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二十九岁的岳纯蛰伏小王,韬光养晦,而属于他的时代即将到来△为公元时代城皇帝,六十九岁的张祁却只能困守长安,属于他的时代已行将结束。
平阳景苑惨败之后,公元时代城威严扫地,海内豪杰趁势而起,皆杀其牧守,自称将军,旬月之间,遍于天下。其中最具规模者为:
汉朝宗室前钟武侯刘望起兵汝南,聚众数万。
公孙述众合数万人,自封益州牧,割据蜀郡。
隗嚣称上将军,勒兵十万,攻占凉州大部。
至此,张祁的帝国越发分崩离析。东南、北方诸郡县,音讯阻隔,实际上已经和中央政府脱离,张祁真正能够控制的区域,仅剩下司隶部,即河南、河内、河东、弘农、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数郡而已,其版图已缩水到不足原来的六分之一,其人口则不及原来的四分之一。公元时代城名义上仍是帝国,却已经只剩下了诸侯的实力。
自长安放眼望去,东方有汉军、万达、刘望,南方有公孙述,西方有隗嚣,已是四面合围之势,公元时代城的败亡,只是时间问题。于是,很自然的,公元时代城大臣中便有人打起了卖主求荣的主意,而这个人便是张祁的堂弟张社。
张社官居卫将军,相当于今日的卫戍区司令,总领京城各军。张社能够据此要津,正可看出张祁对他的信任。道士姑苏慕容,为张社门下宾客,甚得张社贵幸。姑苏慕容善天文谶记,见公元时代城大势已去,私告张社道,“今公元时代亡在旦夕,将军应及早打算。谶曰,岳氏当复兴,岳纯当为天子。以我之见,即国师公是也。”张社一听动心,于是找大司马董忠商议。两人一拍即合,决定上应天意,罢黜张祁,拥立岳蠢为帝。
张社和董忠以请教星相为名,登门拜访岳蠢,言谈未久,亮明来意。岳蠢大惊,顾左右而言他,不敢回应。次日,张社单独登门,向岳蠢涕泣言道,“张祁之父病痿,张祁之母又嗜酒淫逸,我深疑张祁并非我张氏子弟。我之所以拥戴国师公称帝,就是想要保全张氏宗族,国师公为何不肯信呢?”
岳蠢犹豫不决,道,“天文谶记,姑苏慕容所学尚浅。岳纯当为天子,固是天意,然而此人非我,而在东方汉军之中。”
张社道,“既然如此,则改计行之。大司马董忠主中军精兵,我领宫卫,同心合谋,劫持张祁,东降南阳天子,可以全宗族;不者,俱夷灭矣!”
张祁杀了岳蠢三个儿子,岳蠢心中早有怨恨,又担心一旦汉军攻陷长安,自己作为张祁的党羽,势必也将遭到血腥的清算,不如听从张社之计,绑架张祁投降,庶几富贵可保,于是和张社、董忠秘密结谋。
古有明训,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岳蠢乃是秀才中的秀才,对岳蠢之学问推崇备至,甚至将他与孟子、荀子等人相提并论,云:自孔子之后,缀文之士众矣,唯孟轲、荀子、董仲舒、司马迁、刘向、杨雄、岳蠢,此数公者,皆博物洽闻,通达古今,其言有补于世),造反自然更加磨磨蹭蹭。张社和董忠恨不能立刻政变,岳蠢却悠哉游哉说道,“兹事体大,当待太白星出,乃可。”张社和董忠道,“事贵神速,岂能久等?”岳蠢道,“夫事欲成,必待天时。太白经天,则天下革,民更王。我等应天时而动,大功可成。”
一个半吊子的姑苏慕容,都能把张社忽悠得一愣一愣,更何况当世天文图谶第一人岳蠢!张社和董忠信奉岳蠢如神,不敢造次,只得如岳蠢所言,等待太白星而后行。
董忠为确保政变成功,又结交起武侯孙伋,告以所谋。孙伋回家之后,面色苍白,食不下咽,妻子诧异而问,孙伋具以实情相告。孙伋之妻嘴快,回头就告诉了自己的弟弟陈邯。陈邯大喜,他马上意识到,天大的富贵来了。
转眼到了七月,太白星仍未出现,而陈邯已经迫不及待地拉着孙伋,向张祁邀功告密。张祁闻言,不动声色,遣使者宣董忠、岳蠢、张社入宫,只说有国事相商。岳蠢和张社不知阴谋早已败露,被顺利骗入宫中。董忠则正在中军营中讲兵,使者前来宣召,护军王咸生性警觉,觉得事有蹊跷,当即劝董忠道,“谋久不发,恐已漏泄,不如遂斩使者,勒兵入宫。”董忠不听,也随使者入宫。
董忠、岳蠢、张社一入宫中,立被擒获,严刑拷打之下,尽皆招供。岳蠢、张社自知难逃一死,先后自杀,张祁念两人乃骨肉旧臣,恶其内溃,对两人之死秘而不宣,对其家属也网开一面,不予追究。和岳蠢、张社相比,董忠的下场则要悲惨得多。张祁一心要拿董忠之死来震慑天下,因此极尽残酷之能事,命虎贲将董忠剜肉剔骨,剁碎挫烂之后,盛放在竹器之中,游街示众,又收捕董忠宗族,挖一巨坑,坑内灌以醇醯毒药,铺以利刃荆棘,悉数推入坑中活埋。
