也德高望重了,也大大小小满视野了,再痞也没人敢管咱们叫痞子了。什么现代派新潮先锋都是咱们玩剩下的,只要不改外语写作,写什么咱都告他‘狗剩’。”
“咱只培养文学女青年。”
“不不,一概打下去。那会儿咱肯定老得什么也啃不动什么也不爱吃了,天鹅肉端到嘴边也是干流口水馋着有劲使不上。”
“不不,还是培养文学女青年,干不了别的,摸摸手巴掌,捏捏辫梢儿总是可以的——那会儿就好这个了。”
“就依你,弄成台湾那样,牝鸡司晨。”
“你们台湾有什么呀?你们香港有什么呀?”吴胖子对站在他面前一个简朴的台湾女士和一个油亮的香港男人唾沫星子四溅地大声奚落,“弄着一帮半老徐娘在那儿言着情,假装特纯假装特娇,一句话就难过半天,哭个没完,光流眼泪不流鼻涕。要不就是一帮小心眼儿的江湖术士,为点破事就开打,打得头破血流还他妈大义凛然,好像人活着不是卖酸菜的就是打冤家的——中国人的形象全让你们败坏了。那点事儿也叫事儿?就欠解放你们,让你们吃饭也用粮票。”
“对对,还是你们作品深沉,我们无病呻吟。”台湾女士说。
“别挤兑我们,就跟你们在这儿我们幸福过似的。”
“我们?”
“对,人们,国民党——愣不知道国民党是怎么去的台湾?”
“噢,不知道。”台湾女士摇摇头,尴尬地笑。
“中学课本没有?”
“没有,现代史四九年以前是空白。”
“不好意思?敢情国民党脸皮儿也薄!我给你上一课吧,说实在的,你们当年但凡有点人样儿……”
“别你们你们的,国民党就是国民党,我也不是国民党。”
“就全当你们是国民党!你们不还全当我们是共产党么?是不是马青?”吴胖子转脸对马青说,“不能跟他们客气对不对?”
“不能,全部划入匪类。”马青斩钉截铁地说。
“别跟我们历史唯物主义者面前玩哩格愣。国民党也就是幸亏及时跑了,要不屎盆子也得扣他们脑袋上。有一个好人没有?”
“可是国民党在台湾搞的还是不错。尽管政治黑暗,但经济还不错,有人还是拥护国民党的。”
“他还不改呀?换了我也知道吃一堑,长一智。”吴胖子说,“还老样子那太破罐破摔了——这就快成千古罪人了。”
“回去跟你们李登辉说,”马青冲台湾女士交代,“好好在岛上过日子吧,别老想着三民主义统一中国。统一了有什么好啊?十亿人都找你要饭吃你有那么大的饭锅吗?”
“不服就让国民党来试试——吓死他!我信哪个?中国这块土地谁敢来改变颜色?谁来就让谁遗臭万年。别人不了解中国,咱们还不了解中国?混多少年了?”
“看来你们对民族前途十分悲观啦?”
“悲观?——一点不悲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有什么说什么,要说全世界各民族让我挑,我还就挑中华民族,混饭吃再也没比中国更好的地方了。凭什么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也有很多优越之处。说实话,能让我们瞧得起的民族还不多呢。不就是才过上二百年好日子么?有什么呀?我们文明四千年了,都不好意思再文明下去了。”
“要不说中国人谦让呢。”马青接着说,“所以我特喜欢这民族。说实话这里也就我一个外国人,回民,阿拉伯人。”
“你是回民?”台湾人瞪大眼睛看马青,“阿拉伯人?”
“种儿是早叫你们汉人串了,除了眼珠子还有点波斯猫那劲儿,鼻子狐臭什么的全改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中国?”
“他早啦。”吴胖子说,“那会儿咱还是唐朝呢。那会儿咱们是美国现在这感觉,外国人都奔咱这儿移民,咱们是杂种。你瞧那边站着那杨重没有?那是犹太人,也是头八百年就来了。憋着跟这儿淘金受教育呢,来了就不爱走。你以为咱这十亿人都是咱汉族大姑娘养的?多一半都是外国人。这会儿瞅着外国人眼儿热了?自个本身就是外国人全忘了。”
“你回过故国么?”台湾女士问。
“没有。”马青说,“老家也没人了,回去也让人当外国人歧视。要不说没根呢,寻都没地儿寻去。”
“这就是杂种的悲哀。”
“一个外国人,啊,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老家有石油都不回去钻去,生陪着中国人混,有难同当,有福不享,这是多么伟大的情怀——你们中国人再不爱国那可太不应该了。”
“真是,咱们海峡两岸的中国人快握握手吧。”吴胖子和台湾女士握手。
“还有我们香港呢。”香港男人忙伸出手。“我们香港人也是中国人。”
“你们就算了吧。”马青说,“很难说你是什么人。”
“啊,我们香港和大陆台湾两地的情况都不一样。”
“不一样就对了。赶紧巴结我们离台湾远点儿,否则看我们怎么收拾你。”
“这样吧。”吴胖子指着两个海外中国人说,“你们两家一家给我们每个人出本书吧,稿费开高点,用你们的货币支付,到时候我们也好为你们说话,不搞满门抄斩。”
“只怕您们的书在我们台湾也得被列为禁书。”
“没关系,我们给你们写就不写这种过激的书,用我们这儿的话讲:反动黄|色。”
“放心。”马青对两位不同的“胞”说。“有写这个的,甭你们的党棍动手,我们就先把他掐死。这全是多面手,‘四人帮’回来也难不住我们。”
“不要认真,不要认真。”香港人对台湾人说,“他们这是开玩笑呢——你们这是在开玩笑吧?”
“你错了,你们全错了。我们从来不开玩笑,说的都是真话。”
“你不了解大陆。”香港人一个劲儿对台湾人说,“我经常回来,比你了解。大陆现在很开放,年轻人要不说点过头话就不时髦。”
“你们要老跟我们打岔,不办实事,”马青说,“那我们只好以武力相威胁了。”
“我下一篇小说的名字叫《千万别把我当人》。”我郑重其事地对几个洋人说。
洋人嘻嘻地笑:“为什么?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主要就是说,一个中国人对全体中国人的恳求:千万别把我当人!把我当人就坏了,我就有人的毛病了,咱民族的事就不好办了。”杨重替我解释后转向我,“是不是这意思方言?”
“是这意思。”我点头,“现在我们民族的首要问题还不是个人幸福,而是全体腾飞。”
“为什么?”洋人不明白,“全体是谁?”
“就是大家伙儿——敢情洋人也有傻Ъ。”我对杨重说,“什么都不明白。”
“嗯,他们傻着呢。”
“我们中国人说的大家伙儿里不包括个人。”我对洋人说,“我们顶瞧不上的就是你们的个人主义。打山顶洞人那会儿我们就知道得鳔着膀子干。”
“你写的,就是,人民一齐飞上天?”洋人做个夸张的飞翔姿势,“怎么个飞法?”
“拿绳拴着——我写的不是这个,我写的是一个男的怎么就成了一个女的,还变得特快,特高兴。”
“嗯,这个在西方有,两性人,同性恋。”
“傻Ъ噢对不起对不起——我写的不是这么回事。既不是两性人又不是同性恋,就是一爷们儿,生给变了。”
“为什么?我不信。”
“你是不信,要不说你们这些汉学家浅薄呢,哪儿懂我们中国的事儿呵?骟了?为民族利益给骟了!”我比划着对洋人嚷,“国家需要女的。”
“为什么?女的哪儿去了?”
“真他妈累——女的哪儿也没去,都在,都没用!就瞧上他了,希望他代表妇女。”
“为什么?他长得漂亮?”
“算了算了,杨重你跟他说吧,我歇会儿去。”我走到一边。
“不是他长得漂亮,而是他有特殊本领,这特殊本领一般女的没有。”杨重比划着拳击动作,“拳击,懂了吧?派他和你们玩拳。”
“懂了。西方也有,拳击。”
“懂了就好。”我走回来,“跟你们说话真费劲。”
“为什么?让男运动员装女运动员?”
“又来了不是?为了赢你们呗。”
“他答应了?”
“答应了,组织上做了工作。”我指指脑袋,“这里面——通了。”
“噢,洗脑了。”
“什么洗脑呵?思想工作做通了!心情愉快了——干什么都可以了!”
“噢,原来你们的女排都这么训练出来的。”
“唉哟,这可不是,你可别瞎说。我们的女排女篮女乒都是正经八板的娘儿们,我那是小说,说笑话儿。告诉大家,只要你不把自个当人就没人拿你当人找你的麻烦你也就痛快了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
“你这个小说一定通不过审查。”洋人斜着眼儿看我,“反动。”
“一点不反动。”我哈哈大笑,“岂止不反动,还为虎作伥呢。”
“我不跟你说了。”洋人拔腿往别处走,“没正经。”
“你回来你回来。”我拉住洋人胳膊,“我怎么没正经了。”
“嗯,不严肃。”洋人瞧着我遗憾地摇头。
“我怎么不严肃了?没写德先生赛先生?”
“你鼓吹象狗一样生活,我们西方人,反感。”
“这你就不懂喽。我们东方人从来都是把肉体和灵魂看成反比关系,肉体越堕落灵魂越有得救的可能。我们比你们看的透,历史感比你们强,从来都是让历史告诉未来——没现在什么事。”
“语无论次——你!”洋人用手戳点着我胸脯说,“穷欢乐!”
我哈哈大笑,戳着洋人胸脯说:“这回让你说对了,就是穷欢乐。穷且志坚,自个给自个找台阶儿下,可钦可佩吧?”
“这帮傻Ъ!”洋人们干笑着走开后,我对杨重说,“以为中国人都是没头脑和不高兴呢。中国人真跟他们抖起机灵一人能涮他们一筐。”
“方言你过来。”于观站在一边叫我。他正和一个小瘦子说话儿,小瘦子一边说话一边用手在牛仔裤上擦摸。他又脏又年轻,大概是个颓废的诗人兼手Yin犯。
“他拿了份什么请愿书叫咱们签名。”于观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纸,那纸好象被尿过又阴干似的,发出一股骚味儿。
“是这样,”小瘦子十分紧张又装得挺坦然地说,“我们想趁政府正乱的时候跟他们多要点人权。好多人都签了,大尾巴狼一个没拉。”
“不签!”我把纸摔回小瘦子怀里,恶声恶气地说,“管你们那么多闲事呢!少拉着我们犯错误,我们这点人权够用了,多了还不会使呢!”
“你们就是鼓吹‘全盘西化’那帮吧?”杨重说,“回去告诉你们头儿,小诸葛亮脱裤衩——装明‘灯儿’!都想试巴着给中国指道儿,我们还哪儿都不去了!”
“什么东西?骂两句共产党就成英雄了。明告诉你们,今天的高家庄不是从前的高家庄,就是怎么也轮不着你们坐庄。”
“他妈的!”我们骂走小瘦子,仍旧愤愤不己,“真是国难之时,妖孽四起,各种假龙天子都出世了。”
我们走到丁小鲁身边,看着她对面和她交谈的那个彬彬有礼的妇女问:
“你这个朋友是干吗的?”
“日本人。”丁小鲁忙给我们介绍,“日本记者。”
“日本人?”我们上下打量着这位妇女,“日本哪儿的?”
“北海道的。”日本妇女忙鞠躬递名片,“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初次见面?不对吧?”我说,“没侵略过中国么?”
“噢,没有没有。一是那时我还小,二是前日本陆军中没有女子战斗队。”
“没有吗?噢,好象是没有——那也不能就因此认为自己没责任了!”我声色俱历地说,“也应该好好反省。”
“你别这样。”丁小鲁说我,“你这是干吗?人家庆子是亲华人士。”
“是么?你是亲华的?”
“是的。”日本妇女慌乱地点头。
“亲华的就算啦,本来我是准备打到日本,制造一次东京大屠杀,搞点国际性新闻。罢罢罢。”
“你是日本记者,我跟你反映一情况。”杨重说。
“请讲,请讲。”日本妇女连连哈腰。
“我买了一台先锋音响,没有几天坏了,你是不是跟日本报纸上登报批评一下厂家?太不负责了嘛,日本货还出质量问题,这不是叫我们中国消费者毫无指望了么。”
“太破坏我们的亲日感情了。”我Сhā话,“照这样下去,二十一世纪我们就不准备跟你们友好了。”
“我们也就是现在还不够强大,真到强大那一天,咱们新账老账一起算。”
“行了。”丁小鲁说我们,“你们俩你一句我一句的都把人家吓坏了。你音响真坏了吗?”
“真坏了。”杨重说,“要不我干吗跟日本那么大仇——头仨月还亲着日呢。”
“真坏了就让庆子小姐帮忙跟厂家联系修理一下,别不着四六,胡骂一通。”丁小鲁带着庆子小姐离去,“别理他们,咱们走。”
我们一干人又走到吴胖子马青那里,指着那对男女问:“这俩是干吗的?”
“一个台湾人一个香港人。”吴胖子得意地说,“都让我们灭了。”
“灭的好,继续灭吧。”我离开他们,去到酒吧台上找刘美萍又要一杯“四精”水,喝了一口,咽了下去,突然狂喊一声:
“混蛋!”
屋里的人立刻都静下来,一起掉脸看我。我看着天花板,若无其事地继续喝酒。
屋里的人们又恢复了交谈,嗡嗡声一片。冷丁,另外一角落又传来一声怒喝。
“混蛋!”
我随着众人一起扭过头去,见杨重站在屋角若无其事地喝酒,见大家看他,微微一笑,做了个祝酒的姿势。
吴胖子和马青乐了,跟着也大吼起来:“混蛋!王八蛋!”
刘会元在另一端也喊起来:“操你妈!”
我们这帮人乐着,在屋里各个角落彼此呼应着,此伏彼起,一声接一声声嘶力竭地骂着。
屋里的宾客全呆不住了,纷纷站起来往外走。我们在后面骂着:
“都他妈滚!少跟我们套近乎!我们谁的同志都不是!”
宾客们云集门口,鼠窜而去,屋里就剩我们一伙儿了。大家放声大笑,互相厮打在一起,把酒杯全摔在墙上地上抛向空中。
“你们都疯了!”丁小鲁冲进来,使劲冲我们嚷,“把人都骂走了,还想不想把沙龙办下去了?”
