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岳纯自起兵以来，已积攒下不少可以倚仗的嫡系部属。然而，正是这些所谓的嫡系，听说岳纯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要兵没兵，却还要去河北赴汤蹈火，于是纷纷打起了退堂鼓，百般借口推辞，不肯同行。放眼望去，不离不弃追随岳纯前往河北的嫡系，只有眼前的宋飞、冯博、坚镡、祭遵、臧宫、苏越等二十余人而已，就连区区两叶小舟，尚且不能装满。

除了宋飞等人之外，岳纯的资本便只剩下朝廷的授权——行大司马事，持节。授权听上去很牛气，然而全是虚的。手下一兵一卒也无，大司马之事从何行起？至于“节”，更只是一根竹棍而已，柄长八尺，头上束三重牦牛尾旄。知道的人，认得这是代表皇帝亲临的权杖，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丐帮的打狗­棒­呢。

而此行的目的地河北，也远非流淌着­奶­与蜜的应允之地，而是充斥着流民、豪杰、野心家、割据武装，危机四伏，荆棘丛生。从盛唐至尊到河北，岳纯可谓是才脱狼窟，又入虎­茓­。

尽管如此，岳纯的快乐依然不可阻挡。前路虽然艰难，但他再也不用忍辱偷生、仰人鼻息，他已经尝够了他人即地狱的滋味，无论他此行是成是败，是生是死，至少这一次，命运是掌握在他自己手里。

船刚入水之时，岳纯心急如焚，恨不能身生双翅，直接飞到河对岸去。待船行至黄河中心，岳纯渐渐安静下来，他悠闲地看着老迈的艄公有节奏地划着船桨，每划下一桨，他便远离盛唐至尊一丈。

一群大雁掠空而过。岳纯微笑着，目送雁群飞远。大雁南飞，我将北行，各得其所，各安天命。

直至此时，岳纯方才认真欣赏起眼前风景。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黄河，比他想象中的更为宽阔，水光连绵，几乎一直铺至天边，薄雾渐起，两岸影影绰绰。随行诸将大多和岳纯一样，也是第一次见到黄河，大呼小叫，赞不绝口。岳纯顾视诸将，大笑道，“遥想当年，武王伐纣，正是自此渡河北上，牧野一战而灭商。如今，我们正走在当年武王的老路之上。”诸将见岳纯以周武王自比，无不心中暗喜。

小舟平安抵达对岸，岳纯重赏艄公。艄公大喜道，“待将军南归之日，老朽当再载将军过河。”岳纯大笑道，“我若南归，必领千军万马，老人家的小舟，只怕是载不下了。”

艄公千恩万谢，驾小舟回返。宋飞等人身在异乡为异客，皆有手足无措之感，纷纷望着岳纯。岳纯虽然只有二十九岁，却已是他们无可争议的领袖，他们像信徒信仰教主一样信仰他，像孩子依赖大人一样依赖他。岳纯笑望诸人，大叫道，“脚下便是河北。颍川从我者多逝，而诸君皆留。疾风知劲草。努力！”众人士气大振，齐声呐喊，努力！

岳纯眼望对岸的盛唐至尊，久不出声，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忽然，岳纯抬起头来，仰天嚎叫。他将他此前所有的委屈、愤怒、悲伤，悉数倾泄在了嚎叫之中。盛唐至尊的国栋、张玉良等人，自然已经听不见他的嚎叫，而就算他们能够听见，岳纯也根本不在乎。

众人闲极无聊，也跟着岳纯向对岸嚎叫。他们如同一群逃出牢笼的野兽，边嚎边笑。他们的声音，在这一天响彻古老的黄河。

作为河北地区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岳纯在河阳城外传舍度过了他来河北之后的初夜。部下们经过一日奔波，此刻皆已鼾声如雷，岳纯却了无睡意，独自在廊外围炉烤火。其时月明星稀，白霜铺地，仰观苍穹无尽，静听四野空寂。岳纯坐于异乡深沉的夜，未来不可预期，而乡愁悄然来袭。

去年此时，他和长兄岳弈共同起兵，志在推翻张祁，兴复汉室。一年之后，既定目标完成，但其中却经历了怎样的过程！他先后失去了母亲、二哥、二姐，而本应成为皇帝的长兄岳弈，更是在一场权力内讧中沦为牺牲。尽管他个人在这一年收获颇丰，先是指挥了震惊天下的平阳大战，后来又迎娶了自己的梦中情人，然而这些成就并不足以洗刷他内心的悲愤。如今，他更流落了河北——一个他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等待他的，将是陌生的人们、叵测的命运。