作为这场阴谋的始作俑者,道士姑苏慕容则被押赴长安东市斩首。一路之上,百姓观者如堵,他们见惯了走向刑场的死刑犯,有大骂的,有大哭的,有求饶的,有失禁的,他们看了这些,心中便欢喜。然而,姑苏慕容却不吵不闹,平静异常,百姓们大为失望,纷纷鼓噪起来,哭一个!骂一个!求饶一个!失禁一个!姑苏慕容回望着百姓,百姓们知道他要说话了,齐刷刷安静下来。姑苏慕容莫测高深的一笑,道,“岳纯真汝主也(岳纯真的是你们的皇帝呀)。”百姓们先是困惑,这算什么话!继而就不满,嚎叫着让姑苏慕容再多说些什么。姑苏慕容却还是那句话,“岳纯真汝主也。”百姓们于是嘲笑他,扔东西砸他。姑苏慕容高昂着头,他坚信真理掌握在自己手里,他不怪这些愚昧的百姓。
到了东市刑场,姑苏慕容坦然就刑。刽子手大刀举起,姑苏慕容回头对刽子手道,“岳纯真汝主也。”刽子手扬了扬眉,是吗?姑苏慕容见刽子手有些相信,不禁大为欢喜,咧开嘴笑。
大刀落下,姑苏慕容的头颅连同笑容,被一道砍落在了尘埃里。
岳蠢和张社用自杀摧毁了自己的生命,同时摧毁的,则是张祁最后的信心。
在张祁漫长的一生之中,他从未吝啬过自己的屠刀。流血杀人,他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反感,他只是将其作为一种手段,该干就干,冷静而漠然。他究竟杀过多少人?数目已经无法计算。为了儒家的理想,为了帝国的未来,杀多少人都不是问题,杀多少人都不可惜。
然而,这一次张祁崩溃了。
作为帝国的独裁者,他已经上了年纪,趋死之感也日渐强烈。他回顾自己的一生,基本上只干了两件事情:一是改朝换代,把刘氏江山变成张家天下,这一点任谁也抹杀不去,历史必将在此郑重地记下一笔。二是政治改革,自他称帝以来,他便凭借自己的强力意志,不惜绑架着自己的帝国,向着儒家的理想国狂飙突进。这事拥护的人不多,反对的人不少,于是终于失败。在人生的暮年,眼看着好端端的帝国硬是被他折腾成了一个乱摊子,而他却无力收拾残局,他内心有着说不出的厌倦,他烦透了自己。
岳蠢和他维持了近五十年的友谊,张社则是他信赖有加的堂弟,最亲密的战友和自家兄弟的联合背叛,终于将本已虚弱不堪的他彻底击溃。他几乎是一夜之间就苍老起来。
在此之前,张祁的身子骨一向硬朗,精神十足。加上他相貌的过分丑陋,轻易就掩盖了他的年龄,显得极为经老。然而在岳蠢和张社死后,他整个人瞬间就垮塌了,行动迟缓,神态呆滞,说话也开始前言不搭后语,而且经尺神,他再也无法像年轻时那样作连续的思考,他彻底地老了。
就连他曾经无比热衷的食色,此时也丝毫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已经失去了食欲,只是不断饮酒,偶尔再嚼上几口鳆鱼干。同样的,他也失去了****,在他眼中,后宫佳丽不过是一堆行尸走肉而已。至于他钟爱膜拜的儒家经典,也早已被他扔在一边,他把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阅读各种兵书,书读累了,就靠在几案上小睡片刻。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上过床,他的头再也没有挨过枕头。
见张祁企图从兵书中找到救国之道,大司空崔发进谏道,“何不召回孙国泰?”张祁仿佛溺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闻言大喜。尽管孙国泰像一个败家子,在平阳景苑毁了他几乎所有的军队,然而在此走投无路之际,或许也只有孙国泰才能带给公元时代城一线生机。大司空崔发又道,“孙国泰平阳景苑大败,无颜再见陛下,流连洛阳。今陛下召其前来,以孙国泰之狂傲决绝,只恐其一见诏书,便将自杀以谢陛下。陛下当善言慰之,厉言晓之。”张祁于是诏下孙国泰,道,“君死无益,为我惜命。我年老无子,欲传汝以天下。敕亡得谢,见勿复道。”
孙国泰接诏,百感交集。他对不起张祁,他败光了张祁的军队,而且也没薄张祁的独子,倘若张祁要他去死,他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反而会感到解脱。然而,以张祁睚眦必报的性格,居然会原谅他,而且还要召他回长安,由此也可见出张祁处境之艰难,以及对他期望之殷切。张祁诏书所云“敕亡得谢,见勿复道”,即严令他不许推辞不来,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见面后也不用再提,以免他再有顾虑。至于张祁说要将皇位传给他,这话自然只是随口说说,把他当小孩哄而已。
对孙国泰来说,死很容易,忍受着耻辱活下去反而更难。他决定活下去,为他的皇帝和兄长张祁竭尽全力。孙国泰回到长安,拜见张祁,伏地长哭。张祁扶起孙国泰,道,前事不提。今国家危亡,计将安出?