“有什么呀?”我醉醺醺地说:“就是,有什么呀?最多不就是干砸了。不怕砸,没招儿了吧?最多就是回去还搓哥几个的麻将去。”
“你们都醉了。”丁小鲁气愤地说。
“对,我们都醉了。”我们笑丁小鲁,“众人皆醉你独醒。”
七
“你们是不是特自卑?”
“是是,我们特自卑。”
“海马”编辑部里,宝康正和我们对着话,据称他是代表有关方面特来与我们“对话”。我们昨夜回去又打了夜麻将,此刻一个个脸色发绿,没精打采。宝康则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很有几分苦口婆心的架势。
“是不是特扭曲?”
“是特扭曲,扭曲得不象样子。”
“你们昨天在那种场合那么闹很不好。”
“是是,不好。”
“现在知道错了?”
“是是,知道错了。”
“晚了!影响已经造出去了,你们看怎么办吧?”
“公开道歉,赔偿损失。”
“怎么个赔偿法?要知道你们主要是把大家的心伤了。心伤了你们知道是什么滋味吗?”
“你说你说,教教我们。”
“饭吃不香觉睡不好,一动就是身冷汗,什么都不信了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只想流泪不住想往外冲见河就跳见电门就摸——你们说有治没有?”
“用博大的心慢慢温暧——许还能焐过来。”
“要是颗冷酷的心呢?”
“冷酷的心伤了?——那倒霉的不是他了。”
“这儿有你一封信。”正在无聊地翻着信件杂志的丁小鲁抬头对我说,扔过一个牛皮纸信封。我拆开一看,没读几行,扔下信大叫:“唉哟,臊死我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众人立刻来了兴趣,纷纷抬头。
“我念给你们听呵。”我笑着说,展开信纸,“亲爱的方大哥方老师,您好……”
“又是她。”众人笑,“信回得还真快。”
“我觉得我真对不起你,您的一片心意我全领了全明白特感动,因而也就更感到对不起你。”
“怎么呢?”众人笑,“有主儿了?有主儿也没关系,方大哥好的就是二过一。”
“不是你们往下听着。”我笑着说,继续念信,“我觉得您可能误会了。当然这不能怪您,全怪我妈,给我起的这名象女名……”
“噢——”众人翻了天似地起哄,“敢情是一爷们儿,这是哪跟哪儿呵?”
“听着,这下边还有呢——方老师,我真觉得对不住您,我怎么就偏是个男的呢?”
“我真不应该。”大家笑。
“我特理解您的心情。但也特忧虑,怕您一失望就不待见我了。犹豫半天,本想瞒着您,但又不落忍,加上我又是个特实诚的人,从小到大没骗过人……”
“怎么长的?”众人笑。
“……更不能骗您了,我心中的明灯。”
“好好,夸的狠,夸的是地方。”
“……方老师,我跟您说实话了,您可千万不能因为我说实话就惩罚我……”
“不罚你罚谁呀?”
“……我现在可全指着您了。”
“坏了不是?”
“我已经决心为文学献身了。昨天离开家四处找您,今儿已经山穷水尽,饭吃不上水喝不上兜里一分钱都没了。麻烦您一定预备点钱和粮票,不定哪天我就会骨瘦如柴衣衫褴褛地出现在您面前……您要不救我,我就撞死在您面前!”
“我的天!”众人笑叫,搡我,“看你怎么办吧。”
“谁惹漏子谁顶着,我才不管呢。他要觉得上当,我跟他一起撞死。”我笑着、闹着,一眼看见宝康还坐那儿,忙说,“别闹了别闹了,让宝康接着说。人这是正事。”
“现在你们伤的就是颗冷酷的心。”宝康说。
“真的?那太不应该了。”
“我为你们难过。说实在的,我是真想帮你们——爱莫能助。”
“没事。真帮不上也不怨你,意思到了就行。”
“你们当作家真是历史误会。”
“是是,误会。我们应该种田做工去,让你们当作家。”
“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清洁工淘粪工都招不满,那贡献多大干吗不去?非来夺我们饭碗,本来我们好好的,你一口我一口。”
“怪我们怪我们。你们客气我们把客气当福气了。”
“好好反省吧,人生的路蹉跎岁月一失足可成千古恨。悬崖勒马亡羊补牢知难而退有错必纠——反正就是这意思吧再多的词儿我也想不起来了。”
“你给我们指条明道吧,这回我们听你的。”
“我心里也乱着呢,刚才那番话好象头些年谁也对我这么说过。”
“是挥着拳头说的还是写大字刷墙上?”
“记不清了,没准是我自个对自个说的。”
“甭管谁说的吧,甭管对谁说的吧,有这么回事就行。”
“对对,历史的经验要牢记丑话说在头里勿谓言之不预。甭往这里瞎掺和,先打听打听规矩。我们遭多大罪,使多大心劲儿才形成这种颠扑不破的受难基督印象——在世人眼里,你们一上来就洒狗血,没大没小,没尊没卑——能不跟你们急么?”
“是是,什么吹出来也不容易。青红帮还有个辈分儿呢。老的对小的生杀予夺……确实是我们太不注意了。”
“回去好好反省吧,下一步怎么做好。不是我卖乖,何必呢?哥几个不傻不粘的,非当作家干吗?我也就是不会别的,否则也早奔高枝儿了。这玩艺儿有什么好?劳心伤神苦哈哈,写一辈子也没几个写出正经东西的,都当柴烧了——我有儿子就坚决不许他当作家。”
“你的话说的是真肺腑,真让我们深思,看来我们是得好好考虑今后走什么路的问题了。”
“好好想想仔细想想颠过来倒过去想想,甭着急给你们时间——想好了给我来电话。”
宝康走后,我们立刻匆匆地奔回家迫不及待心急如焚地上床睡觉。从中午一直睡到傍晚,这才陆续醒来,精神抖擞,心情愉快。我们找了家上好的餐馆,饱饱地美餐一顿,吴胖子几乎吃吐了血。然后,委派我给宝康打电话。我叼着牙签懒散地拨了宝康的电话号码,宝康一听是我十分兴奋:
“怎么样?考虑好了没有?”
“考虑好了。”我说,“我们决定继续和你们坚定地站在一起,肩并肩手挽着手。”
“什么?”
“我们想来想去,你们越是惨我们越是不能抛下你们不管。我们这些人没别的就是仗义。”
“这么话,”宝康嘟哝着,“你们是铁了心非祸害我们不可拦都拦不住了。”
“对,荣辱与共,生死同心,打死都不喊冤。”
“既然这样,那我就正式通知你吧,明天上午八点在盒子车法院开庭,传你、刘会元、吴胖子、丁小鲁到庭接受‘文学资格审查委员会’的质询。”宝康郑重地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明儿见。”
盒子车法院庄严的审判大厅。阶梯式的旁听席上坐满了三教九流,看热闹的闲人。我们四人挤站在被告席上的木笼子中,活象漫画里被人民的大手一把抓的年轻点的四人帮。高高的审判台上,依次坐着大胖子,瘦高挑儿,秃脑门,小眼镜和两个娘儿们。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嘟哝着:“老实点!看你们现在还老实不老实!该该该,活该!让你们闹!”
“现在,法庭开庭了。”大胖子敞着怀,摇着纸扇,挺胸叠肚靠在椅子背上左右看看自己的同僚们,懒洋洋地望着我们拖着腔说:“被告,根据文件规定,你们有权利为自己辩护,你们自己找人辩护呢还是请法庭给你们指定辩护人?”
“自个吧。”我说,“我们可以为自个辩护,那你们呢?你们不需要找人辩护吗?”
“我们不需要。”
“这不公平吧?我们能辩护你们却不能辩护。”
“没关系,反正老是我们永远有理。”大胖子胸有成竹地说,“被告,无业游民宝康控告你们一无设备二无资金三不经批准擅自进行文学写作,属无照经营一类,申请取缔。你们有什么要说的吗?”
“对对,是我控告的。”大胖子发问的同时,宝康激动地一个劲儿说,“怎么啦?我就控告了,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我回答大胖子的提问:“我们认为宝康的指控是站不住脚的。文学写作本是雕虫小技,任何人茶余饭后都可以此解闷,如同下棋遛鸟,嗜好而己,何用起照?”
“他说的不是实话。”宝康急煎煎地反驳,“他们早不是解闷儿了,完全是专业写作的架势,这不是戗行么?”
“开心解闷儿偶一为之,这个本庭不予过问。但本有俸禄又私写作,谋人钱财,这个就要特批啦,被告,你等之辈有正当职业?”
“无有。小的们也是无业游民,靠天吃饭,擅事写作也是死里求生之意。莫非宝康写得我们就写不得吗?”
“是呵,都是无业游民,你写得别人就写不得吗?”大胖子率其同党一齐转视宝康。
“大人糊涂。”宝康急得跌足,“我怎碰上这么一个肉头。”
“哎,你怎么骂大人?”我立即向大胖子指出,“他刚才骂你来着!”
“骂我什么?”大胖子机灵一下,立刻正襟危坐,沉下脸来,瞪着宝康,喝道,“你再骂一遍。”
“我没、我哪敢、我说我胡涂、我肉头,这么两句半话跟大人都说不清楚,让小人钻空子。”
“骂就骂了嘛不要不敢承认。”我们七嘴八舌说宝康。
大胖子一干人虎视眈眈,端坐如钟。
宝康有口难辨,“得,我该死?我抽自个俩嘴巴得了,我不该骂您。”宝康巴巴地仰视上方,“饶我这回吧。”
“姑且给你记上。”大胖子正色道,“秋后算帐。现在陈述你的理由吧。”
宝康垂头丧气,恨恨地瞪我们一眼。
“怎么着?你还敢打击报复?”我们厉声叱问。
宝康不敢纠缠,换了副笑脸冲上说道:“小的虽也是无业游民,但这无业游民和无业游民也有贵践之分。小的祖上就游手好闲,提笼架鸟,吟诗赏月。到小的这一辈更不学好,吃喝嫖赌,无所不为,虽家徒四壁但心有慧根成为作家乃是顺理成章势在必行好歹有家学为底读书子弟功名无望但教个馆会什么的当为绰绰有余。可他们呢?他们什么东西?祖上要饭儿孙还要饭,斗大的字一家子认全了算来不到一筐。这样的屁似的东西也敢自称作家,真真羞煞天下读书郎。”
“是啊。”大胖子摇着扇子转向我们,“你们也是胡闹,不认字当什么作家。”
“谁说我们不认字?”我们一齐说,“学富五车一肚子墨水乃民间对我等的称誉。”
“大人一定知道一句歇后语,孔夫子搬家——净是书。”吴胖子对大胖子说,“这孔夫子便是我的外号,民间出于尊敬都这么叫。”
“别吹嘞!真不要脸嘿!”宝康在他座位上起哄。
“你这种说法我倒也是头一次听见。”大胖子扫了宝康一眼,宝康立刻不吱声,“这孙子哄的也有点道理——你外号到底叫什么?”
“真是叫孔夫子。”吴胖子向旁听席一指,“不信问他们,是不是都这么叫?”
大胖子一干人视线转向旁听席:“有这么回事吗?”
“有,确实有。”马青从旁听席上恭恭敬敬站起来,“我们是没事管这胖子叫孔夫子。他排行老二,也是私生。”
“大人,甭听他的。”宝康连忙欠身对上嚷,“他们是一势的,互相都勾着。这帮无耻之徒廉耻丧尽不动重刑哪里掏得出实话。”
“能打吗?”大胖子问瘦高挑他们。一个个竟都不表态,“你看着办,要打你下令。”
“我才不傻呢,我下这令?”大胖子一副饱经风霜满脸城府大事不糊涂的模样,“被告听着,既然你们外号叫孔夫子,那本帅就要考考你们了。”
“不许交头接耳。”瘦高挑儿冷丁Сhā话,“问到谁谁回答,底下不许商量。”
“考就考呗,有什么呀?”我们笑道,“还能叫你们难倒了不成?”
“你们说什么呢?”宝康指着我们的嘴说,“不服是怎么着?”
“什么也没说!”我们冲他乱叫,“嚼嘎蹦豆呢。”
“你们四张嘴欺负我一张嘴是不是?”
“你老嚷什么?”大胖子不耐烦地训宝康,“就你烦人,没个眼力价,这会儿有你什么事?再嚷把你轰出去。”
宝康蔫了:“好好,我不说了。”
“你当会儿哑巴吧。”大胖子狠狠瞪他一眼,打起官腔对我们说:
“听好我第一个问题呵,什么是文学ABC?”
“时间地点人物。”吴胖子抢答的快捷,十分得意,“DF还用说么?说到Z也行。”
“不用了,就到C吧。什么是小说?”
“小人书说的。”我的他答。底下哄堂大笑。我脸红耳赤地连连说,“错了错了。”
“我来回答这问题。”丁小鲁说,“小说就是名家可以天马行空,新人必须遵循规则的一种文字游戏。”
“给个‘好儿’嘿。”我冲旁听席示意。
“嘿——好!”杨重捂着脸低头瓮声瓮气地喊了一声。大家都回头看,他也无辜地回头看,集体的视线都落到了坐在最后一排的古德白身上。急得古德白连连申辩:
“不是我喊的不是我喊的。”
大家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
大胖子看到古德白,脸若冰霜地说:“古老,请你离庭。”
“真不是我喊的。”古德白起身对大胖子作胁肩谄笑状,“我刚才一直在睡。”
“撵出去!”大胖子脸一沉,扭向一边,挤出一句,“不知自重。”
古德白被几个人连搀带架地弄了出去,一路上不停摇头叹气。
“第三个问题……”大胖子话音未落,瘦高挑儿就抢过话头儿,“写好小说需要具备那些素质?”