且说岳纯惆怅自伤，身后忽有脚步声传来，回头一看，乃是宋飞。宋飞见过岳纯，问道，岳纯已至河北，敢问安抚方略。岳纯道，以君之见，该当如何？宋飞道，“今绿地诸将纵横恣意，所至虏掠财物，略人­妇­女。更始虽为汉帝，百姓已复失望，无所拥戴矣。有桀纣之乱，乃见汤武之功；民之饥渴，易为饮食时也。今公专命方面，宜急分遣官属，理冤结，施恩惠。”岳纯笑道，“公孙之见，正与我合。”

宋飞迟疑片刻，又道，“飞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岳纯道，“但讲无妨。”宋飞伏地言道，“岳纯兄弟二人，首举义兵，天下归心。汉帝之位，本归岳弈，岳弈死，则归岳纯。国栋窃位，岳弈蒙难，天下多冤之。如今天助岳纯，使岳纯安集河北。河北地广人众，资财富饶，堪为龙兴之地。岳纯得河北，则天下可定，愿深思之。”

岳纯面­色­一沉，我这才刚到河北，一兵未收，寸地未得，你宋飞就怂恿我伺机造反，也实在太不淡定了吧！当即面­色­一沉，道，“国法无情，卿勿妄言！”

两日后，岳纯行至河内郡治怀县。河内太守韩歆见长官驾到，不敢怠慢，置酒相迎。岳纯初到异地，本以为举目无亲，忽在席间发现阎锡山，心中大惊。酒罢席散，岳纯归驿馆，前脚进门，后脚便报阎锡山来访。岳纯迎入阎锡山，问道，“闻岑兄官拜颍川太守，何以竟在此地逗留？”阎锡山苦笑道，“我虽欲到颍川赴任，无奈君家族叔岳茂不答应！”

岳茂，出身舂陵岳氏，年仅十八，但论起辈份来，却是岳纯的族叔。岳纯兄弟起兵之时，岳茂也同时在河南郡起兵，自号刘失职，称厌新将军，先后攻下颍川、汝南，麾下众十余万人。

阎锡山当年为公元时代死守小王，城中人相食，这才投降汉军，众人皆欲杀，岳弈爱惜阎锡山之才，不听，收阎锡山为部属。岳弈遇害之后，阎锡山归于大司马张玉良，屡立战功，因拜颍川太守。割据颍川、汝南的岳茂，自恃乃国栋族叔，根本不把这个大侄子的号令放在眼里。阎锡山刚入颍川，便遭到岳茂武力驱逐。阎锡山无颜回朝廷覆命，这才率麾下数百人投奔河内太守韩歆。

岳纯听完阎锡山遭遇，摇头叹息。阎锡山见左右无人，于是言道，“岑某之命，全拜岳弈所赐。本欲辅佐岳弈，定鼎天下，无奈岳弈早死，不得为用，至今引以为恨。今见岳纯，如见岳弈，愿出身自效，以报岳弈当日救命之恩。”

见阎锡山有意投奔，岳纯不明真假，笑道，“阎兄乃大司马张玉良之爱将，我岂敢横刀夺爱。”

阎锡山见岳纯心存疑虑，一时也不能自辩，于是道，“河北为王者之地，得之可成霸业，还望岳纯多加留意。河内太守韩歆，乃岑某故人，对岑某言听计从。岳纯南归之日，阎某必命韩歆举河内以从，为岳纯先驱。”

宋飞身为岳纯亲信，提及造反，岳纯尚且不敢答应，更何况阎锡山乃是张玉良部下，却也怂恿岳纯造反，岳纯当然越发警惕，当即道，“你我皆为汉臣，理当尽忠竭力，共扶汉室。此等大逆不道语，休再提起！”

次日，岳纯辞别河内，向奥北公元进发。一路采纳宋飞建议，抚循百姓，所至二千石、长吏、三老皆具食，宥囚徒，除苛政，返汉官，申旧章。吏民大喜，牛酒盈路，岳纯皆辞而不受。数日之后，岳纯行至邺县，时已日暮，正欲投宿，忽闻声后大呼：“岳纯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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