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条件议定的，是由我每月津贴他一百元，以二年为期，这约据是一九三三年四月里订定的，回头我可拿给你看，这一年多来，他的生活，就完全靠着这笔津贴--因为他回福建后不多久就又失业了。

“事情既办得这么妥当，那为什么又会发生这次纠纷呢？”

“啊！那是这样的，当我把这笔津贴付到只剩五百元时候，他要他的姊姊藉着做生意的名头，跑来向我借额外的钱。当时，我拒绝了，我只答应预先付清剩余的五百元。不意，五百元拿去后，他竟又托人来要求无尽期的每月支给五十元。这，你想，我怎能答应呢，这次纠纷起因，可说就是为此。”

“报上说阮小姐和他决绝时，带跑了他家中的首饰家具和女孩子，这事究是怎样的。”记起了报上的记载，又这么问。

“不，决没有的事。”她很坚决而且又仿佛很痛心地抢着回答了。“你想，他是要向我要钱的，我怎么会得拿到他的东西。再说吧，他给我置办的几件首饰，当时我们签订约据时，我也已在律师面前点交给他的。至于女孩子则是花钱买来的。总之，一个人不顾颜面的时候，是没有办法的。从前他在光华任事时，我看他可怜，自己合了会，给他买了一架小汽车，他也说是他自己的。这样，你说，还有什么好说啊！”

但阮玲玉自己的话，没有记者关心，他们关心的是自己想象的东西，以“私生活”、“秘闻”等为题，充塞着“诱­奸­”、“通­奸­”等字眼的报道连篇累犊地出现在各报，尤其是一些黄|­色­小报，肆无忌惮地对阮玲玉进行诬蔑、攻击和漫骂，那些被《新女­性­》讽刺的记者，他们集体攻击着这个韦明一样的女子，在现实生活中表演着自己跟电影一样令人发指的丑陋。

阮玲玉一个弱女子，螳螂挡臂对抗的不仅是张达民，不仅是唐季珊，还是整个社会的舆论。她走过嚣嚣众口，走过剑芒般的围观，唯有一死，她才能绝处逢生--一种不在世间的生，一种永恒的生。

3月初，阮玲玉和唐季珊接到了必须在3月9日出庭的传票。

3月5日，她仍一如既往，走进摄影棚，抓紧拍摄由罗明佑和朱石麟共同导演的《国风》的最后几个镜头。到3月7日，《国风》的内外景戏已基本拍完。

阮玲玉渴望在法庭上为自己讨回公道和尊严。就在开庭的前一天，联华公司的经理黎民伟请客，过去跟阮玲玉合作过的导演孙瑜、费穆、吴永刚、朱石麟都认为阮玲玉的官司一定会打赢。

席间，阮玲玉问费穆：“我是不是一个好人？”

费穆说：“你是一个太好的好人。”

于是，当夜的舞会上，阮玲玉快乐地翩翩起舞，人间里，这是喜欢跳舞的她最后的狂欢。

第二天，就是她开庭的日子，她不可能去开庭，她不是怕，她是不想让那些等着剥光她自尊的人得逞，她是自惜羽毛的凤鸾，人间不容，天堂自有她的归处，但她绝不容人间玷污她的翅膀。

那一晚她亲吻了每一个人，她亲吻了这世间爱她的每一个人，包括唐季珊，曾爱过她的人，此生以吻封缄。

她把人生看得非常严肃，不容轻待，不容轻慢，所以才从容选择了死，把美好的东西撕裂给人看，这是她的裂帛之举，倾了一国。

3月7日深夜，阮玲玉和唐季珊从舞场回来，汽车司机听到两人议论诉讼的事情，唐季珊责骂阮玲玉“害人害己”，对不起他，并争吵起来。估计回家后他又打了阮玲玉，所以才有阮玲玉说的：“今晚你又打我。”

3月8日凌晨，等唐季珊睡熟后，阮玲玉坐在桌前，静静地往夜宵里倒着安眠药……

【生死】汝负我命，我还汝债。

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生死】“我们相爱过吗？”

“相爱过。”

“多久？”

“一瞬间……”

“那就够了，今生已圆满，可往来生去。”

据说，一个女人因为一个男人而自寻短见，只有一个原因，就是除了他以外，她一无所有。拥有得越多的人，越舍不得死。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会肯舍得放下。

又如我们爱上一个地方，就会想留下来，永远不要离开。我们爱上一个人也是这样，就会想要永远在一起，从此不分离，如果只是短暂地在一起，在漫长的世间，与萍水相逢有何异，做成熟悉的陌生人，那还不如不要开始。所以，今天发现我不是你执手一生的那个人，那我也想要抹去我们的开始，就当我们从来没有爱过，甚至于从来没有遇到过，但以此人身，想要忘记你，有多难，只有把生命交付，此间的一切也解囊而卸，我得以纯洁的初身归去，另再寻一个花季。

人们说爱情在最醇美的时候，可以跨越生死。其实爱情在最无望的时候，也可以跨越生死。

世界繁花，我身在繁花中，却只有寂寞。世间热闹，我身在热闹中，却只有沉默。没有爱，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思？我不要无爱从此也无恨的法身，我只要飞不过爱的沧海的蝶身，做­精­卫溺死在沧海里，来世还要一身羽翼而来，做填海的­精­卫。爱让我愿经千百劫，常在生死。今生没有爱了，来生还有呢，还有来来生，总有一生，我爱他一生一世。

1935年，3月7日，凌晨12点，回到家中的阮玲玉静静地吃着面条，吃着吃着的时候，她停下来，取出3瓶安眠药，一共三十粒，一并服下，又喝了茶水两壶，然后她摊开纸，写下两封遗书，一封给张达民，一封给唐季珊，执笔之间，眼泪落下来，往事的悲欢在这泪光依稀中淡去，种种前尘往事，终散作过眼云烟。一个把她当作提款机，一个把她当作收藏品，在这种爱里，她从未感觉到自己以一人身被人爱着。

她跟张达民说。

达民：

我已被你迫死的，哪个人肯相信呢？你不想想我和你分离后，每月又贴你一百元吗？你真无良心，现在我死了，你大概心满意足啊！人们一定以为我畏罪，其实我何罪可畏，我不过很悔误（悟）不应该做你们两人的争夺品，但是，太迟了！不必哭啊！我不会活了，也不用悔改，因为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又跟唐季珊说--

季珊：

没有你迷恋××（指歌舞明星梁赛珍），没有你那晚打我，今晚又打我，我大约不会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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