大胖子白瘦高挑儿一眼:“文学家的基本功是什么。”
“说学逗唱。”刘会元回答,“什么都得感兴趣,什么也干不好。ρi股得沉——坐得住;眼睛得尖——好事拉不下;脸皮得厚——祖宗八代的龌龊事都得打听;腿脚得利索——及时避枪口。”
“有点意思呵。”大胖子和小眼睛秃脑门相互交换着眼色唯独跳过瘦高挑儿,“看来还不是完全无知。”
“好小说和坏小说用什么标准来区分?”瘦高挑坦然自若,接着发问。
大胖子气鼓鼓地撇了撇嘴。
“以我划线。”丁小鲁说,“我喜欢的就是千古佳作,我不喜欢的那就是狗屁不通。”
“就这么直接说——对作者?”大胖子挑刺儿。
“好话可以直接说,说过来也没关系。”丁小鲁神态从容地答道,“坏话只能暗地里说,当面对作者充其量只能作为其惋惜遗憾状。”
“得着文学真谛了。”瘦高挑由衷地赞道。
“不好!”大胖子冷冷地反驳,“怎么就不能当面说坏话?什么作惋惜状遗憾状?这还嫩点,好话就不能夹枪带棒指鸡骂狗地抛出去了?本人从来就是大无畏,骂他还让他以为夸他,感激不尽。”
“第五个问题是……”大胖子和瘦高挑不约而同一齐发问。
二人相视,眼中无限深意。大胖子一副气势汹汹,瘦高挑怯笑礼让,“你问你问。”
“第五个问题……我想问什么来着?”大胖子被打岔,一时间竟忘了到嘴边的话头,便隔过瘦高挑,反去问小眼镜。
“你想问如果给你一定权力,你将扶持什么打击什么?”瘦高挑果断地适时出击,噎住大胖子,将自己的问题当大胖子的私货抛了出来。
“如果给我一定权力。”我以男强人叱咤风云的姿态侃侃而谈,“那我当然也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什么表现形式什么思想内容那一概不重要。只要哥儿们就扶持,实在不得不打,也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跟我不和的对我不敬的再好也狠狠打击绝不留情——顺便说一句,您这第五个问题和第四个问题有点重复,表达的是一种情绪一种精神。”
“这个我们早发觉了。”大胖子忿忿地对我说,“不用你多嘴。第六个问题……”
大胖子停下来看瘦高挑,瘦高挑佯作不见,吸吸溜溜地品茶。大胖子哼了一声,瘦高挑傲然一笑。
“第六个问题,”大胖子问,“你最喜欢的文学作品是什么?哪些文学作品对你创作影响最大?”
“你的作品我们最喜欢!”我们异口同声地说,“你的作品对我们创作影响最大。”
“没看过也喜欢!没看过影响也最大!”我们再次异口同声说。
“好好好,不难为你们了。”大胖子乐呵呵地说,“提问结束,下面开始造句。”
瘦高挑轻蔑的一笑,离席飘然而去。大胖子看都不看他一眼,作雍容大度状。
“下面开始造句了呵。”大胖子兴致勃勃地往前凑凑趴在台子上说。
“对不起对不起。”一个坐在一边始终没吭声的娘儿们举着葱尖儿似的五指,偏着脸向大胖子要求发言:“我能提几个问题吗?”
“可以可以。”大胖子对着这张粉脸堆下一脸媚笑,说:“尽管提。”
粉脸转向我们,立时挂了层霜:“我想专门向方言提几个问题。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
“红色。”丁小鲁替我回答。
“我刚才说过了,我是专门向方言提几个问题,别人不要Сhā嘴。”那粉脸看也不看丁小鲁,嘴一字一瘪吐皮似地说。
“红色。”我说,“共和国的颜色。”
“你处世信奉的格言是什么?”
“孔雀开屏是好看的,转过去就是ρi眼儿了。”
旁听席哄然大笑。粉脸闭闭眼抿着嘴无动于衷仿佛忍受着突然落到脸上的一片灰尘。
“你最爱什么?”
“看到那些从不倒霉的人倒霉。”
“我问的是你最爱什么不是你最希望什么。”
“我最爱自己,其次爱妻子女儿家人朋友。”
“你最恨什么?”
“最恨得冲我讨厌的人笑!”
我龇牙冲粉脸笑,粉脸翻了翻白眼,侧脸冲大胖子说:“胖老,我的问题问完了,谢谢。”
“谢谢你。”我在下面殷勤地鞠了一躬,庄严站直。
“下面我们开始造句。”大胖子煞有介事地四处张望着严肃地说,“第一个造句词:乔装打扮。”
吴胖子挺身而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五·一’节来到了,全国人民乔装打扮。”“好!”旁听席上一声怪叫,随即爆发大笑。吴胖子非常绅士风度地向观众还礼、谢幕。
“第二个造句词:一网打尽。”
“要么不打,要么一网打尽。”
“五十步笑百步。”
“新娘上轿,前五十步笑百步以后哭。”
“奇货可居。”
“老板有奇货可居柜台中。”
“惨不忍睹。”
“他们瘦得惨不忍睹。”
“妙不可言。”
“咱们胖得妙不可言。”
“注意,咱们下面开始造比较复杂的句子了:因为……所以……”
“因为你不知所以。”
“谁不知所以?”
“都以为自己是聪明人不知道谁不知所以。”
“我问你谁不知所以?”
“我问你谁不知所以你不告诉我。”
“胡闹!”
“他胡闹。”
“我不跟你说了——别打断我!重造一遍因为……所以……。”
“因为我忘乎所以。”
“这还差不多。”大胖子脸色稍有和缓,但仍余怒未消,指着吴胖子,“我看你胖得倒有几分才气,颇带我年轻时的神韵。老夫今天兴致高,倒要和你卷通帘子一比高下。”
“卷帘子?卷什么帘子?”吴胖子四处张望,“跟我比手劲儿?”
“就是先就说词儿,一句跟一句,层层加码。”我们这捆里就丁小鲁懂,“步步高的意思。”
“懂了,不就是拉线儿屎么?来吧。”吴胖子磨拳擦掌,严阵以待。
“客气点客气点。”我在底下拽吴胖子袖子。
“比武么。”吴胖子理直气壮地说,“我能让了他那是对他的侮辱。”
“开始啦,小子。”大胖子发话了,“第一。”
吴胖子接茬儿,“笨蛋。”
“天下第一。”
“头号笨蛋。”
“老子天下第一。”
“我是头号笨蛋。”
“不是老子天下第一。”
“不光我是头号笨蛋。”
“敢讲不是老子天下第一。”
“谁说不光我是头号笨蛋。”
“哪个敢讲不是老子天下第一。”
“你们谁说不光我是头号笨蛋。”
“看看哪个敢讲不是老子天下第一。”
“问问你们谁说不光我是头号笨蛋。”
“我倒要看看哪个敢讲不是老子天下第一。”
“他老想问问你们谁说不光我是头号笨蛋。”
吴胖子得意非凡,神气活现,朝上问,“还来么?我这起伏跌宕的如何?”
“你真是没眼力价儿。”我批评吴胖子,“为求一逞坏了大家的事,看不出你哥都快急了?”
我堆出甜甜的笑对大胖子说:“大人果然是老姜,文采斐然,令小的如饮甘露。小的蠢蠢欲动,也想和大人卷回帘子,跟大人讨上几招儿。”
“人!”大胖子闷闷不乐地突然蹦出一个字。
“狼。”我低眉顺眼陪着笑。
“老好人。”
“大灰狼。”
“慈祥老好人。”
“凶恶大灰狼。”
“亲切慈祥老好人。”
“狡诈凶恶大灰狼。”
“我乃亲切慈祥老好人。”
“你是狡诈凶恶大灰狼。”
大胖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摔摔打打,庭内空气陡然紧张起来。
“称颂我乃亲切慈祥老好人。”
“承认你是狡诈凶恶大灰狼。”我毫不动容,微笑如故。
“都称颂我乃亲切慈祥老好人。”
“不承认你是狡诈凶恶大灰狼。”
“我听到几乎全部群众都称颂我乃亲切慈祥老好人。”
“据反映绝大多数群众不承认你是狡诈凶恶大灰狼。”
我一气呵成,大胖子笑逐颜开,亲切慈祥地说:
“还是你聪明,才分在他们三人之上。这才叫对联呢,多么工整,相辅相成,你是不是再拟个横批,我找人写出来,裱一下,回头就挂在我们家门上。”
“横批就叫:‘多好的人’,如何?”
“白了点儿吧?”大胖子谦虚地说,“我们家门上这么一贴,谁见了还不得当成瓜摊儿?我老伴正好姓王。”
“那就叫:‘质量保证’吧。”
“不好不好,还是白。”
“白虽白,可这是我们的心声呵,群众总是特质朴,好话歹话都是粗话。”
“再想想再想想,还有别的好的没有?”
“‘百里挑一’?‘上哪儿再找’?不对不对,字多了。”
“我自己拟了一个,你听听怎么样:‘天天向上’。”
“妙极妙极。”我拍手笑道,“如此四字,再贴切没有。四字既出,竟觉其它数万汉字全都俗了。不必改了,就这么写了裱了贴门上。”
“门也俗了。”宝康不甘寂寞,作苦吟状,“依我之见,倒不如专为这四个字立个牌坊才好。”
此时,瘦高挑踱回席位。昂然坐下,一副清高不入浊流的架势。悠然开口:
“看来这帮小子已安然混过关了?”
“你有意见?”大胖子瞪眼。
“没意见,我能有什么意见?统统过去就是了,我这护法天尊不过是摆设,吓吓小鬼罢了。”
“是不是再征求一下其他诸位的高见?”我恭敬地转向秃脑门小眼镜,“我们也特想听听其他几位尊师的教诲。”
“不用问他们,他们也是摆设。”大胖子颇具豪气地一挥手,当着那几位的面就说,“问他们也是白问,反正我说了算。赶明儿有事尽管找我,到我家来玩,我瞧你们顺眼了,你们在他们眼里也就顺眼了。”
“一定一定。”我们齐说,“不顺则已,顺就顺您的眼。”
“你还在这里赖着干吗?”大胖子想起宝康,对他怒喝,“莫非诬告这几位文学新秀的贼心不死?告诉你,我在一日,你就休想得逞。”
“我,我想私下跟您谈谈。”宝康可怜巴巴地说。
“不谈!”大胖子一拍桌子,“敢骂我——我记你一辈子仇!”
大胖子率众起身,横眉立目的宣布:
“本法庭听证结束,现在开始判决……”
“哥儿们力挽狂澜吧?”出了法庭,我们几个十分得意,象英雄凯旋一样接受于观杨重他们的祝贺。
杨重握着我的手说:“哥儿们你真可以,临危不惧灵机一动,还是你是流氓,我们差远了。”
“立这么大功,你得请客。”
“请客请客。”我笑着招呼大家,“走走一起去。”
宝康臊眉搭眼儿地远远站在一旁,几次想上来搭讪,被马青吴胖子轰走:“躲远点,别找着我们抽你。”
“不是,哥儿们,我也是流氓。”宝康央告,“咱流氓对流氓就别太计较。”
“呔!谁是流氓?”我跳出人群叱宝康,“我们现在是文人了。”
路边一个馄饨挑,我们一大帮人蹲着喝馄饨。我喝得满头大汗,对众人说:
“都走都走,喝完我付钞票——掌柜的,再来一碗。”
我蹲着,慢条斯理地喝着馄饨,看着大家陆续走远,掌柜的正在往锅里添汤——撂下碗,撒腿就跑……
你不是一个俗人
一
“是这门吧?”
杨重和马青爬到楼的顶层,转着脑袋看那层的三个门的门牌号码。
杨重伸手按了一下左手那个镶了铁门的人家的门铃,挤眉弄眼调整了一下表情,两手握着放在裆前,矜持地等待主人应声而出。
“谁呀?”门内一个男人问。
“我。”杨重沉着地用浑厚的声音回答。
木门开了,一个瘦得像眼镜蛇似的男人出现在铁门后,隔着纱网眉眼绰约。
“是吴汉雄吴老师么?”杨重伸出脖子探问。
“你们是什么人?”吴汉雄吴老师冷冷的目光像针一样从细密的网眼中透出。
“我们是您的两个崇拜者。”马青挤上前来,脸贴着纱网眉开眼笑地说,“一直都特仰慕您,又怕您忙,不好意思打扰,今儿是实在忍不住了,特来登门拜望。”
“就呆一小会儿。”杨重伸出一个指头,“看您一眼,请教几句就走,决不招您烦。”
“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吴汉雄一边开铁门一边问。
“去派出所查过,挂号的没您。后来还是我们一个同学告诉我们您躲在这儿。”
杨重跨过门槛,等着马青也进来,吴汉雄头前走了,才肩并肩亦步亦趋恭恭敬敬跟着往里走。
“本来他不愿意告诉我们的。”马青抢着说,“架不住我们一天到晚总缠着他。都知道您不爱见人……”
“他叫什么名字?”吴汉雄进了会客室,径自先在一把皮转椅上坐下,手捏一支烟,昂着头问。
“嗬,您这儿书真多。”马青一进屋就扬着头看满墙满壁的书,啧着嘴问,“这些书您都能背下来吧吴老师?”
“他叫什么名字?”吴汉雄提高了嗓门。
“于观。”杨重侧ρi股坐在一圈矮沙发上,小朋友一样双手托腮仰望吴汉雄,“吴老师您千万别责怪他,真不怨他,怪我们想见您的心情太迫切。”
“他说他和您特熟,经常一起喝酒。”马青挨着杨重坐下,“您最近又写什么呢?”
“不认识这个人。”吴汉雄兀自摇头思忖,“没印象。现在净有人冒充跟我熟,其实压根没见过——社会上有些人就爱乱传我。”
“没错!”马青热情地接道,“我们那儿一聊名人,就有人说您如何风流如何豪放如何行为古怪——好多传您的话我们都不好向您学呢。”
“徐达非吧?”丁小鲁敲开黑洞洞的筒子楼的一扇房门问。
“是他。”刺目的光线中站着一个一脸憔悴的迟暮美男。
“一眼就认出来了。”丁小鲁暧昧地笑,“我是《影迷报》的记者,我叫丁小鲁。这位是刘美萍,我的一个同事的女儿,也是您的影迷,听说我今天来采访您,非要跟来。”
“来吧来吧,都请进。”徐达非把两位女士让进屋,“屋里太乱,别见笑。”
“您和挂历画报上长得不一样。”刘美萍腼腆地说。
“怎么呢?”徐达非蓦地警惕起来。
“比画精神。”丁小鲁一脸诚恳,“看电影觉得您挺老成的,没想一见人这么年轻。美萍坐呀,干吗站着犯愣?”