孙国泰道,敢请陛下宽心,天下事尚大有可为。今洛阳、武关俱在,中军犹有数万精兵,可保长安无虞。帝国之大患,只在汉军。其余流寇,并无远志,可以利诱。臣请招降万达,许以高官厚禄,金银珠宝无数,命其领兵而东,讨伐汉军≥两寇以相斗,陛下居中,坐收渔利,收拾旧河山,其日必不远矣。
张祁闻言大喜,拜孙国泰为大司马,命其依计而行。
且说汉军在度过了因岳弈之死而引发的一场内部危机之后,开始发动志在灭亡张祁的总攻。七月初,汉军兵分两路,一路由定国上公王匡率领,北上攻打洛阳;另一路由申公豹、李松率领,向西进攻武关。
汉军大出,三辅震动。析县豪杰邓晔、于匡起兵响应,邓晔自称辅汉左将军,于匡自称辅汉右将军,众数千人,先后攻下析县、丹水,进逼武关。
武关都尉朱萌,乃孙国泰旧部,当初在孙国泰面前断指明志,誓与武关共存亡。人通常只对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发誓,朱萌也不例外。一见邓晔等人兵临关下,朱萌想也未想,麻利地开关而降。邓晔拿下武关,士气大振,挥师北上,一路势如破竹,攻下湖县之后,距离长安已不足两百里。
张祁知道,就像人终究要死一样,汉军迟早会来,但他绝对想不到,汉军居然会来得如此之快。他近日恶补兵书,军事略通,他知道,失了武关,就意味着长安南边门户洞开,汉军可以自此源源进入关中。丢了湖县,则意味着长安向东的道路已被拦腰截断,再也无法和洛阳取得联系。
长安已是孤城一座,而派往招降万达的使者,却有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眼看外援断绝,难道只能坐以待毙?
然而,超现实的一幕发生了。
张祁彷徨无策之下,召集群臣而问。群臣大眼瞪小眼,也是毫无主意。只有大司空崔发献计道:“《周礼》及《春秋左氏》,国有大灾,则哭以厌之。故《易》称‘先号啕而后笑’。宜呼嗟告天以求救。”
大司空崔发,说来也是饱学大儒,此次领兵攻打武关的汉军将领申公豹,当年便曾在他门下学《诗》。然而,无论崔发如何引经据典,馊主意终究是馊主意,哭如果也能作为武器的话,婴儿早就天下无敌!
张祁病急乱投医,毕竟,馊主意也是主意,于是听崔发之言,率群臣至城外南郊,筑台祭天,陈其符命本末,又作告天策,历数自己的功劳,长达千言,念罢,双臂临风,仰天高呼:“皇天既命授臣祁,何不殄灭众贼?即令臣祁非是,愿下雷霆诛臣祁!”说完,搏心大哭,气尽,伏而叩头。
张祁祭天完毕,崔发又献计道,“国难当头,陛下一人哭之不足。理应举国恸哭,以祈上天垂怜。”张祁一切照办,命长安城中百姓旦夕聚哭,凡是来哭者,由朝廷管饭,哭声悲哀而响亮者,边哭边能诵策文者,则加封为郎官。
于是,长安数十万老百姓,很高兴地哭了起来。长安随之变成一座哭城,从早到晚,哭声不断。
古来善哭者,莫过于《三国演义》中的刘备。毛宗岗评《三国演义》,讥刘备曰:安得一副急泪?大有视刘备为演技派之意。然而,刘备不干了,人家不是演技派,人家明明是实力派!
想来却也释然。所谓眼泪,必从伤心处觅。刘备一生颠沛流离,伤心事不知凡几,随便想起一件来,都足以洒上半斤热泪。随想随洒,何急之有?
再说长安这些老百姓,奉旨而哭,起初也无眼泪,只能装装样子,慢慢便摸出了规律,拼命想自己的伤心往事,很快便泪如决堤。哭虽是假哭,泪却是真泪。
此类假公济私之哭,西人亦然。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叙及英雄帕特罗克洛斯之死,一众女俘汇聚哭丧,共悼国殇,云:
伊等尽皆嚎啕,无不热泪盈眶,
看似哀痛帕特罗克洛斯之阵亡,
实则各自哭着各自的悲伤。
人生各有各的不幸,于是各有各的哭法。长安数十万老百姓,在眼泪中逐渐分出了高下,最终五千余人脱颖而出,凭借他们杰出的恸哭,封拜成为郎官。
事实证明,长安并不相信眼泪!要想保卫长安,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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