“一个大明星就住在这么个小破屋子里。”刘美萍困惑地转过身。
“谁来谁这么说。”徐达非大大咧咧地坐在破藤椅上,一把一把往后捋他那头毛泽东式的长发,“都以为徐达非不定多享受呢,其实……其实我还是个普通人。”
“可是,可是,怎么也该让您住得宽敞点,先不说和好莱坞的明星比吧——我觉得在演技上您并不比他们差!”
刘美萍跟谁赌气似地撅着嘴一ρi股在丁小鲁身边坐下。
“是这样的,小徐——我可以叫您小徐么?”丁小鲁一本正经地望着徐达非,“我们报社接到许多影迷的来信,询问为什么这几年在银幕上看不见您了,打听您近来在干什么?是不是和女影星一起出国了?”
“还有这么多观众关心我,记着徐达非?”徐达非万分感慨。
“当然,您想象不出您在我们普通观众心目中的份量。”丁小鲁感觉ρi股底下硌得慌,抽出一副墨镜,放到一边。
徐达非忽然发起牢骚,“近来干什么?呆着呗。打牌、睡觉、养花。为什么看不到徐达非?徐达非没戏了呗。”
“怎么会呢?”丁小鲁迷惑不解,“您也息影了?”
“哪是徐达非想息影,是那些王八蛋约齐了不用徐达非,徐达非还演什么?”徐达非怒气冲冲,双目喷火。
“嫌您岁数大了?不,我不这么看。我觉得您只要稍稍化点淡妆,依旧光彩照人,按您的实际年龄,您得算保养得好的。”
刘美萍热烈地说:“我们单位小姑娘一看电影就议论:这小生怎么不让徐达非演?徐达非要演准比这个强。阿兰·德隆怎么啦?徐达非不比他差!”
“你这是骂我。”
“我真是诚心夸您。”刘美萍委屈了,“这话又不是我说的,是观众,女观众的集体反映。”
“你拿阿兰·德隆和徐达非比就不对。”丁小鲁也不同意刘美萍,“不是徐达非不比他差,而是他比徐达非根本就不如。”
“那当然我们更爱看徐达非了。”刘美萍很痛快地修正了自己的观点,并解释,“我的意思是说阿兰·德隆那么差的形象都能一部接一部地拍戏,就别说徐达非了。”
“我怎么就只能演英俊小生?”徐达非幽怨地说,“像我现在这腰身、这横肉,演个土匪杀手不行么?你们千万别再满世界说徐达非长得好看了。徐达非就是让这漂亮脸蛋给害了——王八蛋才长得好看呢!”
“吴老师,我们都特爱看您的书,您在我们同学中影响特别大是不是杨重?”马青一脸谀笑。
“在我们同学中,现如今这些学者,问谁谁不知道。惟独一提您,全都点头:噢,他呀。”
“那为什么我那文论集一征订才七本?”
“那是新华书店不识货。昨儿个我们一个同学还四处打听哪儿能买着您的书,他的一个澳洲朋友托他买,瞧,澳洲都嚷嚷动了。”杨重满脸深沉,煞有介事。
“我您你讲个笑话吴老师,您姑且一听别太认真。昨天我去女生宿舍串门,一进屋就见我们系最傲气的两个女生一人面前摊着本您的书,一边看一边互相赞叹:你说他怎么想的?怎么就能写得这么好呢?”
“确有其事?”
“这我可以作证。前天这俩女生还指着我鼻子骂我一顿:‘你这学生会干部怎么当的?净请些没听说过的名人来作报告,为什么不请吴老师?’”杨重挪了挪发麻的脚。
“其实你们即便请我,我也不见得会去。”
“我是这么回答的她们:‘你们以为吴老师跟一般名人一样呢?人家是真正做学问的。’”杨重重又端庄。
“我听说人家外国很多特有名的大作家都不希望自己的书印得太多。有个日本女作家一听说她的书在中国印了四千册,当时就跟咱们出版社急了:你们把我当通俗了?”
“吴老师,”杨重仿佛忽然开窍,“像您这种大学者,难得的就是寂寞吧?”
一间花里胡哨、从外边看像个发廊或彩扩冲印店的临街房内,于观正在和一个胖乎乎的女同志谈心:
“为什么要跟人家一样呢?我觉得女同志要长就应该长出自己的特点来,物以稀为贵嘛。你们都眉清目秀,我偏月朦胧鸟朦胧;你们都高低锉错落,曲线优美,我不妨浑然一体,让你们闹不准谁是谁。我认为你就属于个人特点比较突出的,让人一眼难忘的,很难用漂亮不漂亮这样的俗词来形容……”
冯小刚领着一个长得十分夸张、活脱卡通人物的男子走进来,很严肃地给于观介绍:
“哎,于观,这位是《交际与口才》报记者华远先生,想找你了解一下咱们‘三好学会’的工作情况。”
“好,好,小刚你别走,这位女同志你接着来。”于观起身让座,“华先生这边请。”
“你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冯小刚坐下问。
“不能用漂亮不漂亮判断一个人。”
“噢,刚才一进门看见你,我眼睛就一亮,心想,这个女人不简单。为什么不简单呢?因为……因为……不知道你自己发现没有,你的气质里有一种忧郁的东西。我喜欢忧郁,我这个人也常常忧郁,所以我一见你就……就心驰神往。”
冯小刚自己也豁朗地笑了。
于观把华远领进里屋,那几乎只能算半间房,堆满过时的壁纸和装饰材料,都是用这间屋做买卖的上个户主倒闭时留下的。小屋勉强可以坐两个人。
“你想了解什么呢?”于观问。
“想请你谈谈你们是怎么想起要成立这个所谓‘三好协会’的?想请你解释一下‘三好’指什么?”
华先生坐正、坐直,拿出笔和笔记本,但仍像ρi股底下垫了弹簧似地动弹不停。
“不用紧张,随便谈,”他安慰于观,“发表不发表我还没想好呢。今天只是路过,被刚才那个人死缠硬泡拽了进来。”
“这个,成立‘三好协会’……”于观双眼茫然,接着稳住了神,口齿也流利了,“成立‘三好协会’,主要是我们对目前的社会风气十分反感。□〖语气词,字形左口右安〗,人和人之间不是互相瞧不起就是互相攻击,一点真诚的感情都没有。”
“是,我也对这种现象很有看法。”华先生点头赞同。
“怎么就非得胡撕乱咬?互相说点好话怎么啦?”于观忽然愤怒了,脸红脖子粗地瞪着华先生,质问:“难么?费事么?是压根没教过还是都忘了怎么说?一张嘴就阴阳怪气一张嘴就毒汁四溅!有时我在街上听到穿得那么体面的两个人互相骂出那么难听的话,我就难过,就心疼——都是人民和人民呀!”
于观眼圈由衷地红了,华先生默然不语,肃然起敬。
“于是我就默默地想:咱是文明古国呀,再这么下去就不对了。死后怎么有脸去见咱们那些以道貌岸然著名于世的先人?也愧对子孙。人家将来要查的,到底这优良传统是从哪朝哪代失传的?”
于观看了眼华先生,见他还在听,才又接着往下说,语气由沉痛变得激昂,铿锵顿挫:
“所以我们大家一碰头,觉得不行,不能任其下去,要管,必须管,不顾一切地管!从现在做起,从我做起,让互相吹捧蔚然成风。”
于观脸上现出一片极灿烂极夺目的光辉,随之他连忙解释:
“我说的是互相吹捧的褒义,指的是那种祥和的气氛。”
“我懂我懂,很理解。”华先生点头如啄米,“即便是贬义的互相吹捧也比互相漫骂强。”
他极为认真地对于观说:“实话告诉你,我早盼着有个匹夫觉得自个有责任了。”
冯小刚的声音从外屋传进来,“有信心了吧?这回不怕谁说长道短了吧?这就对了,走你的路——北在这边。”
“首先是一片好心,其次是各种好话,最好汇成一个刻骨铭心的好梦。呶,这墙上挂着的就是我们的心声:好梦献给你!”
于观掉头抬手往后墙一指。华先生只顾埋头在本上速记,写了一遭才抬头乱找。
“你们是逮谁捧谁,还是也挑人,单捧有名的?”华先生又问。
“逮谁捧谁!”于观断然道,手同时往下一劈作了个斩钉截铁的手势。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搞三六九等。你想呵,往往最不值得捧的人最需要捧,这牵涉到一个为什么人的问题。也就是说,凡是群众需要的。就是我们乐意奉送的。”
“那么哪部分群众最需要?”
“这个我们做过市场调查,恐怕最大的潜在顾客还是文艺界人士。他们本人当然很谦虚,相信家属会对我们的工作很支持。”
“那是一定的。”华先生颇有同感,旋又补充道,“只要做好宣传工作,很多人都会立即认识到你们这项工作的意义和不可替代性。”
“目前我们还是在试营业,业务尚未全部开展,人员也需要培训,仅仅刚开始送好话,做好梦下一步开办,正在筹备。”
“请问,顾客要接受你们服务,是不是要预约?还是直接找上门来就接待不问来头?”
华先生的笔脱手掉在地上,他低头满地爬找。
“嗯,目前主要是我们送上门去,打听好住址主动上门服务,顾客往往不知情。这么做的目的一是锻炼队伍二是提高知名度。你晓得一项事业草创阶段总是很难的。”
“懂,懂,任何一家商店刚开张都要大酬宾。还有一个问题:你们从事这项工作……这得算脑力劳动吧?”
“我觉得要算,捧得好捧得巧妙不露痕迹是要倾注很多心血的。”
“那你们收费标准是不是很高?价格根据什么计算?”
“我们不收费。”
“打开销路以后呢?”
“那也不收费,这是在我们成立‘三好协会’之初就决定了的。”
“义务捧人?”
“您想呵,这工作本身是个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的工作,我们要是收钱,当下就会让人把我们的高尚行为庸俗化了。再说,要钱干吗?我们都是只爱真理不爱钱的人……”
于观语焉不祥,这当口,冯小刚走进来把话接过去:
“我们是没有自己私利的,这个到哪儿都叫得响。”
“我们过去很多好事办不成,吃亏就吃亏在让人家怀疑我们的目的了。”于观恢复流利,“冯小刚概括的好。”
“可你们完全不收费,维持这摊子的经费从哪里来?总不能自个掏腰包搭钱捧人吧?”
“我们可以出卖别的,但在原则问题上,我寸步不让。”于观霍然色凛。
二
“喂,头儿,我是马青,下午我和杨重歇了,不回去了。”马青在电话里说:“一上午捧了三家,累坏了。”
“不成。”于观拿着话筒说,“业务学习谁都不能请假,必须回来。”
“我说头儿,你不心疼我总得爱惜一下杨重吧?他昨天起嗓子发炎,现在都说不出话了。”
“冯老师是大忙人,我好容易才把他请来,他的很多经验和知识那是花多少钱也学不到的。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你们不珍惜么?”
“好好,我们这就回去。”
“噢,”于观把手上的烟掐灭,“你们回来时路过礼士路,那儿有个长年义务维持交通秩序的老同志,很显眼,你们顺路捧他一道。”
丁小鲁和刘美萍也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进门就咳嗽、清嗓子,端起水杯咕咚咚喝水。
于观笑呵呵地问她们:“捧得如何?效果还好么?”
刘美萍放下水杯,喘了口气说:“好像笑了。”
“那就说明摸着脉了。”于观赞许地指出,“就证明没白捧。”
丁小鲁说:“不过笑完是更大的忧郁和期待,离你要求的心花怒放好像还差一点,没出现自吹自擂的症状。”
“我们挑唆了他半天,他还那么谦虚,真烦人。”刘美萍道。
“不会是得意的谦虚吧?”
“不是。”刘美萍说,“得意的谦虚我们能看出来。”
“没关系。”于观勉励她们,“头一回能把对象捧笑了已经很不错了,也真难为你们。这回没捧好下次接着捧,直到捧好。咱们要对用户负责,保质保量,以实际行动迎接品种、效率、质量年。”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冯小刚冯老师。”
大家陆续到齐后,于观拉着冯小刚的手笑吟吟地向大家介绍:
“冯老师是捧人的专家,在捧人方面有很高的造诣,可说是在这个领域做了开创性的工作。”
众人鼓掌,个个一脸虔诚的敬意,乱纷纷伸出手,“您好您好。久仰久仰。”
“你们好!”
“冯老师是专科毕业么?”杨重握着冯小刚的手问。
“冯老师是自学成才。”于观替冯小刚回答,“捧人这个专业在我国还属边缘学科。世界多数国家还是空白,因而还未设立专门学校。除了一些有心人其他人简直还懵然无知,虽然它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已经得到了广泛的应用。”
“就是说,冯老师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杨重朝冯小刚竖起大拇指。
“哪里,我也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冯小刚腼腆地垂下眼睛。
“冯老师请坐。”杨重躬身退开,指给冯小刚一张空位。
“各位老师坐。”冯小刚坐下,立刻又站起来,待大家各就各位后,款款开口:
“今天我来,不是讲课更不敢侈谈教授,仅仅是和各位切磋,仅仅是。共同探讨一下捧人的发展趋势和应用前景。很难得呵是不是于观?看到这么多年轻人有志于此,冯某十分欣慰,这说明我们的事业是大有希望的。”
冯老师咧嘴笑,大家也跟着纷纷咧开大嘴,只见一屋粉红的口腔。
于观道:“冯先生,我们不过是步您后尘罢了。”
“长江尚且后浪推前浪,何况尔等?大千世界,各领风骚,今后真要看你们骚了。”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于观也是有名的快嘴,当然不肯让人,“没有种子,哪来姹紫嫣红?”说完脸红红地笑。
“于观于观,你慢点。”丁小鲁道,“今儿咱们是严肃地探讨问题,冯老师还没开讲,你怎么就捧上了?”
“抱歉,”于观惭愧,“我是一没留神,主要是想让你们一瞻冯老师风采。”
“那不用你说,我们一看冯老师的长相就知道是阿谀奉承之徒。”马青Сhā话道。
“是是,我是挂相。这马青,你别看我跟他不熟,一见就知道这人刚烈,威武不屈,搁古代,不是烈士也是个刺客。”冯老师拿眼睛找马青。
“冯老师真有眼光,看人真准。你看我跟马青混了这么些年,一点没看出他有什么优良品质,倒叫冯老师一语道破。要不怎么说人和人不一样呢?”杨重感慨。
“你以为呐?我相信世上有天才,今儿一见冯老师我更坚信了。”马青甩头跺脚以示坚定。
“我不同意你这把我当天才的观点。其实我就是一个鸡蛋,要没你们这帮人的热乎劲儿,我的小鸡也孵不出来。”冯小刚一本正经。
“可您得先有鸡蛋呵。您要是块石头,我们就是把您捂烫了,也最多浇上盆水洗‘桑拿’。”马青反驳他。
“行了行了。各位,呆会儿会散了,我们专门留出时间让大家和冯老师切磋,现在先听理论报告。”
“于观,我都糊涂了,你这帮人都是挺粗挺大的蛇,还用我在这儿添足么?”
“我们这儿都是鲜姜,也就是能拿话麻个人,真正能辣得人家张不开口还得数您。”丁小鲁含笑开口。
“冯老师,您可别刚看我们含苞欲放就由我们长去了,那我们可怨你一辈子。”马青眼珠都斜得看不见了。
“捧人在我们国家源远流长,最早见诸文献的就是诗经中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个时候欧洲人还大字识不到一筐呢……”冯小刚刚说了几句,就闭了嘴。
“说呀说呀,冯老师,您害什么怕呀?”有人嚷。
“不是,你们这么一个个仰脸瞪着我,弄得我都不自信了。我跟你们说实话吧,我其实不是什么学者,好多话都是自个坐屋里瞎想的。你们这么认真虚心地盯着我听讲,还记笔记,我真怕误了你们这些那什么……子弟。”
“你就放开胆子胡说,我也给你透个底,在座的也没多少墨水,没一个听得出毛病,而且都是青春已然耽误过的。”于观大包大揽地鼓励他,还拍了拍他肩头。
于是冯小刚低了头,犯了多大错误似的嘟嘟哝哝往下讲:
“这个捧人吧,起源于劳动。当时咱们的先民脸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地摔八瓣儿,每日打食耕种。劳动间歇仰观天地万物,古时候都是原始森林大草原,野兽出没,比现在自然环境壮丽得多,不由发出赞美。由物及人,夸起去河里汲水的妇女。当时捧人还是比较由衷的,主要是捧统治者和妇女。因为这两种人在纺织物还没有发明的时代,是惟一有条件用兽皮和羽毛打扮的。现在你在那些原始部落还可以看到,打扮得最漂亮的是酋长。后来有一天,黄河清了,出了圣人。圣人是什么人呢?就是最早的捧人专家,这你从圣人们流传下来的语录中可以看到,里面全是讲的怎么捧人。在所有人都要干活、打仗的时代,只有圣人是靠捧人吃饭的。所以叫圣人,以区别俗人。”
“为什么允许他光捧人不干活呢?”杨重眨巴眼举手提问。
“这就是我下面要讲的,捧人的社会需要。时代呼唤捧人。随着生产力的发展,部分人先富了起来,不必天天劳动了。吃饱、喝足、玩够、睡醒了后,有点空虚了,有点失落了,开始思考我是谁?我在这儿干吗呢?这个问题就需要圣人来回答了:你是天之骄子;你是命中注定要比别人优越要比别人有思想有道行要比别人伟大的人上人!第一个圣人就知道如果他说你是个废物会有什么后果。”说到这儿,冯小刚嘿嘿笑了。
“敢情咱都是圣人之后!”大家面面相觑。
“你以为你们都是小人呐?自轻自贱!”冯小刚骂。
他仰着脸,眼睛望着天,继续嘟哝:
“时代发展到今天,越来越多的人吃饱饭没事干,要求得到精神满足已不是少数人的特权。单靠一两个圣人已无法满足广泛的社会需要。这就需要组织起来,把捧人职业化、专业化。就像警察在现代国家中应运而生,最后变得必不可少一样。我以为,一个国家是否现代,除了看它的工农业发展水平,另一个重要的标志,是它有没有一支职业化的、专业水平相当高的捧人队伍。从这点看,西方很多国家还是相当落后的,填补精神空虚主要方式还是淫乐、吸毒。这点很让我瞧不上。”
这时,冯小刚彻底还了阳,举止从容了,眼睛瞪开。
“就像武术家要讲究武德一样,我们吹捧家也要有良好的捧德。就是说要从最善良、最真诚的愿望出发去吹捧别人。最坏、最不可取的就是明捧暗贬,表面上把人家夸得天花乱坠,心里对人家一百个瞧不上,夹枪带棒,把对象当傻瓜耍。要知道,容忍我们捧他的人,心里都是很苦的,这就像饮酒浇愁,吃药止痛,如果你不是以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去对待他,那无异于落井下石、谋财害命,把自己的欢乐建筑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冯老师这点说得太重要了。我早发现在我们的吹捧实践活动中,不同程度地在每个人身上都存在调侃对象的问题。看来这个‘捧德’问题要下大决心抓。”于观对丁小鲁说。
“喜欢耍小聪明调侃别人,那也是一个吹捧家不成熟的表现。一个吹捧家应当心胸开阔,容得下任何令人不快乃至令人发指的现象。在吹捧家的眼中一切都是美好、熠熠生辉的,就像孩子的眼睛。说到底,吹捧家的心地要像孩子一样单纯,善于从丑、恶、司空见惯的一般现象中发现美,鼓吹美,这才是一个吹捧家的责任和使命。”
“冯老师,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要是有人不吃捧怎么办?譬如说,那种光明磊落的汉子。”刘美萍举手。
“送你八个字: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以我多年捧人的经验,没有不吃捧的。首先一条,你捧他,他再不爱听也不会像你骂他那样引出深仇大恨。最多觉得你这人肉麻,灵魂渺小,形象委琐,他从心里一轻视你,你的工作就完成一半了。捧人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使人获得超现实的自我感觉。一个处长不可能在部长面前获得良好的自我感觉。作为一个优秀的吹捧家,最重要的品质就是不惜把自己变成一个可怜虫,一个笨蛋,一个恨不得让人用大耳刮子抽的白痴。同志们呐,这是灵与肉的奉献呵!如果通过我们努力,能使全国人民人人充满尊严、充满骄傲,那么即使我们受到万人唾骂、千夫所指、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也是值得的,也可以笑慰平生。”
“冯老师,你哭了。”刘美萍眼圈也红了。
“我是说着说着就有些激动了。总要有人作出牺牲,总要有人成为别人的垫脚石,与其残酷斗争,不如让我们这些有觉悟没牵挂的人舍身成仁。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有不愿意干的,现在还可以退出。”于观立起吼。
无一人做声,大家都望着哭得抬不起头的冯小刚犯愣。
“没有,一个没有。好,让我们几个先从历史中把自己勾掉吧。”于观欣慰地坐下。
下课后,大家都围上了冯小刚,有递茶缸子的,有递手绢的。
马青一百个诚恳地对兀自一想就红眼圈一想泪就扑簌簌往下掉的冯小刚说:
“冯老师,您真不是骗子,您真是掏心窝子想把这事办成一件好事,这回我信了。”
“不要叫我老师。”
“那叫什么呀?”
“叫先生,或省略一个‘老’字,叫冯师也可以。”冯小刚擦干了泪,吸溜着鼻子对马青说。他拉着马青的手,发自肺腑地表白:
“我怎么能是骗子?平生我最恨的就是骗子。还是那句话:咱们都别看轻了自己。”
刘美萍挤上前来,手里举着个小本,“冯先生,您给我签个名,要那种狂草。”
冯小刚一笔一划认真签名时,她又说:“冯先生,今天您真是把我感动了,好久没听过这么好的大道理了。您讲的那些话好些我都没听懂,好些字都不会写——您是真有学问。”
冯小刚签完名笑着说:“何止你感动,我都被自个感动了,由衷地佩服我自己:我怎么就能说哭就哭,什么也没想张嘴就来,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多读书呵这是个秘诀。”
那边,于观正在批评杨重,“大家都在争着向冯先生献媚,你为什么不去?”
杨重指指嗓子,声音嘶哑地说:“说好听的把嗓子说哑了。”
“刚才为难冯先生的时候你怎么那么起劲?,到底是真哑假哑?你不用装。”
“恶心,我觉得恶心。”杨重道,“他再怎么说得天花乱坠,难道就不是拍马屁了?”
“我就知道你思想上有问题。”于观喝斥他,“是又怎么样?人民养育了你长这么大个,你就拍拍人民的马屁又吃亏多少——不应该么?”
“我想不通,凭什么呀?”
“想不通也要通!你是举过手赞成的你不要忘了。”
“我又没想到会搞得这么肉麻,这么庸俗。”
“那是你水平不高!我从来就没讲过这是件容易事。要没困难,要我们这些人干吗?”
“我都成什么人了……”杨重嘟哝。
“对,这就是你思想问题的根子,终于自己暴露出来了。你心里总有个小小的自我在作怪,这就使你看问题总是从自我出发,当然很多事你会觉得吃亏。”
这时,刘美萍在那边叫于观,于观应了一声对杨重道:“今天没时间,改天我们再接着谈,你不要因为思想问题影响工作——我一直很器重你,你别让我失望。”
于观满面堆笑地高声对大家说:“从今往后冯老师冯先生将要和我们一起工作,大家鼓掌欢迎!”
三
“我吧,是个厨子,我热爱我的工作。可我从小就有个理想,一直没实现,而且恐怕越来越没指望实现了。这两年岁数大了,日子也好过了,不愁吃不愁喝,偏偏我越来越想着我那早年的理想。想得我是茶饭无心,一夜夜失眠,都影响我全心全意为外国游客服务了,昨儿个一锅鱼刺都让我熬成鼻涕汤了。听说您这儿开办了‘好梦一日游’,我就兴冲冲来了。”一个瘦小的男人坐在于观对面倾诉。
“那是什么呀你那理想?”
“难,不容易实现,我这么些年也就是光想想。”
“搁我们这儿,就没办不到的事,我还敢跟您放这大话。”于观隔桌凑上去,作洗耳恭听状。
“我从小吧,就特羡慕革命烈士,江姐呵,赵一曼呵,当然还有洪常青。打心眼里敬佩他们,你不知道我看《红岩》、《红色娘子军》时哭成什么样儿。特别是他们就义时,那音乐,那火光,回回我都热血沸腾,至今刑场上的阵阵枪声还回荡在我心头。我恨我生在新社会,没机会跟反动派英勇斗争,没机会为中国人民的解放流血牺牲,喊着‘为了新中国——冲呵!’粉身碎骨。我这想法特过时吧?让您见笑了吧?是,我这人是有点老派。现在年轻人都想着怎么发财。”
“我特别理解你,我也是打那时候过来的,满脑子英雄壮举,至今看见坏人行凶想跑就是迈不开步,冲上去就后悔。”
“咱们那时候的人是单纯。”
“您想怎么死呵?是活活烧死还是让我们把你五花大绑拉到郊外毙喽?这没什么难办的。”
“我是这么想的呵,先从被捕开始。就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能不能接全活儿?”
“全活儿单项您随便,我们好说。”
“那我就要一全活儿。你们先把我抓起来,然后严刑拷打。上什么刑到时候咱们再商量。最后,我死也不招,把自首书撕得粉碎,你们恼羞成怒,把我绑赴刑场。我是烧死枪毙都要,先烧再枪毙,还要沿途高呼口号,冷笑着——视死如归。”
“没问题,全满足您,您最后再照我脸上吐口带血的唾沫也可以。”
一个五大三粗黑铁塔似的家伙坐在冯小刚对面瓮声瓮气地说:
“我是一板爷①,十年大刑上来的,你们不歧视我吧?”
“不歧视,您刑满后能自食其力,让人敬重呵。”
“我既不是佛爷②也不是花贼,那两样我都不沾,就好打架。十年前你们要常去东四一带可能听说过我,我是那儿街头一霸。”
“您忘了?我还让您打过呢。我跟您抖奋,您一脚把我踹西边去了。”
“有这事?不记得了,那会儿打的人太多。不说那个了,我现在是规规矩矩,哪儿人多躲着哪儿走。”
“还得说咱们政府会教育人。”
“是是,至今我感激不尽,那人民民主专政……嘿!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为什么好打个架么?其实我本意不是想当一流氓头儿。”
“您想当佐罗?”
“也不是——我想当将军。统帅大军,冲锋陷阵,驰骋疆场,直到把敌人全歼。”
“好呵,我也巴不得呢。”
“保卫祖国,打击侵略者,维护世界和平,凯旋!会师!总攻——哎哟,想死我了这事!盼了多少年的帝国主义侵略,好容易见着了,来的都是笑嘻嘻夹着皮包的,打不得骂不得。”
“是呵,我也替您憋屈。不过虽然没有战争,您仍然可以当将军——起码当一天。交给我们吧。您想当几星将军?”
“五星,当就当最大的。”
“好的,就是一金板上有五颗星对吧?可以。宴会、接见、礼炮,我们会把这一天的日程给您排得满满的。”冯小刚挥笔刷刷记下要点。
“慢!”大汉按住他的手,“我不想当那种检阅将军。”
“可这不就是将军么?”
“非也,非也。”大汉摇头微笑,“我不要穿礼服戴大盖帽坐拉窗帘轿车金光闪闪什么的。我单要穿野战服扣钢盔浑身上下屁兜里都塞着手雷,开一敞蓬吉普,膝盖上搁一手提机枪,牙咬着雪茄,后边车斗里坐俩中士,招摇过市。”
“噢,名将!”冯小刚恍然大悟。
“对了。”大汉谦逊地低下眼,“没人能一眼看出我是将军,以为我是司务长呢。到一交通岗楼前——假设呵——就被拦住,让我出示证件,态度还很蛮横。我呢,不慌不忙站起来,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从裤兜里掏出揉成一团的船形帽,轻轻掸去挡风玻璃上的灰尘,露出五颗星……”
“天哪,那交通警必是大惊失色。”
“当然,你想呵,他能不被吓坏么?啪地就是一个敬礼。还不能是那种一般的举手礼,得是个浑身使劲五指直扎太阳|茓恨不得把大盖帽扎歪自个扎躺下的——礼!”
说着,大汉啪地给冯小刚敬了个礼。
“然后呢?”冯小刚迅速还了个一模一样的礼。
“然后我就一溜烟走了,扬长而去,开军事会议去了。屋里都是四星以下的将军,我一进屋,全站起来立正,脸仰到天上,手按着裤线,一动不动!”
“然后呢?”
“然后我就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摘白手套,冷冷地打量他们,特别不耐烦地小声对他们说:稍息稍息。”
“都是高级将领,您这么着合适么?”
“我对军官一向严厉,他们都怕我,当然也是因为我指挥打仗确实厉害。可我对士兵很亲切,一点架子没有,经常拍拍他们肩,握握他们手,好多老兵我都能叫出他们名字来呢。”
“爱兵如子。”
“嗯哼,去安排吧,上尉。”
街道齐大妈拎着一篮子鸡蛋走进来,进门就挨个指着于观们扯着嗓门叫:
“你们几位都听着,我可告你们,后天是咱全国文明日,街道布置下任务了,各单位都要上街载歌载舞,你们这文明专业户更不能落后。”
“没问题,咱这片几条街的热烈气氛都归我们了。”于观笑说。
“齐大妈您坐。”马青搬了个凳子,“您站着说话我觉得我没礼貌。这么点小事您还亲自跑一趟,让二丫头招呼一声我亲自去不就完了?”
“我也是顺道买本儿上的鸡蛋拐一趟。”齐大妈没坐,把篮子搁凳子上了。
“你说这齐大妈呵,”冯小刚走过来,“每回见她每回我就纳闷,身子骨怎么就这么硬朗?精神头儿怎么就这么健旺?风吹雨打全不怕——我羡慕您!”
“□〖音”害“,字形左口右害〗,还不是打小吃苦,摔打的。”齐大妈笑得皱纹模糊了眉眼。
“要说人有活一百八十岁的——我信。”冯小刚还说。
“可不,搁咱们国家这叫寿星,搁港台齐大妈就是人瑞了。”于观也帮腔。
“得了小哥儿几个,留点好话文明日街上说去,大妈这已经没少听蹭了。”
齐大妈美颠颠地拎了蓝颤巍巍往外走。
大家一起躬身送。
“还不是应该的?让我们说假话可不会。”
齐大妈前脚走,大家立刻散开归位,继续和顾客娓娓而谈。
杨重对一个暴突眼的男子说:
“我这人不爱说假话,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怎么说。不怕得罪人!我一见你就觉得不应该——您不应是一中国人!”
“那我是什么人呵?”
“您就不该是人。”
“怎么讲?”
“委屈!听说过仙风道骨么?那就是说您。”
“有那么严重么?”
“太严重了。您还看不出来么?我这人一向是实事求是的,您就是活脱一神仙呵!搁我文盲那会儿,见了您我得磕头——您可千万别让我奶奶瞧见,不然她拽着您托您给观音女士带好儿,还非得带到。”
“不不,我还是人,一个普通人,爹妈生党培养,有欢乐有忧愁。”
“不不,那是您谦虚。实际上呢,您欢乐,那也是与民同乐;忧愁呢,更是先天下之忧而忧。”
“我真不是这样。欢乐,占点小便宜就乐;忧愁,吃点小亏就愁。”
“不可能。我懂您这话的意思,您是瞧出我是这种人了,拿这话给我一个警醒。达到目的了,我如遭棒喝、如雷贯耳、若有所思……”
“您这不是讽刺我吧?您瞧,我跟您说了实话,您就拿这话来臊我。”
“看不出来呵,是不是于观?这先生道深了,任咱们怎么捧,岿然不动。”
“这就叫大家风度,真正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现在这样的人真是不多了,有点小成绩就自己抬轿子自己坐,哪像您?哎,我跟您头一回见面,不了解,但您给我的印象特别强烈:您这人不吃捧。”于观掉脸飞快地说。
“我都怕了他了我一点不瞎说。这样的人再多几个,咱们这碗饭吃不成了。”杨重苦恼地望着对手,十分真诚。
“谁说我不吃捧?我就为了让你们捧特意跟单位请了事假从天津赶来的。问题是你们没说出我怎么就跟别人不一样了,我不服气。”
“好好,咱从头来,您是先进生产者?”
“不,我是落后分子。”
“那是您见荣誉就让,见困难就上。”
“可我也挺想先进的,不愿意这么平凡。”
“痴心不改,俯首甘为,平凡见伟大呀!”
“说不想那是虚伪,想而不为是那是洒脱。为什么说高山走俊鸟呢?人前人后那都叫家畜。”于观又远远Сhā了一句。
“我不是不想为,而是办不到,懒惰成性,一想干活就恶心。”
“这怎么叫懒惰成性呢?这叫质本高洁,与世无争,不为五斗米折腰。您天生就不是一个小事能满足的人。”
“可别人怎么说我是大事干不来,小事又不干呢?”
“那是他们不了解您。您高说不到三十,不到三十怎么就能把您看死了呢?齐先生四十学画,姜先生八十挂相,在这之前干吗了?还不都是瞎混?一个当木匠一个当渔夫。谁想到过小流氓刘邦还能做一番事业呢?”
“好喝酒吧?”马青走过来问。
“好,没事就喝,喝完就睡,外号醉猫。这还能算优点么?这不叫醉生梦死么?”
“错了吧?这叫梦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长。古来圣贤在何方?惟有饮者留其名。”马青得意地走开。
“我觉得您特像古代那种落魄的知识分子。”杨重严肃道。
“您是文人吧?”马青问一个白化病般雪白的人儿。
“不不,我就是一骚客。串点晚会词儿呵写点骂人的小品文呵给报纸纠正点错字连带不署名地在广告末尾斩钉截铁来上一句。”
“我知道您是谁了,您是那‘一句师’!”
“谁?我是谁?”小白人儿不解。
“是谁不重要,关键是你写得好。”马青又道。
“不好,比那俩仲马俩托尔斯泰差远啦。”
“我不同意你这观点,那四位加起来,您不留神就跟他们打一平手。”
“您这么说就太过了。我是个什么东西我自己还是了解一二的,差距还是比较大的。”
“那是您自暴自弃。您想呵,那四位写了多少字,才给群众留下个印象。您呢,一句话就流传甚广。怎么比呢?搞过创作的人都知道,写长容易写短难。”
“两回事,你说的那是两回事。‘生产搞上去,人口降下来。’妇孺皆知吧?你不能管发明这句话的人叫文豪。我明白,我懂,我不能让您胡乱一捧就真以为自己空前绝后,我还没那么浅薄。”
“可搁我们这些浅薄的人看来,您不是空前绝后也是难得一见。”
“你这就得算肉麻了。你怎么能够,□〖语气词,字形左口右安〗,对我,一个平生最恨个人崇拜的公民,说出这等不知羞耻的话?你这等于是侮辱了我的人格!”
“您动了气,我还不高兴呢。我有权利表达我对您的崇拜!想不让我说,任何人,您也办不到!我做错什么了,啊?我告诉你,这不是在美国,我也不是黑人,你还甭想歧视我!”马青火了。
“可我确实没什么了不起的,你干吗非说我有多么了不起?”小白人哭咧咧地皱着小脸。
“少废话!您就是高就是天才!就是文豪!就是他妈的圣人!哭、央求,全没用,我就是不改口!您,风华正茂,英姿飒爽,一表人材,加上才华横溢才气逼人才大志疏合成一个才貌双全怎么能不说您超群绝伦超凡脱俗一万年才出一个!”
“不要吵不要吵,马青,消消气,好好地捧着人怎么急了!”于观闻声转过头。
“我没见过他这样的,我这苦口婆心,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他还无动于衷。”
“我不是无动于衷哥们儿,我真是觉得自己不行。哪儿来的什么‘才’呀?不过是一连串的雕虫小技文字游戏顶到天算一个欺世道名沽名钓誉其势汹汹其貌不扬臭名昭著狼狈不堪。”
“你们听听,他这说的还是人话么?你们见过这种谦虚得一塌糊涂的人么?我是没词儿了,冯先生您来伺候他。”
马青气走了,冯小刚拖把椅子过来坐在小白人面前。
“怎么回事呵?你怎么对自己的看法这么不正确呵?有些优点自己没意识到,别人给你指出来,就该虚心接受。我平时是不爱随便表扬人的,全凭自觉嘛。可对你这种不自觉的人,我今天就要狠狠表扬你!”
“先让他自己说,他是什么人。说清楚,不说清楚甭想走。”马青喝着水又走回来,兀自愤懑难消。
“这种恶劣态度一定要狠狠治治他。”刘美萍白小白人一眼,“不象话!”
“不怕犯错误,就怕犯了错误不认识,还坚持错误。”丁小鲁也慢条斯理地开口,问于观,“这人够得上一典型吧?”
于观沉痛地点点头。
“说吧。”冯小刚和颜悦色地对小白人说,“你看这么多同志关心你,你应该拿出勇气正视自己的优点。”
“可我确实没有优点。”小白人苦苦哀求。
“不可能!”冯小刚一扬脸,“一个人怎么可能没优点呢?你这就不是辩证唯物主义看问题的态度了。”
他又安抚小白人,“好好想想,回忆一下,想起多少,说多少。爱国么?”
“当然。”小白人吓了一跳,忙回答。
“瞧,找点优点还是很容易的嘛。”
“爱国爱党爱人民爱学习……不爱劳动。”小白人苦苦思索,边想边说,“模范遵守政府的法令法规和政策……”
“不要避重就轻,说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杨重在一边恫吓小白人,“你的情况我们都掌握,现在主要是看你的态度,要是等我们替你说出来,你就被动了。”
“还有胆小。”小白人兴奋地说,“干了坏事一诈就承认。”
“还算一条。”冯小刚掰着手指头给他数着,“还有。”
“忠诚。对家庭和社会有责任感,从不在外面乱搞和进行煽动。”
“不是这个,这些我们都掌握了,还有。”
“善良,对老区和灾区人民富有同情心,包括我们家里,一件旧衣裳都没有了。看见那要饭的,明知是骗钱,家里小洋楼都盖起来了,还忍重给个块儿八毛的。”
“还有还有,”冯小刚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桌子,“竹筒倒豆子,不要存在侥幸心理,以为可以蒙混过关。”
“还有什么?没有的我都说了怎么还有?再说可就是胡编了。我说前儿个掉粪坑里的那个少先员是我捞起来的你们信么?”
“老实点!你以为你是在什么地方?”杨重冲过来,厉声拍案喝道。
“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你们这是什么地方。”小白人此刻倒面无惧色,“本来看见招贴以为是旅行社呢,想去白杨淀玩两天,谁料就折这儿了。”
杨重自个愣了,呆了片刻,没趣儿地走开。
冯小刚满面堆笑,怯怯地拉了拉小白人衣袖:
“既然你说你都说了,那我问你,你是不是很喜欢听音乐呀,古典的、现代的惟独没有流行的?”
“正好相反,就喜欢流行的惟独没有从古典到现代的其他一切。”
“这你就是不说实话了,你这是赌气了。”
“我怎么没说实话?我说的全是实话。我就是一个写广告词的,干吗要装成|人类文化遗产的正宗继承人?我就喜欢我出生以后问世的东西!就喜欢一切都用新的!就喜欢加入人数最多的那一群混迹其中你管我叫随大流赶时髦都可以!”
“可你知道什么是高级的、艺术的,只不过你不愿意脱离群众。”
“对,我知道,能被最广大的群众所接受的就是高级的、艺术的,譬如相声、武侠小说、伤感电影、流行歌曲、时装表演诸如此类。这就是我,和知识分子迥然不同的,一个俗人的标准——我为此骄傲。”
“不!”冯小刚断喝一声,终于等到了破绽,跳到地上使劲摇头,弯腰跺脚地喊:
“你不是一个俗人!”
一屋人都笑了。小白人也不由笑了,仍嘴硬,“我就是俗人,板上钉钉的俗人。”
“你不是!”冯小刚不苟言笑,冲到小白人面前,激烈地说:“你这样的我见多了,这就叫大智若愚呀同志们呐!这就叫装疯卖傻呀同志们!大家千万不要被他的假相所迷惑,应该剥去伪装,还其真相。”
他转身面对小白人,一字一顿地说:“你是个雅人,是个羞于承认自己雅的因而是真雅的雅人!”
同志们掌声四起。
小白人也脸上放光,“我真是这样么?”
“真是。”于观含笑上来道:“你想呵,除了王婆谁还会自卖自夸?喊得最响的往往是心里最虚的。不叫的狗咬人。敢于承认自己俗那得需要多大的雅量呵——你还不是雅人么?”
“瞧瞧,笑得嘴都合不上了。”众人指着小白人笑。
“还是冯先生有高招,一下就解决了问题。”美萍对马青说,“你真该跟人好好学学。”
“是,”马青道:“不承认有差距不行。”
“舒坦了么哥们儿?”冯小刚问小白人。
小白人掩嘴笑个不停,一边热烈地和冯小刚握手,“舒坦了舒坦了,从未有过的舒坦。哥们儿你真行,有您这碗酒垫底,这些年受到的委屈我都不计较了。”
“跟那些俗人计较什么!”
四
“累,真累,这么一天拿下来比治理一个小国还累。”马青大声喊,“谁说捧人不是体力劳动?”
一天的工作结束,大家都像被扎了的轮胎瘪了下去,个个精神颓靡,瘫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或闭目养神或长吁短叹,丁小鲁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茓。
“你看我这嘴皮子是不是磨起一泡?”杨重张大嘴让美萍看。
“哟,真起了一泡。”美萍说,“给你涂点紫药水。”
她拿棉签蘸了紫药水小心翼翼地涂在杨重的嘴角上。
“娘希匹!”杨重用浙江官话骂了一句,试试自己的嘴是否依然开合自如。
“挂花了?”马青走过来看看杨重的嘴,好心好意地说,“捧你一道,慰问慰问。”
“别,别,咱们之间就别来这套了。”
“特别是咱们之间,更该以身作则,不能让人家说咱们搞特殊化。我对你有意见——你工作起来怎么就不知道休息?”
“你是不是嘴痒痒闲得难受?”杨重乜斜着眼睛道,“别拿我打岔,留神我跟你急。”
“我觉得我们这些人里也就是杨重头脑最清醒了……”
“我说你怎么回事?越不叫你干什么你还非干什么。”杨重急了,“烦不烦呀?下了班也不让人清静。”
“杨重,你要干吗?”于观在一边冷冷地开口,“同志们捧你也是因为爱护你,你什么态度?”
“我不需要!”杨重阴沉着脸冲于观道,“我谢你们了。”
“这不是你需不需要的问题,而是一个工作态度问题。”于观厉声道,“如何摆正捧人和挨捧的关系问题!”
“现在是下班时间。”
“作为一个好的吹捧家就没有上下班之分,随时随地都是在工作。”
“我就是听不得肉麻吹捧,听见就起鸡皮疙瘩。”
“那就不行!就要改!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怎么能怕自己传染上疾病?”
听到他们两人吵起来,丁小鲁忙劝,“吵什么呀?都累了一天,你们怎么一点不注意保护嗓子?”
“你少搞无原则的一团和气!”于观一挥手。
“怎么冲我来了?”丁小鲁不满地瞪了于观一眼,“于观我觉得你最近火气太大,虽然工作累点也不该对同志动不动发脾气,不要忘了你现在的身分。你的行为很不像一个吹捧家。”
“可是……”
“算了算了,何必为捧人伤和气。”刘美萍也过来相劝。她看到马青臊眉搭眼站在一边,拉着他笑道:“我不怕捧,你捧我一道吧。”
丁小鲁也跟着笑,“是呵,你一开始目标就选错,捧人应该先捧小姐呀。”
马青本来被杨重倔得挺没趣儿,一见两位女士热情相邀,只得强打精神堆出一脸笑:
“那好,我就捧你,准备好了没有?我可要开始了。”
“你等我靠墙站好了,我这人一捧就晕。”
马青对丁小鲁说:“没见美萍前,不知道这‘美好’二字指的是什么,查遍所有辞典仍然心中茫然,而今一见美萍恍然大悟。”
“一般,不够刺激。”丁小鲁笑说。
“我从小就特爱幻想,一见美萍,一点想法都没有了,从此变得特别实际。”
“你说的还不如我呢。”丁小鲁笑道,“应该这么说:我一见美萍连生活的信心都没有了——你使我自卑美萍。”
一直没出声的冯小刚远远地开口,语调浑厚,充满深情,犹如赵忠祥播讲《动物世界》:
“我每回都是用极大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不动声色地喊出美萍的名字,否则就要脱口喊出:美!美!口齿流利的人偏在这个词上结巴。”
一屋人开怀大笑,连于观、杨重也忍不住笑了。
“还得属冯先生,一语中的。”丁小鲁笑问美萍,“还走得动道么?”
“劳驾你搀我一把。”美萍作痴醉、沉迷状。
“我觉得我们捧来捧去却忘了一个最该捧的人。”丁小鲁看着冯小刚笑,“此人劳苦功高,没有他也没有我们的今天。”
“对,咱们怎么把冯师忘了?”于观笑叫,“这样的人不捧还有什么人可以捧呢?”
“冯先生,您脸色怎么这么不好?”美萍大惊小怪地问,“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事,我先天心脏有点缺损。”冯小刚挺直腰坐正,“来吧,几句捧还是挺得住的。”
“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冯先生,”丁小鲁道,“我们几个就算您带的研究生?”
“可以。”
“冯师凡一张嘴,我心中便涌出一句文言感叹:真奇男子也!”于观笑道。
“冯师死后,哪儿都可以烧,惟独这张嘴一定要割下来,永久保存,供人瞻仰。”丁小鲁道。
“或者修个墓,”马青也道,“立座碑,请启功先生写个字,碑后用阴文历数此嘴生平。伟人不都有三两个衣冠冢么?修个嘴冢我觉得不过分。”
“那就拜托了。”冯小刚拱拱手,“我这把骨头你们扬哪儿去都可以,独这嘴我也觉得好,舍不得。记住,一定找一福尔马林瓶子给我泡上,别回头二百年后烂了。”
“不用,您那是铁嘴,烂不了。”于观道,“我倒建议像泡野山参似地泡在酒里,嘴笨不会说巧话的喝上一盅保管变八哥。”
“诸位诸位,”丁小鲁叫道,“我建议现在就给冯师拟篇铭文,一旦冯师仙逝,立刻就能找石匠刻上碑。”
“好呵,”大家纷纷来了情绪,“拟吧,省得措手不及。”
“先师冯小刚之嘴萌生于二十世纪中叶,”丁小鲁笑瞅着冯小刚一句一顿地说,“受日月之精华,纳天地之灵蕴;栉风沐雨,含辛茹苦……”
“历尽甜酸苦辣,品遍软硬冷热;”于观接上来摇头晃脑地吟道,“吐故纳新,咬韧嚼脆;凡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种种遭遇,不堪回首。终于蜕皮……”
“结痂。”丁小鲁捶胸高叫。
“长茧。”美萍笑弯了腰。
“覆鳞,角化!”马青接着补充,“几经淬火,千锤百炼……”
“得一铁嘴钢牙!”于观不容分说,厉声高叫盖住他人喧嚣,“唇红齿白,口舌生香;能吐芝兰之芬馥,堪效百鸟之宛转,嘤嘤动听,如抹蜜糖;耕云播雨,扬是传非……”
“上至公卿,下至黔首,”丁小鲁几乎喊破了嗓子,笑倒了自己,“人见人爱,视为奇珍;心疼不已,把玩不休……”
“冯师,你就差再拿一个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了,那样这篇铭文就算做足了文章。”杨重道。
“已经很好了。”冯小刚微微一笑,“已经足可流芳百世了。我替我这嘴谢谢你们。如果将来香火盛了,我看也可设一偏殿供奉诸位,我等数人共享祭祀岂不大快人心?”
五
“发学习材料了呵。”
次日刚上班,美萍便捧着一摞《祝词贺语辞典》发给大家。
“都认真学习呵,回头我要一一检查你们的学习体会的。”她边分发边说。
马青正在和丁小鲁谈工作:
“五星上将的军服有了,M-1步枪也有了,美式吉普也搞到了。现在就差几身中将、少将的军服。我到北影道具库看了,美式军装都被上戏的剧组借出去了,只有国民党的军服。”
“国民党的也可以。”丁小鲁说,“但一定得是解放战争时期的。”
“行刑室也联系了。”马青又说,“老虎凳、竹签子、麻绳皮鞭都搞到了,再买把烙铁就齐了,先说好不可能完全尊重历史,烙铁只能电烙铁。”
“可以,”丁小鲁说,“大概齐嘛,是那意思就行了。”
“目前成问题的是这几条:沿途高呼口号有关方面没有批准。”
“你应该跟他们讲,口号我们都审查过了,没有问题,都是‘打倒国民党’‘共产党万岁’之类的,也就是‘二十年之后又是条好汉’粗俗点。”
“我跟他们讲了,不行。还有,节前不许放鞭炮,枪毙是不是考虑改绞刑?其实这也挺过瘾的。”
“最好还是枪毙,这是客户再三强调的,再争取争取,做做有关方面的工作。法场呢?和菜市Kou交通队联系了么?”
“于观说了,不必去菜市口,拉到郊外随便找一个山清水秀唱起歌剧也不奇怪的地方就行了。”
“采景的工作还要抓紧。”
“我会的。”
“大家静一静呵,我说几句。”正在和冯小刚嘀咕的于观站起来,手扶着桌子对大家说:“今天上午我们就不营业了,集中起来开个会。刚才我和冯先生研究了,我们开始营业以来,取得了一些成绩,但同时也暴露出了一些问题。我们认为有必要在大规模开展业务以前总结一下前一段的工作,澄清一些是非问题。”
“我今天已经和一个客户约好了,上午去她家谈为什么总有人嫉妒她的问题。”杨重说。
“这个,改个时间吧。”于观挥手让杨重坐下,“你尤其不能走,今天这个会主要是谈你的问题。”
“我有什么问题?”杨重不服气地小声嘟哝。
于观严肃地扫了大家一眼,看到会场静了下来,开始说:
“前一段的工作情况总的来说是不错的,是有成绩的。同志们大多数都表现得很投入,很忘我。特别是一些过去表现不好的同志,在这阶段工作中表现出了很大的干劲和创新精神。在这里我特别要表扬马青,不但工作主动,下了班后仍然坚持捧人,拿同事练兵。这就很好嘛,就是要在我们内部首先创造出一种互相吹捧的气氛。正人先须正己,要求别人做到的自己应该首先做到,我认为马青带了好头,应该表扬。”
大家的眼睛一起转向马青,马青害羞地低下头。
“但是——”于观的语气严厉了,“也有那么一些人,表现得不好,很不好。在这里我就不点他的名字了,大家可能也猜得出我说的是谁。”
“我么。”杨重说,“你还没‘但是’我就已经猜出来了,总共就这么五六个人。”
“既然你自己跳出来了,我们不妨就公开指名道姓地说,这也符合我们中有问题摆到桌面上谈的传统。杨重,我对你的表现很不满意!数你怪话多,牢骚满腹,干起工作来瞧你那个不情愿的样子。同志找你切磋业务你什么态度?”
杨重和马青热烈握手。
“马青你不要和他握手。你不要笑杨重,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我是无所谓嘛,不是装的。”杨重说。
众人一阵小声窃笑。
“严肃点!”于观喊,“这是在开会。我们有些同志就是是非观念模糊,谁受了批评他就忙不迭跑过去表示同情。我看我们这个小小的单位里歪风邪气也很厉害。”
大家不笑了,低下头都不吭声。
于观又说:“我还要说你,杨重。我看你是没有放下包袱,背着个老沉老大的箱子过河。像个满族女人,头发梳得很高,脚上穿着花盆底鞋,一步三扭,弱不禁风,这个样子怎么能适应新形势?你有什么丢不下的?你那个箱子装的都是什么宝贝?抖落出来让大家看看。究竟是宝贝呢还是破烂?我看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于观目光炯炯地扫视了众人一眼。
“我再三对同志们讲,要舍得自己,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人死灯灭嘛,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嘛。有些同志就是像个地主老财,终身只恨聚无多,不但聚,他还要藏,挖很深的洞子埋。把自己那点宝贝藏得严严的,秘不示人,打算子子孙孙传下去么?今天我们就是要发动群众打土豪分田地。你不是宝贝么?你不是舍不得么?对不起,我就是要搞光你。”
于观撸胳膊挽袖子虎着个脸瞪着杨重,“你不动手老子可要动手了,搞你个倾家荡产!”
冯小刚说:“当然我们这样做的目的,还是为了治病救人,大家不要以为这是在有意整谁。”
于观说:“不如此我们的事业就不能发展!这就如同身在战场,同志们都舍生忘死地往前冲,你一个人脑子里总是盘算老婆孩子发财保命,这就是对正在流血牺牲的战友的背叛!知道战场上对临阵畏缩的逃兵怎么处置么?”
冯小刚把脸转向大家,“都谈谈,大家都谈谈,这也是考验每个人的立场和态度,是站在人民一边呢还是跑到人民的反面去。”
“我说说吧,”刘美萍先开了口,“刚才听了于观同志的一席话,我觉得很受教育,也很受震动。于观同志虽然是在批评杨重,但我觉得同样的问题也在自己身上不同程度地存在。过去吧,总觉得自己根红苗壮,又是个苦孩子,不会有什么私心……”
“慢,慢,美萍,”于观打断她,“你先不要急于检讨,我们不是要搞人人过关。你的问题这次不谈,先集中火力打杨重的土豪,不要混淆两种不同性质矛盾。”
“我觉得吧,杨重从骨子里瞧不起捧人工作,认为低人一等。”美萍扭捏地说。
“没有,我没有。”杨重抗议。
“你不要打断别人,呆会儿专门有时间给你讲。”于观喝住他。
“是这样的杨重同志。”美萍道,“你不承认,我也看得出来。我觉得你虚荣心特别强,平时就有点知识分子的自命清高,不爱理人。”
“你才是知识分子呢!我初中文化程度怎么成知识分子了?”杨重火了,“诬陷嘛。”
“不是知识分子,一身知识分子毛病更要不得。”马青说,“我觉得美萍说得没错,但还没说到点子上。你那个虚荣心不是知识分子的,而是彻头彻尾小布尔乔亚虚荣心!你到农贸市场买菜连价钱都不好意思问嘛,不管开价多少丢了钱就走。”
“这也是资产阶级阔少作风。”于观在笔记本上记上一条。
“我同情劳动人民,乐意多给他们几个。”
“你那叫同情?你那叫伪善,劳动人民不用你怜悯!”马青冲杨重连珠炮似地开火,“你这是不尊重劳动人民的劳动成果。”
“恰恰相反,正因为一粒米一片菜叶都来之不易,我才觉得应该多付一些钱,不好意思讨价还价。”
“伪君子!你这是资产阶级的自我道德完善!你完善了置别人于何地?那些和你一起买菜的家境并不宽裕的广大群众怎么办?”马青一拍大腿,指着杨重喝道,“你站起来!”
“站起来!”刘美萍也情绪激昂地喊,“杨重不老实就叫他站起来!”
“群众叫你站,你就站起来吧。”于观对杨重说。
杨重可怜巴巴地站起来,低下头。
“你说!你交代……”马青、刘美萍围攻杨重,指指戳戳。
“我交代什么呀?”杨重十分困惑、无奈。
“咱们原先打算让他交代什么来着?”于观也小声问冯小刚。
“买菜多给钱?”
“不,不,不是这个,是什么我也忘了,但肯定不是这个。”于观想了又想,叹口气,“实在想不起来了。”
“我被这一搅也搅忘了。”冯小刚灵机一动,“让他自己说。”
“你自己说,我们想让你说什么来着?”于观义正词严地指着杨重。
丁小鲁抬腿站起来往外走。
“你去哪儿?”于观问。
“恶心。”丁小鲁说,“你们抽烟抽得太凶,熏得我脑仁疼。”
说完她径自出了门。
“你们让我说什么呀?”杨重愁眉苦脸,“哪位好心人给提个醒。”
“管说什么呢,”马青小声对他说,“捧于观一道不就完了?”
“对对,我怎么把这忘了。”杨重转向于观,一脸沉痛,喃喃地说:
“我确实是,□〖语气词,字形左口右安〗,像于观老师所说的那样,嗯,总而言之,一切尽如于观老师所指出的没有丝毫走样儿。心情很沉痛,另一方面又为有于观这么一个严格要求我的老师庆幸,否则我不知要滑得多么远呢。我们是好朋友,可是你能不徇私情,这才说明你是真正爱护我,我们是真朋友——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呵!”
“我想起来了,”冯小刚小声对于观说,“捧人……”
于观伸手制止了冯小刚,眼含热泪望着杨重。
他们动情地拥抱在一起,紧紧握手。
“这叫什么呀!”杨重一甩手,对马青说。
“你怎么还不明白呀?”马青对他说,“从今后,咱对于观也得捧着说话了。”
“冯老师,”丁小鲁对冯小刚说,“我有一个工作问题想向你请教。咱们现在这工作开展得的确很顺利、很有成绩,顾客也在不断增多,可我对这个工作的某些工作方式及其效果不大舒服,不瞒你说甚至有些反感。”
“你说你说,知无不言。”
“捧人这个意义我是懂的,也很赞同。可为什么捧一个人的同时我们总要贬低一些人乃至自我贬低?这和我们要捧出个全社会的祥和气氛的宗旨岂不是互相矛盾、冲突了么?这么捧下去,不还是造成了人和人之间的互相轻视互相瞧不起,最多只是一部分人心情舒畅?”
“有这个问题。”冯小刚深深点头。
“其实我们并没有解决矛盾,只不过是片面助长了单方的气焰。可想而知,从我们这里获得了满足感的人一旦走出我们这个门会是副什么嘴脸,别人对他又是个什么印象。”
“是呵,没准我们好心好意倒是把人家害了。”马青咂着舌道。
“总是讲我们没目的,可长此以往,别人会对我们怎么看?能相信我们么?”杨重摊开手问冯小刚。
“你们说的这些问题,其实是个捧人的理论问题。的确,这种现象是和我们捧人的初衷背道而驰的。问题出在实践中,可实际上根源是我们捧人理论还不够完善,很多重大问题还很混乱,没有得到澄清。”
“请您说得具体点,您刚才那席话等于什么都没说。”
“说来话长。”
“没关系,您就长话短说。”丁小鲁摆出认真听讲的相儿。
“就像任何新的东西都是脱胎于旧的东西一样,我们捧人也是脱胎于骂人,因此不可避免带有旧社会的影响和烙印。我们很多吹捧家譬如诸位都是骂人出身,虽然抱有最良好的愿望,但一旦捧不动了急于追求效果就情不自禁使用习惯语式。要知道骂人是比捧人更悠久的一门艺术。当然更重要的还有我们的对象的审美需要。”
“没错,如果你不贬低他人,没有一个对象会获得真正的快感和满足。”于观Сhā话。
“是呵,任何吹捧家也不可能脱离对象单独存在,就像衣服离不开身体鞋离不开脚毛发离不开皮肤一样。”
“可我觉得,作为一个优秀的吹捧家,应该有自己的追求和个性,不能迁就对象的庸俗趣味,就像优秀的纯文学作家和纯电影导演从来不迁就我们一样。”丁小鲁道。
“你说得很对,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可我们吹捧艺术还不完全相同于其他艺术,它有些类似于工艺美术——我这么看。你还不能把它完全摆到一种只供欣赏的位置。它还是要服务于大众的。任何艺术如果变成了纯形式纯技巧的炫耀,也就失去了生命力,特别是吹捧这门刚刚起步的艺术。我不排除,将来有一天,社会进步到一定程度,吹捧会像芭蕾、交响乐、绘画那样变成一种只能到剧场、博物馆才能欣赏到的艺术,一种只适合在舞台上表演的艺术。哪怕变得像哲学那么抽象,仅仅是智慧的独白和语言的发挥。要是到了那一天,我们这些人断子绝孙又有什么遗憾的呢?”
“冯老师,我发觉你这人还是挺爱幻想的。”美萍微笑。
“那当然,老实说我这人其实就是个生活在幻想中的人,虽然我的行为那么脚踏实地。我告诉你美萍,我推心置腹地告诉你,我们谁都不可能跨越历史发展的阶段。既然生当斯时,就要尊重现实,不要让认识的飞跃把你变成脱离时代的狂人。对你们刚才提到的那个问题,我也只能如此回答: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可这对其它人是不公平的。”丁小鲁说。
“吹捧像资本主义一样也要有个残酷的原始积累阶段,任何温情主义只能妨碍乃至破坏公平的最终确立。你生而美丽,就是对丑姑娘最大不公平。所以,忘掉人生来是平等的这一资产阶级观点吧。”
冯小刚语重心长地说:
“任何一味药都不能说是包治百病。就像一个人患了绝症病得要死一样,明明知道吗啡只能暂时减缓他的痛苦甚至还会有嗜瘾的不良副作用,你给不给他注射呢?是看着他痛苦挣扎还是用药物使他麻痹获得短暂的安宁?不要谈什么诚实的良知和救死扶伤的使命感,仅从一个医生的起码医德讲,减轻病人的痛苦就是责无旁贷的。所以,道德不是空泛的、脱离对象孤立存在的。你给一个健康人注射吗啡那是犯罪,而给一个垂死的人注射吗啡那就是最大的道德!”
六
一辆美式吉普自东向西疾驶而来。路边骑车上班的行人看到开车的是个硝烟满身的美军上将无不大惊失色。
“这是哪儿刚空投下来的?怎么没人管他?我们的军队呢?”
于观和冯小刚穿着中士军装,头上扣着沉重的钢盔,各抱了步枪坐在吉普车后座上,不时被颠得ρi股腾空,叮当乱响。
“将军,我们是在德国,请您注意安全。”于观扶正钢盔大声说。
“我知道是在德国,瞧公路被我们的空军炸得到处是弹坑。”
中国“巴顿”有意把车开得倏忽乱飘。
“下面该什么词了?”于观小声问冯小刚。
冯小刚掩嘴道:“冰激淋。”
“噢,将军,我们有一礼拜没吃到冰激淋了,连可口可乐都不是原装的。”于观大声说。
“让美国空军给我们运!”“上将”回答。
“噢,将军,听说供应给我们的骆驼香烟都在安特卫普让后方那些坏蛋批发给比利时倒爷了。”
“连我们的口香糖都嚼在那些意大利妓汝嘴里,我嘴臭得都没法吻那些欢迎我们的巴黎娘们儿了。”冯小刚撅着嘴抱怨。
“给艾克打电报。”“上将”满不在乎地说,“我要把这些坏蛋统统枪毙!”
杨重戴了顶美国宪兵的白钢盔,忙着给路口的交通警递烟:
“帮帮忙师傅,我就替您一小会儿。”
“你们拍的什么片子?”交通警一边下岗台一边问。
“打仗的。”
杨重迅速站上岗台,伸出一只五指张开的手掌迎头拦住直冲过来的吉普。
吉普车一个急刹车,于观、冯小刚像两袋土豆砸在“上将”身上。于观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狐假虎威地嚷:
“嘿,看不见我们是美军么?”
“任何人都检查证件。”马青挟着枪严肃地走上前,“有情报说,德国人正假扮成美军搞破坏。”
“上将”目光尖锐地瞟了马青一眼,噗地吐掉嘴里的雪茄,骄横地站起来,掏出皱巴巴的船形帽刷刷掸去挡风玻璃上马青泼上的那桶灰土,露出杨重一笔一划画上的五颗白五角星。
与此同时,马青、杨重咔地一个立正,胸脯挺得像个孕妇,一齐扎了自己一个有力标准的礼。
杨重当场就翻白眼跪倒了,枪托重重地杵在地上。
围观的群众热烈鼓掌。
“快快,把将军服给我!”
吉普车还没停稳,于观和冯小刚就一边扒着自己的衣裳一边跳下车,接过镶金边的呢子裤就往腿上套。
杨重马青扛着枪满头大汗跌跌撞撞从外边跑进来。
“快换装。”于观朝他们喊,“来不及就光换肩章。”
“上将”此刻正站在院门口和穿了身皱巴巴的下士军装的啤酒厂传达室大爷亲切攀谈:
“近来好么,汤姆?”
“报告将军,我老伴从新泽西来信,说我家奶牛又挤不出奶了。”
“买头新的嘛,汤姆,战役结束我就提升你为上士。”
“好了,将军。”烫了头穿得像个女特务似的丁小鲁喊,“可以开会了。”
会议室里,令人生疑的“将军”们垂手肃立。门外传来一阵皮靴响,戎装笔挺的“上将”满面春风地走进来,双方打了个不尴不尬的照面,彼此心中暗惊。“上将”蹦出一句生硬的英语,“鼓捣满拧——先生们。”
“满拧满拧。”“将军”们七嘴八舌回答。
“将军,德国地图实在搞不着,只好弄一上海地图您凑和部署吧。”
冯小刚说完,刷地一声拉开墙上的布帘,将一枝台球棍递给“上将”。
“上将”举棍在墙上的地图上戳戳点点比划了一气,转过身来面对众“将军”。
“张军长。”
“有!”杨重挺着胸脯站起来。
“你的部队现在哪里?”
“我的部队已经到达闸北。”
“李军长。”
“有!”马青英姿勃勃地站起来。
“你的部队现在哪里?”
“我的部队都在西郊公园。”
“太慢了,下午五点一定要到徐家汇。蒙蒂的部队现在哪里?”“上将”转问冯小刚。
“他们昨天就已经占领了吴淞镇,现在五角场一带布防。”冯小刚回答。
“给我八百吨气油。”杨重道,“我的坦克明天就能到外滩。”
“于司令。”
“在。”于观从桌旁站起来,扔掉手中正吸的烟。
“你的装甲师为什么没有消息?”
“我的装甲师还在宝山。我遭到了党卫军的反攻,我的部队损失惨重,只剩五辆坦克了,我的参谋长也战死了。”
“张军长,你接替于司令的指挥。于司令,我批准你回国休假,你和南希三年没见面了,你该回去看看她和你的三个孩子,替我问候南希。”
“我为党国立过战功,我在北非流过血,我在犹他海滩负过伤。”
于观抗议地嚷嚷,走出会议室。刚出门就在外面台阶上拢着手点着一支烟。
正靠着墙根儿懒洋洋晒太阳的丁小鲁问:“完了么?”
“还侃呢。”于观在台阶上坐下,一口口吸烟。
他一阵剧烈咳嗽,吐出一口浓痰,眼泪汪汪地喘息。
“烟抽太多了。”丁小鲁关切地看他一眼,“少抽点。”
“困,困得厉害。”于观揉眼睛。
“你真觉得这活报剧有意义?”
“怎么是活报剧?这是正事。”于观看她一眼。
丁小鲁叹口气,“有时想想也怪可怕的,连我们之间也没一句实话了。”
“你这个情绪不对嘛……”
“你别跟我说这个!”丁小鲁打断他,锐利地看于观一眼,“我不要听你这套。你让我觉得费解于观,现在我还看不清你,不知道你到底心里在想什么。不过有一句话我要告诉你,你说服不了我。”
冯小刚从里面出来,对于观说,“给棵烟,憋坏了。”
于观掏出烟盒让他抽走一支,“说到哪儿了?”
“还在谈军需品的分配份额,杨重和艾克吵得很厉害。”冯小刚点着烟又进去了。
“该死!只要给我八百吨汽油,我就能让孩子们回美国过圣诞节。”杨重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国会不希望在四四年结束战争,我们还没准备好为整个欧洲提供面包。”
“今儿是什么日子?”于观冷丁问丁小鲁。
“不知道,好久没看日历了。”
一个男人兴冲冲走进来,瞧见于观就扬手打招呼:
“嘿,我来了。”
于观定睛瞧了这男人一会儿,认出是那个素怀大志的厨子。
“你先等会儿,这屋里完了就拷打你。”
“刚下班?”丁小鲁客气地和他打招呼。
“请假,这事重要呵。”厨子乐呵呵地说。
“什么时候到你们那饭店吃一顿?”于观说。
“没问题,去就提我,绝对优惠。”
“这里面怎么还不完?”丁小鲁等得有点不耐烦,“哪来那么多说的?说好了中午要给人家还服装的。”
“这是给我预备的老虎凳么?”
“对,那摞砖头也是你的,五块够么?”
“差不多,也不一定,别忘了我从小练过体操。”
“困,老觉得睁不开眼,闭眼就想睡。”于观又咳嗽。
“你这么熬下去,会把身体拼垮的。”
这时,会议室门开了,“将军”们疲惫不堪地走出来,惟独“上将”依旧神采奕奕,劲头十足。
“中士,把我的车开过来。”
“抱歉,您这车中午以前得还,劳驾您还是骑自行车回家吧。”丁小鲁上前道,“慢走,您这身衣裳也得扒下来。”
刘美萍端着个照相机过来,给“上将”拍了一通照,对他说:“明天您还是这个时候来取照片。您想放大,拿回底片您另放,这个不包括在内。”
于观站起来,拍拍ρi股上的土,招呼大家:
“都过来都过来,大家搭把手,把这位先生吊起来。”
厨子还在笑,杨重一个绊儿把他撂倒在当院。
四马攒蹄被吊到房梁上,马青抖着手里的皮鞭像地狱里的小鬼似的问:“说,你的上级是谁?下级又是谁?”
“上级的姓名住址我知道,下级的姓名住址我也知道,可这是我们的组织秘密,不能告诉你。”
“你说不说?”马青也实在累了,喊不出声。
“打死我也不说。”
“好,那我就打死你!”
七
“你怎么有点咳嗽呀于观?是不是感冒了?”
“不知道,早晨起来就觉得嗓子疼。”
“头疼么?”美萍把手放到于观额头试温度。
“头倒不疼,也不发烧,就是嗓子难受,咳嗽。”
“可能是累的,说话太多。不成你回家歇两天,别闹出病来。”马青也说。
“不行呵,今儿是文明日,还有那么多工作呢。”
“我们几个去不一样么?你还是歇一天吧。”杨重道。
“我歇不踏实,那么多人要捧,本来人手就不够,再把你们几个累病了。多一个人能分担点是点。”
“那你就悠着点,少捧几个,我们每人多捧一个也就把你的那份儿带出来了。”杨重过来递给于观一支烟。
“我说两句呵,最近咱们活儿多,天又热,大家一定要注意休息,多喝水,千万别生病。丁小鲁你那儿还有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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